第三类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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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至发稿日,临都市湖蓝区以及周边商业住宅圈房价单价均价已突破五十万元大关,众多投资业者表示前景良好,相关产业股市也呈蒸蒸日上状,情势喜人。”
  ——摘自2028年4月版《临都房市观察》
  “人类已经取代神灵之手显现神迹——科学院量子物理研究所于桐研究员领导的量子超空传输研究组取得世界性突破。该实验组现已实现十米内一张A4纸的量子控制超空传输过程。实验耗时约为纳秒量级,共计约消耗临都市当天用电总量的三分之一,可谓代价不菲。虽然离实际应用还有一定距离,但毕竟标志着人类旅行已进入了一个完全崭新而奇妙的时代。”
  ——译文摘自2033年7月26日《自然》
  “第一条超空传输线‘神隐之光’临都至海疆线的建设完成,标志着我国已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拥有自主研发成功载人超空传输站的国家。”
  ——摘自2035年4月《临都日报》电子版

  “超空传输线现在已遍布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假如你家在美国纽约长岛,工作地点在澳大利亚堪培拉,没关系,只要像一百年前的普通纽约客一样八点半打好领结、拿好公文包即可。连家门都不必出,——如果您选择在家中安装一个超空传输微站,稳疆(Hold Your Horses)公司为您竭诚服务。”
  ——来自2067年时代广场稳疆3D全息半空广告
  “科技进步就是好。在海南岛买了房子,每天跟临都市东三环的写字楼里上班儿,用不着在临都买房了,每天坐量子舱来回,一个月加起来的花销比在临都租房子还便宜,自己个儿的房子还稳便!年轻人再也不用背井离乡当房奴了。现在就是祖传一套房,住它一辈子,到末了换长期产权证,谁还能没个家呢。”
  ——2070年临都市民刘先生
  “房子恒久远,一套永流传。给您永生永世的庇护所。”
  ——2075年恒久房地产公司
  “来自最坚固的航空建材,抗核爆,抗地震,抗生化,抗干扰,抗污染,保您三百年风雨无忧。”
  ——2075年骐达建材公司
  “这里有爱琴海的碧蓝风韵,这里有张家界的苍茫气魄,这里有大西北的浑厚底蕴,这里有你想象中的一切居住环境,赶快订购吧,前一百名顾客免费安装家庭超空传输站并赠送一条十年工作线路,先到先得哦!”
  ——2080年恒久房地產公司

一.凤 凰


  超空传输调度员当久了,会觉得自己是一只长着四千个单眼的大苍蝇。
  王凤凰打了个哈欠,把座椅靠背调成一百五十度。刚才是调度高峰期,他一点儿也不敢含糊,绷着神经一条条线监视,实时发送反馈,直到一个小时过去。
  他还记得十二年前发生的那场旷世惨剧。由于传输站调度计算集群中的一个计算单元出错,且未能被及时发现,导致数千条调度线在三个微秒之内共享了一个八十立方米的空间。在十的十四次方焦耳的灼热轰鸣中,五千二百七十一具血肉之躯被压缩成一个大号肉丸。惨剧发生后,当年超空运输龙头大哥稳疆公司在一个小时内宣布破产,紧接着,数百人锒铛入狱,八十三人被判死刑,其中就包括那个玩忽职守、以为人工智能可以搞定一切的超空传输调度员。
  后来,所有的传输站都被国家收购接管,管理和技术更新都有了保障,事故很少发生。只有一点不如以前——调度员从此变为事业单位职工,工资从此一落千丈。
  端了一杯咖啡,王凤凰私自给自己的通讯端口开了小差。
  “莺莺吾爱,晚六点,汐沙餐厅,能共饮一杯无?”
  那边秒回:“不行啊凤凰,今天晚上要加班备课,就在学校吃了,爱你哦。”
  “那好吧,回见,爱你。”
  他吐了一口气,没房子,连示好都没有底气。
  王凤凰的女朋友黄莺最喜欢海景房,可是老王家那套三代祖传的房子在内陆,是酷爱考古的祖父在六十年前买下的,坐落在洛阳北邙山公园。以前祖父最爱盛夏夜晚推窗远眺,即可见古墓嶙嶙、白杨萧萧。祖父还把家里布置成明代中晚期风格,连电器都要加个古物的壳套才行。
  “还挺古色古香的,就是有点儿瘆得慌。”黄莺第一次参观他家祖宅,如此评价道。
  王凤凰捏了把汗,庆幸没把女朋友吓跑。为了求婚,他打算卖掉祖宅。然而,祖宅除了一个家用超空传输站(一比二比例封装成武惠妃棺椁的形状)之外,没有任何能卖得上价的现代设施。即使把它囫囵个的卖掉,也填不满海景房的四分之一首付。
  坊间传言,国家太空计划署发起的那个烧钱的“拓星计划”,才是房价上涨的元凶——王凤凰有时候真是纳闷儿,科技进步到底是好还是坏。

二.黄 莺


  上课铃已经响了,黄莺发现今天到课率很高。大概是因为本节是近代物理史第十二讲,要谈到于桐和超空传输机制。
  于桐的粉丝横跨各个年龄段。如果要排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一定会排进前五。之所以没能排进前三,是因为他在三十六岁就神秘死去。他的死因至今仍被无数人猜测、调查并演绎,热度历经半个世纪来都未曾消减。
  “于桐,原籍浙江诸暨,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黄莺盯着三维投影,担心出现错别字,“跟所有天才一样,幼年时他就表现出过人天赋,七岁就学会了微积分和张量代数,而且与一般学者不同,他身材修长,运动天赋突出,十六岁就获得了浙江省马拉松冠军。”
  “身材修长,是不是马方氏综合征?”一个学生插嘴。
  “才不是,据说他死的时候是赤裸的,很可能是情杀案,据传他和当时一位过气女明星有染。”
  “住口,不许亵渎他!他对女人没兴趣,是无性恋者!”   “据说于桐是个平等主义者,他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态度,不喜不厌,简直太酷了!”
  眼看台下吵作一团,黄莺并不生气,她将争论者的名字一一记下,道:“你们几位,可以做一篇关于于桐的调研,抵学分。”
  “黄老师,正常课堂讨论而已,有必要这样吗?”
  一个男生慢慢地站起来,“我请求发言。”
  这男生面色苍白阴沉,据说生于一个法医世家,遗传了法医的冷酷和缜密。
  “请讲。”
  “我的爷爷当年是最权威的痕检部门的专家。他去世前和我讲过,当年于桐的案子正是他下属负责,你们说的都不正确。”
  阶梯教室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等他往下讲。
  “所有能排查的地段都没有找到于桐的尸体。据最后一段监控视频来看,于桐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地面和办公桌上散落着大片的组织液和一些零星的人体组织,据DNA检测,这些组织确实是于桐身上的,包括一大块心脏瓣膜上皮组织、两块肺泡组织、一些股二头肌肌腱和结缔组织,共重97.2克。当时以为是碎尸案,然而无论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尸体其他的部分也没能找到。他的办公室被定为案发第一现场,现场无打斗痕迹。警方还排查了把DNA痕迹留在现场的其他人,都不具备作案可能。但可以确定,于桐先生已经无生还可能。你们想想看,一个身高185厘米、身体健康的壮年男性,被人毫无防备的杀死碎尸,难度有多么大?更诡异的是,现场残留的组织上没有发现工具切割的痕迹,因而无法判断凶手使用了什么样的利器完成碎尸。”
  “死因成谜,凶手自然是无法捉到。”说到这里,男生有些沉重地推了推眼镜,“当时关于他的死亡,有个说法,叫作‘第三类死亡’。我爺爷临终前说,于桐先生的案子没破,他是死不瞑目的。”
  似乎有一阵冷风吹过,所有人都陷入了那种诡异而无力的气氛中,黄莺默默地在这个男生的学号后面做了个记号,准备给他A 。
  课后,黄莺回家休息,整个人都陷进沙发中去,为了驱散于桐之死带来的那种阴冷无力感,她决定想一些安心的事,于是眼前便浮现出王凤凰那张脸。可见王凤凰比较无能,他拥有不下三个学位,却只当了个超空调度员,连知识都改变不了他自己的命运,更不要说黄莺的。
  现而今,女人需要比男人更有能力。黄莺早就暗下决定,海景房的首付自己挣。
  她沐浴更衣,用心梳妆,试了好几套衣服,终于在下午六点钟出门,前往汐沙餐厅顶层的贵宾包厢中。
  六点十五分,她的客户坐在一架轮椅上,无声无息地滑近餐桌的另一端,在转基因玫瑰馥郁的芬芳中打了声招呼:“黄女士,您好。”
  他看起来年过古稀,派头不凡。
  “您好,您看起来气色好极了。”黄莺说。
  “谢谢,到下个月18号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请把灯调亮些吧。”
  光柔和地亮起来,老人对着黄莺笑,“黄女士,不要拘束。我这个老家伙是很感激你的。你能陪我聊聊天,我就很开心了。”
  黄莺觉得他很平易近人,“您想喝点儿什么开胃酒?”
  老人摇头,“不要把自己当成服务生,黄女士。聊天吧,像朋友一样。”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不满。黄莺闻言一笑,道:“我要紫椰汁,你也喜欢喝吧。不喜欢也尝尝。”
  “好。”老人笑起来,声音仓促而嘶哑。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我?”黄莺轻快地说。
  “这也是我想聊的。”老人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慢慢调整了一下坐姿,“你像我喜欢的一个明星,我年轻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可还是很美,我忘不了她。”
  这是很陈旧的说辞。初恋、偶像、梦中情人、早逝爱人,只要有钱,临终陪伴公司总能替人找出十分类似的替代品来,而且素质都极高,绝不会找演技拙劣的三流演员来凑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黄莺有意表现出些许伤感。这种伤感很合时宜,老人也盯着她出神。不过她马上俏皮一笑,“您是她的粉丝,是不是她的每部电影都要去看,每个粉丝见面会都去捧场?哈哈,这些事儿我也干过。”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也微微笑了,“没有,因为我年轻时很宅,也很忙。我没有休息日,只有做实验的间隙才有时间看她的视频和消息。”
  “您做实验?”黄莺表现得有些吃惊,但恰到好处,“您是科学家?”
  老人又摇头,“我的水平可成不了‘家’,不过我的导师是很厉害的科学家。我读研时有幸承蒙同学指导,炒股积累了一点儿启动资金。毕业后专做超空运输的器材生意,不然哪儿有钱请你这样美丽的女士陪我聊天呢——尝尝这儿的炭烧牛排吧,据说是她当年最喜欢的。”

三.警 报


  王凤凰本拟着下午五点整准时下班,可是上司刘旭言留住了他,“五点五分,能量泄漏警报。你没看见吗?”
  王凤凰看他横眉立目的,不敢说没看见,只能颓丧地坐下来,先查出能量泄漏的大致范围,然后一个传输站一个传输站去检查,不厌其烦,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能量泄漏的源头——三微秒之内十的十四次方焦耳,很是可观,价值海景房的六分之一。他立即反馈给相关工程人员,等得到正反馈后,他开始收拾东西,搞出了很大声响,仿佛是在泄愤,然后快步走进了单位的传输站,选了自家线路。可是等了半分钟,也不见开动,只有一条讯息跳出来:因为A2874次能量泄漏,所以您所选的线路被迫关闭,相关线路在紧急抢修,请您耐心等待或换乘其他线路。对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如有问题,请联系……
  王凤凰做了个扶额的姿势,只得换了条线路。汐沙餐厅就在胶东半岛的某个海滨,那是黄莺最喜欢的餐厅,如果没时间做饭,去买一份打包也好。
  然而很快,他就被傍晚的海风吹得头发凌乱,衣袂翻飞。百十米开外的酒店迎宾道上,黄莺穿着一套漂亮的米黄色套裙,挎着包,正伴着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散步。老人把手很随意地搭在她的手臂上,很轻地说了句什么,黄莺就把身子伏低,凑上去倾听,然后开心地笑起来。虽然这一老一少都算是很有分寸,但王凤凰仍看出这种交流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而不是长辈对晚辈的。   一辆银灰色悬浮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老人和黄莺面前,两个人都上了车。
  王凤凰呆愣片刻,又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个误会。他打算回家然后再问问黄莺,黄莺必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个时候,一个权限更高的讯息浮现出来:王凤凰,速回。刘旭言
  王凤凰眼皮跳了跳,空着肚子转身走了。

四.低血糖的后果


  “小王啊,”刘旭言缓和了声色,低声道,“干咱们这行的,其实每天都提心吊胆。我脾气是有些急,你也多担待担待。”
  王凤凰没接话茬,他知道刘旭言真用得着他时,就是这副态度。他仔细地查看了十五分钟内的缓存记录,“工程上怎么说?”
  刘旭言说:“工程反馈各项都运转正常,没有损坏和故障。”
  王凤凰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这么大的能量泄漏,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故障?”
  因为这次绝对蹊跷的故障,两个人忙活到十点钟,还是一无所获。办公楼里已经是一片漆黑,其余人都早已下班。王凤凰冷眼听着刘旭言在隔间里和人通话,亲切软和到都不像他了,“是是是,您放心,故障已经解决了,我把他们好一顿训斥,这些年轻调度员真是太不负责任啦……是是是,损失靠扣他们的绩效弥补,您好好休息吧,我会料理好一切的。”
  王凤凰登时气得火冒三丈,打算跟他理论几句。然而刘旭言神清气爽地出来,自顾自地走进办公室并锁上了门,就像不认识他一样。王凤凰愣了半天,只得离开。在路过小陈的工位时,他鬼使神差地发现他桌子上放着一盒冷掉的馅饼。在低血糖的作用下,那馅饼油汪汪的看上去很美味。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吃到第二块时吐了出来——已经馊掉了。
  馊馅饼的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没等他走到传输站,就捂着肚子进了卫生间。
  等他离开大楼,已经是十一点钟零四分。
  他并不知道被耽误掉的一个小时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以至于躺在床上,他还故作轻松地给黄莺发信息:晚上去哪儿了?去你学校没找到你。
  黄莺没有回答。晚上十一点半,她已经关闭一切通讯端口,睡起了美容觉。
  我去汐沙买牛排,好像看见你了。王凤凰写完最后一句话,关掉端口,在气愤中入眠。
  这是2088年7月的深夜,时间在前进,一发而不可追。

五.黑衣人


  他在黑暗中醒來,北半球的极夜让人无法估计时间,然而他却可以。他在黑暗中起身,敏捷轻巧如一头猎豹。
  八点整,任务已经敲定并发送至通讯端口。
  走出门去,进传输舱,步入单位训练室,选器材,练习。
  二十分钟后,早饭,牛排,沙拉,淡而无味却富于营养。
  三十分钟后,排泄,沐浴。
  四十分钟后,打卡,接收数据,汇总,成型,标定,步入传输舱,等待,同时他眯眼看着示数跳动,21880708,一共八位,从后往前飞快地倒着闪动,一直调到20880708才停止。
  传输舱开启,他走出来,静静看着舱门闭合、消失。
  他出了口气,打量四周,愈发不对劲儿。这是什么地方?这儿不像是一百年前,倒像是五百年前或者更久远的时代。难道是超时空传输出了故障?
  他扭头看那个一百年前的超空传输站,包了一层木头壳子,看起来像个土葬时代的棺材。
  屋里还有股子怪味,据说这叫檀香?总之是过去时光里的死人们无聊的消遣和嗜好。
  不过不远处一张办公桌上的电脑品牌让他松了口气。
  本次传输行为是正确的。
  下一步,就是返回那个棺材模样的老式传输设备,进入一个传输中枢潜伏下来。

六.我没杀人


  早上八点半,王凤凰和黄莺在上班路上口角。
  黄莺自知理亏,她清晨初妆的面孔楚楚可怜地浮现在王凤凰眼前,“我做了一个兼职,你别误会,是正当合法的那种。临终关怀陪伴。”
  陪伴?和那种快要入土的人?王凤凰头都大了,心浮气躁地关了可视对话,向工位上走去。
  黄莺还在解释着,“凤凰,你听我说,我的客户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家,他年轻时是一个明星的粉丝,我长得像那位明星,所以——”
  王凤凰慌里慌张地扫了一眼监视屏幕,好在今天最繁忙的一个小时由小陈负责。于是他走进隔间,重新打开端口,“所以要暧昧地凑那么近?这跟那种女人有什么分别?”
  黄莺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信息:凤凰,我已经请假去传输站了,我会和你当面解释清楚的,等着我。
  王凤凰关掉端口走出隔间,赫然发现迎面站着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大楼保安在黑制服后面,狐假虎威地叫着:“举起手来!”王凤凰皱着眉头四下看,一般这个时候,刘旭言也会在场解释点儿什么,比如这是演习,你背后有坏人,你踩到领导的脚了等等。可是刘旭言不在。
  趁着他发愣,两个警察上去将他一把夹住。
  三分钟后,他被带到一间审讯室,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王凤凰揉着麻木的胳膊,很规矩地问:“我犯了什么错?”
  审讯的小警察还算客气,“你好,姓名?单位?住址?”
  王凤凰一 一答了,答完又要问,警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刘旭言被杀了。”
  刘旭言是在十点半的时候被杀的。那时整座办公楼里只有王凤凰,而王凤凰在十一点才离开。监控在十点到十一点间神秘失踪,只记录了王凤凰的离开。更糟的是,昨天所有人都目睹他和刘旭言发生了不愉快,刘旭言一向对属下压榨成性,王凤凰被他欺负狠了,以至于蔫人出豹子,所以王凤凰嫌疑很大。
  王凤凰瘫着一张脸,把昨晚的前后叙述了一遍。他觉得实在冤枉,即使是五十年前的刑侦手段也该把他早早排除,还他清白。   谭因友善地和这个看上去没睡醒的年轻人握手,微笑道:“您就是王先生吧,请坐。要喝点儿什么,茶还是咖啡?”
  年轻人——王凤凰有点儿拘束地坐下了,“您开始布置任务吧。”
  谭因觉得这个人不像是见过世面的,他很怀疑资料出了错,但还是笑道:“不急,王先生,我们先来聊聊。”
  “聊啥?”王凤凰偏了偏头,正好发现领子上沾了一点饭粒,已经干成半透明状。
  “于桐。”谭因提高音量,“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在于桐去世后的几年乃至几十年里,所有报考了物理学那几个相关专业的人,全是他的崇拜者。”
  王凤凰想要说点儿什么,可是谭因马上笑了一声,断言道:“我也是,你看墙上的肖像。我想你也是。”
  “我不是。”王凤凰终于开口,“我屁本事没有,只是个调度员,这回可能饭碗都保不住。”
  谭因在心里皱皱眉,觉得这人不是他要找的,可还是很和蔼地说:“不是的,我查过你的履历,你很优秀。我和你算是同行学者,我们当年,都是有理想的。”
  王凤凰抓抓头发,打了个哈欠道:“您别绕圈子了。房子给还是不给?如果还是啥崇高理想、伟大情怀之类的,那我还是走吧,我女朋友都要跑了。”
  谭因愣了一秒钟。一秒钟以他的反应速度来说,算是相当漫长。
  “给。”他直截了当地说,“签合同吧,合同里有,您可以自己看。”
  于是,王凤凰就坐在宽大的沙发里,一字一句地看完了合同,着重看那些关于事成之后报酬的问题。是的,各种海景房,冰岛、爱琴海岸、胶东半岛、海南、马来西亚、南美,任他挑选。他眼前浮现出各种风光图像,当然里面还有几张是婚纱照。然后他仔细地看了看风险及违约条款,觉得不算什么。
  “笔?”他四下里寻找,发现唯一的一支笔在谭因手里拿着。
  谭因幽幽地看着他,提醒道:“这是人类第一次超时空传输实验,风险极大。”
  “哦。”
  “我很好奇你居然没有疑问。至少,你应该询问一下动物实验的成功率,更重要的是,你应该问我们为什么会选你。”
  王凤凰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心态,大约已经接近“利令智昏”,于是他说:“我怕问的多了,你就会去找其他人。”
  谭因苦笑一声,“那我还是解释一下本次实验的性质吧。确切地来说,是时间传输的后向实验,即回到过去的实验,把你送回于桐的时代。我必须要和你说明,我们没有进行过任何动物实验。”
  王凤凰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请允许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吗?以你的知识储备,即使没法对超时传输实验的原理完全理解,也差不多可以勾勒出它的物理图像吧。”
  王凤凰想了一下,“在时间轴上的每个点,都必须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把我这么大个人送回半个世纪之前,需要从五十年前偷过来多少能量?我前几天刚称过体重,七十八点六千克。还有,熵增的方向必须与时间方向一致,如果回到过去,必须有一个熵减的过程。我觉得这都是问题。”
  谭因笑了一下,“那正是试验工程上的事,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偷’这个词太过不雅,用‘置换’这个词儿好听点儿。超时传输实验的必要条件,是要求我们在过去的时空里找到一个点,一个巨额能量急剧转化的点,让其他形式的能量以我们能够置换的形式释放出来,你想想看,要置换过来的能量已经很大,那总量得有多么巨大。”
  “你的意思是大爆炸?”
  “对,”谭因觉得终于能“接上头”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能满足要求的就是世纪武器带来的大爆炸或者某些超级剧烈的自然活动,可以想见,即使有實验对象通过超空传输实验成功回到过去,也必须要置身于那样的场景中很快死掉,所以这些实验没有意义。”
  “你们最初拟定的实验对象就是人吗?”
  “不,是动物,日本猕猴。我们开始的实验设想是把猴子置于实验中枢可控区里的一个子区中,需要把它传输到之前时刻的其他子区。”
  一个念头很快地闪过,王凤凰怠惰了很久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得出结论。他微微发抖,“你们——没有一只猴子在你们没开始做实验之前出现在其他区,所以你不会开始这个实验,因为即使开始实验,失败也会被提前预知,你干脆压根就没做过动物实验。我说得对吗?”
  良久,谭因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你说得不错。”
  “那为什么不做前向实验?可以在未来某个时间看见猴子,这样时间点也可以提前设置。”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是很遗憾,时间轴上的物理图景对于某个点来说并不是对称的,我们虽然已经具备后向实验的条件,由于某些理论问题和技术问题悬而未决,无法准备前向实验的条件。”谭因笑笑,“据说,于桐最后的研究就涉及前向实验,可惜他英年早逝,后无来者。如果这次试验能够成功,希望你能带来于桐最后的工作。”
  王凤凰叹了口气,“你继续。”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没有动物实验了吧——我们中的某些人,无法承担实验失败的后果。我们后来想到,可能时间轴标定的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标定器必须手动操作,猴子可学不会操作标定器。于是我们就想到了人。
  “在一开始,我们只是拿人来代替猴子,后来发现不可行,因为技术原因,标定器的分辨在小时间尺度内会变得非常差,要想试验正常进行,时间尺度至少为五十年。”
  “可是,五十年前没有超空传输站,找一个有巨额能量转化的安全时间点很难吧?”
  谭因轻声道:“是的,但天无绝人之路。我从一份即将被销毁的实验记录里查到,五十三年前,于桐所在的实验室有一台巨型托克马克。在2035年8月发生了两次故障记录,只有巨额能量损失,没有设备损坏,很蹊跷,谢天谢地!——我无法向你形容我看到这条实验记录时的心情。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认为这次的实验能成功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除了刚才说的前向实验问题,‘拓星计划’里有两个悬而未决的理论问题正好落在于桐所擅长的领域,如果试验成功,那就是一箭三雕。我向你保证,我们所有人都是以不成功毋宁死的态度来做准备工作的,从搭建到验收,每个环节都被测试一万次以上,而每个环节的成功率目前都是百分之百。”   王凤凰盯着他,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说谎,谭因迎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继续说:“没有动物实验的原因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王凤凰舔舔嘴唇,“我这人向来好糊弄,你继续。”
  谭因苦笑了一下,“至于我们为什么找你,是因为那个凶手。”
  这回王凤凰来了精神,“你们抓住他了?”
  “是的。据他交代,他来自未来。但不肯告诉我们确切是哪个年代。据此推断,在他的时代,时间旅行虽然受到严格管制,技术上已经很成熟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在他的年代所查到的记录里,是你首先完成了人类第一次超空传输实验,而非另外一个人。我们这次实验其实本打算秘密进行,密级非常高,年限是永久。如果成功,再进行官方公开的首次实验,那次才是真正的载入史册。”
  王凤凰笑了一下,“明白了,我得当无名英雄。那家伙似乎还想杀我灭口。”
  谭因松了口气,恢复了那种胸口成竹的惯常笑意,“别担心。他已经被我们控制住,现在你很安全。”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再也无话可说。最后,谭因轻轻咳了一声,递上笔。
  王凤凰接过,凝视着谭因片刻,然后很潇洒地签上了名字。
  “这次试验成功之后,”谭因说,“我们就要开启‘拓星计划’了。”
  “看来你已经笃定能成功,因为你已经看到了那只‘猴子’。”王凤凰说。
  谭因觉得他这人很实在,特地给他叫了一杯价值上千元的猫屎咖啡。
  “‘拓星计划’正式开始后,房价又要上涨了。”王凤凰啜饮着咖啡,“但愿房价这事儿跟我再也没关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如果不是凶手说出了我的名字,谁将去当这个‘无名英雄’?”
  “这是另一个好问题,做熟的河豚得先给厨师尝——就是我。”

九.于 桐


  临都市的370路公交的深夜班次有一个骇人的传说,直到现在还时不时闹点儿灵异事件。不过于桐从来不害怕,他都是搭乘末班车回家。
  可是他今天却回不了家了。2035年8月16日下午七点十四分,“东方”托克马克①出现了严重故障,而且很蹊跷,以至于到深夜都没有人能搞清原因,所有人都被熬得焦头烂额。于桐不是控制狂,他索性给所有人放了个小假去补觉,自己则进了实验厂区。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绕着各种设备散步,自言自语。一些没关闭的机器还在运行,一切都显得安详静谧。突然,他似乎听到一些异样的声响,轻柔缓慢,没有固定的频率,像是来自于一个肉身而非机器,更糟糕的是,一些清脆的碎裂声响也随之传出,一声盖过一声。
  听上去像是某种啮齿类小动物在拿机器磨牙。他出离得愤怒了——老鼠导致故障,运行负责人简直应该回家去!于是他快步上前,果然有了发现。前几个小时打开却没有来得及检查的隧道里,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紧接着,眼睛身后的黑影幢幢而动,传来了一些人类特有的声响。
  于桐很惊讶,他弯下腰去,用手敲敲设备外壳,“出来?”
  那黑影哼了一声,敏捷地钻了出来——也许用跳更合适。落在于桐面前的人修长结实,只比他矮一个头顶,而全身上下似乎都穿着黑色紧身衣,连脑袋都罩上了。很明显,这身打扮不属于一个善类。
  于桐转身就跑,那黑影见状便猛冲过来,然而由于于桐比他快了0.01秒,速度又都差不多,所以在黑影的爪子够到他之前,他拉响了电子警报。
  警报声响彻整个试验区。在刺耳的警报声中,黑影把于桐粗暴地扑倒在地,却并没有进一步地加害,而是不慌不忙地捏着他的脸细看,似乎在确认他的身份。这时候,一个男生从门口跑进来,慌张道:“于老师,出啥事了?怎么在地下躺着?”
  于桐刚想叫呼救,却发现黑衣人早就无影无踪。那男生把他扶起来,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吧?”
  于桐发现他很面生,胸口没有挂工作证,便警惕道:“你是谁的学生?”
  男生抓了抓头发:“我叫王川越,是实验室新招的学生。今天刚来报道,听说您没在办公室,所以想着来实验室找您。”
  于桐没工夫和他解释,扯了他就走,一气儿出了实验区,转身就把门落了锁。
  “你怎么进来的?”于桐上下打量着他,实验区门也是有门禁的。
  “门开着。”叫王川越的男生很无辜。
  “以后要注意。”于桐说,“回宿舍休息吧。有事儿明天再说。”
  王川越——王凤凰低着头走开,等走到外面,他吸了吸鼻子,无声地笑了。于桐看起来很普通,瘦高个,平头,不丑陋,也绝不英俊,穿着理工男五十年后依然在穿的格子衫与机车裤。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是个天才呢。
  他带来的书包还放在宿舍,等推门而入时,宿舍里已经站着一个男生,正在镜子前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你好,我叫孙坚。”男生说,“你新来的吧?空调坏了,将就一下。”
  “你好,我叫王川越,来做四天实验,请多关照。”王凤凰笑,“刚才见着于老师了,睡在实验区地上,真他妈敬业。”
  孙坚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那是”,就打开电脑,开始观摩某位女明星的照片。
  此时敬业的于老师正指挥着保安把试验区上下里外检查了个遍,然而一无所获。于桐不死心,去调看监控。谁知竟是老套路,监控也凭空蒸发;继而报警,做笔录,他倒是越做越清醒,然而警察都哈欠连天地看着他,表示不太相信。
  于桐无法,只得把睡眼惺忪的王凤凰叫来,让他描述刚看见于桐倒地的情景。
  王鳳凰听了于桐的描述,发现黑衣人居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顿时心生恐惧,语无伦次。在民警不以为然的眼光下,他显得愈发可疑,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
  终于,于桐和王凤凰走出派出所。
  坐在早餐店里,于桐越发的感觉这位叫作王川越的学生不太对劲。   “你不是实验室新招的学生,”于桐说,“你一直在看我。学生不会这么看我。”
  王凤凰现在和于桐的知识储备一样,或许更多,可是在于桐面前,他无端地觉得自己很无知。眼下他认为自己已经被拆穿,干脆坦白从宽,“您说得对,于老师。我也相信你是被那个黑衣人袭击过。那人比你矮一点,连头都包起来,眼洞的地方是三角形的,腰上有一圈装备,紧贴着身体,但是很轻薄,他身手特别好,比特种兵都要好。”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于桐冷笑。
  “因为我昨晚确实没有看到他。”王凤凰诚恳地说,“我在五十多年后见过他。”
  于桐嘴上糊了一圈豆汁,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比黑衣人还要可怕。
  “于老师,别紧张,我不是神经病。”王凤凰说,“我来自于2088年,以前也是學物理的。读书的时候,我是您的崇拜者,您的理论太伟大了,您是我的偶像。”
  他一口气说完,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于桐狐疑地看着他,“嗯”了一声,表示比较荣幸,低下头继续喝豆汁。

十.戒 律


  “于老师,买这个股票吧,一天后八点前收手,可以大赚。”王凤凰建议说。实验前他抓取了这个年头所有股票的走势数据,打算暗暗发一笔财。于桐一直没有任何表示,当然也没有打电话给安定医院或者再次报警。
  这次回答他的依然是静默。于桐的办公室很大,大概是新装修的缘故,味道十分刺鼻。
  “你和他都有目的。”过了好一会儿,于桐说,“他还会回来的。”
  “我来自五十三年后,他来自更远的未来。他穿越到我的时空里,先杀死了我的上司,然后又想杀死我。超时传输实验的负责人说已经把他控制住了,没想到竟然是说谎。”王凤凰有些紧张,“这个姓谭的,太不厚道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于桐问。
  “我已经告诉您了,您也看过我带来的文件。‘拓星计划’有一个很关键的难题没有解决,希望您能给些建议——文件上说得明明白白的。”王凤凰说。
  “这是实验者的目的,不是你的。”于桐说。
  “一套海景房……和亲眼看到您。”虽然王凤凰打心眼里觉得于桐没什么好看的,但仍然觉得自己在说实话,“时空旅行者有三条戒律不能打破。”
  “那是什么?”
  “一,不告诉过去的人他的命运之舟将驶向何方;二,对于既定历史事实,不能试图修改;三,不向过去的人描述未来世界。这三条都是基于一个原则:尽量不影响历史。”
  于桐看着文件,似乎陷入了沉思。
  王凤凰坐在马扎上(办公室只有一把椅子),突然感到十分无力。这是2035年8月17日的下午两点钟。再过三天,于桐就会死去,可他不能告诉于桐,更不能试图改变这个事实,因为那根本无法改变。
  在于桐去世的五十年内,无数人都试图揭开他死亡的秘密。而官方一直对此讳莫如深。王凤凰觉得尸检可以发现问题,但似乎没有一份文件提到过于桐的尸体。
  而在这个时空,于桐正坐在离他三米远处,有血有肉地活着。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人际关系良好,一副要活到一百岁的样子,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他笃定那个来自未来的黑衣人,才是真正的杀害于桐的凶手。
  谭因的任务中,从来没有让他去解救于桐这一条,他只是让他榨取一个天才最后的价值。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三天后给你结果,”于桐突然转过头来,冲他温和地一笑,“这几天你可以去买些能升值的东西储蓄起来,这样即使他们不兑现承诺,你回去后也买得起房子。注意,你得找五十年后仍然坚挺的银行——不过我不认为能有银行能坚挺五十年的。你还是兑成黄金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吧,记得要做好标记。”
  对于突如其来的善意调侃,王凤凰有些感动。
  “于老师,既然那个家伙还会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做些准备?”
  于桐似乎不以为然,耸耸肩膀,“随你吧,我要工作了。”
  这是给他下逐客令。
  王凤凰怏怏出门,回到实验室给他安排的工位上。
  孙坚一看他来,马上招手:“川越哥,玩不玩游戏?我这缺个拉电网的。”
  王凤凰摇头,对还在游戏中的孙坚说:“我要买股票。”
  孙坚还以为在游戏里,大吼道:“干什么?!”
  “买股票。”王凤凰说。
  孙坚看他志在必得,居然以为他是个中高手,就说:“买,算我一半。”说着也凑了过来。

十一.尤 物


  王凤凰回到实验大楼找于桐,此时他并不担心于桐的安危,因为于桐的死期是在三天后。
  果然于桐也在等着他,看上去有种异样的平静。
  “我是不是快死了?就在今天。”于桐问。
  王凤凰吃了一惊,道:“不是。”
  “我有一点很不理解。”于桐说,“你给我的任务书里提到的问题,并不困难。超空传输理论已经得到成功地验证,如果照我的研究速度发展,十年后,这些拓展出来的问题早就应该连同应用一并解决掉了。为什么五十三年后你们还是会回来找我?我以后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也仍然无法解决。这只能证明我快要死了,我连解决这些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王凤凰不想说谎,只得叹了口气,道:“确实。”
  于桐低头笑了笑,“你不会告诉我确切死因吧。”
  王凤凰很老实地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个人推断,和那个黑衣的家伙有关。”
  于桐淡淡道:“既然是事实,那我只能乖乖受死。这几天我熬熬夜,给你弄出来个大概,你好交差。我弄出来这些结果,对于五十三年后的聪明人应该够了。”
  说完,他起身煮起了咖啡,大概是打算彻夜工作。
  对于于桐这样的人,一旦算准了死期,接下来便是疯狂工作,把一分钟当作一小时来用。即使如此,他还能替非亲非故的王凤凰着想,果然人聪明到一定程度,总是利他的。   那水囊似乎像牛皮糖一樣柔软坚韧,并有些黏性。内部盛着一些浑浊的液体,散发出一种酮类的味道。于桐嗅了嗅,觉得有些作呕。
  “请您吐口唾液在里面。”黑衣人恭敬地说。
  于桐照做,黑衣人摇了摇水囊使其均匀混合,然后拿起桌上一瓶纯净水,倒进了水囊中,那水囊看似本来只有一百毫升,可是随着水的倒入,水囊慢慢被撑大,囊壁也变薄,于桐注意到,那种囊壁似乎也在悄悄地溶解,囊中的液体似乎变得更加浑浊。
  黑衣人一连倒了三瓶水,然后将水囊的出口捏牢,放在了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于桐很小心地问。
  黑衣人依然很恭敬,只是腔调中带着某种炫耀的意味,“这是便携式器官培养液,而您则是基因提供者。囊壁也是培养液浓缩制成的,过一会儿它会被完全溶解掉。估计在完全蒸发或者氧气溶块耗尽之前,会随机长出来一些心肺组织和肌肉组织。”
  “为什么?”
  “因为我要把您带到我的时代,那才是更适合您的时代。”
  于桐重重地叹口气,道:“好吧。其实我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弄脏我的办公室。”
  “请原谅我没有理解清楚。因为我要制造您已经死亡的假象。如果时间充足,我本来可以等一具尸体完全被生长出来,这样就不会弄在您的办公室了。但是现在来不及,如果我不下手,他就会抢先。”
  “他?”
  “就是刚才那个男人,相对于您来说,他也来自于未来,但对于我来说,他则是过去的‘死人’。如果我没有说错,他想对您做同样的事情。”
  于桐点点头,“他本来也没有计划带我走,都是我要求的。我和你走,你不要伤害他。”
  “没问题。”黑衣人轻快地答应道,“我提醒您,我所做的这个假象并不是要瞒过这个愚蠢时代里的死人,而是瞒过那些和我怀着同样目的的人。如果您仅仅是失踪,您将会是某些人的目标。”
  于桐吃了一惊:“在未来,人类居然会做这种事情。”
  黑衣人点点头:“这已经形成了一种职业。您难道不觉得这个职业很棒吗?之前还有一位和您一样的天才物理学家兼发明家,也被伪造了尸体带到了未来,可惜他年事已高,没有多久便去世了。所以我们觉得应该把目标转向历史上那些年轻的物理学家。”
  水囊正在慢慢变得透明,而一些器官也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于桐痴迷地看着,喃喃道:“真是太神奇了。”
  黑衣人凝视着他,似乎在打量一个无价的战利品,又补充道:“那位天才发明家和您一样,都是生错了时代的人,技术的限制,使你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才华。我们不过是把你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去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顺便说一下,这种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死亡假象,后来被称作‘第三类死亡’。”
  于桐叹了口气,重复道:“很神奇。”便坐在了马扎上。
  黑衣人觉得时间还算充裕,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密码箱试着操作了几下,口气鄙夷地评价道:“在他的时代,技术还不算是成型,技术改进会浪费您大量宝贵的时间,所以他的时代不适合您。”
  看着显示时间的光斑慢慢成形,于桐知道自己在这个时空的生命已经只剩下三小时十四分钟,他说:“谢谢你,我们去哪儿?”
  “一百零二年后,波江站。”
  他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冰冷。
  “川越,于老师被绑架了?要不要报警?不用?他会自己回来?那我先去叫保安?”孙坚跟在王凤凰后面不停地发问,像一只聒噪的老鸹。
  “都不用!你回去吧!”
  王凤凰夹着那个超大功率的防狼棍往前跑,倒吊了五分钟之后,活结被晃松,他终于摔了下来。等缓过来那股难受劲儿,也来不及向替他松绑的孙坚解释,他立刻向托克马克试验区跑。然而,残留在感应区的信息告诉他,于桐已经在十分钟前进入了试验区。
  他来到配电室,抬起了所有电闸。随着一阵沉重的轰鸣,所有电器都运转起来,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很奇妙,似乎是补完了历史,又似乎是被藏在他无能之辈的躯壳里另一个能人掌控了手脚。做完之后,他奔向了来处。
  托克马克的八条主要管道连着谐振腔,当他最终钻进来时,发现一个陌生的脑袋的身躯对着他坐着,对面就是于桐,谐振腔的外壳还没有闭合,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于桐的身上,这让王凤凰松了一口气,至少于桐还在。
  于桐看上去非常平静,甚至对他点点头,示意他过来。
  背对着他的那颗陌生的脑袋上,黑发垂肩,发质浓密光润。王凤凰意识到那个陌生的脑袋就是黑衣人的,顿时一凛,握紧了防狼棍。
  黑衣人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因为背光,王凤凰只看见当中晃着一团白,虽然看不清五官,但确实是人类的面孔。
  “还有两个多小时的个体时间。”黑衣人说,“在我的事情了结后,你可以回到你的时代,如果能量还充足的话。”
  王凤凰终于钻了进去,紧张地贴着腔壁站着,防狼棒被他藏在身后,欲盖弥彰。
  黑衣人没有抬头看他,像是毫不在意,“你不用太紧张。这是误会,我的任务是把于桐先生送到我的时代,并排除一切阻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名过往事件修补员,是你现在的职业分化出来的行当,我们算是同行。你——虽然是这行业的先驱者,但是你根本无法与我们相比,所以不要奢望我有什么尊重。”
  他手上正是已经打开的密码箱,箱子内部那个精巧的仪器和箱壁咬合在一起,所有的指示灯都亮了以来,一个半平方米大的全息投影悬在箱子上,显示着两行数据处于连接状态。一行是五十三年后,一行是一百零三年后。黑衣人的操作大开大合,似乎轻车熟路。
  “我和他去一百零二年后,”于桐抬起头来,轻轻对王凤凰说,“这是我的选择。”他递过一个文件袋,“你要的全在里面,足以使你交差。还是说声抱歉,不能和你去你的时代了。”
  王凤凰舒了口气,接过文件袋。他有些失落,但也明白这个结局并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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