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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23日,星期日。这天,我带着简单的渔具专程去松花江北岸汊流——小河子,为身患癌病的妻姐钓小杂鱼。
妻子从她姐姐家回来对我说,妻姐近来吃不下饭,想起了我钓的小江鱼,她以前很爱吃我做的酱香小鱼。妻姐退休前是一家大商场的高管,很有生活品味,同时也是一位有才华的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因为工作需要,她经常外出考察学习,去过许多国内外的都市名城,品尝过风味各异的美味佳肴,可她经常说,还是我做的菜吃着舒服可口。妻姐爱吃我做的菜,也赞赏我有钓鱼这一爱好,她出国时还想着给我买回一支价格不菲的鱼竿,每年一次的家庭野游钓鱼也是她倡导的。去年“十一”长假,年近70的妻姐风采不减当年,在江边的野餐桌上为大家一展歌喉,歌声依旧清脆婉转。不想,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妻姐的身体就被病魔击垮了,今年的钓鱼野游恐怕要落空了,心里不免伤感。
我到达钓点已近7点。几日不来,江里涨水了,江水漫到了土坡上的杂树丛下,岸边已被淹没,可以施钓的一个个树空儿下都有人了。我见有一个树空儿还能容下一个人,先来的一位70多岁的老者用两支短竿,虽然我可以用独竿钓小鱼,确保互不影响,但又怕打扰了这位面生的老哥。
他见我迟疑着不坐下,对我说:“下竿吧,这时候来怕是没地方了,在这儿凑合着玩吧,过一会儿我就走了。”
他的豁达让我释然,我连忙向他道谢,迅速下了一支3.6米竿。
浮标立稳后,很快就有了动作,这个季节小杂鱼还是很好钓的。这位老哥见我把钓到的小白鱼装进鱼护里,便把他刚出水的一条小白鱼摘下钩,起身送给我说:“我用红虫钓底,专奔“大眼”(不知学名的小型鱼)和葫芦子,之前钓到的小白鱼全让我扔江里了。”
虽然我钓鱼时不愿意接受别人的这种馈赠,但又不好回绝他的这番热心,还是道了一声谢谢。他再钓到小白鱼时,我让他把竿梢转向我,由我摘鱼入护,这样就不用劳烦他了,我俩配合得很默契。
8点刚过,老哥就准备走了。他钓的大眼和葫芦子大约有1斤,笑着对我说:“今天钓的足够用了,回家去掉头后做熘鱼段儿,还可以做酸甜口的锅包肉,孩子们可爱吃了!”
难怪他不要小白鱼,小白鱼的刺硬,不适合做这类菜。看来,他对吃蛮有研究,或许和我一样都曾经当过厨师呢!
老哥走后,我正准备把位置往中间挪一挪,却来了一位面相比我年轻几岁的钓鱼人,我只好打消念头。他用两支7.2米玻璃钢长竿,竿把不是很粗,能看出是当年玻璃钢鱼竿之中的精品,不过现在很少有人使用这种鱼竿了。
他用的是大号鱼钩,像是12号的,一支竿用鸽蛋大的面饵,一支竿用整条的蚯蚓,看样子是专奔大鱼来的。这里水深,水面大,也许会出现奇迹,但几率低得近于零。奇怪的是,这位钓鱼人没带任何坐的东西,蹲在地上观标儿,目光里有些怅然。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穿着得体的妇女走过来,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他听后,站起身来,便同这位妇女向树林走去。我这才注意到,身后树林十几米远的空地上聚集了十来口人,有男有女,岁数都不年轻了,像是家庭聚会。
时候不大,这位钓鱼人回到钓位,那位妇女也跟来了。从他俩的言谈中可以听出,他们是夫妻。这位妇女性格开朗,很健谈,她见我不时地往上拽小鱼,夸我的鱼竿精致,鱼钓得好,不住嘴地说这儿道那儿。我嘴里哼哈应着,心里有些烦。我钓鱼喜静,况且一心想抓紧时间多钓几条小鱼及早回家做一罐酱香小鱼,和妻子一同去探视病中的妻姐。
“大姐夫,先别钓了,都等着你喝酒呢!”一位大眼睛,打扮很时尚的中年妇女站在我身后的土坡上喊道。
我身旁这位钓鱼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摇了一下头,跟着小姨子走了。
这位妇女没去,继续观望着水面上两支毫无动作的浮标,向我述说着她的家事。她姐妹四人,没有兄弟,她是老大。今天是她父亲去世的周年,怕老母亲伤心,姐妹四家便带着老母亲来这里纪念父亲。她父亲去世时83岁,前年夏天还常来这里钓鱼。这两支鱼竿是她父亲生前用过的,按照父亲过去钓鱼的习惯,他们在这里替父亲再钓一次鱼。 原来是这样,我由心烦转为同情,开始认真倾听。
她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声音变得缓慢了:“去年开春,我爸躺在床上问我,鱼竿放哪了?我说,还在你放的地方,没人动。他让我给他拿过来。我说,又不去钓鱼,你要它干啥?我爸生气了,瞪起眼睛,我想看看还不行啊?我爸哪样都好,就是脾气倔,有病后脾气更大了。我赶忙去杂物间取他的渔具。我回屋时,他已经从床上坐起来,颤颤巍巍地正准备下地,我放下渔具包赶紧去扶他。”她叹口气,低下头,“后来才明白,这是到了开江的时候了,他又想起了钓鱼,唉——这是我爸最后的一点儿念想呀……”她的眼圈泛红了。
我同情地看了看她,心里在琢磨:她父親去世时83岁,前年夏天还常来这里钓鱼,脾气倔……难道是很有名声的老胡头?我把目光转向架在水面上的两支长竿,仔细打量起来,没错,胡大哥用的就是这两把竿!
这次是我主动向她开口了:“你父亲长得什么样?”
她脸上立刻露出自豪的神色,人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我爸是当兵的出身,年轻时可帅了,大高个,大眼睛,我们四个姑娘之中老四长得最像他了,就是刚才来叫我老头过去喝酒的那个。”
“你是不是姓胡?”我忍不住问。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她瞪大了眼睛瞧着我。
“你父亲原来是不是在铁路上班?”
“对呀!你认识我爸?”她显得异常兴奋。
我不由长叹了一声:“头些年在这里钓鱼认识的,真没想到,胡大哥身体那么好,竟然不在了……”
我心里不禁有些酸楚,眼前出现了胡大哥端坐在江边的身影。
胡大哥1米80的个头,在老年钓鱼人中是少见的高个儿,加上他用的这两支大长玻璃钢鱼竿,很引人注目。这两支长竿看着都觉得沉,他竟使得轻松自如。他比我大18岁,几乎相差一代人的年龄,而我却叫他胡大哥,如果我当时和他论爷儿们,他一定会生气。
我和胡大哥第一次接触,是六年前的盛夏。
那天多云,二三级东北风,是一个难得的凉爽天气。小河子南岸,排满了钓鱼人。我见平时钓鱼经常坐的那几个钓位都被人占了,便顺着江边走出老远,发现一位老者的右侧还空出一个位置,就赶紧挨着他坐下了。
他看上去70左右岁,高个子,两只大眼睛很有神。他回过身,冲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我笑着回了句:“今天天儿不错,挺凉快的!”
我俩前后脚,他这时还没下完鱼竿,看来也是坐公交车来的。他用两支7.2米玻璃钢竿,一支竿已经下水,另一支竿的钩组在他手上,正往大钩上穿整条蚯蚓。
我用一支5.4米竿,4号袖钩,两只钩上一荤一素。下竿后不久,就钓上来一条不常见的大白鲦,尔后断断续续有鲫鱼和小嘴嘎牙子上钩。鲫鱼多是一二两的,小嘴嘎牙子都是一拃长的,长到这么大就属成鱼了,我钓得满心欢喜。
他端坐在马扎上,不时从烟盒里掏出烟,慢慢吸着,鱼护一直没下水。
我不吸烟,好在坐在上风头,闻不到烟味,否则钓兴就打了折扣。
我不停地忙乎着,他始终干坐着,我心中有些不落忍,便劝他说:“今天鱼口不错,换上小钩试试,要是没带我这里有。”
他继续观望水中的浮标,脸都没转:“我一直都是这个钓法,习惯了,弄些小鱼回去没法处理。”
我一时无语,也就不再替人担忧了。
可能他感觉话说得有点儿冷,搭讪道:“你今年有70呀?”
我那年刚好60岁,退休还没几个月。我长得就这么老?一般问别人岁数都往小了问,在他的眼里一定看我有70多,这话由我问他还差不多。见他这么问,我竟鬼使神差地说:“还不到,刚68!”
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说我面相老,只要身体好比什么都强,我之所以这样回答他,是不想让他尴尬。
他听后笑了:“你才68呀,我还以为比我小不了几岁呢,我今年78啦,比你大10岁!”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他居然比我大出18岁!
正说着,他猛地抬起竿子,立刻站起来,鱼竿弯成半圆。
我没带抄网,起身正要为他去寻抄网。
他制止说:“用不着,是条鲇鱼,我的钩大线粗,跑不了。”
鱼还没出水,他就知道是鲇鱼,看来也是一个钓鱼老手。
果不其然,一条青灰色的大鲇鱼很快被他拉到岸上,有3斤多重!
后来,我钓鱼又遇到过他几次,得知他姓胡,退休前在铁路上班。他虽然个子高,但背不驼,说话声音像中年人那样气足,依旧使用两支玻璃钢长竿。2016年夏初,他钓上来一条8斤7两重的鲤鱼,刷新了小河子用手竿钓大鲤尾重的纪录,老胡头儿的名号由此传开了。我与他虽然只是见面点头之交,但他却是我心里的一个坐标——人到80岁照样甩得动长竿,钓得动大鱼!
胡大哥的故去,让我感慨不已,我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接触过的几位高龄钓鱼老人,这两年在江边钓鱼还时常遇到他们。他们都年过八旬,只要天气好就出来,是江边的常客。每当看到他们,我心里就充满了自信,觉得自己的垂钓之路还很长。 去年五月初,我去和大江相连的月牙泡钓鱼,遇见了崔老汉。他见到我很高兴,忙指着身旁说:“别往前走了,你就坐这儿钓吧,这个窝子挺出鱼!”
于是,我挨着他坐下了。
崔老汉今年已经83岁,较之去年明显老了,但精神头还十足。他满面笑容地提起鱼护让我看,里面有十几条鲫鱼,最大的一条有半斤多,难怪他这么高兴。
崔老汉钓得很开心,鱼口一直没断,可他还是像过去一样,不到中午就收竿了。
崔老汉眼里闪着光,愉快地说:“明天不下雨我还来!我先走了,你好好钓吧!”说着,背上大渔具包步履蹒跚地走了。
望着崔老汉老态龙钟的背影,我真想追上去对他说:再出来钓鱼一定要有家人陪着……可话到嘴边 又止住了。老年人钓鱼,追求的就是一种心情,一份清静,独来独往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自我挑战,只要自己还走得动,就不想麻烦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女……
这时,水面上的浮标不见了,提竿后,一对大眼双双出水,我眼前又闪现出崔老汉双飞鲫鱼时孩子般的笑脸。在别人眼里。崔老汉已经很老了,而他依然童心未泯,执着地行走在钓鱼的路上;胡大哥在生命的尾声之际,依然向往着美好的钓鱼时光。生老病死是人生铁律,拿不动鱼竿的那一天总会到来,但自强不息的信念可以伴随生命至终止。
中午过后,我同胡大哥的女婿一起收竿了。胡大哥的两支鱼竿没有出现奇迹,我钓小鱼的目标达到了。但愿我做出的酱香小鱼能增加妻姐的食欲,愿她早日战胜顽疾。
2020年2月11日
后记
文中我的妻姐已于2019年9月24日因癌病逝世,享年70岁。9月20日早,我和白天陪护妻姐的妻子带着自做的早餐一同去医院看望妻姐。躺在病床上的妻姐见到我后,勉强坐起来,她已经吃不下饭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天气这么好,你怎么没去钓鱼呀?你不用往这跑了,我没事儿,该做的事我都做好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听了这番话,我心里一阵剧痛。
我认为,如果她不是过于依赖现代医学,身体绝不会垮得这么快。妻姐是知识女性,天生的乐天派,最终却没能跳出医疗这个怪圈,实在让人惋惜。她查出病灶后,我极力反对她做手术、化疗。妻子为此和我生气,妻姐身边的人也没谁支持我的观点,高科技的现代医学在人们的心目中太强势了。
妻姐病逝前一个月,我和妻子去她家给她做病号饭。她爱吃我做的菜,她说好吃,吃得比平时多了一倍,但相比健康时期,实际上没吃多少。她有些歉意地对我说:“今天又耽误你钓鱼了。你说得对,得了这种病还得慢慢调养,欲速则不达呀……”餐后,我同姐夫在客厅里正谈妻姐的病况,妻姐却穿戴整齐,同妻子从房间走出来。她扯了一下帽檐,笑着问我俩:“怎么样?挺漂亮的吧,我走时就穿这身衣服,不错吧!”妻子的眼里这时已噙满泪水,我忍住泪,强作笑容:“不错,蛮潇洒的,今年‘十一’野游你就穿它吧!”
……
妻姐走时,这身衣裳真就是她的殓装。她死前被病魔折磨得面容憔悴,死后竟婉如平生,依旧是那么的年轻安详。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钓鱼人的岁数越大,童心就越真,钓鱼人永远是年轻。当然,这指的是心态。人都会衰老,都要面对死亡,这是自然规律,只有勇于正视死亡,才能活得轻松。就像妻姐这样,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春节前后,新冠肺炎突然来袭,瞬间打乱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截至目前,现代医学尚没有针对这种病毒的特效药,便采取辅助治疗——靠传统医学,用汤药调节病人身体机能,提升免疫力;不论用什么疗法,都是靠增强人的自身免疫力战胜病毒。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也是顽强的。在疫情面前,许多人显得惊慌失措,而信仰坚定的人,不顾死亡的威胁冲在了抗“疫”最前线,这就是生死观在个人身上的生动体现。如果人人只顾个人的安危,就没有战士,这场与病毒较量的战役就不会取得今天的成就。
几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几句话:“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人生的终点。只有人生观是不够的,还要有人死观。死亡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文化。对于人生意义的思考,常常是从对死亡的思考开始的。有死亡,才有完整的人生。”
一个人只有不惧怕死亡,才能从容地面对死亡。活着的时候无愧于自己,无愧于他人,这样就死得坦然,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