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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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后,經历了一连串的事,武则地意识到,所谓的奔头,对自己来讲,就是苍蝇撞玻璃——光明在前,却头破血流。
  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想法再多,得把眼下的事干好。眼下,武则地和王三思扛着气垫,正往人民路赶。他们被师范学院前一条街上的红绿灯叫停了,站在路口望去,人群从人民路一直延续到华中路,大家都仰着脖子,后面的人把双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踮起脚尖。武则地猜想,这群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不一会儿,所长打来电话,问武则地到了没。武则地喘着气说,在等……没等他把话说完,所长就急了,说,等,你也要看什么事吧?绿灯亮了,他来不及申辩,让王三思把气垫后身托起来,自己用头顶着气垫的前部,向前小跑。
  本来可以开车过去,所长是这个意思。但武则地要表现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建议,这地方离百货大楼不远,开车去路上堵,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到,还是跑着去方便。但他显然低估了气垫的重量,也忽略了路边多如过江之鲫的行人与一道道红绿灯。那气垫像踩住了他的尾巴把人往后拽,他甚至怀疑王三思在后面使了绊子。
  新开张的一家超市门前,请来了一帮打腰鼓的大妈,大妈们面容沉醉,目若流星,一边挥舞鼓槌,一边用眼瞟着行人,挡住了武则地的去路。武则地心急如焚,想快却快不了。让开!让开!他气喘吁吁地喊叫,声音被淹没在激越的鼓声里。武则地硬着头皮,霸王硬上弓,在大妈们的骂声里,突出了重围。
  快到人民路路口的时候,武则地的胸部像被绳索紧紧捆住,吐不过气来,只好肩膀一歪,气垫落地。他对王三思说,喘口气吧!王三思看看天,说,事情急,还是别喘了。
  天与地像两只蚌壳,黑沉沉的,越夹越紧。武则地气喘吁吁,抬眼望,好似讨价还价,我就喘口气,天还能塌下来?
  你到没?武则地停下来也有等武人杰的意思,朝后看,没武人杰的人影,于是操起电话问。那头怯生生的声音,电插板掉在来的路上了,我得回去找。武则地冲霄一怒,想骂一句粗话,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叹了口气,说,我真是无语!他一直希望武人杰不蒸馒头争口气。
  武人杰与他的名字沾不上半点儿边,这孩子干啥啥不行,技校读了两所没毕业,地产公司打工两年没卖掉一套房,汽车城卖汽车,非但没卖一辆,还偷着把车开出来撞了树,让武则地赔了好几千。在家闲着没事干,陈冬的意思是跟着武则地在所里混混,不用所里管吃喝,也不用所里管工资,如果出息了,能跟武则地一样,干个辅警。陈冬抱怨,你就不能管管他?武则地指指脑袋,这是能管好的吗?心想,一继子,管?人还以为老子虐待他。
  气垫铺开了,武人杰也从另一个方向一晃一晃地过来了,刀片一样瘦,拎个鼓风机像搬一座泰山一样吃力。武则地让他赶紧把气充上,不一会儿,气垫像蛋糕一样蒸上来了。武则地抬头看看天,云青青兮欲雨,风吹了过来,街上的广告标牌哗啦啦地响,风不放过它能抓得住摸得着的一切铆足了劲儿地亲。楼顶上的人见楼下铺上了气垫,显然胆子大了起来,他试探着把身子翻过来,往下滑,随后用手扶栏杆,颤颤地向前走。
  广场上仰酸了脖子的观众,并不满足眼前的一切,希望观赏到更多的精彩,武则地感觉这种氛围对楼顶上的人不利。一个小青年叫起来,跳哇,跳下来,老子给你一万块!赏大洋一万块啦!武则地不做声,绕到他身后,一伸胳膊就把他的脑袋掰了过来,大洋呢?
  警察打人。那小子显然是被武则地震慑住了,没敢大声喊,只轻轻地嘟囔。是啊,要不去告我啊?武则地说,我还告诉你,我就一辅警。辅警还这么牛?小子鄙夷地嘟囔一句。辅警怎么啦?武则地敏感起来,动了怒,扭动身子,腰上的手铐发出哗哗的响声。小子立马认怂,周围的人也跟着没了声音。
  抬头看楼顶上的那人,武则地心里焦灼,虽说下面有气垫,但风大,楼高,掉下来不知能不能落到气垫上。武则地想冲着他喊,让他别来来回回地走,但又担心把他惊着。
  左等右等,不见所里人的人影,武则地心里越发焦虑。不能再等了,武则地给所长打电话。所长说,望江的方向来了个逃犯,身上可能带着家伙,全所的警力都压过去了,连烧饭的老陈都操菜刀上了,这事就只能交给你了。末了,所长叮嘱他,人民群众的安危无小事,事事要考虑周全,别出纰漏,尤其是临近年关,要注意社会影响。武则地听了,全身一震。
  这也就是说,自己要独当一面了?武则地整一整被一身肥膘绷掉两粒扣子的警服,辅警也是警,这次正好让全所上下看看,看他武则地这位资深辅警是如何英明神武独当一面的,是如何给全所提供一个教科书式的解救案例的。武则地觉得自己全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楼顶上的孩子。
  转眼间,王三思不见了。眼睛一搜,发现小个子的王三思在人群里像耗子一样乱钻,这人最近工作热情比火焰山还高,他在安抚广场上的群众,维持秩序。他挥舞着手臂,像指挥一场音乐会,似乎所长就在他身后看着他表演。夸张的动作,让人觉得别扭。
  自从消息从市局里传出来,全市的辅警都在惦记,这让武则地和王三思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武则地比王三思当辅警早十多年,王三思私下里喊武则地师父,关系说不上多铁,也相安无事。但近来传闻中的事让两个人都不淡定了,武则地心想,人往高处走没错,可你也不四两棉花纺一纺,我在你前面干了多少年,你上蹿下跳,算怎么回事嘛。
  水澹澹兮生烟,要下雨了,武则地来不及细想,上阵还得父子兵。武人杰低着头在给气垫没完没了地充气,干瘦的屁股翘起来像个叉子。武则地上去轻轻踢了踢,没有说话,武人杰一扭头,武则地朝他使一个眼神,这小子也能心领神会,跟着武则地就上去了。   上楼梯的过程中,武则地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想了个方案。古时苏秦凭口舌之劳,能挂六国相印,足见攻城首在攻心。他想见面劈头一句:“我一看你就是个孬种!”第二句话:“你连死都不怕,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吗?”第三句话:“你一跳解脱,被你狠心撇下的父母妻儿呢?”寥寥数语,稳准狠,句句戳心。
  眼皮跳,心跳,身体上能跳的器官都跟着跳,怎么跳得这么厉害?莫非自己过于紧张?这次好像不同以往,武则地预感要出事。接下来,他要不断否定自己的预感,劝自己。
  百货大楼地处繁华的人民路,年年楼顶都有人爬上来跳,年年都没人真的跳下去,眼下的所谓解救,不过是给跳楼的人一个台阶下,要是真想死,还等几个小时,等着你来铺气垫,等着你上来劝?早一头扎下去啰。
  好了,上到顶楼了,武则地提醒自己别掉以轻心,现场不可预知的因素很多,可变的因素也很多,防不胜防,毕竟所长要求的是别让人跳下去,要把人劝下来。而一纵身,也只是秒把钟的事。
  脑袋露出楼顶的瞬间,武则地似乎为预感找到了依据,天空飘起了小雨,光线越来越暗,黑云压城,风声呜咽,楼下人声嘈杂,凭着直觉,他觉得环境不对,氛围不对,心里感觉也不对,莫非轮到自己独当一面就要出什么岔子?他给自己打气,有我武则地在,天还能塌下来?


  武则地朝思暮想的,是几个月前听到的风声。据说市公安系统为了奖励那些长年奋斗在一线有突出成绩的辅警,给了几个转正指标。按惯例,辅警转正需立二等功以上,这次是个例外。眼下的消息只是口耳相传,尚没有正式行文,具体到几个名额,什么资历、条件,谁都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转正,对当辅警二十余年的武则地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又将一个冬去春来,武则地暗暗地下决心,这次要抓住机会,修成正果。他对自己的身份,一直很纠结:干了半辈子还是个辅警,好讲不好听。当然还不仅仅是面子问题,不能释怀的远不止这些。
  辅警和有正式编制的警察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但之间的差距如鸿沟。武则地对这些比较敏感,就说早晨,有编制的嘴里啃着大饼包油条,晃晃悠悠地过来,遇上事,打个电话给辅警,那个谁,我可能晚来点儿,你先招呼着。值了一夜班的这帮子辅警,则在这阵热气腾腾的喧哗声到来之前,小跑着打开院子的大铁门。
  再说收入,真叫有的不知无的苦,有编制的工资高,有津贴,还有年终一次性奖励,而且近几年收入越提越高,辅警的收入几乎原地不动,还是世纪初的标准,一个月两千来块钱。活儿却是全天候,还不敢有半點儿怠慢,人像上了发条,弦始终绷着。
  虽说辅警也是警,但跟有编制的警察比,还是差了一大截。人家将高就低平等相待,刻意抹平优越感,那是人家的修养和礼貌,改变不了利益的格局和固化的不平等,自个儿心里应该有数。
  懊悔的事,让武则地至今想起来直掐大腿。当初他在刑警队当辅警,有了次机会,不料自己败走麦城。一名嫌疑人从白天审到夜里一两点,死活不开口,两名警察累了,打着哈欠走了,让武则地跟他耗。人在讯问室里,被锁在椅子上,等于鸭子焖在锅里,不急,武则地跟他泡蘑菇。就这么耗几天,还愁不开口?屎都会吐出来。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这小子突然开口了,说,你叫我一声大爷,我啥都跟你说,帮你立个功。武则地当时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儿,这家伙突然特别亢奋,满嘴跑火车。
  牛不是我吹的,我啥人?三进三出,进笼子进宫,我都是头铺,还挂角,管十几号人,我让他们背监规,不会背头顶墙站三个小时,用牙刷刷马桶干净到能从里面舀水喝,我没缝过皮球也没搓过二极管,活儿都是别人替我干,我出宫带回来多少钱可知道?都是贡的份子钱,我说出来吓死你……
  管教,管教,我要出大毛,出小毛。
  憋着!武则地骂完,继续睡觉。
  凌晨五六点钟时,武则地被一股恶臭熏醒,心里一惊,感觉不对,走过来发现嫌疑人垂头闭眼,胸前一堆泡沫,裤裆一泡屎,摸摸鼻子,没气了。找谁说理去?几小时的工夫,改写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跑去向阎王爷报了到,一个与机遇擦肩而过。
  虽说嫌疑人是突发心梗死亡的,但你武则地脱得了干系?及时发现送医,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武则地因为这个,被发配到派出所,队长说这样的处理算轻的。这一走,终酿成千古恨。他前脚刚抬,后脚辅警夏怀义就转正了,夏怀义什么人?心虚气短,人瘦毛长,武则地认为自己甩他三条街。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立足眼下,武则地分析,自己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高中毕业,在辅警中算是有点儿文化的,尤其还爱好文学,嗜读唐诗三百首,高中时还曾产生过创作的念头;从警二十余年,资深;能力上不含糊,抓嫖赌偷盗,扫黑除恶,逮住蛤蟆能捏出尿;所长信任,管所里的油卡,负责给全所车辆加油,还管着食堂的伙食。
  劣势,好吹牛,动辄“说起这事,还得说老武我英明神武……”诸如此类的,估计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因为安城人自己好吹牛,但又最烦别人吹牛,安城人认为别人吹牛是在抢风头,压自己一筹,尤其是武则地还是一名辅警,弄得桌子板凳一样高,当然令人烦。还有,得罪了人,尤其是副所长,该领导几次要用所里的油卡给私家车加油都被拒,便气急败坏地问武则地,所长能加我就不能加?武则地回答,所长还真没加。该领导无语,但芥蒂是存下了。
  还有,来该所没有过独当一面,每次出警都是跟在后面。跟在后面只能是牛尾巴,赶赶苍蝇蚊子可以,没机会突出表现,也就没法儿木秀于林,恐怕这一点还是主要的。
  ……
  身后,武人杰的脑袋从楼顶露了出来,武则地没说话,用手朝他做了个手势。武人杰爬了上来,武则地用手朝他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别说话。小雨霏霏,黑云压城,武则地格外地小心,因为心里有重负,觉得手脚像被捆住了似的放不开。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像走在冰面上,这个位置距离栏杆足有五十米,他们希望更靠近点儿。
  越来越近,武则地看见那人后脑勺上的头发被雨淋得透湿。那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向后朝武则地扭过头来。   “陈雨飞,别跳!”武则地的身后,传来一声惊魂大叫。
  突如惊雷炸顶,那人的手脱离了栏杆,身子向后晃了晃,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想拼命抓住栏杆,但最终还是向后画起弧线,随着啊的一声,眼前的人从武则地的视线中消失了。
  武则地听见楼底下一片尖叫声,脑袋像被拍了一砖,双眼一黑,悬在嗓子眼的心随着那人,一起落了下去。


  老太太端着枪,对着三楼阳台比画,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议论。接到报警,所长和武则地一行人赶了过来,疏散围观群众,老人的情绪更为激动,做出扣动扳机的架势。那是一把双管霰弹枪,杀伤力很大。事情的起因很小,老太太在楼下的阳台晒被子,楼上未甩干的衣服向下滴水,且类似的情况发生多次。所长企图安抚老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却发生了。老人在转过身来的同时,枪口也转了过来。
  一段隐情在武则地心里发酵,他绕过所长,冲了上去。枪口下意识地对准了武则地的胸膛,老太太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整个世界仿佛静下来,失去了声音。只听咔嚓一声,幸好没装子弹。
  回去的路上,大家还在议论刚才的险情,有人说武则地奋不顾身,有人说他操之过急,有人说过激也会引发对方下意识的过激反应。不过,大家都认为,情急之下,千钧一发,也不容武则地多想。副所长沉默不语,把枪接过来把玩。
  这支枪三个月前就应该收缴了吧?他看看武则地,又转过脸问所长。这把枪所里人都知道,老太太的老伴儿有持枪证,老头儿三个月前去世了,枪支和持枪证按规定应该收缴,这事当时交给武则地办的。武则地上门做工作,老太太答应上缴,但老伴儿刚去世,她需要睹物思人一陣子,武则地心一软就答应了。第二次上门,大门紧闭,武则地找到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女儿说她结伴出去旅游了,恐怕要几个月才回来。一个星期前武则地打电话询问,被告知悠游未归。不料就发生了眼下这样的事。
  所长没有说话,惊魂未定的武则地也没有说话。副所长的话,加重了他的心思,人家显然是要抓住这件事不放,所长是什么态度?捉摸不透。人未下车,又接到报警,龙前路口,有两车相撞,这本是交警处理,但宝马车司机涉嫌酒驾,撞了人家车,还躺地上耍赖。那家伙果然蛮横,躺在地上闭眼睛装死,甩手把伸过来的酒精检测仪打到地上,声称自己不会吹。于是,所长把嘴嘬成一枚印章,教对方吹气。
  莫非你是鱼类,用鳃呼吸?连吹气都不会?武则地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吼起来。地上的人睁开眼睛,盯着武则地被肥膘绷掉两粒纽扣的警服,觉得这人像小品里穿着制服的陈佩斯一样滑稽,老子一看你就是辅警,老生瓜蛋子,你没资格说话!武则地扬起的胳膊,幸亏被所长用力接住。接连两件事加在一起,所长皱起眉头,老武,你还这么冲动!弦外之音是,刚才往枪口上撞,已经够冲动了。副所长话里有话,老武这不是冲动,是立功心切!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虽紧张、忙碌,但武则地已经习惯了。回想上午两件事,武则地发觉,从有了心思,自己就失去了平常心,人也变得不那么淡定,要么好大喜功,好额外表现,要么弄巧成拙。他琢磨,当务之急是怎样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
  草草吃过午饭,所长把他找去郑重地谈了谈,最令他吃惊的是王三思在背后的小动作。恰好从所长办公室出来,远远地就看见王三思过来了,似乎背上还扛着什么东西。
  所长是通透之人,上午两件事点到即止。重点是百货大楼那件事,所幸的是那孩子掉在了气垫上,但是左手触地,左胳膊骨折。所长为什么强调劝下来?跳下来,留下的是走向不明的隐患。
  市长打来了电话,问了情况,并对善后做了指示。接下来还有麻烦事,要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一帮记者。
  现在最麻烦的还不是记者。所长把声音压低了。当下围观者都是记录者,都有手机,拍照片、拍视频,发在论坛上,一转,网络上到处都是,说什么话的都有。还有些喷子,不分青红皂白,逮到事就喷,你说天是蓝的他说不,你说海是深的他说不,你说鸟在空中飞他说不,你说鱼在水中游他也说不。所长把武则地叫到电脑前,武则地看到了陈雨飞各种飞翔姿势的照片、视频,和各种议论的文字,直看得头皮发麻。
  所长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武则地,把辩解的机会送给他。揽功诿过不合适,这个时候无论怎么辩解都不合适。于是武则地低头不语。
  有没有麻痹大意的侥幸心理和经验主义在作祟呢?我这是关起门在家里说啊,你们在人民路路口歇了会儿,要是在这个当口儿人跳下去了呢?那时候气垫都还没有铺上。所长脱口而出地问,武则地心中一震。倒是没有兄弟阋墙之慨让他心寒和心痛,本来就鹬蚌相争,但没想到对手连这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其实,当时歇会儿他是有底气的,他看见坐在楼顶上的人,屁股不停地往后挪。但武则地仍选择不去辩解。
  唯一让武则地感到庆幸的是,所长没有提到那一声大叫,也幸亏他留了个心眼儿,没把王三思叫上去,听见那声叫喊。实实在在地说,武人杰那一声惊叫,谁听了都能吓出尿来,与人掉下去有直接的关联。想必所长是不知情的,否则也会提及。
  武则地心里暗暗着急,他得尽快找到陈雨飞。陈雨飞掉下去时,武则地在楼顶,人落了地,就归王三思管了,拨打120,送医院,王三思快速揽了下来。
  陈雨飞现在在哪儿?有空我想去看看他。临出门,武则地问。所长告诉他陈雨飞在海军116医院骨科,转过来对这一问表示赞赏,老武,你这一问,我很欣赏,很人性化,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管我们有没有责任,毕竟人家受伤了。
  尽快见到陈雨飞——这个念头让武则地越发感到焦虑。
  傍晚时分,武则地回到家里,从腋下取出一个饭盒交给陈冬,陈冬把盖打开,一盒热辣辣的狗肉还冒着热气,武则地让她趁热吃。这女人给人的印象,一张嘴整天都在吃东西,可怎么吃还是瘦,武则地希望她长胖点儿,免得旁人以为他虐待她和武人杰。
  武则地则站在自己的一幅字前,敝帚自珍。书法作品是一张废报纸,被四个图钉按在墙上,上书“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一有空,他就从所里带点儿废报纸回家,在上面写写字。他不断推陈出新,墙上新作品覆盖旧作品,但都是这几个字。他太欣赏了,说得多好啊!穷寇勿追,那是偷奸耍滑,人民警察就要穷追到底,直捣黄龙。某年的夏天,不良青年小黄毛,喝了摆摊老太太的一碗绿豆汤不给钱跑了,武则地放马就追。那时武则地不像现在这么胖,还能跑几步,愣是追了三条街,把小黄毛摁倒在公厕,此为宜将剩勇追穷寇实战一例而已。   陈冬从饭盒里抬起头,说,牙齿都啃酸了,没啃到丁点儿肉,什么野狗?瘦得尽是骨头!
  看一眼陈冬油汪汪的大嘴,武则地嘿嘿地笑了,还真让你说准了,的确是野狗。
  师范学院女生宿舍旁边,终日环绕着一群野狗,相互撕咬,发出呜呜的叫声,还咬伤了三位女生和一位辅导员。学校向派出所求援,所长让王三思去解决。刨坑埋尸,还要到郊外去找地方,王三思便把它们背回所里剥皮红烧。
  所长没有派你去?陈冬的问题很尖锐。
  武则地略感刺痛,打狗这样的小事,杀鸡焉用牛刀!他极力做出不屑的样子。
  陈冬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打狗事虽小,毕竟人家也独当一面了,而且人家成功地把狗肉烂在了锅里,这事是发生在百货大楼那事之后,敏感时期,所长没有派你去,你有没有意识到,所长对你的信任开始松动了?而且大家怎么看你?
  武则地皱着眉说,救人和打狗,孰重孰轻,谁掂不出来?武则地不懈地努力,纠正陈冬的偏见。但怎么说陈冬都不肯点头附和,武则地有点儿泄气了。
  陈冬没意识到武则地越往后说越显得情绪低落,她以为对方永远皮糙肉厚,其实他也有沮丧的时候。
  怎么说你都得提防着王三思点儿。陈冬继续说道。武则地越发消沉,而且抵触。提防,就是因为提防,上百货大楼楼顶才没叫上他,如果是他上而不是武人杰,结果就不一样了。
  武则地没把武人杰那一声大叫转述给陈冬。
  孩子的身世让武则地怜悯无限,多少年前,具体时间武则地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下午风夹着雪花打得满脸都是,他跟着片儿警给他們家建档立卡,一进门就见到了这个孩子,那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没了。也是奇怪,见第一面孩子就靠在他身边跟他特别亲。孩子的亲爹是本地小混混儿,埋头播种不问收获,陈冬有孕在身,这家伙把人弄残了,犯事潜逃到越南,也有人说去了缅甸金三角贩毒,总之后来就没了音信。
  哎,人哪,都是缘分,你看他这么靠着我,特别亲,这就是缘分,武则地常这么想,就算是帮孩子,我也要对他们母子好。武则地帮助陈冬解决的燃眉之急是,把陈冬和孩子搬到了自己的出租屋——被害人的家属隔三差五来堵陈冬的门,这场面持续了十多年。
  事出了以后,孩子一下子衰了,也不说话。你说能怪他吗?爬上楼顶,突然见到要跳楼的人是自己的同学,受了刺激,孩子善良,生怕同学跳下去,能不大喊吗?客观上让同学受了惊,也是他始料不及的,能怪他吗?
  王三思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他是破裤子伸腿自己往外露,往往人算不如天算,还不如简单点儿好,大道至简嘛!武则地再一次安慰自己,也安慰陈冬。
  你也不能简单到把自己弄傻,便宜别人吧?陈冬紧追不舍,人家这次露脸了,再小的事,也算是独当一面,你看,你一露头,事情就办砸了……武则地走到了房门边,陈冬还在絮叨。虽然句句话贴心,但武则地听了心里烦,真不想再听下去,不知道怎样才能堵上陈冬的嘴。
  扶着门框,他突然转过脸来,嬉皮笑脸地说,你看好王三思啊?你跟他过去,他正单着呢,我鼓乐送之。
  他们同时吃了一惊,一阵沉默。武则地不明白自己怎么心里就这么烦,怎么说出了这么混账且离谱的话。
  这下完了!武则地稍一扭头,就看见陈冬四下里找武器。最后陈冬脱下一只棉拖鞋,砸在他的后背上。陈冬恼了,后果很严重——至少要让他当七七四十九天的和尚。
  还不止这些,对方的确不是软柿子,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以为我跟你一辅警,还占了多大的便宜?话够重,是武则地最忌讳的,陈冬也觉得不妥,但覆水难收。二人同时愣住了。武则地的心头像被刀扎了一下,陈冬也说这样的话,武则地很伤心。但这个时候他不想去跟她理论,只想一头扎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


  急着来见陈雨飞,于公于私,武则地都有目的。从海军116医院出来,走几步,就到了北正街,武则地在一家卖肉丸子猪肝汤的店里,怀着几分安城食客的惬意,坐下来等,等苍蝇馆给舌尖带来老味道,等花瓷碗在污垢填满缝隙的桌面轻叹般一声落下。他眼里是对面街道灯笼、春联等一片过年红。回想起刚才在医院的那个电话,他觉得奇怪,那声音像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多少年了,那个人,他忧思难忘,莫非……他不敢往下想。
  下午,武则地刻意早点儿下班,想到陈雨飞,心里就感到焦虑,本想拉武人杰一道去,但武人杰如受惊的牛,屁股往后犟。武则地只好一个人过去。
  进了病房,怎么看这个陈雨飞都不顺眼。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重塑一次,他愿意上去把面前这小子的一头黄毛薅下来,把他当面团揉一遍,再捏出另一个人形。武则地见小青年染黄毛就来气,仿佛头发这么一弄,无形中在挑战公序良俗,不学好。
  他耐着性子坐到陈雨飞的床边,自己的一只手搭在对方没打石膏的另一只手臂上。他陡然心里一惊,好像一把捏住了蚊子腿,其瘦且长。陈雨飞缓缓地把头朝他扭过来,用眼瞟着他。
  见不到她,我还得跳!陈雨飞说得很慢,用一字一句来彰显决心。他边说边把武则地的那只手甩掉,武则地心中又一惊,看似枯竹般的手臂,力道却不小。近距离观察,凭着武则地的职业敏感,眼前这人还会出事,不定在将来某个时候。武则地意识到,对这个孩子只能硬不能软,因为从表情可以看出,他显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武则地觉得要是真想帮他,先要教会他怎么做人。
  武则地抬了下身子,眼神跳开,故意看着弯下腰来给患者量体温的护士。
  我支持你跳!借你们一句话说,你一跳,吓死宝宝了!我还给你找地方!他用眼睛征询护士,市游泳馆那个三米跳台开放了没有?哦,开放了,你可以去那儿跳,顺便还能把你的脏头发洗一洗!武则地呵呵地冷笑几声。
  我跳我的楼,不关别人的事,难不成也犯法?陈雨飞愠怒而视。
  是的,危害公共安全!武则地回怼道。接着,他更有力地补了一句,我是来让你写悔过书的!
  他没想到这孩子顽固得像块石头,本来他带着一腔热忱和感化之心,对方这么个态度,让他有了挫败感。陈雨飞也感到沮丧,他本想把再跳作为摊牌的砝码,但明显对方不吃这一套。僵持了一会儿,武则地把护士叫到走廊。他想请护士帮忙打听,这孩子要见谁?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武则地来回在走廊里走,想抽烟,又觉得这地方不合适。   不一会儿,护士从病房里出来,她已经三招拿下了陈雨飞,武则地想知道的,她都套了出来。陈雨飞要见的是一位女孩儿,女孩儿在芜城,两人好着好着,突然要跟他分手。
  这都是些啥人嘛!脑子的确缺根弦,你就是要跳也应去芜城啊!武则地暗自思忖。不过有时还得顺着他点儿,武则地跟护士一前一后走进病房。武则地答应陈雨飞帮他将女孩儿逼出水面,至于最终的结果就看机缘造化了。他开导病床上的陈雨飞,你们这群小花生米谈恋爱,好比苍蝇耍蚂蚁,苍蝇飞上了天,你蚂蚁能怎么办?
  加微信好友,武则地笨手笨脚地弄了半天,对方没有反应。他只得要来女孩儿的手机号,打过去。没人接,再打过去,还是没人接。第三个电话打过去,武则地想再不接,就算了。但这次接通了。
  怎么?你有我的号码,你是谁?对方满是警觉和疑惑。待武则地欲张口来劝,那边已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她说,她家里发生了大事,天塌下来的大事,她没心情也没时间搭理任何人……武则地愣愣地发呆,不是为陈雨飞的事,而是话筒里突然传出的声音,太像另一个人的声音,太像。手机还在耳边,其实对方的电话早挂了。
  那么像?武则地摇摇头,青花瓷的大碗轻轻放到他面前,这时他想起来,忙着跟陈雨飞斗嘴,自己那点儿私事竟忘了跟他说,下次再说吧,武则地把头埋进一团雾气中。一切过往,所有心情,他决定按下暂停键,转而用舌头去思考。安城的美食,在武则地眼里最美不过肉丸子猪肝汤。
  吃到一半,一抬头,好像看见了什么,武则地突然把碗一放,朝对面的街道冲去。天空飄着些许雪花,武则地的背影在雪花的映衬下,幻化出水浒英雄的影子。后来,替武则地作证的食客都这么描述,他们都觉得武则地的悲情和委屈不亚于风雪山神庙里的林教头。
  事情是这样的,在武则地大快朵颐的时候,对面的药店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武则地扒开一圈脑袋,将自己的脑袋扎进去。他看见了跌坐在药房门前的老人,老人紧闭双目和嘴唇,手中握着硝酸甘油药瓶。药店的售货员从屋里出来,也束手无策,因为老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武警官!有人认出了武则地。武则地对这个称呼很满意,职业的荣誉感,衍生出责任感,顿时热血上头。
  大家向后退一退,这一句是武则地一贯控制场面的句式。他张开双臂,人往后仰,待站到老人跟前,却踌躇了。他没有经验,怎么救?
  你到底行不行?有人急了问。
  人民警察怎么会不行,你们几时见我武警官不行过?武则地心里有点儿急,脑子里飞快地转,不就心肺复苏嘛,他想起了央视的那个公益广告。
  武则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继而双手一搓,在老人的双脚前来回晃了几趟,迟疑不敢下手,举止审慎。对此,不少围观群众有很深的印象,他们还记得武则地的第一个动作是解开自己被肥膘绷掉两粒扣子的警服,抖了抖,交给身边的一个大妈。
  天空飘着雪,寒风一阵接一阵,老人被移到药店屋里,起初几个售货员不太乐意,但碍于武则地的警察身份,只能噘着嘴无声抗议。武则地把老人的外套解开,发现套在脖子上的一块塑胶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叫邓小金的人的手机号,武则地吩咐旁边的人拨打这个号码,同时拨打120。
  事后武则地回忆,当时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他按压老人的胸部,大概每秒钟按压两下,直到老人睁开双眼。很快,叫邓小金的人和救护车同时赶过来。
  雪花纷扬,一群人簇拥着老人的担架,缓缓走向救护车,温馨动人的场景,被旁观者用手机拍了下来,发到安城论坛上。武则地当时就跟在担架后面,一直把老人送上了车才释然。
  救护车尚未发动,邓小金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径直走到武则地跟前。他紧握武则地的双手,双膝软了下去,说,你救了我爸,我跪恩啦!场面感人,围观的几位老太太哪听得这话,齐声赞,这孩子,敞亮人!武则地也受不了这个,双方一番拉扯。
  天湖派出所的,是吧?我明天去派出所给你送一面锦旗!当时的武则地也在剧情中,连说不用,不用。对方则用惊人的力量摇着他的手,一定!一定!
  一个令武则地事后随时都能忆起的辉煌时刻,双方的大手都如钳子般有力,救护车则在一旁用喇叭发出一刻也不能等了的催促。


  迎江寺的钟声烦躁地敲了十二下,武则地焦灼地等待了一个上午。其间武则地几次脸红,而且一直红到了耳根。心情太复杂了,焦灼夹杂着想象中的羞怯,倘若因为那面锦旗,全所的目光都聚焦到自己身上,多么不好意思啊!他不停地上厕所,以便走在走廊里,朝大铁门外看。可是,那个叫邓小金的人没有来。有几次,他在所长办公室门外偷听,所长说,好,好,现在就过来。但过来的都不是邓小金。
  短短的时间,一切仿佛都在梦境之中,或者生活植入了某个剧情之中,前面的事还来不及梳理,后面的事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昨晚华灯初上时分,头顶着飞舞的雪花,药店救人之后,武则地快步地去往派出所的方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路灯下溢出他欢愉的表情。走到宠物医院,一愣,看门前一个矮小的身影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个大纸箱,样子像王三思,行为诡秘。对方好像同时发现了他,折身进了一个小巷,消失不见了。大纸箱鼓鼓囊囊,这在干啥?武则地想,王三思是不是又在动用糖衣炮弹?又一想,不会!王三思是个屁眼里夹一枚钢镚都要用老虎钳夹住往外拽的主儿,他舍得花那钱?走到师范学院的拐角处,武则地的肩突然被拍了一下,回身一看,竟然是陈冬,陈冬满头雪花,面有喜色。这种场合相遇,彼此心里都感觉怪怪的,嘴上没问,赶紧回家。才进家门,武则地想把刚才的事告诉陈冬,未及开口,陈冬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狭长字条,说,相当于中大奖啦,上上签!在迎江寺给你刚求的,还热乎着呢。武则地接过一看,上书:“白鹤九霄鸣,空中万里声;犀牛放望月,吉庆在神墩。”什么?神墩?武则地心中一惊,此刻他还不明白“神墩”这两个字怎么就出现在了签中。后来发生的事才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意外的巧合。陈冬神神秘秘地说,你没整明白,我更是看天书,可是寺里大师说了,预示你有新的转机。   武则地把药店门前发生的事一说,陈冬眼前立刻一亮,紧盯着武则地的脸说,果然,没准这就是你的转机!
  我压根儿就没想什么锦旗,若不是警察,我也得做,按我的性格。武则地说的是心里话,但这个敏感时期说,未免有点儿心虚。他体会到什么叫无欲则刚了,以前没有欲望,理直气壮,自从有了那个想法,人就变得有些猥琐,说实在的,那面锦旗,他多少有点儿惦记。武则地叹了口气。陈冬不这么认为,俗话说金杯银杯不如群众的口碑,一面锦旗啊,挂在会议室的墙上,鲜红鲜红的,上面写着赠武则地同志,只要你单位不拆迁,就永远挂在那儿,跟载入史册差不多,你那点儿心事,就是小菜一碟啦。陈冬故意夸大其词,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她不恰当地称颂他的丰功伟绩,就差把永垂不朽都扯上了,逻辑也开始混乱。他能理解,同样处在困顿中的陈冬,也只能靠这些虚幻过把瘾。
  愿意这么想就让她这么想呗,武则地想,陈冬没有这么快乐过,毕竟自己没有给过她一次像样的快乐。他呵呵地笑着,接过陈冬投过来的媚眼和水蛇一样靠过来的腰身,他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忐忑感持续了整个上午,直到听见迎江寺十二点的钟声,他意识到上午没戏了。或许人家在医院正忙着呢,再说人家说的明天或许是指将来的某个时间呢。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想。这时,所长火急火燎地走到他身边,让他去出个110转来的警。说话间,给他发了定位,具体情况去了就知道。
  所里这天警力并不紧张,两辆警车都停在院子里,所长独独派他来独当一面,他心头又一震,百货大楼解救失利,惹下的麻烦尚在解决中,所长还是信任他,给他机会……还能说啥,不说了,好好干吧。
  地点在迎江寺后面一条小街的居民区里。天转晴了,阳光在残雪上闪光,多少年了,安城没下过一场像样儿的雪。楼群的阳台上挂满了咸鱼腊肉,安城人喜欢腌制腊货,其中香肠的总长度恐怕能环地球绕几圈。找个停车地,就在竹竿挑着的一圈香肠下停了。锁了车,武则地冲上楼。
  门是敞开的,从屋里飘出煤气味,两位老人沉着脸,坐在屋里的沙发上。见有人来,手里挥舞着打火机的老太太大声说,我说点就点,我让你做烈火金刚!
  别急躁,吸取前面的教训,得讲究方式方法。武则地暗暗告诫自己。他像走亲戚一样进了门,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两位老人各倒了一杯水。缓了会儿,气氛有所松动,他才试探着跟他们攀谈起来。老头儿是一中的退休教师,近来迷上广场舞,搂着三位固定的大妈,不是华尔兹就是探戈,一不小心打翻了老太太的陈年老醋。这不,打开煤气,要点上了,要两人一起在烈火中永生。
  老年人要是闪了腰可就不好玩了,偏要整天蹦擦擦干吗呀?武则地先得安抚老太太。他把脸转过去,发现似曾相识。他回忆起五年前发生在百货大楼前的一幕,黄毛小混混儿喝了杯绿豆汤没付钱就跑,他撒腿追了三条街,硬是把小黄毛摁倒在公厕,卖绿豆汤的,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位老太太。老太太也同时想起了这位拽着小黄毛回来付了款的警察。
  跳舞啊?肚脐眼贴肚脐眼,搞腐化呀,不要脸哦。老太太捂着脸,向武则地倾诉老头儿如何人老心不老,年龄越大越不懂事,说到动情处不免声泪俱下。武则地感同身受,倒,继续倒,他让老人家把苦水全都倒出来。他又大着嗓门,阐述做人要培养高雅的情趣和爱好,进而消除治安隐患促进社会和谐的道理,其用意不在于纠正老头儿的生活情操,而是想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老头儿数落一通,替老太太出口气。
  轮到做老头儿的工作了。老头儿坐在沙发一角蜷成一团,身子越缩越小,仿佛要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不时用鼻孔嗯嗯着表示不屑。武则地看见对面墙上的一幅字,突然惊叫失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我记得在故宫乾隆的“三希堂”啊,国宝怎在您老这儿?老头儿抬抬眼皮,说,是我临的。他随即来了兴趣,打开手机让武则地看,还有两幅,一幅王獻之的《中秋帖》,一幅王珣的《伯远帖》,都是老头儿用手机拍下后照着照片临的。武则地赞叹,这完全可以乱真,您老这造诣,在安城要说第二,可没人敢说第一。老头儿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有些地方临得还不太像。武则地说,您这是创新,齐白石不是说嘛,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嘛!两个人都笑起来,觉得这话讲得是时候,用得是地方。
  这边才安抚下来,那边一波又起。老太太泪眼婆娑地看着武则地和老头儿,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转而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武则地心中一惊,跟着老太太去了阳台。原来老太太来割几根香肠,武则地帮她出了气,她要感激懂她的人。
  老头儿则爬上凳子,要把墙上的那幅字揭下来,赠与知音。武则地均婉言谢绝。
  临走前,武则地留下了手机号码,老两口够孤单的,都是孤单惹的祸。他们的儿子在大洋彼岸定了居,三五年才回来一趟,武则地让他们把自己当自家孩子,有事打电话,千万别客气。走到车边,他回头一看,老头儿手握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老太太拎着一挂香肠,站在楼道的暗处,还在眷恋地看着他。
  回到车上,武则地感到一身轻松和惬意,莫非新的转机开始了?眼下这件事的出色完成,还有那面等待中的锦旗,都重新给了武则地信心。这时,手机微信一声叮咚。
  你是谁?找我干吗?陈雨飞的女友,一个叫莞尔的女孩儿,加了他好友,在微信上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打开了她的朋友圈。猝不及防的画面,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远忽近地撞击着他的神经,那张脸的轮廓没变,只是虚胖和苍老了许多。子衿啊!他扶着方向盘,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呻吟。


  邓小金没有送来锦旗,却送来了律师函和一张CT片。办公室里,所长把CT片抽出来,对着窗外的光线,弹着黑黢黢的塑料壳,回过头来好奇地问武则地,你当时到底用了多大的劲?这下好,把人家的十二根肋骨全按断了!没有冤枉你吧?他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武则地,用稍带不满的语气问。
  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武则地不是心不在焉,而是很抵触,也很委屈。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是多么的严重,眼睛茫然地对着窗外的一片光。他回忆起来,当时下手是狠了点儿,像按一个沙袋,没有弹性,越是没有弹性,越是得拼命按,否则那一口气上不来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容不得他有另外的选择。   人家说要告你!所长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梳理来龙去脉,一句话惊得武则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告我?武则地的脑袋像被人拍了一砖。事情就是这样,邓小金没有露面,而是让他的弟弟送来了这些,并愿意沟通,通过协商来解决问题。武则地扫了一眼CT片,仿佛看见了一片幽暗和不可知的恐惧。他把电话打过去。
  时而高亢的激愤,时而低沉的痛心,所长听来,武则地的陈词至少能起到点儿作用,结果却没有打动邓小金。最后的狮子大开口,是意料之中的,对方开出二十万的价码,少了免谈。
  讹讹讹,曲项向天歌,多少随他要去,武则地摇摇头,不想再说什么。所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抽了支烟,所长说,你也别急,我回头请分局的领导出面,再跟邓小金沟通看看。武则地点点头。
  转机才昙花一现,又回归到焦头烂额。他让武人杰把电瓶车骑回去,自己想一个人走回去,在大街上吹吹风,让脑子静一静,把事情捋捋。电瓶车上放了两袋米和一壶金龙鱼,所里物品类的福利辅警也有,往常这些东西足以让陈冬喜出望外,可眼下武则地没了与陈冬共享的心情。如果我不做这傻事呢?他边往回走边想。这没什么错吧?他愿意相信临出门时所长说的,老武,你没做错什么,只是现在社会上某些人的猥琐,超出了你的想象……
  可是,这给家里给陈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走到五岳街十字街口时,遇上了往北部新城骑车而去的王三思,自行车的后座上依然绑着一个巨大的纸箱,纸箱破洞里伸出来两只剥了皮的羊腿。
  单位里流传一个笑话,王三思如厕,撕卷纸如手捧哈达,到用时揪下一小块,长条收到袋里带回家,王三思上三次厕所,单位厕所里的一卷纸便一卷而空。按通常的生活逻辑,王三思就是馋得舌头掉地上,也不会买羊腿犒劳自己,此行的方向是北部新城,所长和副所长都住在那里。武则地思忖,又在发射糖衣炮弹了?这到底是第几发了啊?想到这一层,一阵焦虑涌上心头。
  或许全城的辅警都闻风而动了,只有他武则地在坐以待毙。
  还有更蹊跷的事潜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等他,往前走,突然一位靠在电线杆上的妇女拦住了道。妇女背着孩子,用北方口音跟他说,先生,咱商量个事?
  她托住孩子的屁股向上耸了耸,说,孩儿他爹在小煤窑打工,塌方被砸死了。武则地顿时有点儿蒙,孩儿他爹被砸死了跟我又扯上关系啦?
  看那孩子,津津有味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又把手指抽出来,跟手指说话,风吹干了他的眼泪和鼻涕。武则地鼻子一酸,他想起了自己三岁死娘的身世,又替孩子庆幸,幸亏死的是爹。
  他瞬间明白了面前这位的意思,要多少?他谦卑地对她笑了笑。这个时候他也特想跟一个人说说话,我也挺背的,做了件事,本以为是好事,不想惹下了麻烦,天大的麻烦,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对方说,世上事都是“想不到”造成的,孩儿他爹一心挖着煤也想不到会被煤砸死呀,我看你也挺不容易,那就五块呗,好心的先生。武则地一摸口袋没有零钱。对方说,没关系,微信、支付宝任你选,来,来扫我的二维码!听这话的时候,他心里确实犯了点儿嘀咕。
  进入小区,撞上正拉开铁门让一辆车进来的看门老头儿杨老汉。杨老汉朝他诡秘地招手一笑,你的事,我放在心上!武则地怔住了,我什么事?杨老汉说,就是陈冬说的那件事嘛!陈冬又说了什么?武则地站在那里发愣。
  快到家门的时候,武则地脑子里突然跳出那位北方妇女的影子。其实一路上他都惴惴不安,后悔扫了二维码。此刻他猛然一惊,我是不是遇上了骗子?扫二维码不是常有人被骗光了钱财吗?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他想起来还感到后怕,那点儿钱是子衿的救命稻草,如果没了,天真的塌了。
  此刻他站在寒風里出了一身汗,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一看,钱还在。他长吁了一口气,才伸手去敲门。门缝里露出陈冬一闪而过的脸,就这一瞬,他看见了陈冬脸上奇怪的表情。


  蔚蓝的天光和星辰,向着北边的天空倾倒下去,月亮隐进了云里。从河的这边看去,穹顶之下是黑黢黢的群山,风抚林涛,千岩竞秀,这里原是老抗日游击根据地。武则地读高一时,春游来过此地,听老村长讲过去的故事,走近河边,血脉偾张。
  山外边约莫五六十里的地方是武则地的老家,武则地回家还要经过这河上的一座桥。
  一群人丢盔卸甲,跑到河边,恰恰是来到桥的上游大约三里地。河流就在不远处,作为长江的一条分支终年流淌不息,此刻水面泛着黑油油的光亮,截断了一行人的去路。逃跑的人从公路上丢弃了摩托车,穿过路边连片的菜地,企图摆脱紧追不舍的警车。警车闪着灯停在路边,一群人跟着下来,向着逃向河边的黑影紧追不舍。
  跑过一块菜地沟,武则地累得舌头差点儿拖到地上。所长边跑边说,老武,你该减减肥了。武则地双手撑着膝盖说,我真想歇会儿。所长说,不行。
  咚的一声,被追的人跳下河去了。所长蹲下身解鞋带,武则地说,别,这河我熟悉,下边有座桥,我们跑到对岸去等他。所长停顿了一下,说,那这样,我下去,你们由老武带着去对岸,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可这水温?几个人伸着脑袋朝下看。所长快速弓起一条腿,又屈下一条腿,说,我是冬泳协会的会长,你们不知道?他用手做着决断的手势,于是众人不再饶舌,各行其是。
  武则地一行人到达对岸相应位置的时候,水面上看不见逃犯和所长,刚才他一直边跑边用眼睛瞟,河面上有两处水花四溅的点,而且后面的水花越来越接近前面的。这时,几个人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心里都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谁都没说。于是分头去找,找到天亮,还出动了分局民警和特警队,寻找无果。第二天中午,才在下游约莫五十里的一处河滩,发现了纠缠在一块儿的两具尸体。武则地见了,两眼一黑,脑袋像被人拍了一砖,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变故总是来得太突然,好端端的,突然天就塌下来了。回想起殡仪馆送别所长的那一幕,武则地的心里真有天塌地陷的感觉。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陈冬开门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她表情怪怪的,像揣着什么秘密。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秘密跟所长有关。
  陈冬告诉他,杨老汉的一个亲戚在市公安局当领导,传出来话说所长开年就要提拔到分局当副局长。陈冬的意思,武则地心里明白。像所长这样的人,就该提拔!武则地想的并不完全是这个,他真的高兴,晚上喝了几杯酒,越喝越高兴,仿佛被提拔当副局长的是他自己。要说,知我怜我也就所长一人,别人只见我的笑脸,只有所长知道我老武心里苦,不容易。想到动情处,他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唉,人真是,年龄越大越矫情。
  陡然所长就这么走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啊,武则地几乎不能自拔。无论是迎迓日出,还是听迎江寺的钟声伴着长江涛声,武则地都要扭动肥胖的身躯早起跑上几圈,值夜班也好,在家也好,都在坚持,脑子里是所长那句话:“老武,你该减减肥了!”我得进步!想起所长,武则地的眼睛就被泪水蒙住了。他想振作,却又感到欲振乏力。从所长办公室经过,总觉得所长还坐在那儿喊:“老武,过来一下。”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让谁受得了啊!
  除了这,还有愧疚和责任,当时大家都跟着所长下水,所长可能就不会出事,到对岸去等的建议是他武则地提出来的。暂时主持工作的副所长几次当着众人的面问,武则地,你怎么提了这么个建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副所长的问话,用意是在暗示谁该承担这个责任吗?
  建议是经所长考虑后认可的,再说兵分两路是所长的意思,也暗合兵法啊。武则地心想。但是他嘴上没争辩,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对所长的不敬和伤害。
  对于承担责任,武则地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君子居易以俟命,没事练练书法。看门的杨老汉倒是经常来串门,提供有关转正的二手信息。他撺掇武则地说,转了正不好吗?我说得不好听,没转正是小妾或者丫鬟,转了正就成一品诰命夫人了,你得为你身边的人想想,他们不靠你靠谁呀?男人一怂怂一窝,你听懂了我的话,就知道我完全是为你好,陈冬送的烟酒我忘了带来还给你,我不图啥,只想帮你。武则地听了,没把话茬接过来,因为没了信心,也就没了兴趣。所长不在了,扯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事,没什么意思。
  腊月二十,接到了邓小金寄来的律师函,鉴于无法和武则地达成和解,他决定向区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武则地并非不想达成和解,是的确没有达成和解的经济实力。六十平米的二手房,首付按揭都欠着,拿什么去喂肥邓小金啊?
  天塌不下来,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去!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可他又焦虑地想,往往都是祸不单行,不知道随之而来的,是哪一根压垮驴背的稻草。
  安城的论坛上,陈雨飞的事还在继续发酵。武则地担忧的是那几个喷子,他们蛊惑陈雨飞的家属来派出所找那天解救的警察问责、赔偿。这事是件麻烦事,所长要是在,那都好说。现在麻烦的是副所长的态度,他是灭火还是暗地煽风点火,说不定。
  这天下班,武则地去医院看陈雨飞。离上次来有十多天了,几件事叠加起来,促使他迫切想再次见到陈雨飞,尤其是想从他这里了解些莞尔的情况。这次,武人杰倒是有说有笑地跟在他后面。武人杰拽了几下武则地的衣角说,你别看陈雨飞瘦,上次他还获了省里跆拳道的亚军呢。武则地听后很诧异,看不出来啊!小黄毛的胳膊跟柴火杆差不多粗。不过由此想到另一层意思时,武则地倒是心里一震。后来发生的事,的确应验了武则地此刻的预感。
  进了骨科,武则地一惊。原来的病房里没见到陈雨飞,找医生护士一打听,他们连忙问他是不是来替陈雨飞结账的。
  陈雨飞三天前的夜里撂下一堆医院欠款单,还有写在床頭柜上“谢谢啦”的三个大字,之后带走一套病号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去哪儿了呢?陈雨飞的不辞而别,有可能跟一个人有关,他想到了莞尔,由莞尔又想到了她妈,武则地心里一阵难过,莫不是子衿的病情加重了?
  武则地掏出手机,看了看微信朋友圈,预感中的事还是发生了,武则地的心一下子像一只拳头一样越攥越紧。
  子衿的病果然加重了,莞尔在朋友圈里求救。想起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女,武则地仰天一声长叹。


  往江心看去,只有一艘孤零零的巨轮泊着,由于距离远,不能分明地感知它的移动。太阳出来了,冷冷的江面上渐渐地雾气蒸腾,一群鱼尾随巨轮的尾部跃起惊人的高度。
  照着莞尔发来的定位,武则地找到了临江边的一间出租屋。门外,就能听到屋里的咳嗽声。轻轻敲门,门开了条缝,露出女孩儿的脸。武则地推门进去,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女孩儿和斜靠在床头的中年妇女。
  婉儿,你是婉儿吗?女孩儿的真名叫婉儿,武则地一遍遍地打量着她,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等着婉儿喊他,婉儿却回头喊了声妈。于是,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了子衿。子衿虚弱地喘息,形容枯槁。
  对谁来说都一样,失败的婚姻像一次截肢手术,虽然你活下来了,但也肯定失去了什么。
  你还恨我吗?子衿轻声问了一句。武则地摇摇头。当初子衿突然带着婉儿离家出走,他并没有恨,只怨自己是个毛纺厂的小保安,连个辅警都还不是。
  回想当初,武则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女工咽口水,不久他就盯上了她。那时他眼里的她,肌肤嫩玉生香,眉眼雨恨云愁,而她看他也是虎头虎脑,声如洪钟。于是,他们在一起了,不久,迎来了婉儿的出生。接下来的,是生活和情感对生存在物化背景下的低收入者的考验。婉儿三岁时,子衿凭着自己的长相去一家夜总会坐台,不到半年,她就带着婉儿在一个雨夜里消失了,据说是跟一个港商跑了,武则地伤感了好一阵子。
  眼前子衿的境况,让武则地感到吃惊。他不知道子衿后来的事,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没有提,也不想知道,触碰往事,也无非是雪上加霜。现实则像一把刀子摆在面前,子衿的白血病已经是M3b型了,前几期在医院治疗,现在已经囊中告罄,没法儿再去医院了。   武则地想起杨老汉的忠告:“你是男人,你身边的人没事则已,有事都是你的事,都得靠你。”这个时候,子衿和婉儿的眼睛一定在看着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武则地一遍一遍地用拳头捶打前胸,给她们传递信心:有病治病,怕啥,有我老武在,天又塌不下来!
  武则地后来自述的“警察”两个字,让子衿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没说是辅警,子衿也没问,但他能感受到警察这种身份给予她们的力量和安全感。武则地后悔来时换了件夹克,她们盯着他的衣服看,希望看到他穿着警服那副威武的样子,她们眼神里的热切,让他感到很惭愧。他只好补救似的不停扭动身子,让后腰上的一副手铐发出哗哗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他想出去抽支烟,叫了婉儿一起。想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把钱给婉儿转了过去。他对婉儿说,钱的确不多,救个急,回头我再想办法。
  低低的抽泣声从门缝里传来,是子衿在哭,武则地心里一阵隐痛。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便问起陈雨飞。嗯了一声,婉儿就把头低了下去。武则地想知道陈雨飞近两天来过没有,但婉儿避而不答。武则地意识到,避而不答算是一种默认。陈雨飞的身上有一种不安分的执拗,让武则地感到不踏实。本来第一次见面不该说这些,但面对的是失散了十几年的女儿,他不再顾忌太多。婉儿听后却保持了沉默,显然,她对武则地的看法并不认同。武则地为此感到隐隐担心,焦虑却无计可施。这个时候,他无法未卜先知地告诉婉儿,陈雨飞还将会如何如何,也无法将后来发生的事倒置到眼前,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中午的阳光炽烈起来,在粼粼的江面上跳跃反光。锁住江面的雾一点点地化开,武则地边往回走边想心事,陈冬不知道自己来江城的事,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子衿娘儿俩孤苦无依,他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她们多希望他强大有力,像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是的,为了亲人,他需要改变身份,改变经济状况,他要努力,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最大的阻力,现在可能是副所长。但武则地也相信,世上没有一块化不开的坚冰,人在屋檐下,他想回去后就主动低头去副所长那里做做工作。再不行,把王三思的手段也用上。
  下午一回到所里,他立马感觉到一种骚动的氛围,类似草叶的摇动预示一场风的到来。听说下午要派来一位新所长。过了一会儿,大铁门外一阵热闹,新所长由副所长领着进来了。武则地一看感到很诧异,来人竟是夏怀义。
  夏怀义由副所长陪着,到每个办公室给每人发了一支烟,自始至终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威严又亲切。武则地低头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前,用眼瞟着他,样子没怎么变,只是腰围大了一圈。武则地刻意隐蔽自己,等着对方去发现,继而引爆惊喜。
  自从心里有了想法,对任何人,武则地都有急于建構一种亲密关系的迫切。夏怀义走过来,认出了他,却没有想认他的意思。武则地只好站起来说,领导,别来无恙?对方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用手摁住他的肩,让他坐下。众目睽睽之下,武则地感到很尴尬。
  第一面的表现,或许是夏怀义初来乍到,要保持距离,可接下来的举动,就让武则地匪夷所思了。夏怀义一如既往地冷淡,似乎要撇清过去跟武则地的所有关系。当然,如果没有互惠的利益,当领导的都不希望跟某个故人有多少无效的交集。不过夏怀义表现得有些过度和做作,所里上下都意识到了,武则地为此感到难堪和不解。看来主要矛盾转化了,转眼间最大的阻力似乎来自这位新来的所长了。
  此外的麻烦,也没停止造访。先是接到区法院的传票,邓小金不依不饶,这是预料之中的,分局领导多次协调未果,因为对方咬死了二十万。焦虑归焦虑,武则地选择做鸵鸟,把头插进沙堆里。
  子衿的病急需治疗费用,这是无法回避的。生财之道不是没有,有人乐意为其招财进宝。一位小学同学领他去地下赌场,赌资都借给了他,让他放手一搏。到了门前,听见哗哗的麻将声,仿佛一下子梦醒了,他捶胸顿足,拍打自己的脑袋,这要一脚踏进去,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接着,一位发了财的老乡邀他合伙干,深夜打来电话。他按指令把石化厂院墙外的一辆卡车,连夜开到老家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下车,闻一闻,摸一摸,发现不对。他意识到,车里装的是从石化厂偷来的原油。没多问,他又把车开了回去,停在原来的地方。他擦了把冷汗,我的天,差点儿酿成千古恨啊!人在慌不择路时,会发现几乎所有路的尽头都是已挖好的坑。他不知道是应该行险徼幸还是居易俟命,一时如歧路亡羊,四顾茫然。
  夜深了,伸过来一只手,是陈冬的手。陈冬问,还在装睡呀?武则地停止了粉饰太平的虚假鼾声,没有说话。陈冬说,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包括子衿的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们一起来面对。
  “我们一起来面对”,这个寒夜陈冬的表白,让武则地记了后半辈子。他把那只手摁在胸前,抚摸着它,感觉粗糙而温暖。黑暗里,两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起发亮地盯着天花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父亲死了。
  武则地接到姐姐的电话。姐姐说,父亲约莫是今天凌晨三点钟,也可能是四点钟走的。武则地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姐姐说,父亲没想到自己会死。
  他向夏怀义请了两天假,本想请三天,但掐指一算,过两天就过了腊月二十四,所里忙活一阵子,就正儿八经准备过年了。涉及自己的一些事,恐怕别人还代替不了。
  夏怀义坐在办公桌后面,将脸从电脑的遮蔽处亮出来,翻了翻眼睛,点了点头。武则地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觉得夏怀义欠了他什么,欠了什么呢?夏怀义至少该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吧?诸如节哀顺变什么的。
  姐姐嫁在本村,母亲早逝,父亲晚年跟着姐姐,这样生活上有人照应,武则地也放心。武则地记不清有多久没回家看父亲了,现在看到的是刷着新油漆的棺木。姐姐从哭声中扭过头来,哭声寥落,没有人真正悲伤。姐姐睁着血红的眼睛,默契地朝他点点头,又转过身去继续完成她离歌一般的哭声。屋里聚着一群半蹲半坐的人,抽烟、喝茶,闻着厨房里飘过来的滋啦啦的油香;屋外的人则站着,晒太阳,打哈欠,等把已故的人送上山。   过了一会儿,姐姐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话题是父亲临终前一段时间的表现。姐姐说父亲放心不下他,说他家也不像个家,工作是个半吊子工作,概而言之,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将儿子取名为玄机四伏之“武则地”的小学语文退休教师的父亲,将儿子小学作文的每一篇都抄到教室后墙黑板上作为黑板报的父亲,对儿子曾寄予无限厚望的父亲,叨念乃至临终也不能释怀的始终是前面姐姐提及的两件事。
  他知道,父亲一生谨小慎微,落一枚树叶都会引发他天塌下来的杞人之忧,一心巴望儿子求个安稳。何为安稳?父亲打电话反复叮嘱武则地别回家,想让他安心搞好工作,转个正,端上让人高看一截的铁饭碗。稳定的家,有编制的工作,他理解,叫安稳。
  武则地感到沮丧和烦躁,以致不想再听姐姐说下去,姐姐反反复复的车轱辘话,暗含着“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催促,可武则地慎终追远,心乱如麻。本来有两天的假,但在他把父亲送上山之后,就决定提前回去。姐姐看着他被焦虑和悲伤熬红的双眼,知道他有心事,也没再说什么,只拿了约莫二十斤的银鱼干,让他带上。
  回到所里,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关于王三思的事。还不仅仅是王三思,似乎全城的辅警都想进步,几乎都动了起来,反正是各显神通,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无形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士别才两日,王三思就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王三思的事迹,快上《安城日报》了。该报社的魏记者,当场采访了他,还来所里采访了正副所长,了解王三思的一贯表现。据说魏记者还去了分局和市局,分别了解情况。本来市局和分局的领导谁也不知道王三思是何方小鬼,这么一弄,至少在系统内风生水起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要求进步的辅警们来说这是何等重要。
  事情还只是个开端,听说王三思本人觉悟高,轻伤不下火线,拒绝了住院,目前已经从医院里溜出来,走到大街小巷,利用住院时间义务为群众服务,眨巴着从满头的绷带里露出的两只小眼,活跃在街头,见人就扶,见车就推,见水就趟,见火就灭,谁来劝就跟谁急,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嚷些什么。估计就等着魏记者的后续报道——武则地是这么猜测的,他还怀疑,王三思的心智是否还保持了常态?
  当然,一个疯狂的人比一个正常的人更容易抵达目标,因为疯狂的人已经摆脱了底线的束缚。
  风云就在旦夕间变幻,昨天武则地刚离开,轮到王三思值班,赶上全所出警,王三思接了个110转来的报警电话。出事地点就在辖区,王三思撂下电话,火急火燎地冲了过去……当然没人看见王三思奋不顾身的背影,所谓当时的情景都是王三思的自我描述。
  武则地觉得十分蹊跷,他决定去江边那个破败的江风小区走走。小区原本在拆迁之列,地都卖给了开发商,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斑驳的墙体上大大的“拆”字。武则地知道这个地方,曾和王三思一起来过。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仿佛洞悉了王三思的秘密,不十分确定,但感觉也非全然没有根據。
  即便坐在夏怀义的办公室里,一个念头仍不可逆,王三思的事藏着猫儿腻,而这个猫儿腻最好由其他人去揭开,不是由他——同为竞争者的武则地,否则人显得没品没格,胜之不武。
  与之奈何?武则地正感到纠结,夏怀义敲敲桌子,把他的思绪拉到眼下。
  夏怀义找他,让他感到很意外。就在他接近江风小区时,夏怀义一个电话打给了他,说所里没人,没事,正好找他谈谈。武则地觉得夏怀义这个人有点儿捉摸不透,找他不会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
  别计较我此前对你的态度,我那样做有我那样做的道理。夏怀义倒是开门见山。武则地心想,怎么可能不计较?但武则地也相信对方可能确实有他那样做的道理。倒是夏怀义又是递烟又是泡茶的一番客气,让武则地很不自在。
  你的事,你知道我说的是啥事,我不能帮你多大忙,但我可以给你指条路,也说不上指路吧。我说说我自己。
  他伸出一条胳膊,武则地看到上面全是针孔,吃了一惊,后面的话,让武则地更为吃惊。
  靠关系?阎王吃挂面——鬼扯!我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夏怀义不堪回首。经他提示,武则地回忆起来,他在刑警队时的确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有一年半多,武则地离开刑警队时夏怀义才归队,归队旋即转了正。
  这一年半多的时间,夏怀义干了什么,没人知道。夏怀义说,那段时间就是一段噩梦,当年缉毒和刑侦没有分开,他先是去了一个贩毒团伙当卧底,就是港台片里经常说的线人,在那里,为纳投名状他被迫染上了毒瘾,案子破了,又去戒毒所待了半年。
  那是一段炼狱般的时光,生不如死,我从辅警转正成为编制内警察,是用一等功换来的,也是拿命换来的。你以为那么容易?夏怀义虽淡淡地说,但夹香烟的手却抖得厉害。他转过脸来盯着武则地,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我是不是像换了一个人?我自己都觉得,你看我现在,从来都没有笑过。
  眼前的、过去的、想象中的、现实中的夏怀义,在武则地的眼中突然是一种狮身人面的幻影,是一种虚幻、陌生、多种可能性的存在,他不知道哪种是真实的,是可以信赖的。他意识里,所长是立功的英雄,而夏怀义,怎么说呢?
  夏怀义说,真的是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是矫情,太痛苦了,其实这些事一直都还没有解密,也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想提,现在说这些,是因为你面临着类似的情况。
  你要立功,至少立辅警二等功,依据条例,才有可能!
  夏怀义最后的话,无形中唤起了武则地久违的想象,从警之初,他脑海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与犯罪分子殊死搏斗,光荣负伤,头缠着绷带,靠在病床上,手捧社会各界送来的鲜花,领导看望,电视台采访,镁光灯咔咔咔闪得一塌糊涂,他表情害羞,又满面红光,为这个时刻,他真的付出什么都愿意,正所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不过后来这样的画面消失在生活的平庸之中,被柴米油盐消磨得残缺不全了。


  腊月三十这天,武则地放了假,大清早起来酱好了黄牛肉,又和武人杰搭手贴了门对子,送了一盘陈冬包的水饺给对面的老鳏夫,之后就留下陈冬在家准备年夜饭,一个人去了江边。这一天总和其他日子有点儿不一样,像量到底的一把尺子的末端,也像走到尽头的一个台阶的顶部,过去了,接下来可能又是另一番景象。一个计划,已在他心里酝酿有些时日了,且间不容发。他想起陈冬风雪夜里在迎江寺里抽的上上签其中的一句“吉庆在神墩”,神墩?他不知道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命运冥冥中的刻意安排。   他溯流而上,朝北走到了北郊,来到一处公墓。他在入口的小店里买了包烟,找到了所长的墓碑,碑前是几处祭奠的痕迹,在他来之前有人来过?武则地把香烟一支支取出来点上,插在烟盒里。
  从这里透过一片桦树林和一块狭窄的草地,能看见灰白色的江面,和从江面上驶过的大大小小的轮船。他坐在黑色的大理石块上,感觉有些凉,但也没有凉到让他坐不住的地步。
  看着不远处浩荡的江水,他在心里跟所长说话,汇报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些纠结的事,想讨个主意,他相信所长能听见,可回应的只有阵阵落寞的江风。其实,武则地的心里已拿定主意,随后所做的事,都是为达成心愿的仪式感,包括来这里告别,昨晚将刚到账的两千元转给婉儿,给姐姐打的电话,给所有同事提前发新年祝福的短信,等等。做了,心里就踏实些。
  可有什么事漏掉了?他在脑子里搜寻。唯一没给发祝福短信的只有王三思,故意漏的。王三思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则地往回走,左弯右绕,就到了江风小区。那天下午,刚到小区门口,就被夏怀义叫了回去。王三思就是在这里完成壮举的,从十二号楼的三楼抱下一个燃烧的煤气罐,情急之下把它扔进了一个废弃的公厕粪坑里,粪坑里有沼气,引发浊浪排空的爆炸,负了轻伤。
  武则地猛然想起来,这户人家应该是王三思的远房亲戚,他和王三思来过一次。楼前坐着一位边晒太阳边剥花生米的老太太,武则地上前攀谈。老太太也感到奇怪,这户人家正好跟她家对门,常年在外打工,一直没回来,怎么那天突然冒出个煤气罐着火?武则地听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故事的高潮。年夜饭过后,武人杰要和武则地出门转转。这孩子也郁闷着呢,参加辅警考试又差了三分,他一口咬定试卷判错了,武则地对此只能呵呵。陈冬从厨房里伸出头,说,等会儿我,把厨房收拾干净,一道出去听大湖边一群人唱黄梅戏。
  前些年过年,烟花爆竹恨不得把天空炸个大窟窿,现在烟花爆竹都禁了,有什么呀?武则地劝一家人早点儿回家休息,其实他是想着心里的事。陈冬踮起脚,伸长脖子,指着北部新城说,那儿灯火亮如昼,去看看动静。武则地说,什么叫“好女不观灯,好男不鞭春”,说了你又不懂。陈冬的确不懂,只好跟着武则地怏怏地回家。
  睡了一会儿,突然一阵猫头鹰的叫声把全家人唤醒。武则地一跃而起,拿起闹钟一看,正好十二点。他让陈冬去厨房给他和武人杰各下一碗面,煮四个白水鸡蛋,让武人杰再洗把脸。陈冬惊愕地看着他,他一挥手,说,照我的话去做,问多了不好。
  那个时刻的逼近,让武则地的心狂跳不已。陳冬和武人杰没有说话,但都感觉气氛非比寻常。武则地看着武人杰尖尖的脑袋和瘦瘦的身体,虽然有些担心,但觉得自己这样做没有错,武人杰在前不久的辅警招考中差了三分,他觉得武人杰同样需要这次机会。窗外是野猫一声比一声迫切的叫春声——毕竟春天快到了。武则地摸摸嘴,将四个蛋收入囊中,就起身出发了。
  凌晨一点,武则地和儿子抵达西部城郊一个叫神墩的地方,一点十分,抵达神墩电缆厂的后院后墙根一个靠电线杆的位置。他们是骑着共享单车过来的,速度比电瓶车慢了点儿,但避免了打草惊蛇。
  从远处,就着微弱的天光,武则地选定了这个位置。果然,到场一看,正如所料,墙外不远处的路边停了一辆三轮车。武则地指着电线杆下的几圈铜芯线圈,低声说,不得不说,你老子英明神武!看见了吧!久违了将近一个月的“英明神武”,重又回到了武则地的嘴边。武则地总结出一条规律:小偷行窃一般最好的时间段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而且大年夜也是盗贼最爱的加班时间。父子俩在这个时间段悄悄地过来搂草打兔子,正好人赃俱获。
  武人杰似懂非懂,武则地不再说什么,更多的玄机择机再传。就在这儿等。他把武人杰拉到墙根,靠墙坐下,掏出两个温热的鸡蛋,殷切地递过去。武人杰返还一个给他,他推辞过去。怎么说,还是上阵父子兵啊!正在二人拉拉扯扯和武则地感慨之际,咚的一声,落下一圈线圈。在随后将近一个小时的等待中,线圈都是出其不意地抛出、落下,但盗贼却不露头。
  里面的人不出来,莫非是墙外有人接应?接应的人发现了他们,于是躲在了暗处?如果是这样,敌我力量对比就发生了改变,想到这里,武则地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毛毛汗。
  就在武人杰去墙角拉屎的当口儿,墙头突然竖起了一个黑影。虽说是有备而来,但那一瞬间武则地还是大吃一惊。他在揣测对方是否带了凶器,而自己只有腰后插着的一副手铐,不过这个时候,就是对方携带了冲锋枪、手榴弹加巡航导弹,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对方干了。
  黑影跳了下来。短兵相接,武则地一把抱住他,但黑影又滑力气又大,不但迅速下蹲,还用肘部当胸给了武则地一下子。武则地踉踉跄跄靠在了墙上,略损元气,等他再次做出拥抱的姿势时,黑影拾起脚下一块砖,照着他的脑袋拍过来……一阵眩晕,他失去了知觉。
  好消息像一群苍蝇,从武则地立功的那一刻起就闻到了腥味,嗡嗡地飞来向武则地报到,赶都赶不走。武则地醒来,摸摸洁白的床单,看看床头柜上摆放的鲜花,这一切都是真的?儿子还躺在对面的一张床上?
  我这不就成了英雄吗?被白纱布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脑袋、稀里哗啦闪得一塌糊涂的摄像头、赶来慰问的社会各界群众、一双双伸过来的热情的手,鲜花、慰问品、掌声,还有陈冬悲喜交加的眼泪……
  安城新闻网率先报道了这则新闻,新闻的看点,一是大年夜万家欢庆盗贼趁机浑水摸鱼,二是辅警为保一方平安勇斗恶贼父子同时负伤。安城网络各大论坛上,上阵的父子兵,一时成为热议。有人翻出武则地前段时间在药店门前救助邓小金父亲反成被告的事,网民纷纷表示,莫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当时在场的目击者表示愿意站出来为这位好辅警作证。街头巷尾传闻盗贼还携带了冲锋枪和手榴弹,父子二人坦言就是龟孙子带了巡航导弹也不惧怕。
  夏怀义带着副所长赶了过来,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虽说武人杰在辅警招考中文化课差了三分,但局党委临时召开会议决定,鉴于武人杰的表现,正式招收他为辅警。这小子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所有问题,面对摄像头都回答得有板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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