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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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盲妹从洗脚城宿舍里,摸索着往外走。她的眼睛,是完全看不见,还是能看到一丝儿希望的微光,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不管怎么样,只要盲妹一出现在我的眼睛里,我就会本能地,从摩托车上下来,紧赶几步上去扶住她。然后,我就会听到一声喜悦的招呼:“王二哥哥!”
  王二哥哥!除了盲妹,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更不可能这么满怀喜悦地叫我。以前在工厂,比我年纪小的拉长叫我加班时,最多也只是叫我王二,而且态度非常不好,经常都是恶狠狠的,就像我昨天刚挖了她的祖坟。所以,差不多每一次盲妹叫王二哥哥,都险些要把我的眼泪叫出来。她就像是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她叫哥哥时的喜悦和信赖,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和防备。每一次她叫我王二哥哥的时候,我都会强烈地感到,她把她的全部,都交给我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才主动把每月接送她去银行汇钱的事情,当成了光荣任务。每个月,只要她发了工资,只要她托同事打了我的电话,我就会开着摩托车,躲过交警随时随地的突袭和清查,提前等候在洗脚城门口。和从前一样,我负责接她去银行,帮她将钱汇走后,又把她送回洗脚城。
  盲妹的脸蛋粉粉地红,像极了早春花儿,含苞待放的。盲妹的脸蛋又是水水的,像极了家乡的水豆花。特别是她的嘴巴,湿湿的红润润的,唇线的走势迷人极了,我敢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美的嘴巴。我不知道盲妹有多大,看她水灵灵的样子,可能是十六,也可能是十八。我们认识差不多快一年了,她还是像当初那样水水的嫩嫩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自己长久地逗留在城市里不愿离去,也许就是因为认识了盲妹,我真的不知道,要是哪天我走了,不知上哪儿去了,有谁来替我送盲妹去银行。街上飞抢这么凶,他们会因为盲妹看不见光明而心生怜悯,放弃对她的抢劫么?我太熟悉那伙人了,他们窝在又脏又乱的出租屋里,或者荡游在城市街头,经常被城市警方严厉打击,撵得鸡飞狗跳东躲西藏,为的就是能从抢来的手袋、挎包里边,找到一些钱、手机或金银首饰。不用说,飞抢的高收益,也意味着高风险,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那伙人一般都找妇女儿童下手,并且决不手软。就像城市当局对待他们一样,他们对盲妹才不会慈悲心肠呢。
  盲妹说,她是我的瞎子妹妹,我是她的王二哥哥。没错,我就是盲妹的王二哥哥。这之前,因为不甘心一辈子被工厂老板盘剥打整,更因为受不了那没完没了的加班,我以被扣掉一个月工资为代价,主动将自己从流水线的无期徒刑中解放出来。为了求生,我欠一屁股债,买来一辆摩托车,做起了摩的司机。每天,我的工作就是从搭载的客人手上,接过五块或十块纸币,用以支撑自己的背井离乡。期间我认识了很多“搭客仔”,他们中就有不少是飞抢的同伙。
  一年前的某天,刚从银行出来的盲妹,就遭遇了飞抢的毒手,当时她死死地抓着手袋不放,被飞抢们拉倒在地,一口气拖出了十多米,拖得她满身是血。那会儿,我刚好搭了一个客人,正往某个地方一路飞驰,价钱是多少我忘记了,我只是记得肩头突然被客人拍了几下:“哎哎停车,停车,停车!”我本能地刹住车,我看见客人下车跑过去,把地上的一个女子扶了起来。这时我才想起对方还没给钱,我追过去,然后,我的眼睛就停在了盲妹的脸上,好漂亮的一张脸啊!特别是那个嘴巴,湿湿的润润的,水汪汪的,让人禁不住就想多看几眼,甚至想亲上几口……当时我还想,幸好这漂亮的脸蛋没蹭在地上!然后我就看到了她浑身的伤痕。
  本来,那天客人想送盲妹去医院,可盲妹不去医院的态度异常坚决,客人没办法,就给我二十块钱,叫我搭盲妹回家。我退了十块给客人,我说你是好人,我也是。
  那天我没要钱就把盲妹搭回了洗脚城,上车的时候,我看她伸着血迹斑斑的手臂往前摸摸索索的样子,这才发觉她眼睛有点问题。原来她是一个瞎子。
  对我的陌路相助,盲妹千恩万谢,谢得我脸都红了。我知道我的初衷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追讨车费,她的千恩万谢真的让人承受不起。出门在外,像我这种穷光蛋,什么时候得到过人家的千恩万谢啊?我放下盲妹之后,冲动得跑去药店给她买了一袋子药。
  后来,我又找了多个借口,去洗脚城门口找盲妹,惹得前台那个老是穿旗袍的姑娘满脸好奇,总是冲里边大喊:“三十六号,靓仔哥哥又找你来啦!”
  记不清我前前后后去过多少次,总之,在盲妹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前台旗袍姑娘的喊声,她摸索着从洗脚城出来,朝我站着的方向伸出双臂,满怀喜悦地喊了一声:“王二哥哥!”
  那一刻我真的愣了,我的眼眶里突然盈满了泪花。
  
  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盲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特别是看到她粉粉的脸蛋,湿润的、肉肉的嘴,我心里边就痒痒的,忍不住想凑上去,狠狠地亲一口。可是,我可以亲她吗?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洗脚妹,她将以怎样的心情,接受这来自光明世界的亲吻?对这个花花世界,她差不多就一无所知,我的亲吻对她来说,也许就是一生的承诺,一世的托付。因此我有点犹豫,我甚至有了放弃的想法。人在他乡,我连自己会不会哪天突然死掉都不敢保证,哪里还有能力,去承担一个瞎子的一生!
  有时我会想,要是盲妹不是瞎子,要是她的眼睛看得见,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找个打工妹或打工仔谈一次恋爱,对我们这伙天涯沦落人来说,其实是彼此共同的需要,我们孤独无助的心灵,一年四季都像是掉在了雪坑里,我们需要做和惟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互相抱着取暖,至于结局是什么样子,谁都不敢往深里想,即便想了也没用。
  后来,因为城市当局加大了对摩托搭客的打击力度,我不得不开着举债买来的摩托车,从市区转战镇区。盲妹不知道这些,她一定以为我还在洗脚城门口等客,所以她每次收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托人打电话给我,而每一次,我都要从几十公里外飞车赶回,途中,不时还得和拦路查车的交警上演老鼠和猫的游戏。很多时候我都有点担心,要是哪天我没能逃脱交警布下的天罗地网,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赶去接送盲妹,盲妹会不会又一次遭遇飞抢?
  在这种隐约的担心中,我好像又接送了盲妹几次。终于有一天,我在急急赶往盲妹的途中,遭遇了交警的伏击。那伙交警躲在公路拐弯处的绿化地带,等着我自投罗网。当看到他们威严地向我招手,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转身逃跑,然而,很不幸,我被抓住了。因为我外地人的身份,摩托车没法在本地上牌,尽管我身上有购车发票,而且我把发票拿出来,毕恭毕敬地捧给他们,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接,他们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面无表情地,收走了我的摩托车。
  看着我赖以求生的摩托车,被一伙联防队员推的推抬的抬,往拖车上弄,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盲妹的电话有点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非常需要我这个王二哥哥,可是,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和他们说,从大多数人民群众长年累月得到的经验看,他们除了收车和罚款,对别的没多少兴趣。谁叫我的车没牌呢。可是这次,我还是想得到他们的一点同情,或者说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点。我双手捧着购车发票,我的脸上赔着卑微的笑容,我点着头哈着腰,我就像一个可怜的叫化子,我甚至卑鄙地打算讲述盲妹的身世,以期博得他们的高抬贵手。
  这一刻,我真的希望他们中的谁能听我说说盲妹,说说今天的特殊情况,从而突发善心,放我一条生路。可是,他们只顾着向过往的摩托车威严地招手,然后查证、扣车,没人理我,更别说同情和怜悯。我捧着购车发票,陪着卑微的笑容,点着头哈着腰,在他们中转了一圈,可是,没人听我说也没人理我,我就像一个表演拙劣的猴子,在观众无声的冷眼中,看着自己求生的工具被强行收走。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当众强暴了一般。我可怜的一点尊严,在我卑微的笑容中,就像叫化子的讨饭碗撞在石头上,可能响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成了一地碎片。在强权面前,弱者是没有尊严的,这个道理我知道。我欲哭无泪。
  盲妹这话惹得我很不高兴,我说我不去了。盲妹说为啥?我说你骗我,明明说得好好的,跟我一辈子,现在又说是演戏。我又不是电影明星,哪有心情跟你玩感情!
  盲妹很伤感,她强笑着,问我:“王二哥哥,你长得好不好看?”
  我说这还用问,肯定好看啦,就像一朵花。
  盲妹咬着嘴唇,忧伤地笑。“你可不要骗我,要是长得不好看,就趁早说,免得到时候回了家,你叫外婆,外婆也不应你呢!”
  我感到鼻子酸酸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我握住盲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我故意气鼓鼓地说:“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自己摸。”
  盲妹的双手在我的脸庞上轻轻地抚摸,从额头到眉毛,到鼻子、下巴……她摸得那么细致,那么投入,那么珍惜,就仿佛我是她最为珍爱的宝贝,仿佛我就是她失散多年的极亲的人……
  “王二哥哥,你、你哭了?”盲妹摸到了我涌出眼眶的泪水。
  我尽量忍住泪水说:“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盲妹摇了摇头。我抹了一把眼泪,强笑着说:“因为除了我妈,没有哪个女的这样摸过我,你让我想起了我妈。”
  盲妹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打在我身上,咯咯笑说:“以后你就不要叫我瞎子妹妹了,叫我瞎子妈妈。”
  这一刻,我的内心汪洋一片,全是感动。我抱住盲妹,我说瞎子妈妈,我想亲你。来,我们亲个口口好不好?
  我没料到和上次一样,盲妹突然神经质地从我怀里腾地挣脱出去,一脸的惊惶。“不行,不,不行!”
  我愣了,我想起了上次,我想不明白,盲妹不是那么依赖我么?她总是紧紧地拉着我,甚至主动往我的怀里依偎,我抱她,她也很配合,可她为什么一再拒绝和我亲嘴?就好像一亲就会中毒,就会死人!
  
  5
  
  和盲妹的中秋之约,就像是一生的约定,我从镇上跑回城区,为的就是能离盲妹近点,再近点。这个约定,就好像远古时代的海誓山盟,把我对盲妹的感情,升华到了一个高度。只是,我将以什么来对盲妹的一生负责?摩托车已被收走,我知道,就凭一个外地民工和一张一年前的发票,肯定取不回来了,而做不成摩的司机,就得尽快在城里找份工作,快点挣钱。只有挣了钱,才可能请得起医生,才可能治好盲妹的眼睛。
  是的,现实不相信眼泪,更不相信穷人。生活在这样的现实当中,我要是不发财,怎么可能让盲妹重见光明?所以,我必须不择手段,向着发财的未来进发。
  可我现在连求生的摩托车都被警察收走了,我的心情真的是坏到了极点。
  
  6
  
  盲妹托人为我租了房子,搬进去那天,她深夜下班后,让我去接她回出租屋,并且摸索着,亲手为我泡了一碗快餐面。
  她说:“反正你说了要我的,不如我们一起住,也让我学着照顾你。”
  她又说:“要是今后你后悔了,不要我了,或者哪天我死了,这辈子好歹也有个想头。”
  盲妹这话说得我好不伤感。那天晚上,盲妹抱着我入睡,我怀着疼惜,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这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过多少次性经历,每一次,身体的发泄都大于心理的满足,但是这次,当我和盲妹合二为一,我们差不多就是相拥着,在忧伤的幸福中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我们两个背井离乡的孩子,在异乡寒风凛冽的冬夜,互相依偎着,感受彼此的体温和内心的热情。我们在别人的城市里,抱着爱情取暖。
  盲妹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了,你一定要记得对我好。”
  我说是的,我会对你好的,好一辈子。
  那天晚上,盲妹把头伏在我胸前,就不让我亲她的嘴巴。我说你人都是我的了,为什么不让我亲?我一定要亲。盲妹没办法,搂着求我说:“哥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每个人都有拒绝的权利,我当然不会强迫盲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拥着楚楚动人的盲妹,我把自己想和她亲嘴的冲动压了下来。
  除了不让亲嘴外,盲妹把她的全部都给了我,包括她的工资存折。我愈发地下定决心,要挣钱医好她的眼睛。但我是打死也不想回工厂的,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机器人一样的生活方式。我在城里窜来窜去,最后,一个搞地下六合彩的老板雇用我,让我帮他卖六合彩,每到一、三、五开奖,下午七点之前,我就得把买家的钱收完交给庄家,要是有人猜对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庄家老板赔钱,最高可赔到本钱的四十倍。私彩暴利好像把所有人都搞疯了,发廊妹、士多店主、卖菜的大妈、出卖色相的坐台小姐、建筑工地上的泥水匠……各行各业差不多都行动起来了,少的一块两块,多的几千上万,我骑着单车服务上门,越卖得多,提成就越多。第一个月干下来,竟挣了四千多块钱。
  
  7
  
  “他妈的,王二你天生就是这块料,很多人帮我卖过,只有你卖得最多,赔得最少。”六合彩老板是个本地人,他对我努力帮他赚钱这事,给予高度评价,有天晚上,当我把一大包钱交到他手上,他开心得一定要请我和他的朋友们去吃饭,几个人酒足饭饱之后,又拉着我们去洗脚。
  我当然是洗过脚的,不管是在工厂打工,还是当摩的司机,我有时都会在朋友或老乡的邀约下,去找那些花姑娘洗脚。据花姑娘们说,她们每洗一双脚,就有十多块钱的提成,洗一个月的脚,至少也有一两千块钱。可是,自从对盲妹产生了感情,我就再也没进过洗脚城。虽然我明白,客人去洗脚对洗脚妹来说,是光顾甚至是关照。可我还是无法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天天都得捧着一双双臭脚。
  但是这一次,我不能不去。
  本来,六合彩老板请我吃饭的酒店,离盲妹打工的洗脚城比较远,酒店本身也配有洗脚项目,可六合彩老板并不就地解决,而是开着车,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然后,我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六合彩老板就像是故意整我,把车开到了盲妹打工的洗脚城。“这儿的服务很有特色。”他说,他的熟门熟路,就像是回家。
  我跟在六合彩老板身后,躲躲闪闪地往里走,就像是一个小偷,刚偷了谁家的东西。我怕前台那个旗袍姑娘认出我来,然后高声喊盲妹,“三十六号,你的靓仔哥哥又来了。”
  上酒店吃饭点菜,至少还会有一个名堂,红烧肉或清蒸鱼什么的,可在洗脚城,洗脚妹是没有名字的,就像劳改犯那样,只有编号,客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叫号。六合彩老板要一个房,非常熟悉地叫了一个洗脚妹的号数,得知对方刚上钟,他随即又点了另一个号,然后叫部长安排几个洗脚妹过来。“要靓妹哦。”他特别要求说。
  让我意外的是,六合彩老板点的号竟是一个盲妹,她摸索着走进房间,吓得我心里咚的一声!我恍惚了一下,好像她就是我的瞎子妹妹。定睛细看时,才发觉还是个小姑娘,看起来比我的瞎子妹妹年纪更小。我如坐针毡。我真怕我的瞎子妹妹紧接着从外边摸索着走进来。如果是那样,我将怎样面对自己的妹妹,把这伙陌生男人的臭脚洗来洗去?我恨不得从房间里逃出去,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
  而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按完背泡完脚之后,那个和我的瞎子妹妹一样看不见光明的小姑娘,竟用她柔软的娇嫩的舌头,为六合彩老板舔脚。六合彩老板笑嘻嘻的,把另一只脚抬起来,在小姑娘的脸上蹭来蹭去,就像小姑娘的脸是一块抹布,专门供他擦拭脚上的污秽。
  六合彩老板随意的举动,搞得我心里极不舒服,看得出小姑娘也不舒服,但她没有办法,她啥也看不到,她捧着一双有钱人的臭脚,从脚后跟开始舔,直到把脚舔了个遍。她做得很认真很尽力。等她非常细致地,把手中的脚趾一个个地吸吮完后,已经是口干舌燥了。于是她习惯性地摸到胸前的水袋,又顺着水袋往上,捏着了软管,然后,她的嘴巴对着软管,吸了几口冷开水。
  我发现,小姑娘的嘴巴长得很好看,有点像我的瞎子妹妹。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往下看。我伸手示意帮我按脚的洗脚妹停手。我皮鞋后跟都没扯上,就冲出了房间。我冲进厕所,对着镜子大口喘气,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痛不欲生。
  我的瞎子妹妹,她也承受着这样的羞辱吗?为了能有一条生路,为了养活自己和亲人,我的瞎子妹妹,她也是用她红润的嘴巴,为有钱人舔脚吗?就像那个小姑娘,因为双目失明,因为看不到希望的星光,她只能接受这种方式,用失去尊严,承受羞辱来换取一条活路!
  我终于回过神来,原来,并不只是我的瞎子妹妹生活在无边的黑暗里,洗脚城里还有更多的盲妹,老板利用盲妹的生活无着,推出这样的“特色服务”,以满足有钱人变态的欲望。
  我在洗手盆前埋下头,往头上冲了一通冷水,极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惊悸和痛苦。回到房间,我看到小姑娘正在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六合彩老板的脚后跟。
  “有特色吧?”六合彩老板得意洋洋地,对他的朋友们说,“这儿有十多个瞎眼妹,清一色的特色按摩,生意好得不得了。”然后他就冲另几个洗脚妹说:“她们也可以提供这样的特色,不过价钱贵了差不多一倍。”
  “你们有钱人真他妈的变态!”我忍着内心的悲愤,尽量事不关己地说。
  六合彩老板哈哈一笑,说:“玩嘛,就是图个新鲜,要是服务没特色,谁会找一个瞎子按什么摩?而要是你不找她们,她们上哪儿挣钱,哪个给她们饭吃,哪个养活她们?”
  我无言,六合彩老板的逻辑有点冷酷,可他却说出了现实。是啊,这些生活在黑暗世界中的妹妹,如果没人找她们按摩,她们将以什么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政府一会儿地税一会儿国税,收了那么多的税之后,有没有专门的机构,为柔弱如瞎子妹妹们,提供生活的保障?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根本就没有。
  
  8
  
  我半躺在按摩椅上,就像屁股底下布满了钢针。我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六合彩老板那双该死的脚快点洗完,好早点逃离这个地方。我不敢想像,我的瞎子妹妹为有钱人舔脚的情景,因为我不用想也知道,我的瞎子妹妹,肯定也正在某个房间里,经历着这样的羞辱。我这时才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和我亲嘴。我不知道她拒绝我的那一刻,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但我想,她的痛苦肯定无人能够体会。
  我不断地抬手看表,洗脚的一百分钟,就像是一百年,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时光如梭!终于,我听见青春的洗脚妹对我说:“老板,够钟了,要不要加钟?”我还没来得及表态,正在兴头上的六合彩老板一挥手:“加加加,加多一个钟。”
  我忍无可忍,我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我说我有事得先走。没等六合彩老板说什么,我已经冲出房间,从洗脚城里逃了出去。我是一刻也无法在房间里呆下去了,我想再呆下去,我肯定会发疯似的去找我的瞎子妹妹,我怎么能容忍她粉粉白白的脸蛋,被有钱人当成抹脚布?我怎么能容忍,她湿润的红红的嘴巴,去舔有钱人的脚趾头?可是,我的瞎子妹妹,如果真的在某个房间找到你,我又将以怎样的勇气,面对你每天都要承受的羞辱?我将以怎样的冷酷,去撕开你永远都不可能愈合的心灵创伤?!
  我跑到大排档,一口气喝了五支啤酒,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悲哀。我扑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我恨不得立即就跑去,砸了那个狗日的洗脚城!
  
  9
  
  抹干泪水,我按时去洗脚城接盲妹下班,盲妹现在已经不只是我的瞎子妹妹,同时也是我的女人了,她已经把她黑暗的一生都托付给了我,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对她负责。
  盲妹不知道我内心的悲伤,她还是那样喜悦地叫王二哥哥。我没说话,一句话都没说。我不想说,我没有说话的欲望。
  盲妹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反常,她拉着我,她说哥你怎么啦?不高兴?
  我还是不说话。回到出租屋,我终于忍不住,我说,“我今天去了洗脚城。我去洗脚了。”
  盲妹愣了一下,说,“你看到我了?”
  我说看到了。
  盲妹不再说话,别过脸去,极力掩饰眼中的泪水。
  “你以后不要去上班了,我养你。”我说,一想到她每天都要给有钱人舔脚,我就感到撕心裂肺。
  盲妹没说话,直到上床休息,她才抱住我哭出声来,“哥,你真的要养我啊,你要是不养我,我就只有饿死了……”
  我突然觉得心里沉重起来,我能向盲妹保证吗?以我的能力,能养她一生?给她一生幸福?老实说,我没有这个信心。要不是遇到六合彩老板,我现在可能连工作都没找到,连自己都养不活!
  可我还是无法面对盲妹的工作。我硬着头皮说:“就是偷就是抢,我也要养你一辈子!”
  第二天,盲妹又要去上班。我不准她去,可她一定要去。我生气了,我说你要是再去干那种工作,我们就散伙!盲妹可能没想到我会用这个吓她,她摸索着走过来抱住我,她说王二哥哥,我就是死了,也绝对不准你去偷去抢。她这话说得很温柔,也斩钉截铁。
  
  10
  
  我尽量让自己去想着卖六合彩赚钱这事,我希望自己快点赚钱,快点把盲妹的眼睛医好,再不要让她去承受这样的屈辱。我甚至开始用工钱投注,希望博多点钱回来。是的,我必须快点发财。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养活我可怜的瞎子妹妹。
  可是不行,我的脑子里无法抹去盲妹,更无法忘记在洗脚城里看到的情景。我越想越受不了。我搭了一辆摩托车,朝盲妹一路狂奔。我说了,我就是去偷去抢,也绝不能让盲妹帮人舔脚。我要把她从洗脚城带走。从黑暗里带走。我要给她光明,给她幸福,给她尊严!
  我冲进洗脚城,我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是的,我要带走我的瞎子妹妹,带走我的瞎子女人!我要带她离开这个人间地狱,我要带她回家看生病的外婆,我要带着她,从此远走高飞!
  我一脚踢开一道门,我看到我的瞎子妹妹了,她正捧着一个男人的脚……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疯了似的扑进去,抓住那个男人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暴打。我听到了盲妹失声尖叫:“不要啊王二哥哥!”
  不要?我呸!我疯了,我一把掀倒我的瞎子妹妹,我骂了她,我甚至动手打了她。我把她拉起来,我说你喜欢这样是不是,好,你给我舔脚,我今天就点你,我要你服务,你舔啊你舔啊!
  我看到我的瞎子妹妹流着泪水,她的脸庞正在痛苦地扭曲。这个时候,我无力分担她的痛苦,因为我比她更痛苦。是的,为了养活自己、孝敬外婆,她在用嘴为有钱人舔脚。她一个瞎子,没有别的选择!可我不能原谅她,更不能接受她。我后悔自己曾经那么热切地想亲她的嘴巴。一想到她的嘴巴,舔过一双双臭脚,我就满腔悲愤,恨不得一头撞死!
  有保安闻讯赶来,他们提着电棒,很远的就冲我破口大骂。我眼睛血红,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将那个因为洗脚就吃了一顿暴打的家伙抓在手里:“别过来!过来老子就搞死他!”
  我要带走我的瞎子妹妹!必须带走!我用刀子顶着那个洗脚的家伙,往门外突围。我没想到有人报警,而警察又来得这么快,刚出洗脚城不远,我就听到一声巨响。
  是枪响吗?我吓了一大跳。我好像看到一颗金色的子弹,旋转着,呼啸着,挟一路风尘,射进了我的心脏。我感到身上什么地方热乎乎的,仿佛血正从那个地方喷涌而出,哗哗啦啦的,盖住了人声,盖住了汽车声,盖住了城市,响彻天地,像极了一场盛大而悲伤的音乐会。
  我扑倒在地。我不知道自己是中枪栽倒的,还是被冲上来的警察扑倒的。我只知道,自己被很多只手按在地上,铐上手铐,接着又被很多只大手从地上提了起来。然后我就看到,盲妹跌跌撞撞地,疯了似的,朝我这边冲过来。
  “王二哥哥,王二、哥哥……”盲妹跌跌撞撞地跑来,发疯似的跑来。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着。她一路的哭喊声令我鼻子发酸,我发觉自己哭了,我流着泪水,拼命挣扎。我多么希望能挣脱警察,跑过去把我的瞎子妹妹抱在怀里,可是,最后,我只能背着被手铐反剪的双手,让瞎子妹妹扑进我悲伤的怀里。
  我的瞎子妹妹,她当着众多警察和围观的路人,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抱着。就像抱着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她的全部。
  我任由瞎子妹妹抱着,我的脸上淌着心疼而悲伤的泪水。我低下头,亲吻我的瞎子妹妹,亲她的头发,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亲她……
  我的嘴巴压在了瞎子妹妹的嘴唇上。我亲了她,久久地亲吻她美丽的嘴巴,就像亲吻母亲长满老茧的双手,把我养育长大的双手。
  是的,那就是母亲勤巴苦做忍辱负重的手,它长满老茧,它历尽沧桑,它遍布岁月的风霜,它养育了我们,把我们拉扯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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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警察走过来,帮我把手铐打开。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没理他。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凌子的《贫穷是人生的灾难吗》——于芬为了一家人的生存,毅然嫁给一个只有六岁智商的丈夫。掌握不了自己人生的命运,能给家人的命运带来转机,也是一种人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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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  四十几年前,接到上级的命令,团部决定由我去某县“支左”。  我作为军代表,理所当然进了县革委会的领导班子,临时还当了一名常委。  有一天,在宿舍里,来了一个挺清瘦的人,鼻梁上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我叩头。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他说:“你要给我解决问题,如果你想应付我,就说明在先,我扭头就走,这个头就算白给你叩了。”  听罢,我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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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人,总觉得自己活得不快乐,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快乐。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佛,对佛诉说了自己的苦恼。佛听后微笑不语,只用兰花指轻轻一点,这个人顺着佛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  哦,原来山顶就有快乐!于是,这个人告辞佛,迈步向那座山走去。当他走近了才发现,那座山太高太险了,上山的路,只是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而且非常坎坷难行。爬,还是不爬?他最后决定,还是爬上去!因为他渴望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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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浚杰  缘是天定,分在人为,有谁知道,我的真爱世界到底在哪里?你的过去我不参与,你的未来我不会错过,我真诚的心,期望与你相识相知,心有灵犀,期望与你朝夕相伴,真诚、乐观80年出生属猴的广东男孩期望与你相识。(13415780576QQ715713423)    邝美婷  28岁,未婚,平凡真诚的我感情路上受挫,现孑然一身,不知哪里才是我的家,有缘人能让你我相互彼此照顾吗?户籍不限,免短信。(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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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省吃俭用买了一台手机并且选了一个神州行号码当作礼物送给父亲。他爱不释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接听电话和收发短信,他通过手机与我实现了沟通无障碍。  我常常收到父亲的短信,他提醒我添减衣服,告诉我家乡的变化,转达亲人的问候。我不以为然,嫌父亲多此一举,尽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极少回复他的信息,无休止的加班已经让我筋疲力尽。父亲却很知足,他说发短信省钱。他永远想到为我减轻负担。  天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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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大哥,我就会想起一个难忘的日子——1998年6月15日。这天,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地面纸钱飘飞,哭声撼天。就在这雷声雨声、呜咽声中,我家里抬出了两口棺材:一口装着父亲,一口装着母亲。  那时,我13岁,正读初一;大哥15岁,正读初三。这场灾难的降临,对我们年少的两兄弟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父母走了,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会不会成为《三毛流浪记》的翻版?我很幸运,三毛的悲剧并没有在我身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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