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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几经周折才找到这家旅馆,不容易。老板开了门把钥匙给了妈妈就走了。妈妈把行李往里搬,我在后面往房间扫了一眼,大概十平米的样子,一张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推拉式玻璃窗就在床前侧的两步远,窗外远处是灯光闪烁的建筑工地。房间连个桌子都没有,我们只好坐在床上,各自拿着从外面买的肉炒河粉吃。妈妈用一次性筷子把河粉里的肉末挑出来搁在我的饭盒里。我们已经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可是我们一点儿都不饿。我的全部意识在这张床上,“我们怎么睡觉?”它脏得不成样子的床垫上只能睡一个人。两个人只能贴在一起侧着身子睡。我偷眼看了妈妈一下,被她捕捉到了,“不好吃?”见我摇摇头,“那赶紧吃。”她的嘴唇上有一层稀薄的绒毛,她的脸在暗光下发黑,然而皱纹是没有的。妈妈是年轻的。我默念了一句,心情莫名地大好。
临窗那一片荒地长满了杂草,其间扔满了一次性饭盒和生活垃圾,一条冒着气泡的臭水沟蜿蜒流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我坐在床边想。这个地方我真的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可是整个城市的旅馆我们一路问过来,都塞爆了,只有这里才有空房。妈妈现在在卫生间。她叫我的名字。“给我手纸。”她极坦然地叫我,声音干脆,没有任何不安。我在行李箱里翻找到纸后,走过去。她端坐在马桶上,长裤褪到膝盖上。她扁圆的头罩在由顶灯倾覆下来的光碗中,脸皮发亮。
马桶冲水了。臭气依然不散。“你要去哪儿?”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手指尖上滴着水。我扭动房门的门把子,右脚的五根脚趾在球鞋里用力地弓在一起。“出去转转。”妈
妈手拢刘海,“不要走远了。八点之前回来。”我的脚趾在鞋里轮流翘动,“我不是小孩子了。”说完,我没看她,就下楼去了。旅馆门外密密稠稠的声音,像是有无数的蚊子静候我的出现。我在口袋里盘弄那一张来时的火车票。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们走啊走。公路。铁路。马路。我们到了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大排档的浅蓝色塑料桌椅在马路边上摆得满满当当。煤气灶上幽蓝的火焰舔着锅底。吃喝的人们。欢闹的人们。他们的皮肤、头发、鲜艳的衣服组成一幅狂欢的图像。我站在大排档靠马路的下水道呕吐。
我又一次站在了旅馆的门口,老板瞟了我一眼,“回来了。”我点了点头,往楼梯口走去。“你妈出去了,让我把钥匙给你。”我走到吧台边上,接过老板手中的钥匙。“她出去多长时间了?有没有说去哪儿?”老板低头看账本,他身后的小屏幕电视机里正放着晚间新闻。“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出门了。跟你相反的方向。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道了一声谢谢,跑上二楼,到了207室门口。我心口跳得厉害。钥匙插进转动拔出,门开了,從门口走廊和窗户投进的光影使得房间显得幽深莫测。我仿佛是踩在无底洞的边上。妈妈果然不在。她的行李在床底下。她用过的便纸在卫生间的纸篓里。她的拖鞋、她的水杯。她坐在床上压下去的半圆形凹痕。她,不在这里了。
我赶紧下楼跑出去,沿着老板说的方向找去。不知是我跑得快,还是妈妈走得慢,远远地,我看到她沿着广场的侧街往商业街的方向走。她走几步停一下,左右查看,大概觉得不是,又往前走几步,再次左右查看,还是觉得不是,继续往前。侧街走完,到了商业街,人流猛地增多。她站在街口的花坛边,往商业街探了探头,看了一眼商场户外巨幕上的时间,忽然转身往我这边走。我吓了一跳,躲到侧街边上的小巷子里。她没有过来,我又偷偷探出头看,她走进侧街一家服装店,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什么,那女人摇摇头。她从店里出来,站在侧街中央发呆,直到有经过的车子鸣笛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躲到一边。车子开过去后,她又往对面的奶茶铺走去。趁着她没有到我这边,我赶紧跑出巷子,往回走。走到同心广场,回头看,她又换到另外一家店问人。
回到旅馆,坐在前台的老板抬头瞟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看手头的账单。我跑上楼,进了房间,倒在床上。没有开灯,房间里夜色还是稀薄,从工地那边涌过来的光浪拍打在我身上。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怦怦怦怦怦怦,怎么也停不下来。有上楼的声音,硬脆利落,不是妈妈的;又有上楼的声音,这次是一轻一重,两个人,显然也不是的……走啊走,一直走个不停,太阳昏沉沉地躲在云背后,我的脚有千斤重了,我说:“妈,我好累。”妈妈急冲冲地往前赶,她回头丢了一句,“谁叫你跟过来的?”我不敢说话,继续跟着她赶路,虽然脚很疼,但我忍住忍住忍住,走不动了,还是要走,走啊走,走到地面颤动,抬头看,妈妈不见了,我害怕地叫起来:“妈!妈!”有人回答我,“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有人推我,我极力地从像是泥淖的睡梦中拔出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看,妈妈果然坐在床边。
我忽然觉得委屈极了,翻过身去,不理她。她拍拍我的手,“怎么,做噩梦了?”我闷声不说话。她一起身,床吱嘎一声往上弹了一下,“我出门买了点儿东西,回来看你睡着了。”枕头发酸发臭,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把脸对着天花板,白光像是水一般,浮荡在房间的上空,“你就买了点儿东西吗?”她把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拎给我看,“对啊,我买了点儿明天要吃的,还有洗漱用品。”我想说“骗人”,又忍住了,毕竟是我跟踪了她。我没有再说话,她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在床边,一会儿在卫生间里。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她把我抱起,给我脱掉了袜子,很快脚触到了温热的水,脸上被湿润的毛巾小心地擦拭。我又一次闻到了妈妈身上熟悉
的香味,虽然她说自己从来闻不到,但我能,那是一种混合了雪花膏、栀子花、苹果的香气,只有她有,我贪婪地吸着吸着。她要把我放到床上,我顿时有一种空虚的坠落感,一瞬间害怕起来,我猛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妈……”她把我的手轻轻地捉住,“睡吧。我在这儿呢。”
(二)
极细的一丝凉意绕着脖子,如一根透明的线,把我从沉沉的睡意中拖拽了出来。我睁开眼一看,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晚上看来是下雨了。妈妈买来早餐,一起吃完后,我们收拾了一下出门。穿过同心广场,走过侧街,到了商业街,她又一次在昨晚那个花坛边上停了一下,往街上两排店铺来回扫了一遍后,“走,带你去那儿吧。”早上的商业街,店铺虽然都开了,但几乎没有什么人流。我们走进了新华书店,穿过一排排书架,到世界经典名著那一排停下,正好那里有一个小椅子,妈妈让我坐下,“不要乱跑动,听到没有?”她蹲下身,盯着我的眼睛,“我再说一遍,不要乱跑动,就坐在这里。要看书,这里有的是。想上厕所,边上就有,”她指了指我身后,“等我回来。”我忙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很快。”说完起身,“千万千万别出这个门,听到没有?妈妈会找不到你的。”我“唔”了一声,坐了下来,从书架拿出一本书放在大腿上。她“嗯”地一声,拍拍我的头,“等我。” 他等了等,我没有说话。他把腿架起来,手托着下巴,“你知道在我们老家,捉迷藏怎么叫吗?叫幽慢。幽,是深幽的幽,哦,说幽默的幽可能更好懂,慢是缓慢的慢——你老师教过你这两个字吧?我打给你看,”他拿手机敲出“幽慢”两个字,送到我眼前,“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两个字比捉迷藏更到位。你觉得呢?”我说:“好。”他拍了一下手,“所以说你刚才是在哪里幽慢?”我没有说话。他等了等,站起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哼起曲子,慢慢地晃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放起了音乐。我又感觉到尿意,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双脚翘在桌子上滑手机,忽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跟我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蒋高华。你叫我华叔就好了。”
音乐放到第三首时,琼姨和妈妈回来了。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妈妈的发型变了,乌黑顺直的长发,衬得脸特别地小巧。琼姨把豆浆和包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小轩,起床了。”我说“好”,眼睛依旧逗留在妈妈的头发上,妈妈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略微不自在地看向别处,然后往阳台上走去。华叔大声地说:“我一回来,他又在了!”琼姨把早餐搁到书桌上,“小轩昨天也吓了我们一次。”妈妈从阳台那边探头过来,直直地盯着我,“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知不知道?”我没说话,她又加了一句,“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玩不起。”说完,她又收回身子。
琼姨走到阳台上,摸摸妈妈的头发,“是不是好看多了?蒋高华,你说是不是?”华叔吹了一声口哨,“美女。”妈妈笑骂:“你们不要再损我了。”琼姨无辜地摊开手,“哪里有?你叫小轩看——”我已经起来,把被子都叠好了。我只想撒尿。琼姨非要把妈妈拉到我这边来,妈妈双手抵住,“够了够了。”我忍不了了,磨蹭到阳台这边,琼姨说:“小轩!你看!你看呐!”妈妈看了一眼我的神色后,绕过我,进到卧室,顺带地把琼姨也拉了进去,“你看我选哪套衣服比较好?”我赶紧进了卫生间,按了冲水键,这样她们也许就听不到我小便的声音了。
我们一起出了门。琼姨,华叔,我,还有与妈妈共用一个身体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用粉扑、假睫毛、眼膏、唇膏、耳环、贴身外衣、高跟鞋制造出这样一个女人时我在现场,恐怕我都认不出她来了。我走在她身后,总担心她会跌倒,高跟鞋并没有被她驯服。她绛紫色外套下摆,垂下来的一根丝线,随着她身体左右摇漾,我伸手去扯时,她警觉地回头,一张粉白的、年轻的、陌生的、女人的脸,“不要捣乱!”那个警告的眼神是我妈妈独有的,我一下子安心了,跟华叔走到后面。琼姨挽住妈妈的手,妈妈走几步问她,“我鼻子那一块是不是没弄好?”琼姨细细端详了一番,“挺好的。你别担心了。”她们又继续往前走。
我们打的去了商业街,在肯德基里面找了张空桌坐下。妈妈和琼姨坐在我对面,华叔去点餐了。妈妈时不时拿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左右侧脸来回看。琼姨说:“我们雅君最漂亮了,别担心。”妈妈勉力地笑了一下,扭头看窗外。她回头时,掠过我这边,就那么一下,像是怕烫似的,又连忙收回去了。汉堡包、薯条、炸鸡块、冰淇淋,加冰块的大杯可乐,堆满了一桌。华叔碰了我一下,献媚似的递给我一个小玩具,“他们做活动,只要是儿童,都有礼物送。”我不想要,但还是拿了,捏在手里,暗暗地用手指掐。
上完卫生间回来,琼姨和华叔对坐滑手机,我问他们,“我妈呢?”琼姨拿出哄小孩的笑容说:“你妈妈有点儿事情,我们在这里等她。”我又问:“她去哪儿了?多久才会回来?”琼姨与华叔对了一下眼神,“呃……她就在附近,不会很久了。”华叔忙接起话头:“你还想吃什么?我再给你点,好不好?”我没理他。窗外的商业街,人越来越多,大人也好,小孩也好,个个看起来欢天喜地的,一波从这头走到那头,一波从那头走到这头,渐渐地他们模糊晃动了起来,我意识到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不能让它流下来。她是趁着我不在时走的。这个念头折磨我。
跟琼姨他们说我去卫生间,琼姨关心地问:“肚子吃坏了?要不要纸?”闭嘴。闭嘴。闭嘴。我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在卫生间,怎么想吐,都吐不出来。那些食物沉甸甸地压在喉咙里,让我呼吸艰难。我用水冲脸时,没有忍住,还是让眼泪流了出来。我不断用水泼自己的脸。不要哭。不要哭。等我觉得自己平静下来才回去,我看到琼姨和华叔不知道说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不会注意到我这边。我低头快快地从门口走出。商业街上的喧嚣,裹住了我。为避开琼姨他们的视线,我往西头走了一大截。出了商业街,拐上陵水路,经过公交站台时,一辆显示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停靠了过来,我心里一动,就上去了。大家都在刷卡投硬币,我在口袋里摸了摸,只有那个华叔给我的小玩具。司机上下打量我一眼,“算了。你往里面走走。”我窘迫地说了声“谢谢”,挤进密实的人群中。三天前,我和妈妈还在火车站;三天后,只有我一个人在了。我仰头看火车站宏伟大楼中央的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火车时刻表,几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了去我老家的火车班次,最早一班是下午四点半,票价四百三十二元。现在时间,显示屏上告知是下午两点。如果我有钱,再过两个多小时我就可以回老家了。我忽然怀念起我自己的卧室、我的棋盘、我的地球仪,还有那股家里的气味。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不可能寄希望于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能跟那个公交车师傅那样大发慈悲让我上车;我也不可能去跟别人借钱,就像火车站广场前面天桥上跪着的那些乞丐一样乞讨。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太阳破开了一点云层,丢下了一点儿阳光,很快又被吞没了。嗓子里干得冒烟,肚子也饿了,也许睡一觉会好一些。妈妈会来找我吗?刚才我对她的满腔恨意,现在都消失无踪,只有懊恼。我气我自己。但我也气你,妈妈。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可是你却撇开了我。在肯德基那种委屈感又一次真切地涌上来,刚才的懊恼再也没有了。
醒来时,还是迷怔的状态。一时间我不知道身在何处,夜色中各色灯光一团团地挤进眼帘。肉肉的脸在我的上面罩了下来,我吓得起身坐住,再一看是华叔。他在我边上坐下,不断地擦汗,“吓死了吓死了。小轩你这次搞得有點儿大了。”他喘了好长时间的气,“你琼姨还在汽车站那边找,你妈妈跑回家找。我已经告诉她们了,她们现在都往这边赶。”我脚踝处好痒,伸头去看,是什么虫子咬了几个包。华叔又问:“你饿了吧?”见我点头,便起身说:“成,等也是等着。我带你去吃东西。” 然而,车子又一次从小区的西边出现,拐进来,一路开到我旁边。妈妈打开车门跑出来,一把搂住我,“小轩,你哭什么啊?”我猛地推开她,她又一次凑过来,我打她的胳膊。我哭得全身发抖,甚至犯恶心。她无法靠近我,便拉住我的手,任我怎么挣脱,她都不放,“你以为我抛下你不管是不是?我只是让师傅调一个头来接你。你明白吗?”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也许她是要抛弃我却又反悔了。我无从判断。我大脑嗡嗡作响,连带那次她非要让我留在琼姨房间里的委屈,连带以前在家时她让我留在房间里不准出去的恐惧……无数杂乱的情绪都涌了上来,让我只想恨她,她只要一靠近,我就会大力推开她。她还是把我抱住了,我消耗完了我的力气。她拍着我的背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光斑在车顶上闪跳,一会儿落在师傅的肩膀上,一会儿又贴着妈妈的头顶。经过解放大街时,太阳被灰色大楼挡住,光斑也随之消失了。媽妈始终握着我的手,时不时关切地看我一眼。我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脸一点点发烫。呼吸平顺了,心跳也正常了,也许是哭得太厉害了,头发沉作痛,眼睛也红肿得不像话。我抽出妈妈握住的那只手,她探究地瞥了我一眼,我说:“没事了。”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化妆盒,补了一下妆。她要见昨天因我而未见成的人。我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对师傅说:“能快一点儿吗?”师傅说:“快不了,前面高架堵车呢。”
到瑞麟商场后,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显示屏,十一点零七分。我们迟到了。妈妈又一次拿出化妆盒,看了一眼后,放进包里,又看我一眼,给我整理了一下衣领,顺了顺我的头发,“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要叫人,懂礼貌。知道吗?”我没有说话,撇头看亮堂堂的商场大厅,巨型吊灯从天而降,钢琴曲时有时无地飘来,阳光从玻璃天顶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空旷的大电梯。曲折幽深的门廊。身穿唐装的服务生。游荡在大玻璃缸里的金鱼。飘浮浓稠花香的包间。一个男人站起来,叫了一声:“雅君。”
(六)
胖头鱼。这个妈妈让我叫吴叔的男人,第一眼就让我想起这种鱼。秃到一半的光滑脑门,眼睛肿泡,戴着黑框眼睛,塌鼻子,双下巴,西服外套和白色衬衣都遮挡不住的将军肚,短胖的手指搭在上面。我偷眼看妈妈,或者说占用妈妈身体的那个陌生女人,正浮出陌生的笑意。假脸之上的假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紧张过。她不断地拿起水杯喝水,喝着喝着发现没有水,她又讪讪地放下。男人拿起水壶给她倒水,她又慌乱地说“谢谢”,手指碰了一下水杯,又弹开。对话进行得非常干涩,主要是男人在说话。他的牙齿倒是整齐的,说话时一闪一闪,也许在深海游动时,会用来咬食哪些小鱼。也许剥掉他的西装,他的背部会生出鳞片,露出白胖的肚子,双手变成鱼鳍,双脚缩成鱼尾,一摇一摆地随着海波游走。
“转学是没有问题了,我已经跟那个学校的校长打过招呼。我跟他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终于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语流一下子通畅了起来。妈妈话多了。她问起转学需要准备什么证件,在哪里,离市区有多远,师资条件如何,升学率怎么样……男人一一耐心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没问题,好得很。我去看过。住宿的条件也很好,食堂的伙食也不错。”住宿?食堂?也就是说我要住在学校?妈妈没有回应我看她的眼神,她全身心地维持那个假笑,对着男人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本来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幸亏你帮我。”他们在我的面前讨论如何把我送走的问题。我这下子明白了。
他们从我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话题。小轩太瘦了。是啊,他不喜欢吃饭。小轩的眼睛像你。是啊,他也就眼睛像我。小轩成绩怎么样啊?他哦,中上等吧,偏科,语文好,从小看书多,数学不行,勉强考及格,英语还可以的,我给他报了个培训班。是哦,你以前文章写得好,他长大一定也跟你一样写得好。哪里哪里,都是瞎写的。小轩也写哦,我老见他在本子上写啊写,但从来不给我看,我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要尊重孩子隐私嘛。我当然尊重,就怕他想七想八。你看他乖乖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什么其实也还没什么,就怕付诸行动,那我就怕。是哦,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年龄的孩子啊,没个是非标准,的确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小轩这个。小轩那个。小轩小轩小轩。
“小轩,小轩,”妈妈推了我一下,“背一首诗给吴叔听听。”她和男人,齐齐注视我。我一时间懵住了,呆呆地回看他们。妈妈凑过来,“就是你常背的那首《木兰辞》。”我没有说话。她冲男人干笑了一下,“他害羞。”又扭头对着我,“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接下来是什么?仔细想想。”我没有说话。她的眼神逼视着我,“你平时背得很熟,我知道的。木兰当户织,下面是什么?”男人说:“算了,别为难孩子了。”她没有放过我,执拗地催道:“你再想想。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她的语气有点儿不耐烦。我不看她。我闭上眼睛。我从未有过这般的耻辱感。呼吸越来越重。我的。她的。我们又一次对峙起来。男人声音响起,“雅君。哎,雅君,算了算了。孩子不想背就算了。”妈妈的气息远离了我,我松了一口气。“小轩……会背的……呃……今天……哎……小轩真会背的……”哈哈。肯定会的。小轩一看就是聪明孩子。不需要证明自己。
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个在商场最底层的儿童游乐园,在星期一的下午,几乎空无一人。我躺在由无数的塑料球堆在一起的海洋之中,阳光之手穿过玻璃天顶把我死死地往下按。球盖住我的腿,盖住我的胸口,最后盖住我的脸。阳光透过球的缝隙穿刺进来,扎进我的身体。下沉。下沉。塑料球相互摩擦的咯咯声,还有散发出的臭气,都远去了。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静。胖头鱼达不到的水之深处,几乎没有生命的所在。呼吸。呼吸。心脏怦怦地跳动。只有我。
我再一次出来时,没有任何目光投过来。弯曲的绿色滑梯,一头贴地的黄色跷跷板,无人骑坐的彩色木马,阳光收起来了,大朵的云块堆在天顶上。现在,这里阴暗如水洼。妈妈和男人坐在水洼边的长椅上聊天,他们把目光投射到对方身上,荡漾出笑容和言语来。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也不会知道。五百块钱,妈妈昨天塞给我的五百块钱。我忽然想起它们就在我的口袋里,出发之前我偷偷装在身上的。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它们,如果现在我趁着他们不注意,溜出商场,打个的士,赶最近的一班火车,肯定是可行的。我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可是回去之后呢?并没有什么在那里等着我。 我爬上扶梯,进入用塑料搭建起的碉堡内部,钻到最深处坐下。我无处可去。这个念头如蛇一般冰冷地缠绕我的全身。我感觉到害怕。胖头鱼和妈妈合力要送我去的地方,我不想去。但他们没有问我。他们也不会问我。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为了我好。我好不好,我说了不算。我开始沿着碉堡往上跑,跑到顶上,又能看到他们。他们手上各自多了一瓶饮料。现在,陌生感消除了,他们放松地对视和流畅地对话,不再需要通过我。我感觉像是坐在被劲风吹离海岸的轮船桅杆之上,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开始紧张起来,忍不住喊了一声,“妈!”她听到了,看向我这边,微笑地向我招手,但她安坐在那里,没有动一下。我想再喊一声,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来。我必须跳下去。我不能被带走。一。二。妈妈站起来,往这边跑。胖头鱼也站起来了,往这边跑。三。无数的球从我身下逃开。下沉。下沉。恍惚之间,又被球给托住。眩晕感,脑浆好像都给搅动了,嗡嗡作响。我被抱住,男人的手臂抬起我,我闻到了胖头鱼身上香水的氣息。妈妈,为什么不是你?
(七)
琼姨说:“都没有一点安全措施,连个防护栏都不装一个。还好是没事,要是有事就晚了!”她拉起我的裤腿细看了一遍,又挽起我的衣袖再次细看,“真不疼啊?”见我摇头,她紧攥我的手,“真险哪!”妈妈坐在椅子上,撇头看阳台,手上盘弄着鼠标,她脸上的妆已经卸掉了,又一次恢复到暗黄的肤色,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似的。琼姨继续说:“你还是太好说话了,要是我啊,一定要找那个商场的负责人好好说说。”妈妈懒懒地回道:“跟他们没有关系。”琼姨激动地拍手,“怎么没有关系了?怎么没有了?”妈妈提高了声音,“琼子,小轩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琼姨一时间有点儿懵,她咕哝了一声,“你在说什么?”妈妈定定地看我,“他是故意的。”她停顿片刻,几乎是以嫌恶的口吻接着说,“这一点跟他爸一个德性。”
妈妈突然站起来,来回踱步。琼姨不安地问:“你不舒服吗?”妈妈随手拿起桌上装书用的塑料袋,“你知道这东西套在头上的感受吗?”她整个头钻进袋子里,在脖子处系住,“就这么薄薄的一层,会让你呼吸不上来。你越呼吸得快,死得越快。”琼姨做出打住的手势,“好了好了,看着就瘆得慌。”妈妈把袋子取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跟他爸生活在一起,就是这样的。”琼姨紧张地偷看我一眼,“还是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吧。”妈妈干笑了起来,“不用我说,他现在就让我有同样的感受。每天我都担心受怕,只要我一没留神,他就能给我搞出一个事情来。”她又一次定定看着我,“你这样做,跟你爸有什么区别?你不是最怕你爸吗?你怎么做的事情跟他一样?”琼姨一把护住我,冲妈妈吼了一声,“好啦好啦。跟孩子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妈妈又一次坐下,她拿起桌上琼姨的烟盒,摸出一根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我都快被他们两个给逼疯了。他那个爸爸,”她拿烟的那只手指着我,“每天都会问:你今天见了谁?男的女的?叫什么?你为什么要见?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除开这些呢,你还有没有什么对我隐瞒的?没有?真没有?我觉得你有,你肯定有,对不对?你怕什么?你为什么会怕?……每一天!他根本不相信你回答的,他会不断地盘问你,拿他之前问过的问题再一次盘问你,如果答得不一样,比如说你吃的菜没说对,嚯嚯,他就兴奋了,像是终于嗅到毒品的狗似的,”妈妈吸完一根后,又摸出一根烟,“晚上你就别想睡觉了。你要是不理他,他会哭,会闹,会打自己的头,会撞墙……”她看了一眼我,“这些小轩都看到了。”
“你妈去哪儿了?”爸爸蹲在我面前问,他细白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我不说话,他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断地拨打电话后,妈妈关机了,他一手捶在墙上,“操!操!死女人!”他又一次转回来,蹲在我面前,“你一定知道对吧?”他的鼻息粗重,声音急切。到了饭点,他坐在沙发上,我要去做饭,他说:“等你妈回。”午饭的点过去了,晚饭的点过去了,我肚子饿得发痛,但不准吃东西,必须陪着他坐在客厅里等。他沉默不语,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我扛不住,睡倒在沙发上,直到被他们的争吵声吵醒。电视、花瓶、挂钟、饭盘,都砸碎了。爸爸推搡着妈妈,妈妈反推过去。耳光。拳头。唾沫。头发。血迹。爸爸冲门而出。妈妈瘫在地上。那是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妈妈连夜收拾好东西,带我去了汽运站,然后转乘火车,来到了这里。
妈妈已经在吸第四根烟了。她贪婪地吸食,整个卧室烟气弥漫。琼姨搂住我,不断地用手抚摸我的脖子。“他会打电话到我单位去,盘问我的同事,还找到跟我一起吃饭的朋友,警告他们。到最后,没有人敢找我了。大家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丈夫,他们都怕了。还有还有,”她掏出手机,“我原来一直用的那个手机,被他偷偷装上了跟踪软件,要不是他说我去哪里都一清二楚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发现;你要是不出去,留在家里,他又对你不理不睬,当你是空气,如果是这样也挺好,至少他不会烦你,但你一旦看手机,他又会立马跑过来盘问你……我手机里存的每个人他都会打电话过去,问跟我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早就把你们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也不敢联系你们。”
琼姨牙疼似的啧啧有声,“你真是傻啊,完全就是个神经病好不好?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啊?”妈妈频频点头,“是啊,我就是傻。结婚这些年,他一直都是不错的,对我,对小轩,都挺好。也就是这一年来,他变了个人似的。为了小轩,我想忍忍也就过去了,看来是我想多了。”她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跟他提离婚,他跪在那里求你,说自己不对,自己混蛋,自己是个神经病,到了后面,甚至拿刀子要割脉,说只要一离婚他就死给我看,老实讲,我被吓到了。”琼姨起身过去,手按在妈妈肩头,“这种人才不会死。”妈妈连连点头,“那时候哪里知道,每天过得胆战心惊,生怕他要给你来个跳楼上吊吃安眠药,走在路上手心都会紧张得冒汗,每天睡不着吃不下,这样下去我自己都不如死了算了。现在,对,现在,”妈妈指了指窗外,“走在外面,我还是会觉得他在暗处跟踪我。走着走着,我会突然回头看。我知道是自己吓自己,但就是忍不住想。”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琼姨倒了一杯水给妈妈,妈妈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鸽子又一次飞到了窗口。咕咕咕。咕咕咕。琼姨走到阳台,给它撒了点米。妈妈声音低沉地说:“小轩,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行吧?不要跟你爸爸一样,行不行?”我手摸着床沿,抬头看琼姨在阳台上抽烟,鸽子已经飞走了。妈妈还在看我,“你倒是说话啊。有时候我总是受不了你不说话。”她起身焦躁地走路,走不到几步到了墙,又转身折回,“妈妈要工作的,要养活你的。你要是天天这样,我哪里都去不了,也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你懂吗?”她忽然过来,我想掸掉落在她衣服褶皱里的烟灰,“不要这样了。行不行?”她一屁股坐在我边上,床下沉了一下。她手碰到我的脖子,一点一点摩挲,“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听进去了……头发太长了,下午带你去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