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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7点50分,夜幕拉低了城市的声响,一切都安静了。
张洁梅又走向了暨南大学运动场外的空地,作为广州市天河区岗顶附近为数不多的广场,这里吸引了早晚逾10支广场舞队伍。虽然还有10分钟才开始,但已经有队员在座椅上等待,张洁梅一到,对方赶紧起身,帮忙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瓶大小的音响。张洁梅笑着打招呼:“你来啦,几天不见了,都干嘛去了?”
“唉,感冒了。”她一边回答,一边拿出自带的扫帚扫起了落叶。
7点55分,另一支队伍的骨干欧阳燕、高瑶和张欣也到了,她们从另一个入口走入广场,摆出四倍于矿泉水瓶大小的音响,用拉杆拉着,正对张洁梅的队伍。
这期间张洁梅和欧阳燕的目光曾有短暂的交汇,但二人立即将头侧了过去。
8点,晚场的5支队伍到齐,陆续放出了风格各异的音乐,张洁梅这边最先放的是英文名曲《Big Big World》,对面则是节奏感极强的《最炫民族风》。5支队伍人数有多有少,跳起各色的舞蹈。
寂静被打破了,频段不同的音乐混杂在一起,切进路人与学生的耳膜。
嘈杂并不仅仅存在于音乐之中,喧闹之外总有更唏嘘的故事,混杂着亲密、背叛、争执和慰藉。张洁梅一语道破:你会看到我们之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在每一个跳广场舞的地方,都会发生,都会。
“江山”缔造者
61岁的张洁梅是第一个来空地跳舞的。2010年的夏天,退休去青岛度假的她第一次接触到排舞,作为2002年开始引入我国的一种国际性的健身舞蹈,那时排舞已有一定普及。张洁梅为之着迷,而且上手很快,她在几天内就学会了十几支排舞。
在广州的家中赋闲久了,张洁梅觉得身体变差了。这一年10月,她拿着MP3,戴上耳机,每日散步后在操场上翩翩起舞。排舞舞曲可由32拍、48拍、64拍等不同的循环节奏组成,又融合了恰恰、伦巴、曼波、牛仔和摇滚等舞步。张洁梅有身段,有功底,跳了不到5分钟,便有路人问:“老师,我可以一起跳吗?”张洁梅一口答应。
不到3天,身后就跟了一串学徒。操场空地捉襟见肘,张洁梅振臂一呼:走,到小广场去。
跳舞的人慢慢多起来,不到一个月就达到二十多人。最先是校区教职工的家属,他们的儿女长期不在家,退休后大把空闲时间,后来有一些钟点工以及附近小区的中年人也加入进来。
张洁梅当然地成为牵头人和领舞者,团队人均月收费最初5元,后来提到10元,用于更新设备、搜集资料等开销。看着日渐蓬勃的团队,张洁梅非常开心,广场舞已成为她晚年生活最重要的部分。
2011年4月,广场上出现了另外两拨舞者,一拨水平很高,被张洁梅这边戏称“专业队”,还有一拨主要是跳交谊舞。三拨人加起来不到一百人,五百多平米的广场足够她们施展,傍晚的休闲时光原本可以这么快乐、舒畅地进行下去。
队伍不好带了
在暨南大学附近医院工作的郭慧杰平时很“宅”,觉得自己年轻,身材也好,不需要锻炼。颈椎的不适逼着她走出家门。进入张洁梅这支舞蹈队后,从小就参与红卫兵汇演的她一展才华,很快成为二号人物。
为了陪丈夫,张洁梅每年都要去青岛待上两三个月,她割舍不下辛苦组建的舞蹈队。这时,郭慧杰提出替张洁梅暂管团队,她计划再教一些新舞,条件是“会费”涨到每人每月20元,理由很简单:相邻“专业队”每月收费50元,两边差距太大。
提价之后,郭慧杰开始履行职责,但一些队友对于新领舞的举措并不买账,欧阳燕、张欣等4人突然跑到了交谊舞队那边,却又隔三岔五回来跳排舞。有一天,郭慧杰发火了:你们要出去跳就别回来。交钱也不让你们回来!
4个人一怒之下另起炉灶,并宣称分文不收,吸引了许多附近的钟点工和保姆,不到半月人数便接近40,超过了张洁梅苦心经营一年的队伍。
一些不中听的说法,很快从郭慧杰带的舞队传到欧阳燕的舞队那边,比如“保姆团”、“背叛者”、“见不得光”。
欧阳燕的那拨人气不过,她们故意把队伍拉到对方的近前,唱起对台戏,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张洁梅的舞队又经动荡,多位学员先后离开。郭慧杰把“战争”短信告知张洁梅,张心里一紧,立马改签机票,提前一个月从青岛飞回,力图一挽颓势。
我是帮主
回来当晚,张洁梅被广场上的情形惊呆了:广场上已经有了5支队伍,自己原本二十余人的团队被蚕食到了七八个人,而对面的团队扩充至五十余人,占据了大半块空地,音乐震天响。郭慧杰舞姿依旧优美,却难掩一份凄然。
张洁梅忍无可忍,她要展开反击。第二天,水瓶大小的音响丢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20cm、宽10cm的桃红色音响,功率是原来的两倍。调音的时候,张洁梅将声音开到最大,她对音量十分满意。对面把这个看作挑衅,有人大吼:你们大声了不起吗,我明天换个更大的!
第二天,对面换上了更大的音响,分贝竞赛愈演愈烈,“战乱”也殃及其他舞队,她们也不得不更换更有力道的音响。
靠近广场一侧的学生们苦不堪言,他们有时会探出头:“吵死了!小声点!”那费尽力气的嘶吼刚出宿舍,便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中。终于有一天,一个装满水的矿泉水瓶从宿舍楼扔下来,砸中一位舞者,水洒了一身。至此,他们才稍稍收敛,调低了音量。
地盘是张洁梅更为在意的事。她把自己看作这块场地的拓荒者,不甘心团队渐渐凋敝。张洁梅觉得,舞蹈队就像一个帮派,她是一帮之主,“她们(队友)是我的人,我要为她们出头。”争夺生存空间的时候,她会感到浑身散发着一股凛然的正气。 张洁梅开始站在空地的中线处,对方一过界,她便提醒,“请回去,这边是我们的地盘。谢谢。”
“这就是嫉妒嘛。”在欧阳燕她们看来,对方嫉妒她们人多,嫉妒她们不收费,嫉妒她们声音大。在多次发生口角后,她们决定约张洁梅谈谈。
谈判就在空地的长椅展开,欧阳燕一方说:“我们挺怀念以前和你一起跳舞,别吵吵闹闹弄成现在这样。”张洁梅表示同意,希望大家好合好散,不过,这位气场镇得住几百人的公共课的老师,也不想在“疆域问题”上退让:“人多人少不是问题,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双方平分,就这样。”
边界定了下来,但彼此的斗争并没有结束。张洁梅一面吸引更多的人加入自己的队伍,一面和郭慧杰精心编排更好的舞蹈,“保姆团”也请来专业老师,意图在舞技上胜过对方。
“保姆团”还利用家属在保卫科的优势,暗地请保安“关照”张洁梅这边,声音一大,保安立马警告。一次,她们的“密谋”被郭慧杰撞见,方才作罢。
主要矛盾之外,几个舞队之间还有更多的或大或小的摩擦,“广场政治”在此频频上演,轻松欢快的音乐旋律下掩藏着各自不为外人道的心思。
争斗是因为珍视
为了能继续跳下去,各支舞队不至于完全撕破脸皮。在广场上可能会糟心、会吵闹,但她们无法想象没有舞蹈的日子。
晚场的5支队伍,平均年龄约50岁,除去“专业队”全员上班,其余队伍多是退休职工。生活在一瞬间改变,留下大片的空白,总不能终日在家聆听挂钟的“滴答滴答”吧,而且广场舞让她们觉得重新焕发了青春,身上充满活力。很自然地,广场舞成为她们生活的重中之重。
为了教新的舞蹈,郭慧杰专门去健身房上了两个月的课,学习形体芭蕾和运动体操,并编排了近30支新的舞蹈。“现在跳舞已经不再是最初的目的了,我们要追求美,所以要跳更复杂的舞蹈。同时,我对她们还有责任,所以每天都必须来。”
“专业队”的领舞徐倩,几乎把所有余暇时间都给了广场舞。早上8点起床,到运动场做基本功,拉杆、压腿、下腰,一样不落,回家之后开始备课,看网络资料、舞蹈书籍,琢磨编排。下午3点,她在客厅一遍遍重复当晚要教给学员的动作,直到晚饭时间,洗个碗,休息下,就该出门跳舞了。
“女人嘛,都是想美的。多跳舞,身心才会快乐,快乐了你才显得美嘛。”张洁梅如此看待大家对广场舞的钟爱,“生活真的很美好,退休以后,只要你能走出家门,并不寂寞或者单调,你可以跟很多年轻人在一起,能够和这个社会接轨。”
“专业队”的汪凌直言,每天跳广场舞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看到老师漂亮的舞姿,会愉悦,跳好了一个动作,会满足,跳舞间隙的家长里短则让人放松。广场舞成为平日的精神寄托。
在跳舞之余,队友们三五成群,聊聊柴米油盐或关节的老毛病,聊聊对儿媳、女婿的看法,以“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彼此安慰着,有人兴致勃勃介绍微信怎么用,有人谈起比特币的神奇。家在异乡的保姆们对各自雇主吐槽一番,一起怀念起老家的油辣子和口味虾。
她们在舞队中寻求身份认同,又通过团队间的“文斗”、“武斗”进行自我保护,她们都觉得,“广场政治”不是为了斗争而斗争,是在维护自己格外珍惜的领地。
2014年6月,广州出台《广州市公园条例》(草案),其中规定:超出限定时间和限定区域、超过相应分贝的广场舞可能被罚最高1000元。而几乎所有的公园广场舞都超过《社会生活环境噪声排放标准》规定的60分贝上限。这些限制将对广州的广场舞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阿姨们蓦地感受到世界“深深的恶意”。她们无心争斗,开始担心广场舞的未来。
接受采访时,每个采访对象都不断地问:“你真的觉得我们的声音大吗?真的很大吗?能不能不要限,限了我们去哪里?”
张洁梅等人都下了决心,如果真的要限,整个广场的舞者会停止内耗,团结起来,一起为了保下500平米的场地抗争到底。在她看来,所有广场舞的“斗争”都是副产品,而跳舞的本质是为了健康和愉悦,对于广场舞,她们放不下,丢不掉,离不了。
时钟指向9点半,各队的人三三两两散去。有队员留下来,要张洁梅纠正动作。对面,欧阳燕和张欣收拾妥当,抬起音响的两端,一边闲聊一边从来时的方向离开,避开了张洁梅。
广场又恢复了寂静,阿姨们也没有留下一丝舞动的痕迹。没人知道一小时前这个广场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