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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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平良跟我说,这几天想起李花忽然觉得很纠结。我说想起一个人有什么纠结的,有事无事的时候总能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既然能记住,何必怕想起。何况你也不是今天才想起的,这些年你一直跟我提起她,提起她的频率高于提起任何人。他说不是的,我这几天特别想,特别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一起步行着去逛公园,她拉着我的胳膊,她的身子软绵绵的。
  我说你是不是看到春天来了梨花开了就想起李花了吧,梨花不是李花,一个是年年都会开,我们没活着的时候它在开,我们死了它还在开。它是所有人的,这个所有人里面只是有你而已。李花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一辈子,你懂不懂?就是虽然你还活着,在她那里已经到了生和死的尽头,没有哪一种尽头能比生和死的尽头更称得上尽头,这个尽头永远不会再延伸。她就跟路旁的梨花一样,你只能看,开得再旺盛也是为了自己开的,跟你没关系。他说我当然懂,可是这辈子还没有过完,就成一辈子了?我说是的,你都结婚了,你都有孩子了,你又惦记起前女友干什么?这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他说这叫爱,懂不懂,这叫爱。那时候觉得她喜吃喜穿不喜欢干活,怕养不住不敢跟她结婚,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她。她也是因为我不要她了,才又找的男朋友,并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作家,你说爱能从那个永远的尽头再往前延续出一段路程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你相信它能它就能了。反正死亡是真的能消灭掉一切肉体,这是我们的眼睛能看到的,是无法怀疑的。
  平良是我的朋友里面,特别能干的一个人。他老家是农村的,一个人出来闯荡,摆过地摊送过快递,吃不上饭的时候还去医院卖过血。总算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里开了一个小型的生活超市,东西摆放得整齐干净,货品齐全,价钱公道,生意稳定。日子算是过得顺心了。
  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和他一起出来闯荡,比他优秀的人也很多。可是朋友里面,我最佩服的只有他。他能把问路的人送出几站路,能自己掏腰包买下伤残老大爷的一车烂菜,能把在他店门口对别人行窃的小偷追得小偷自己跑不动。这样优秀的品质,有的时候我们想去做,未必做得出。想和做,佩服和成为终究还是隔着一道鸿沟的。
  所以我特别喜欢跟他聊天。还因为我每次去,总能喝到他的好茶,听到他的倾诉,做为一个生活落魄窝在家里码字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也是莫大的安慰。
  他的超市和别的超市一样,有很大的玻璃橱窗,我们在喝茶闲聊的时候,外面的车和人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批批地出来又一批批地消失。
  “可是你们都结婚了啊。”
  “就是因为都结婚了才烦啊。”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橱窗前挂了一个硕大的葫芦。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我进来的时候也许看到了,才会觉得今天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还是差不多的话语,但是说话的环境里多了一个葫芦。
  就像他忽然开始纠结想起李花。其实都是在静止的生活中,忽然心动了。
  我说这个装饰品很好看啊。他说最近总是特别烦,晚上睡不着觉,这个橱窗冲着路口,怕招来灾祸,就挂个葫芦压一压。
  “你还信这个?”
  “我明知道是假的,但是还是想挂个葫芦压一压。”
  “那在你心里潜藏的深处,你还是信的,那些潜藏的意识,有时候你自己都不知道。”
  “你是说我不了解自己吗?”
  “我总觉得人了解的自己,是想了解的自己,总是往好的一面去了解。而真正的自己,不是不了解,而是不愿意面对。”
  他笑了,说:“作家,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他当然指的是李花的事情,我没有回答他。我知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了他,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已经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了。他正等着我对他说教一番,然后他准备了理由来辩驳我,不管输赢都还是按他自己的想法办,这样说了等于没说的话,不如不说。我的这个朋友,在我们谈话的当天晚上,就不出意料地约见了他的前女友李花。不过他们只是去咖啡厅喝了几杯咖啡。他们交往的时候,女朋友想喝咖啡,他没有钱,就一次也没有去过。现在总算达成了愿望。虽然他们都不喜欢喝咖啡,喝了以后更加不喜欢喝咖啡,喝的时候他们还都抱怨了不好喝,但是他们还是约定了下次还在这个地方见。
  那天晚上他带着旧情复燃左拥右抱的幸福感,一路哼着小曲进了家。他在浴室里仔细清洗着自己,自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仍然健壮,而自己好久都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个健壮的身体,每天都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不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妙。他觉得每一寸身体都在重新焕发着青春,美妙的青春重回了身体,哪怕就是片刻,也是颤栗的电感。
  老婆严丽丽被他的兴奋感染,换了一身粉红色的睡衣,在灯光下镜子前扭动了几次,见他的目光不为所动,就嗲声问他好看不。这个睡衣还是他出去进的货,当时就是认为好看才挑选回来的,他当然一口应道说睡衣真好看。他心里很明白,老婆是想叫夸她好看哩。可他就是不想夸。他的目光移向别处,不愿意看严丽丽臃肿的身体下垂的乳房。他也知道李花的身体,这个时候和严丽丽也差不多,不过他还是想李花的身体,像是想着一团可以燃烧自己的火。
  严丽丽也不在意,扭摆着上了床,用手在他身上轻轻摩挲着,那手还不如刚才的水温舒服。不过他还是起了反应,他顺着她的手匆匆做完,总有种浪费的感觉。然后他去厕所尿尿,觉得尿意很大,却好久没有尿出来。像是被堵了,幸福感也被堵住了。他感到了痛苦,一种力不从心的痛苦。
  是不是传说中的尿结石?他想。
  他在便池前立了一阵,终于尿了出来,最后的一些尿液却是红色的,滴落在便池里,在前面的尿液中扩散着如同鲜花一样盛开。他看见了,心头一阵乱跳,惶恐不安地躺回床上,总觉得床下面是无底的悬崖,他在这23楼上住了快十年了,第一次感到了身下的高度和空洞。他在这种悬崖般的高度上翻转了几次身体后,对严丽丽说:“我刚才尿血了。”
  深夜里的城市,安静的灯光在窗外摇晃。严丽丽有些倦了,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听这话,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说这会儿去医院看看不?他说应该也没啥事,也没有别的症状,可能是上火了吧。严丽丽就又躺下了说你去把窗戶关上吧。窗户对面隔着一片空地,是又一片窗户。他关窗户的时候,看着对面那片或明或暗的窗户,想着窗户后面此刻一定有各种各样的生活,人就是为这些而生而活。   二
  他这一夜,耳边总响着滴滴答答的尿声,然后他就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寻找声音,清醒了知道是幻觉,长夜漫漫不得不睡,就又闭上眼睛睡觉,刚睡着,那声音就又出现了。他就这样反复入睡又反复睡醒的时候,天亮了。原以为沉沉的难熬的长夜,被光亮挑开,好像只用了片刻的工夫。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厕所,他站在便池旁看着浑浊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畅快流出来,尿完了蹲下身子仔细看,没有发现血迹。可是昨天明明是有的。
  昨天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天刚刚开始,一开始就有好多地方等钱花。家里的电费水费燃气费物业费,房子要还房贷,家人的肚子要填饱,身上要穿好,严丽丽要美容要保健,朋友间的应酬要有钱打点,小孩子更是不停地这样花那样花,还有很多这会儿算不到,忽然就出现的地方也得花钱,处处都是钱,都怪兽般张着大口等他赚了钱往里填。他感觉着往里面填的都是他的时间,他的时间就这样天天被夺走了。可是不夺走的话,他要时间又有什么用呢?好像活着也就是为了挣钱吧。他把挣钱当成了一种习惯。所以虽然有沉沉的心事,还是习惯性地去店里。在店里坐下了,熟悉的一切让他暂时觉得安全。在这样稍觉安全的安静里,他用手机搜了一下为什么会尿血,网络上有很多解释,但是看起来自己的症状更接近那种吓人的解释,他越看越害怕,害怕那些看似无用的时间,一下子彻底没有了,害怕就这样掉进空荡荡无边无际永远到不了边际的黑暗中。一个客户进来买东西,拿起一样东西问他怎么用,他竟然就觉得烦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他一直对每个客户都百询不厌的,他的好服务在这方圆是出名的。但他就是不耐烦了,他耐着性子说上面有说明,客户竟然仔细地看完那个饼干盒子上面所有的文字,然后说没有说孕妇能不能吃啊,你要告诉我到底能不能吃,我媳妇肚子里可是还有一条命。他说是啊,还有一条命,命可太值钱了,你还是不要买了。客户朝他白了一眼,你这是做生意吗?你看不出来我是在跟你分享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的喜悦吗?平良想跟他吵两句,可是觉得没力气,就闭嘴不言。客户放下东西就走了,他走后平良觉得更加焦躁,就打电话叫严丽丽过来看店。
  严丽丽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你有个超市觉得是自己辛苦奋斗的硕果,我可不想跟你过这样的日子,天天像个蜗牛缩在店里,明明是在北京,活动范围却不过一百平方米。平良说没事,店小我一个人就能顾过来的,我不会让你做不喜欢的事。严丽丽这才扭捏着开始了和他的交往,他还想着媳妇呗,哄到手了,还真能不管自己家的钱袋子?谁知道结婚后严丽丽当真不管店,叫她坐店里一会儿,她不是算错账就是和人吵架,后来有了孩子,就彻底不管了。平良想着她能管好孩子也行,两个人也算是分工合作。家嘛,不就是分工合作吗?也就不再指望她守店。婚后有几次想扩大经营规模,想想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受累,就安于现状了。安于现状后多年,平良发现邻近跟自己一起起步的小生意一个个都做得比自己好,对面路上那家超市老板,已经开了十多家分店,自己只管开车去旅游,时不时背着手挺着胸去各店看一下。而自己连他手下的店长收入高都没有。
  他在这个时候更加想念李花了,要是娶了她,给了自己奋斗的动力,说不定自己会比对面那家更强,因为那家刚开来的时候,還邀请他过去指导过。
  严丽丽上午是去练瑜珈了。她不喜欢这个运动,可是几个闺蜜都在练,她也就跟着练了。她练了大半年时间,腰身也真柔细了不少。她在服装店里来回试着衣服,发现衣服都越来越合身,心中涌起空荡荡的成就感。因为闺蜜们的老公一个个都是那么会欣赏的人,她们的美丽能够增加在家庭的砝码。可是自己的腰不管粗细,平良都是她可以呼来喝去的人,这么辛苦也没有什么用处。可她还是坚持着练了,并且越练越上瘾。这次是几天前就约好的课,一大早就匆匆的去了,按着教练的指导,她正将身子弯曲在毯子上,告诉自己的大脑要平静,平静,却被平良的电话给惊扰了。
  她并没有忘记平良昨天晚上尿血了,她只是忘了他要去医院的时候,自己应该呆在超市里。她很清楚自己的生活来源是靠超市,真的把门关了,没钱花了,闺蜜也不会约自己的。约着一起消费可以,约着去消费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是每个人的底线。
  她急忙终止了瑜珈课往回赶,回去后不高兴地对平良说:“你要早点说去看病,我就不出去了。这是准备去哪里看?”
  平良说:“我心里不踏实,去个大医院看看吧。”
  他见到医生的时候,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担忧。医生微微一笑说:“在网上看的?”
  他说是的。
  他看了一下桌牌,医生姓王,这个姓氏很普遍,他从小到大,看过的王医生有很多,虽然是不同的王医生,还是给人一种熟悉感。
  王医生说没事的,先做些检查吧。
  他知道一进医院就会有很多检查,这是有心理准备的。看着那摞检查单,他还是心虚地说:“不会有事吧?”
  王医生说你是相信医生还是相信自己在网上搜的奇谈怪论?他说当然相信医生了,他从心里也是愿意相信医生的。王医生说相信医生就对了,没事的,检查一下好放心。看着王医生自信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真的没事了。连去做的几项检查都觉得医生是在例行公事给医院增加收入,想去收费处退掉。不过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按照医生开的单子,一项一项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都拿到的时候,已是下午快下班了。他在医院的大楼里就这样来回转了一天,转得脑袋发晕。他浑身轻松地拿着单子找到王医生的时候,王医生正跟一个病号聊着,随手接过他递的单子,脸一下绷了起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平良的心顿时敲起了战鼓。
  “怕是肿物,得进一步检查。”王医生轻轻地说。
  “肿物是什么?”
  “是——是肿瘤。”
  平良这才低头去看报告单。诊断结果上写着:左肾低密度占位,不排除肿瘤。建议进一步MRI。白色的纸张上黑色的字块均匀排布着,与平时见到的字块没什么区别,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老师教过,自己写过,读得出来,电脑手机上也打得出来,偏就是这些字,用这样的一种排列,决定了他的命运。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肾癌,一个可怕的名字。这个名字意味着死亡,意味着那个黑色的恐怖的不可测的总躲着的事情,轮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在此时的眼前,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还是老样子。王医生有鼻子有眼睛地坐在面前,自己也还是老样子,没有多什么没有少什么。对了,是有些改变的,他的脚在颤抖。医院的白色地板砖上,自己的脚前却有一根不知来历的发丝,细长而柔软,无辜地横躺在那里,随着他的脚轻轻起伏着。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自己怎么会忽然就要宣告人生结束了呢?
  王医生也不相信,他说还要进一步检查。就算真的是肿瘤,也有可能是良性的,就算真的是恶性肿瘤,就是俗称的肾癌,发现得早,也是可以治疗的。MRI就是核磁共振,是一种更先进的影像检查手段。王医生建议他进一步检查一下。人被遮盖的器官,在先进的科学手段面前一览无遗。人有意无意掩盖的东西,在医院面前也都要裸露出来。
  这种裸露让他又觉得有了希望,可以看得更清楚,也许是误诊呢,电视剧中医院弄错检查结果的桥段,经常看到啊。自己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一切被告知会危害身体的不良行为,都是远离的,应该不会得上这种病的。他一会儿觉得绝望一会儿又觉得无所谓,就这样泪流满面地回了家。
  严丽丽看见报告十分惊奇,指着报告上的一些医学术语问来问去,然后也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说不可能的,怎么会突然得上这个呢。然后说叫他还是听医生的,明天住院去,好好查一查。他们就开始准备钱和一些住院的东西。
  平良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提出去接儿子。儿子四岁,刚上幼儿园,一直是严丽丽接送,看到他去接,兴奋得叫着扑进他的怀里。他紧紧抱着儿子,看着那越来越像自己的面庞,想着就算自己死了,还有儿子活着,心倒平静下来了。他没有直接回家,领着他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领他吃了披萨和鸡腿,把他放在自己的背上背回家。儿子高兴得直喊:爸爸,今天真幸福。
  他也感到幸福,他想,这就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吧。
  三
  平良住院后,严丽丽只好坐在小超市里,再不情愿,这也是必须的事情。她坐在那里,不敢想象如果真的是癌,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事情。
  一个闺蜜约她去美容,她叹口气说出不去了以后说不定就得守在超市里为吃喝发愁了,说到悲伤处,忍不住哽咽起来。闺蜜却平静地说:“丽丽,这种病没事,要是后期,几个月人就没了,花钱也救不过来,拖累不了你。还有,你可要看好钱,别想着人一住进医院,什么都不顾了,倾家荡产也要保住命,到最后命没保住,你们的日子也保不住。”
  “不能这样说吧,我们是夫妻啊。”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丽丽,我讲的是真话,你才三十多岁,你们还有孩子,留着钱才是留着了你们娘俩的命。不过也不一定就是那病呢,也许住几天院就没事了呢。”
  严丽丽说最好没事。闺蜜说现实点吧,去给医生送个红包,能听他说个实话,知道钱往哪里花。要是需要做手术,一定要记得打点,手术台上他轻那么一点重那么一点,都是一条命一个家庭。严丽丽叹口气说:“我知道的,好好的人咋就生病了,好好的日子咋就这样了。”
  闺蜜笑了说:“这还不一定是肾癌呢,你就成这样了。”
  严丽丽说:“事在谁身上谁愁啊。”
  她在超市里忙了一天,就觉得日子真是漫长得无边无涯,原本轻松就可以度过的几个小时,却总因为担心下一分钟会进来一个什么样的顾客而心烦意乱,那些陌生的来来去去挑来问去的顾客,甚至还会因为她的冷淡而出言不逊,这让她真想关了超市。她看看窗外忙碌的人流,心里也清楚这样的工作并不繁重,只是自己没有干惯,叫苦叫累会让别人说自己娇气。没嫁人的时候娇气会让人夸跟个公主一样,结了婚有老公惯着,娇气是福气。这会儿要自己撑起这个家了,可来不得一点娇气了。她强打着精神,熬过了一天。
  平良倒是忙惯了的人,平日里恨不得用分身术去打拼,从没有想过要闲下来,而且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只用等待着一遍遍地测体温量血压,等待着护士拿来通知单告诉他可以去做哪项检查。那个平日里为自己工作的身体,看来需要自己的照顾了。可是没有了身体,自己又是什么呢?照顾身体也就是在照顾自己,可平良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怨恨身体的不争气,心里想要的很多,偏偏身体让自己躺在病床上。难道真的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外在的躯壳,一个是内在的灵魂。灵魂向往着随心所欲,而身体总是在捆绑着灵魂。
  泌尿外科的病人不多,大都是一些老年人来治疗前列腺。发生在这类器官上的病症,慢性病居多,治了会舒服点,带着病也能生活。他窃喜王医生没有让他去住肿瘤科,听说都是一些濒临死亡的人在那里,看来自己也真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他想,自己也许跟这里的一些老年人一样,躺几天,吃些药,这事就过去了。
  医院里别的很多科室,一床难求的不堪场面天天上演,经常有这个病号还没有出院,那个病号等这个床位已经等了好几天。检查用的设备,是各科室共用的,所以MRI的检查,他被排在了三天后。这三天里他还有胸片、B超、血、尿等诸多检查。
  同病室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前列腺做了手术。平良住进来的时候,他面色蜡黄,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见来了邻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照顾他的是一个岁数和平良差不多大的男人,西装革履,没有打领带。在医院这个大多数人都随意穿着的环境里,他的整齐很惹人注意。他微笑着和平良打了招呼,然后将尿壶塞进老人的被窝里,等他缓慢地尿完,帮他盖好被子,拿着尿壶去了厕所。
  “你这么年轻,应该没事的。”老人说。虽然说话的力气还有些弱,但是愉快的神情让平良也跟着心情放松。
  “做做检查,确定没事也就放心了。您孩子挺孝顺的。”
  “是啊,这次多亏了女婿了。女儿在国外出差,我都没敢告诉她,要不然她飞来飞去,挺辛苦的。到我要出院的时候,她也该回来了。”
  他的女婿这时候回来了,听见岳父夸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递到老人的手边。这让平良想起了自己在岳父母家,也是如此的。做女婿的干活行,但是不要多说话,话说多了,不一定会惹到谁不痛快。他曾经有一次领着岳父看病,大包大揽地说:“爸,您放心吧,以后你生病了,只管找我就行。”   他的内弟当时就说:“那要儿子干啥呢?你咋这么当家呢?”彼时,内弟刚从他手里拿走六万块钱买房子。别人借了他的钱,多少总有点感谢的言语和动作,而这六万给了出去,如同他欠了别人钱去还债一样,理所应当天经地义。他把这些委屈说给严丽丽听,她当时就给他一个冷脸,说他小气,不就几万块钱吗,她们家还把闺女给他了呢。他不知道对面的这个做女婿的,微笑闭嘴是个人习惯还是也曾有过这样的伤心。
  但是复杂的家庭关系中,也不是你闭了嘴,就没有战火了。严丽丽有时候会把她们家的事情说给他听,看他没有表态,就很凶地问:“这事你管不管,你到底是管不管?”总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管也不行,不管也不行。细想想,其实也就是出钱出力的小事情,偏就叫人那么纠结,如同陷在一团乱麻中。特别烦乱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李花来,他们在一起谈恋爱的时候,他给别人送快递,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如同蜜蜂一样四处嗡嗡,只为能采到一点属于自己的甘甜。他在李花跟前时,李花从没有将她家的烦恼引给他,他的烦恼事说给她,她也总是说这都是小事啊,能挣到钱才是大事,能过上好日子才是大事,将这些烦恼如泥牛入海般卸掉。
  现在他挣到了钱,算不算过上了好日子呢,有的时候他想,想吃什么就可以吃,想休息的时候就可以休息,日子精细算着也能好好过下去,这也算是好日子了吧。遗憾的是枕边的人不是李花。也许她这样是当时没有结婚的缘故吧,婚前的许多缺点都是能够藏起来的,不像婚后暴露得无所顾忌。但也许她本性如此,在结了婚后依然这样,那自己该多幸福啊。
  平良在住院的第一天就告诉了李花。她很关心他的身体,每天都要发微信问候一声,今天又做了哪些检查,结果怎么样?要是别人问,平良会很反感,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病人,更不愿意别人把他当做病人。可在李花的问候里,他舒服而甜蜜,他想躺在病床上,等着她来医院照顾自己。
  可这是不可能的,李花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管过得怎么样,那都是她自己的家庭,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平良认识她的丈夫,是他们当时在一起的快递员,后来自己承包了快递公司的几条街道,大小也是个老板,坐在屋子里指挥别人干活,不用让李花和他一起辛苦。这样的日子,都比他们最初出来奋斗的时候要好得多。李花也说现在的日子很不错。平良不想拆散别人的家庭,更不想拆散自己的家庭。
  他把检查都做完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李花,说出来庆祝一下吧。李花说你没事了,好啊。他们又来到了那家咖啡厅。在柔媚的灯光下,他面色凝重地告诉李花,自己可能是不治之症,没有多少日子了,想自己这么年轻就要离开如此美好的世界,真是不舍。最不舍的就是李花,他一直愛她,却不能在一起,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跟她在一起,问她愿不愿意陪他。
  李花的大眼睛瞬间涌出泪水来,长长的睫毛一眨,泪水便打湿了眼影,一团模糊。
  “这不是真的吧?你骗我的吧?”她轻轻抽泣着。
  “是真的。”平良说。“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开玩笑呢。”
  李花就不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他。他听着轻轻的音乐,轻轻抿了口咖啡,一种带着苦味的焦香从舌尖卷上心头,空气里荡漾起丝丝缕缕的甜蜜。
  他挽着李花的手出了咖啡馆。他没有和李花商量,李花也没有向他建议。他们竟然就心有灵犀地径直奔向一家宾馆。他开了房,他们带着房卡来到了房间,直到“嘀”的一声响起,一个陌生的屋子出现在面前。他轻轻地关上门,看了一眼李花,李花也看了一眼他,陌生的屋子让他们两个瞬间陌生。陌生的他们意识到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忽然间觉得很尴尬,本来紧握着的手也松开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听着对方粗沉的呼吸,沉默着。
  “还爱我吗?”李花打破了沉默。
  “爱。”
  “我也是。”
  平良就伸了手,紧紧抱着李花。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衣服向自己的身体蔓延过来。嗯,体温与体温间隔着衣服。平良身上的衣服很多都是严丽丽挑选的,尤其是内裤。这条内裤是严丽丽才帮他用手洗过的,他能在内裤上感觉到严丽丽的气息缠裹着自己。这气息让他想推开李花。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能推开她呢?他的手犹豫在半空中。
  “我该回去了,你要保重身体。”李花说。
  “好。你也是,保重身体。”他说。
  他送她到楼下,看她微笑着离开,内心无比充实,连返回房间的步履都无比轻松。他在宾馆那夜睡得很香,像是一下子丢掉了很多东西,无比轻松。
  四
  第二天回到医院,一进病房,满满的都是人。原来那个做手术的老先生已经可以出院了。他的女儿也回来了,在屋子里蝴蝶一样飞着收拾东西,他的儿子媳妇,还有一些别的亲戚也都来了,在屋子里聊东扯西,欢笑声一阵接一阵,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平良看了一眼那些陌生的面孔,没有看见那个女婿。他们看见平良,主动往老先生的病床前聚拢了一下,就留出了平良的病床。
  平良有些落寞地在床边坐了坐,就准备出去转一圈避避热闹。老先生叫住了他,给家人介绍说:“这是我病友,小伙子不错的,人热情勤快,平时对我很关心的。”然后对他说:“你昨天回家了吧,昨天晚上到现在王医生来找你好几次了。”他介绍的时候,他的家人里有好几个都伸着脑袋往平良床头看,那里是贴着一张病例卡的。他们的目光让平良浑身不自在。是啊,在医院里,不管是什么人,大家首先关心的是你得了什么病。
  老先生眉眼间都是轻松的笑容,出院了,告别了一种疾病,生活又崭新地开始了,当然是一件高兴事。他的话让平良觉得有些脸热,他没记得自己啥时候关心过这个老人家,也许就是顺便捎壶开水帮忙叫护士这类小事吧。回想一下相伴了几天,倒也是种缘份。他回了些客套话,便也满面笑容地离开病房去找王医生。
  王医生的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一个女人正在抹眼泪,说自己的父亲很爱自己,一辈子吃苦受累的,这该享福的时候却惹上了这种病。她的丈夫紧拉着她的手,像是怕她随时会倒下。王医生一边劝她一边平静地给他们介绍治疗方案。   环顾一下医院,来看病的人都有亲人相伴,只有平良是一个人站在这里。他忽然间感觉很凄凉,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好像身边的亲人们都想往自己身上靠,而从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肩膀靠一靠。
  也许是你一贯太强势了吧,什么事情都能比他们做得好,所以他们都指望你,这也是一种成就感。我曾经给他这么分析过一次。他当时一脸的苦笑,说,作家,我也穷过,穷的时候也没有人帮过我,都是或明或暗地嘲笑。我现在赚到钱了,比他们过得好了,他们就这事那事都找我,我真的不喜欢这种成就感,太累。我当时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平良在说这话的时候,如果有个家人需要他的帮助,他一定会很高兴地去尽力做的。人的本性如此,虽然厌烦了付出,他还是喜欢这种可以付出能有所付出的成就感。
  平良也在那里安慰了那个女人几句。怎么安慰的自己都忘了。因为在他们走后,王医生的几句话,彻底把他击懵了。
  “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是肿瘤。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瘤,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恶性瘤的可能性很大。不仅肾上有,腹部淋巴结也开始肿大,所幸别的地方没有迹象,手术切除后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是吧,王医生,我可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肾上的瘤就这样的,早期没有一点迹象的。”
  “是不是会要命啊?”
  “那是最坏的结果,你要相信医院,相信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你。现在的情况只能做手术,而且要尽快,因为癌细胞一旦开始扩散,非常迅速,早一天手术,生存的希望就会大几分。”
  平良都不记得自己跟王医生又说了些什么,最壞的结果是要命,是啊,为来为去不就为活着吗?还有什么比要命是更坏的结果。没有出结果的时候,他也有过最坏的打算。最坏的打算真的出现了,他只有麻木,反倒没有一滴眼泪。本来医院让他不要再回去了,就在医院等着手术,其余的事情,打个电话叫家属来办就行了。他还是坚持自己回去拿一些东西,说不回去不放心。
  他是真的不放心,超市,家,这是他在这个世上辛苦打拼出来的东西,大小物件,都是辛苦挑选来的,眼看要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老婆孩子本来是相依为命的,如今自己这条命可能会没有了,她们怎么办?
  医院的大门口有四五个跪地乞讨的,他经常看到他们,总觉得他们都是骗子,平常时候匆匆而过。那天他特意读了读他们每个人乞讨的原因,有写着父母重病的,有写着外出被偷光钱的,每一个理由都很感人。平良给他们每个人的面前放了十元钱。当然路人会有一些诧异的目光,感觉他这样年轻机灵的人是不可能被骗的,他不以为然。他觉得被骗的温馨感觉其实挺好,至少让自己茫然无助的心平静了几秒。
  超市门口摆摊卖煎饼馃子的老刘,老远就给他打招呼,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没有看到他。他木然地应了一声,就进了超市。老刘在他门口摆摊好几年了,没事的时候也拉过一些家常,看他那么忙碌,平良有些嫉妒。自己马上就没有忙碌的资格了,而太阳依旧,老刘们依旧,只有自己即将离去。他怨老天对自己不公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严丽丽在超市里坐着,看见他垂头丧气地进来,便面色平静地站起来,紧紧抱住了他。那怀抱很温暖,暖得他冰凉的身体竟然找到了感觉。
  “大难来了。”他说。
  “我做好准备了。”严丽丽说,“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们没有做过坏事,我们不会有报应,我们会平安幸福活到老的。”
  平良很感动,他轻轻地吻了她的脸,像他们的初吻,他能感到她唇间的芬芳甜蜜。
  他在家停了一晚上,把家里的事情和严丽丽交待了一下,就住院去了。他刚走,严丽丽就打了一大圈电话,他的父母和老家兄弟,严丽丽的父母和弟弟,都知道了这个突然的消息。平良的病房里,一下子也热闹了起来。
  平时不怎么出现的人,这会儿都出现了。平时看不出来关心,这会儿都表现出来了。平良在病房里,一下子陷进了亲情融融里。他本不想告诉自己的父母,怕他们担心。可是严丽丽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他们,他们一定会日夜兼程从老家往这里赶的,一路上有多少担心自是不必言表。可是转念想想,严丽丽既然能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他这边的父母也应该告知。都是一样的嘛,不能光怕自己的父母担心,而把家务事分给人家的父母。难怪她的父母只是把自己当女婿看,他也确实只把他们当岳父岳母看的。
  严丽丽的弟弟来看他时,红着脸说刚买了房子钱还不上,他这会儿实在没钱,叫平良一定要原谅他。平良说:“不用着急还,手术下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和你姐的积蓄还是够的。”他才如释重负地走了。平良没想到生病还有催债的妙用,内弟的表情实在可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探望的人一直络绎不绝,严丽丽又一直在身边守着,直到临上手术台的时候,他才想起,好久没有和李花联系了。即将去掉一个肾,以后就是残缺的身体了。他觉得应该告诉她一声,就躲进厕所,给她发了微信。她很快回了,说知道了,祝你平安。
  这让他心里暖暖的,上手术台的时候,信心也是满满的。他觉得自己也跟那个老先生一样,只是小波折,几天后就可以出院了。进手术室的时候,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北京的天,湛蓝湛蓝的,和农村老家的蓝天一样蓝,原本都是一个蓝天啊。
  肾癌是恐怖,切了原发癌,也不过是场手术而已。他将医生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做手术的病人都是被推进去的,有好多明明是可以走着进去的,仍然是被推进去了。平良不想这样,他拥抱了严丽丽,和大家挥挥手,大踏步走了进去。
  手术室里的人正在说笑,大家轻松的表情让他也觉得轻松。他微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像是来赴一场约会。一个美丽的小姑娘用甜甜的声音核对他的信息,无外乎你叫什么名字,要做什么手术,手术部位是哪里。核对完后,他签了字,就平躺在手术床上,仰脸看着围过来的绿色人群潮水一样包围了自己,忽然有了赴刑场的感觉。还好是对身体的一个部位,这个部位要危害到身体了,只能对它行刑了。   麻醉师告诉他要深吸一口气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罩子,几天来绷紧的神经,这一刻无奈地放松了,他长出一口气,然后深吸一口,闭上了眼睛,一阵山一样的感觉压过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手术室外很热闹。有几个中年人在一起大声说话,讨论昨天晚上谁喝得多了谁喝得少了,讨论到兴奋处是哈哈的笑声;有几个孩子在来回追着跑,不断能听到大人的呵斥声;也有悲凄凄的哽咽声和独坐的沉默。严丽丽就是沉默地坐着,看着手术室的门忽而打开忽而关上,看着一个个的人走进去,看着插满管子的人闭着眼睛被推出来。她忐忑着,不知道等待自己家庭的,是个什么样的命运。
  她这几天白天在超市里忙,晚上还要照顾孩子。每天睁眼看看都还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却好像已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不断告诉自己,再坚持几天,平良会平安归来的。可是还是忍不住在黑夜里想到最可怕的结果,想到的时候,泪水默默打湿枕头。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生活风干的人,已经没有了喜怒哀乐,可是面对着手术室,她还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电梯的门开了,出来十多个医生,快步跑进手术室,他们急匆匆的样子告诉大家,手术室里有状况。手术室外所有的声音全都停下了,惊慌地把目光投向手术室。
  这个时候,严丽丽的手机响了。
  是平良的父亲,打电话询问医院的位置。老两口下车后找不到医院,已经在路上转好久了。她心里一阵烦,坐个出租车肯定能直接拉到地方,不用再询问从哪里坐地铁从哪里下了,自己的儿子躺在手术室里,无论平时多么节俭,这会儿也不应该再省那点打车钱了。
  不过他们还是在平良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前赶到了。一见到严丽丽,平良的母亲就大放悲声。严丽丽说:“妈,你别哭了,人还在手术室呢,只是做手术。”
  平良的母亲就很生气,说:“平良这都是累的,你平时要是替他分担些,他至于累成这样吗?”她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压住了所有的声音,发现手术室外的目光都投向她们这边。
  “丽丽,你妈受打击大,她已经哭了一路了,你别往心里去。”平良的父亲说。
  “爸,没事的。”严丽丽说。说完就将目光投向手术室门口,看都不看他们俩。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平良也插满管子,微闭着眼睛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她都没有和平良的父母再说话。
  平良醒来后,已经在病房里了。满耳是心脏监控仪器放大的“咚咚”声,身上一阵阵剧疼传来,意识里还是健康自由的自己,身体却紧紧按着他,动也不能动。自己的一个肾就这样离开了自己。想想觉得遗憾,本来是一个完整的身体啊,却要花这么多钱毁坏它。他下意识地默念着数字,用这样的方式对抗身体的痛苦。医生在术前预计是在床上躺七天,漫长而痛苦的七天,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过去。
  严丽丽见他醒来,如释重负。在身边守了一阵,就回去了。晚上叫平良的父亲来守夜。儿子小,爸不在,妈得回去,平良也能理解,第二天她仍然不来,还是让平良的父母在医院,说超市忙,离不开。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平良的肚子发出“咕咕”声,医生说能吃饭了,可以喝点稀粥。对于手术后的人来说,可以开始吃饭,就是脱离了危险,开始慢慢恢复了。他给严丽丽打电话,用很虚弱的声音告诉了她这个喜讯。
  他以为她会很高兴地做碗自己喜欢的粥送来,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嗯”了几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平良心中有气,奈何这会儿在床上动弹不得,思前想后一股火蹿上来,心跳加快,心脏监控仪顿时报了警。几个护士奔跑过来,他忙对自己说平静,要平静,这会儿啥事也不想,就养病。
  在医生的手术刀下,肉体真的只是肉体。在手术室里,身上光赤,任由刀子在身体内奔跑。在护士的眼里,男人也不是男人了,在医院里的都是病人。下体插着导尿管,平常时候藏得結结实实的玩意儿,每天都要被护士掀开被子检查一遍,还要拿碘酒擦来擦去。起初平良觉得不好意思,可是护士觉得很平常,他也就慢慢觉得平常了。
  严丽丽不仅不露面,还打电话指挥平良的父母这样做那样做,这是平良最无法忍受的。还好他身体结实,术后的第六天就能自己下床了,虽然行动不便,但是能自己大小便,自己端着碗吃饭,他觉得如同重生。他给严丽丽打电话,叫她带儿子过来,自己想他了。
  “医院里都是病人,那么多细菌,你穿着病号服,脸色又不好,万一吓着孩子怎么办。”严丽丽满嘴都是理由。平良无力和她辩驳,因为他连说话的力气都还不太够,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是弱弱的。还好晚饭的时候,严丽丽领着儿子给他送来了晚饭。儿子在病房里又唱又跳,呆了一小会儿,就被她领走了。
  平良的爸爸说:“丽丽忙,你一住院,一大摊的事都撂给她了,她顾不上管你了,你别生气。”
  “我知道,没生气,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跟谁生气呢?”平良说。心里想着,手术前她还能陪着,怎么做了手术就开始忙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老婆来来去去跟个路人一样,孩子只在这里呆一小会儿,难不成,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这么大的年纪,就该来照顾病中的自己?只有自己是自己的,父母是自己的,别的都跟自己没关系?
  可是又过了没几天,在老家的弟媳妇打电话过来,先问了问平良的身体情况,然后就说家里的孩子想爷爷奶奶了。平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父母在老家跟着弟弟生活,平日里帮他们照顾孩子,做做家务。自己一生病,叫父母来这边伺候着,扰乱了弟弟一家的正常生活,人家不乐意了。
  平良就说自己也能活动了,一个人在医院呆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叫父母早些回去吧。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下,说留一个人在这,回去一个人帮弟弟看孩子。平良说一起回去吧,等我身体好了,我回家看你们去。
  父亲说跟丽丽商量一下吧,母亲说跟她没什么可商量的。父亲说你就是爱乱说话,你看你一到医院说的那话就是欠削,这两天她拉脸子不也就是因为这。母亲说,我说错了吗?我说的就是事实。平良问怎么了,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了。
  平良还是决定按父亲的意思把严丽丽叫到医院。   她一听父母要回去,在医院里就拉长了脸。平良也板起了脸,等父母出去的时候,对严丽丽说:“你想干什么呀?我这还没好呢,你就给我找气生,你想我死在医院是不?”
  “你弟弟是他们的儿子,你就不是他们的儿子?每年你也没少给他们零花钱,生病了就该在这里照顾你。”
  “你爸妈我少给钱了吗?他们在这里照顾我了吗?你的父母是父母,我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
  严丽丽还想继续争吵,看着气得浑身哆嗦的平良心有不甘地闭了嘴。毕竟是病人,平良就吵了这么几句,就感觉脑袋发蒙,可能血压就蹿上去了。他长叹一声,平静一下心情,躺在了床上。
  平良这时候就又想李花了,他趁着身边无人的时候给李花发了微信,说自己在医院做手术了。李花说自己的公公去世了,自己得陪丈夫回老家,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会天天和丈夫在一起,叫平良不要频繁给她发微信了。
  若在平时,一个不认识的人去世,平良是不会有感叹的。听见别人说某某的某某死了,跟看见一碗白开水一样平常,毕竟这世上每天都有好多人去世,同时又有好多人新生,与己无关的,有什么可感叹的?经过这样一段生死搏斗,他又听见这样的事情,没有觉得李花有什么,反而感叹人的生命太脆弱,今天在世上闲逛,明天可能就去另一个世界了,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貌似还不到一站路,太短了,好好活着,是一生中唯一的一件事情。
  六
  严丽丽开始喜欢上这种生活,这种家庭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以前她没有想到,天天干活原来也是有乐趣的。一个家庭里,谁干活多谁主宰了家庭经济,谁在这个家里就可以享受到随心所欲的权威。平良父母临走时,到超市里看过,看她忙前忙后的样子,平良母亲很诚恳地给她道了歉。她很亲热地拉着平良母亲的手说欢迎她住下。她明知道平良母亲是住不下的。她更相信自己这几天做对了,要是一直在医院照顾平良,扔下超市不管,到头来还要落个不干活的评价。
  平良在医院住了七天就拆线了。王医生叮嘱他,从术后切片看是个恶性瘤,虽然切除了,也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经常检查身体。平良连声说是,回到家里也真是把医嘱当成了圣旨,躺在床上静养,连门都不敢出。
  如果住院时间严丽丽还是一家之主实习生,这会儿成正式的了,里里外外都是她说了算。平良说丽丽辛苦你了。严丽丽说谁让我就这命呢。平良说以前都是我干活,我也没说啥,我这是暂时的,等我好了,让你好好休息。严丽丽说好,我等着呢,看你妈在医院说那话,我不就是没管超市里的活吗?别的活少干了吗?家务活繁琐,累得跟孙子似的还落个没干活,现在我啥都干了,我看她说啥。
  平良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就那一句话,咬住不撒嘴了。严丽丽说怪我吗?她要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在你们家人眼里就是这样的,是不是平时你跟他们说的,对了,肯定是你给他们说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说呢?平良说我没有,我真没有。严丽丽说不管你有没有,你是病人,照顾好你是我的本分,我不会跟你计较的,放心吧。
  平良哪里能放心啊,他这才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就成多余的人了。但是眼见严丽丽确实是忙,家里的担子猛地一压在她身上,自己帮不上手,也是惭愧,便任由她抱怨,在心里希望自己早点恢复。
  隔了几天,岳母拎着严丽丽最爱吃的榴莲,说平良生病了,要好好补补,自己这么久了没有来看望他真是抱歉。一进超市,见女儿满脸大汗头发散乱,正在一箱一箱往超市里搬货,心疼地说:“俺家姑娘受委屈了啊,要出这么大的力,干这么多的活。”她或者也无意指责平良在一边旁观。但是平良的心里就是不舒服,就呛了岳母一句:“这活我也不是没干过,只是这几天刀口没长好,我也不敢用劲啊。”
  岳母顿时收起了慈祥,拉着脸在超市里转了转就走了。她走后严丽丽说:“你怎么能对我妈那么说话呢,她又不是说你不干活。”
  “她就是说,我也干不了活。”他挑高了声音说。
  “她说得也没错啊,我是没少干活,你还不能让我妈心疼女儿?”
  “我说得也没错,我不就是这几天干不了活吗?”
  “她说得就是对的,你以后对我们家人客气点。”严丽丽挑高了声音说。
  平良感觉浑身发胀,刀口一阵跳动,他随手拿了个茶杯摔了出去,茶杯和茶水在地上日子一样翻滚。
  可能两个人同时想到了平良的身体,都闭了嘴,争吵便止住了。但在彼此的心里,却都还在生气。随后的多天,两个人都刻意回避开这个争吵。这并不是相敬如宾,而是在心里面都将对方当成宾客一样的陌生。
  星期天的时候,儿子叫平良领他去游乐场玩。他说:“宝贝,爸爸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等爸爸恢复了,一定领你去玩。”儿子便哭闹起来,他一生气,抬手在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他便哭闹着找妈妈去了。晚上平良叫他到身边来,他玩着积木玩具,头也没有抬,他走近了喊他,儿子竟然一扭头走开了。这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不由在心中苦笑一声,人也是物品啊,失去了可用性,只能是垃圾一样的待遇了。
  他身体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坐在超市里了。那个葫芦还在,茶具也在,他沏好了茶叫上我,我却不敢在那里多坐。严丽丽一直在忙,偶尔扫过来一些锋利的目光,叫作为客人的我,心中不安,生恐为自己在这里喝点茶,惹得他们夫妻生气。但我在心里也明白,平良这个时候是最需要人陪他聊会儿的。
  趁着严丽丽不注意的时候,平良也会和我诉苦,说一些家里的事情,但他的嘴里,再没有提过李花。像是真的彻底忘掉了这个人。
  一场病能改变一个人的身体,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平良在老家的弟弟给他打了电话,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说想养鸡,需要点钱,问他能帮助些不。他和严丽丽商量,被她一口回绝了,严丽丽说:“他们太不地道,你做了这么大手术,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们还把父母叫回家。”平良说:“他们也确实有难处,再说我们是亲兄弟,我能为这事跟他生气不管他了?”严丽丽说:“以前管得也够多了,这次真不管了。”平良说:“得管管的。”嚴丽丽说:“想都别想。”   平良以前给弟弟拿钱,从来都不用跟严丽丽商量,家里的钱都是他挣的,多或少只是个数字问题。没想到就这么些日子,连拿些钱都要看人脸色了。他的心里很是不满,便趁她不注意,从超市里拿走两万元给弟弟汇走了。
  两万元钱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超市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严丽丽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她便摔桌子摔椅子一顿骂,然后开始哭,然后就把钱都锁了起来。接连几天都没有搭理平良。平良说又不是不还,你弟弟是弟弟,我弟弟也是弟弟。严丽丽说我不想跟你吵,我已经不愿意跟你吵了。平良说我也不想跟你吵,你不就是嫌弃我现在干不了活吗?这样过日子的话,我还不如死了呢。
  身体真的是最大的本钱。这一场手术下来,休息了两三个月了,平良仍然感觉走路都是吃力。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把日子过回到以前的日子,啥都自己开始干。接货卸货打理超市,买菜做饭照顾儿子,虽然伤口隐隐做疼,提醒他还是个病人,他也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从病人变成人,回到一家之主的地位上去。
  严丽丽开始还嚷着说,你得小心身体,我来。后来见他搬了几次重物也没有出事,就不再管了。在超市里平良虎着脸不理她,她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索性舒服自在地约闺蜜逛街做瑜珈做美容,一天都难见到影子。
  平良心想自己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媳妇,真想和她离婚算了。他又想起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鸟与鸟只在都能飞的时候,才能互相做伴,一方折翼,另一方能不离不弃的时候,会很感动人。为什么能感动人呢?因为大多数时候,一方折翼,另一方便远走高飞了。
  自己仅仅是有一点小钱,在北京这种地方,这些又算什么?满大街的老板们多得是,又有几个婚姻家庭事事顺心的。好女人都是别人家的,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吧。总不能身上有病再为了离婚闹得鸡飞蛋打鸡犬不宁的,要好好过日子,日子就像是生意,只要用心经营,总能好起来的。平良安慰了自己多次。
  平良一开始这么拼命,生活竟然就又回到了以前。这是平良所希望的,只是担心,拼的怕真的是命。可为了好好活,他不得不拼命,这真的是一种矛盾。
  七
  转眼就是一年。平良感觉刀口不怎么疼了,却总咳嗽。他以为是感冒吧,可是又没有感冒的别的症状。在附近的小诊所里吃了些药也不见效。严丽丽说:“出院的时候王医生不是叫你去复查的吗?你怎么不去?”
  平良说:“我没事,不想去。”
  严丽丽说:“还是去吧,查一下放心些。”
  平良一直有些担心,越担心越不敢去,怕万一这种担心成了真的。可是这几天的咳嗽,让他不得不下定决心去医院。
  王医生看见他,很严厉地说:“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叫你半年查一次,你怎么拖了一年才过来。”
  平良说忙。王医生说:“身体忙没了,就彻底不忙了。”他的这句话让平良很恐慌。忙央求着他开了单子,在医院里开始检查。
  一场病,他已经学会了自己看检查单。他拿了CT报告单后,几乎当场晕倒。他拿给王医生看的时候,王医生也沉默了。那天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偏就在这无风无雨的平常日子里,平良担心已久的事情发生了。
  “还要手术吗?”他问。
  “到这个情况,只能化疗了。”王医生给他开了住院通知,他看了看,这次是肿瘤科。
  他在网上搜了一下,又托人打听了几个医生,得到的信息几乎是一致的,肾癌一旦迁移扩散,便是不治之症,很少有人活过五个年头去,大多数都是在一到三年后便去世了。化疗可能会暂时阻止扩散,但是给病人带来的痛苦也很大。
  平良这次很平静,出医院的时候脚步都没乱。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被这个病给玩死了。他回家的时候,严丽丽正在忙。看见他进来,立刻停下来问他怎么样。他叹口气说,扩散了。说得风轻云淡好像晚上要去吃什么饭一样普通。严丽丽怔了片刻,然后就流下泪来,说一直担心,再担心也还是没躲过。看着严丽丽的眼泪,平良很感动,毕竟是情真真意切切的眼泪。他给她擦干净,轻轻吻了她说:“人必定会死的。虽然我也舍不得你和孩子,但是命如此,只能如此了。这样能早知道自己要死,比忽然在路上被车撞死,或者别的意外死要好得多,还能安排些后事。”
  “你不能死啊,也不用安排后事,明天就住院去,去化疗,多少钱咱们都花,房子卖了,超市卖了,总还是能花得起的,只要你能活着,咱们的家就在。”严丽丽的话让他热泪盈眶,他也想,不跟癌细胞战斗到最后一刻,怎么能知道自己必败呢?医学上不是经常有奇迹吗?我能从一个农村孩子打拼出来,在这个大都市里有房有车有老婆孩子,我也是个顽强的人。为何不斗一把呢?不是常有这种那种抗癌成功的人吗?
  平良也是满怀着信心住进了医院的,这次和他同病房的人,看起来仍然是个老头,光着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一问,他才三十五岁,跟平良差不多大,肝癌晚期,先是做了肝移植,隔了两年多后仍然有扩散,又重新来移植。他老婆在旁边陪着他,面容憔悴,说话的目光游走不定。
  “花了多少钱?”平良问。
  “第一次移植花了七十多万,这一次估计也还是少不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命保住了,也没有什么用了,可是既然保了,总得把命留住吧。”那个人说话的时候,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悲戚的表情在脸上,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肿瘤科的病号们大都是这个表情,除了平静,就是哭爹喊娘的痛苦叫喊声。
  他在那里住了几个月,不顾严丽丽的反对,主动提出了放弃治疗。
  出院后他回到了东北老家,已经是满天满地的白雪了,将他的足迹画成一幅长长的图画。他在画中咳嗽着,被呼啸的风压住了声音。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他无数次弃之不顾的地方,如今,带着病痛回来了。他知道是最后一次了,他特意沿着儿时上学的小路,一路走回去。当年的小伙伴们如今都各奔天涯,唯有他是要告别这个世界。其实对于故乡来说,去了远方和去了另一个世界又有什么分别呢?都是不在身边。
  父母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在家焦急地等著他,见他回来,忙劝他回去治病。   “哥,叫咱爹妈跟你一起去,在身边照顾你,家里有我们呢。”弟媳妇这次郑重地表了态,并且拿出借他的钱要还他。他推辞了,说自己只想在家里再住几天,住几天就回去。
  他在家里住了几天,探望了些亲戚,就回去了,临走的时候,给爸妈留下三万元钱。他们不要,他就跪了下来。
  东北的冬天,一直在雪中。那天外面太阳耀眼,地上仍然白雪漫漫。他们家的院子里,他无比熟悉的院子,被白雪覆盖着。他知道雪后会有另一番景象,只是他看不到了。
  穿着黑色大衣的平良,将衣领竖了竖,盖住苍白的脸,给爸妈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爸,妈,原谅我这个不孝子,我要比你们先走一步了,你们要保重身体。这些钱一定要收下,以后我再也不能给你们钱花了,你們不收下,我就是走了,心里也不安生。”
  冰雪湿了他的额头。弟弟把他扶了起来,紧紧地搀着他。他在父母的泪光中,离开了老家。他对我说起那天的事情,说他真的很感谢上天还能给他一个回去看看的机会,让他对于故乡和父母虽有抱歉,却再无遗憾。我说上天都要收回你的命了,你还对它感谢?平良说每个人的命都是要回去的,无所谓感谢和怨恨,生命就是我来过,享受生活不过是在享受回去的路,还好,我在回去的时候,没有亏欠。
  我说面对这种躲不开的死亡,我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所有的文字和语言都不过是生命的点缀。
  其实我也真的不用劝他,我所能理解的生命,也就是我来过,我遇到了,人那短浅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自以为理解了的那个地方。
  严丽丽一直在家等着他。看他回来了,说:“平良,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死了,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这个家的天都塌了啊,为了我们,你说啥都要活下去。”
  平良扶起了她,本不想哭,想平声静气地给她说,不争气的泪水,却早已经顺着脸颊滑下来。
  “生死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查了好多医书,问了好多医生,也接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治疗,像我这样的情况,是必死无疑了,再治下去也是我受罪,你们花钱,我是在拿你们的将来买我的罪受。我也真舍不得你们,我也放心不下你们,可我终究要先走一步的,与其让我痛苦地死在医院里,不如让我们平静地死在自己的家中,守着孩子,守着你,过我们最后的日子。家里还有好多事情等我们去做呢,你不要哭了,我也不哭,咱们过咱们最后的快乐日子。”
  严丽丽当然要哭,她哭得更凶了,平良就也跟着哭。他们哭过这场以后,就再也没有哭过,好像那次一下子流干了所有的泪水。他们开始和平常一样过日子。是啊,不管是不是即将就要死去,还是要吃饭穿衣,还是得挣钱过日子,还是得养孩子教育孩子为了他们将来能好好活着。
  能活着的人终究得好好活着。
  他们的平静让我怀疑平良是不是得了病。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我得了病。
  第二年又飘雪的时候,平良就离开了我们。当他被家人用白床单蒙着脸从屋子里抬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他熟睡了。也许我们一直都在自己的夜中熟睡,他做决定的时候,是他清醒的时候。
  平良离开后,他的超市我很少去了,偶而去买点东西,总忍不住朝那扇玻璃处张望,葫芦依旧挂在那里,外面依旧车来车往。这让我觉得平良只是出去了,我想聊天的话,他一会儿就回来。
  春风起的时候,超市里换了老板,比平良瘦弱,一样的一团和气。他也请我喝过茶,我们坐在那里,聊了很久,大都是一些生意上的普通小事。我不是生意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他聊,但我们依旧聊了起来。
  严丽丽依旧做他的老板娘,他们有时候还一起领着平良的孩子去游乐场。孩子管他叫爸爸,有的时候还很亲热地趴在他的背上。老顾客依旧去那个超市买那些老东西,超市依旧叫平丽超市,超市里的货物依旧那样摆放。我后来搬走了,不知道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今年春风起的时候,我路过这个超市,便进来转一转。
  超市老板和严丽丽热情地招呼了我,我看见超市换了名字,里面也换了很多商品,新增了几个货架,还多了一个售货员在忙碌。这是我以前来过的超市吗?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又觉得这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平良是谁?也许从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而这场春风距离上一场春风,也才只是一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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