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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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一个煤矿机厂实习,中午吃过饭,我会在宿舍打个盹儿。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嘎吱嘎”响,不管它怎么卖力地转动,风还是热的。潮湿、闷热,连空气也是黏稠的,抓一把都会拧出水儿来。我坐在吊扇下抽烟,满屋子的烟雾却没影响师傅睡觉,他打着均匀的呼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着的。听着他呼噜一下,又呼噜一下,就像一个人在喝粥发出的声音,而我却心烦意乱。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找一条毛巾把他的嘴巴捂上,让他的鼾声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赵小兰就是在这样的天气来找我的。她上楼的脚步声,我是说她的高跟鞋敲打出的“哒哒”声,被我的耳朵及时捕捉到了。开始时那个声音是遥远的,从一楼到四楼,我的心跳随着越来越接近的“哒哒”声而慢慢加快。这是男职工宿舍,怎么来了一个女的,这可是极少发生的事。等“哒哒”声在我的宿舍门前戛然而止,我就像一条缺氧的鱼那样张大了嘴巴,同时变得血脉贲张。师傅的呼噜声也恰到好处地停下了,他抬起头,说了一句“找你的”。
  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就在我的宿舍门外,却没听见敲门声。她在犹豫什么?师傅坐起来,看我一眼,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掏出烟,点上一根,才说,“师傅,肯定是找你的。”
  “找你的,你要不信,咱俩打个赌。”师傅说。然后笑了笑,示意我去开门。
  赵小兰在喊我的名字,同时敲了两下门板,接着又敲了两下。
  “我说是吧?”师傅咧着嘴笑,“找你的。你们去外面聊。”
  师傅只穿了一条裤衩,我也是。我穿上一条运动短裤,套上背心,趿拉了鞋,去开门。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喊我的人是赵小兰,只感觉那个声音有点儿熟悉。
  “这个单位挺难找的。”赵小兰看着我,她的连衣裙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三年没见,她丰满了很多,不再是那个瘦小、扁平的女孩。这实在是太意外了,我们已有三年没见面,她怎么突然来找我?我没敢正眼瞧她,只瞟了她一眼,目光转向了对面的那栋楼。然后,自嘲地说,一个燕子不拉屎的地方,快把我憋死了。
  对面那栋楼住的是女职工,晾衣绳挂着的衣裙、内衣,被风轻轻翻卷。赵小兰也看了一眼对面,因为天热,而她又刚刚爬上四楼,她的脸上挂着汗水。那一刻,我倒想给她擦一下汗水,但是害怕她生气,就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天真热”。她说是啊,真热。站在走廊说话不方便,我发现其他宿舍的门几乎同时开了一条缝,一个又一个脑袋探出来,就提出下楼去说话,她点了点头。下楼的时候,赵小兰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句:“你还爱我吗?”
  我蒙了,反应变得迟钝,用“呆若木鸡”这个词来形容是准确的。她却看着我,在等我的回答。我弱弱地说:“你说什么?”
  “你不爱我吗?”赵小兰又说。
  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知道你爱我。”然后她自负地笑了。
  赵小兰在一年中最热的一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问我,我是不是爱她。我爱她,但是我从没有告诉她。从初中一年级到初三,我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因为害怕遭到拒绝,我一封信也没给她。我只是在暗恋,在单相思。那些信,连同初中的课本,在我中考失利、去上技校之前,被我父亲卖给了那个收废品的瘸腿男人。父亲不开心,那么多书以及我的作业本,只卖了十块钱。他握着那张钞票,买了一瓶兰陵二曲,一包五香花生米。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喝下那瓶酒,把自己灌醉了。他捂着脸,紧紧捂着脸,以为那样就可以捂住他的哭声。上技校也不错。这是母亲说的,三年之后就可以工作了。父亲却不那么想,他恨铁不成钢,一门心思叫我考高中,上大学。可我让他失望了。在那个晚上,他把那个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留下一地玻璃碴。
  “你要不回答我,那我走了。”赵小兰站在楼下的一棵白杨树下,一只脚不停地蹍着那个蝉蜕。树上的蝉在嘶哑地叫着,天越热,它们叫得越欢快。我如堕五里雾中,茫然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感觉不像是真的。
  “你会為我做任何事,是吗?你会的,是吗?”她抬头看着那棵树,等着我的回答。
  “会的!”我说,“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你说就是。”
  “我怀孕了。”她低下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掉下来,落在尘土里。那“啪”的落地声,很响。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想让你陪我去医院一趟。”她看着我。
  在震惊之余,不容多想,我一口答应了她。让我困惑不解的是她怎么那么确定我爱她,还有她怎么怀孕了。在走之前,她解开了我的第一个疑团。其他的,她没有做出解释。她不说,我也没问,虽然我很好奇。
  赵小兰的父亲就是那个收废品的瘸子,他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三轮车,走街串巷,吆喝着收废品。他把收来的报刊、酒瓶、废铁,用三轮车拉回家里,然后整理归类。赵小兰只对那些报刊感兴趣,她会看一看上面的文章,遇到好的文章,她就收集起来。我写给她的那些信同我用过的课本就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没说她看过那些信后的反应。她顺利考上县重点高中,而我则去了技校,虽然在一个县城,却天各一方了。
  “那些信我一直保存着。”赵小兰说。
  我又吃了一惊,心情很复杂,感觉眼前的赵小兰变得陌生而遥远,不再是上初中时那个简单而透明的女孩儿。不过我还是非常感动,想不到她还保存着我写给她的那些信,而且让我庆幸的是我写给她的信没有落到其他人的手中。
  回到宿舍,我才想起没问她考上的是哪所大学。离开学还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在开学之前,她必须把麻烦解决掉。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同时关乎到她的命运。在我把她送到汽车站的时候,临上车前,她交代我要守口如瓶,无论对谁都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师傅比我大,看他的长相,你会以为他差不多四十了,其实他才三十多一点儿。师傅是一个洁身自好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他喜欢的,是晚上去楼顶吹笛子。也不知道吹的是什么曲子,反正听着感觉总是那么幽怨。师傅的家在农村,离矿三百多里路,三个月回一趟家。那个时候矿上的收入还是很好的,煤炭供不应求。等我实习期满,留在矿上的可能性很大。我学的专业又是电气焊,矿机厂需要这样的工人。和师傅签订师徒合同时,他说自己是半路出家,过去一直在井下工作,因为出了工伤才被安排到机厂。这是矿上照顾他,如果出了工伤上报,矿领导就会受到很大的损失,或调离或降职,所以矿方和他达成了口头协议,只要他不报工伤,工资、奖金照发,以后上班还会安排他一个清闲的工作。   “你女朋友?”师傅擦着他的笛子,头也不抬。
  “同学。”我说,“今年考上的大学。”
  我再次躺下,看着那个吊扇发呆。在矿上实习,给的那几个生活费,刚够我吃饭、抽烟,几乎没有结余。赵小兰去医院流产,这是需要一笔钱的。我手头的钱根本不够。我翻一个身,想着该找谁借钱。我的同学中能够掏出那么多钱的人还真的没有。我想到了师傅,但我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说赵小兰怀孕了,让我陪她去流产,她之所以找我陪她去,是因为她看到了我上学时写给她的那些信。如果我这样说,师傅会笑话我替别人背黑锅。现在我答应了赵小兰,而她又是那么信任我,我不能失信于她。再说,上学时我确实喜欢她,曾经因为她而茶饭不思,特别是在离开学校后,几乎到了失魂落魄的程度。
  师傅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支吾其词,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师傅笑笑,说我不信任他。我忙否认,说这个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的。师傅又笑了笑,作为过来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不管什么事,师傅都会帮你的。”他说,“前提是你要信任我。”
  我说:“师傅,你要保密,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师傅说:“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怀孕了?”
  我忙否认,说赵小兰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只是初中同学,她今年考上的大学。是谁让它怀孕的,她没告诉我。只是叫我陪她去流产。如果不流产,她就没法去上大学,还有要是她家里人知道了,会把她打死的。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原来是这个样子。”师傅说,“你说吧,需要多少钱,师傅这里有。”
  我说了一声“谢谢。”
  “谢什么?我们师徒一场,应该的。”
  师傅的话让我很感动,心里感觉暖暖的。
  “现在你还爱她吗?”师傅问。
  “还爱吧。”我说。
  “你愿意娶她?”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如果赵小兰没有发生这种事,我当然会。现在她被别人搞怀孕了,要我娶她,我在心理上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再说人家也不见得看上我。
  师傅掏给我三百块钱。我只拿了二百,师傅叫我都拿着,如果花不了,剩下的可以再给他。师傅在机厂工作,地面工比不得井下,钱挣得少多了。这些钱是他几个月的积蓄呢。
  拿到钱,我请了一天假,坐车去了城里。师傅不放心我,也请了一天假。他的意思是流产不是小事,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在他眼里,我们还是孩子,他不放心。师傅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没拒绝。赵小兰又不认识师傅,她不会多想的。到了医院,师傅说他在一边待着就是了,如果有什么事,就叫他一声。
  赵小兰已在等我,半个小时前,她就到了医院。看到她,我怦然心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问她挂号了没有。她说没有。我就去排队,挂号。赵小兰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安地左看右看,我知道她是担心遇到熟人。挂了号,我们一起去妇产科。在妇产科门口的连椅上坐了四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来流产的。她们都有男人陪着,而我和赵小兰,在他们看来就是孩子,所以他们看我和赵小兰的目光就变得异样了。其中两个女人还在交头接耳,我没听清楚她们说什么,但看她们的表情和痴痴的笑,我猜得出她们是在说我们。我感到不自在,又尴尬又窘迫。那一刻,我的脸一定很红。
  在赵小兰走进手术室之前,从她看我的眼神,我看到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我不由得握了她的手一下,那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别怕,有我呢。”我说,“我等你。”
  赵小兰转过身朝手术室看了一眼,在她去手术室之前,她无所顾忌地吻了我的脸一下。这出乎我的意料,让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这个曾经让我夜不成寐的女孩儿,竟然旁若无人地吻了我一下,这可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看着她走进那扇门,我的心一下揪紧了,似乎在经历着一场生死离别。我在连椅上坐下,忐忑不安,满头是汗。师傅来了,他坐在我的身边,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的。
  半个小时不到,赵小兰走出了手术室。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我伸手搀她,问她没事吧。她说了一声没事,嘴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眉头也随之皱了一下。下楼的时候,我还是搀了她的胳膊。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出了医院,在大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送她回家。这时一个瘸腿男人,拎着一根木棍朝我们走过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女人。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已走到我的面前,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举起那根木棍就朝我打过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事,躲閃是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木棍打中。在最后一刻,我闭上了眼睛。只听“砰”的一声,接着是赵小兰的尖叫。发生了什么事?我睁开眼,倒在地上的人是我师傅,我看见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
  赵小兰比我还不知所措,她泥塑木雕一般呆愣在那里。她不明白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为什么要替我挨一棍子。
  “畜生!”瘸子骂道,“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人。”
  瘸子咬牙切齿,是看着我说的。他扭曲的面孔、喷着火焰的双眼,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我说我不是始作俑者,他不会信。
  “快跑!”师傅提醒我。
  我没动。
  “你等死啊!”师傅说,“快跑!”
  我转过身,撒腿就跑,但我的两腿绵软无力。
  瘸子说:“你还想跑!”
  师傅抱住了瘸子的一条腿,瘸子再一次抡起棍子,这次他没打下去。因为赵小兰用身体护住了师傅的头。瘸子一愣,抡起的棍子停在了半空。赵小兰的母亲比瘸子理智,她只说了一句丢人现眼,拽了赵小兰的胳膊就走。赵小兰挣脱开,说再不救人,他会死的。赵小兰的母亲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也害怕闹出人命来,就问师傅没事吧,然后挥着手叫赵小兰去喊医生。瘸子依旧不依不饶,指了师傅的鼻子,说他养了一个畜生儿子。师傅说,他不是我儿子,我不认识他。瘸子一怔,一口咬定我是师傅的儿子,说养不教父之过,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傅说:“有事说事,打人可是犯法的!”
  瘸子被师傅的话说得一愣,在他愣过之后,他抱着头蹲下身来。
  我实习期未满,在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一号,离开了那个煤矿。其实,那天我从医院逃走,就再也没回矿上。师傅被打,在医院住了三天,额头上缝了六针。事后瘸子才知道自己打错了人,回家取了钱给我师傅,师傅说他是矿上的职工,医疗费可以报销的。见师傅不收钱,瘸子只好又去买了一大堆营养品。
  瘸子问我师傅为什么要替别人挡那一棍子。师傅没说我是他徒弟,而是说他还是一个孩子,你一棍子下去会把他打死的。
  “打死他也不解气!”瘸子说,“我闺女的清白被他给毁了。”
  师傅说:“你无凭无据,怎么说是他?”
  “不是他是谁?”瘸子气咻咻的,“不是他,他会陪我闺女来医院?”
  师傅说:“你不问青红皂白,做事也太鲁莽了。”
  瘸子一根筋,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不明白赵小兰为什么不向她父亲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说出那个让他怀孕的人是谁。即使在性命攸关之际,赵小兰也不说出那个让她怀孕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爱他,所以她守口如瓶,自己承担那么大的误解和痛苦,还把无辜的我牵扯进去,让我当替罪羊。她应该在她父亲面前还我一个清白。她要是说出来,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即使背黑锅,我也要背个明白,这样不明不白的,我比一个傻子还可笑。
  我再次回到医院已是下午,师傅见到我,苦笑一下。大恩不言谢,我把剩下的钱交给师傅。花掉的钱,我说过几天再还给师傅。师傅摆摆手,那意思是什么钱不钱的,然后他叮嘱我,回到矿上对谁也不要提这事。要是有人问,就说他是骑车摔的。
  我在医院陪了师傅三天,出院那天,我把师傅送到汽车站,但我没有上车。师傅叫我上车,我站那里没动。师傅就下了车问我怎么不上车。我告诉他不回矿上了。
  “怎么能不回呢?”师傅说,“实习期满你就可以留在矿上了。”
  我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师傅,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你不会挨那一棍子。”
  “看你说的,谁叫我是你师傅呢。”师傅说,“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小事。”
  我对师傅说主意已定。
  师傅见我不为所动,就只好上了车,车开动后,他对我挥了挥手。
  我也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解释,如果我把真相告诉他们,他们还不被气疯了?我觉得还是暂时不说为好,就借宿到一个同学家,在城里找了一个临时工先干着。赵小兰没再联系我,倒是她的那个瘸腿父亲,我经常能看到。他拖着一根木棍,满大街转悠。老远看到他,我撒腿就跑。一个瘸子想追上我是有些困难的,虽然这样,可我还是整天提心吊胆,直到秋天来临。
  秋天征兵,我报了名,体检指标一切正常。那个带兵的军人把我上下看了一个遍,夸我的身体好,是块当兵的料。父母得知我报名当兵,虽然感到意外,但他们没有阻止我。父亲甚至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当兵也是不错的选择,到部队是大有发展前途的。听他的话,就好像以后我会在部队上混上个大官似的,以后我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走之前,我想去矿上看看师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去。赵小兰流产花的钱,我如数给师傅汇到了矿上。
  四年后我退伍,被安排到一个电厂从事保卫工作。父母希望我早点儿成家立业,开始找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还不到二十四岁,在这个小城已属大龄青年。我的工作不错,清闲而且收入也不低。在别人挑我的时候,我也在挑对方,从长相到工作以及家庭。见了四五个,都没有眼缘,不是我相不中对方,就是对方没瞧上我。一晃,我从二十四到了二十八,这真的算是大龄青年了。后来,父母再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就不怎么当回事了,觉得还是一切顺其自然好。
  二○○六年,我开始上网,天南海北的乱加了一堆网友,很多网友的网名都诗意盎然的,看过一个聊了几次的网友的照片,对方原来是一个恐龙,让我大倒胃口,以后就不怎么聊了,都是在网上挂着,有时和战友聊一聊。有一天夜里睡不着,我打开电脑上网。一个叫北冥小鱼的网友和我打招呼。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哦。
  你也睡不着?
  嗯。
  那我们聊聊?
  对方回我一个笑脸。
  聊到第三次上,我才知道她和我同在一个城市,在中学当老师。一个女人半夜三更不睡觉上网聊天,她要么是单身,要么是老公在外地工作。问她在哪个中学任教,她说暂时保密。她不说,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问下去。在接下來的聊天中,我更多的是聊当兵时的那些事。她对军人有好感,因为她父亲当过兵,现在虽然年纪大了,但仍器宇轩昂,举手投足从不拖泥带水。她找对象,就找一个军人。从这话,我才知道她也是单身。我说我就当过兵,现在退伍了,只能算是半个军人。她半天没说话,我就问她忙什么了。
  泡茶了。她说。
  这个时间还喝茶,也不看看几点了。
  反正是睡不着,喝杯茶精神。
  我回她一个“呵呵”,说你是不是要和我聊一个通宵啊。
  她说,呵呵是敷衍。我讨厌别人敷衍我!
  我说,对不起。
  她说,以后你再呵呵就不和你聊了。
  我说,脾气还挺大!
  接下来,她说有一件事压在她心头好多年了,她谁都没说。
  我问她什么事。
  她说,我只说事,不提当事人的名字。
  我说,好,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呢。
  八年前,这个叫北冥小鱼的网友高中毕业,她上的是县重点高中,学习还算不错。高考完那天,班里的同学搞了一个聚会,把高中的老师也叫上了。他们在一个酒店摆了三桌,那天大家喝酒喝得都找不着北了。喝多了的同学,又是哭又是笑,鬼哭狼嚎,乱成了一锅粥。她酒量不行,之前从未喝过酒。那天,她喝了一杯,就感觉头晕,之后没再喝,只是坐在角落里看其他人喝。大伙儿恣意狂欢,喝到半夜才散场,好多同学喝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场面一片狼藉。   我猜不透她到底想说什么,点上一根烟,对她说,简明扼要一点儿好吗。
  她说,当时很乱,真的很乱!我去卫生间,发现门被从里面插上了。我敲了敲门,过了半天,里面的人才开门。看到那个人,我愣了一下,也没多想就走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女同学。她趴在洗手池上,裤子褪退到了腿上,露着一个白白的屁股。我没在意,还问了她一句,你没事吧。她说没事。听到她的声音,我才知道她是坐我前排的赵小兰。我以为她喝多了,帮她提上裤子,并没有多想。到了第二天,我才觉得事情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样简单。你知道吗?那个从女卫生间走出来的人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教我们语文,是一個文质彬彬,很儒雅的男人。
  你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当然明白,我要是再不明白,脑袋肯定被驴踢了。
  我的那个女同学考得不错,后来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开学前,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是,当时她喝多了,不知道那个让她怀孕的人是谁。再说,那个人是从后面做的那事,这也是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的原因。更奇葩的是她找了一个背黑锅的,那个人是她的初中同学,曾经给她写了很多封错字连篇的情书。其实,她对他别说好感,在她的记忆中他几乎是被忽视的一个人。因为看过那些情书,她才去找的他。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失踪了。再后来,据说她和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是个鳏夫。因为那次流产,她以后没再怀上孩子。
  我说,她去找她的那个同学,在一年中最热的一天,她穿着高跟鞋,哒哒爬上四楼。两个人见了面,来到楼下说话。那天,树上的蝉叫声嘶哑,似乎抓一把空气都能拧出水儿来。他们约好了,在第二天去医院。他的那个同学向他师傅借了三百块钱。
  你是谁?北冥小鱼说。
  我说,她流产后,他的那个同学陪着她走出医院,而她同学的师傅不放心,也跟着去了医院。在医院的大门口,她的那个瘸子父亲拎着一根木棍来了……
  北冥小鱼说,你就是她的那个初中同学?
  我说,是。
  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巧?
  我说,无巧不成书。
  她说,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你让我明白了。我是不是很傻?
  她说,确实很傻。
  我说,一个人一辈子总得做一次傻事吧?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们见个面吧?
  我说,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她说,你还别说,我真的爱上你了。
  我说,你爱上了我什么?
  她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我说,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她说,他们,不知所踪。去哪儿联系?
  北冥小鱼的真名叫于慧兰,曲阜师范大学毕业,比我小一岁。我们见面那天是中午,也是在夏天,天气很热,但没有赵小兰来找我那天热。我提前半个小时达到她指定的地点,等到约定的时间,却没看到她。打她的电话,她也不接。又过了半个小时,再打她的电话,她接了,说还在床上躺着。
  我说:“你把今天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给忘了。”
  “什么重要的事?”她打着哈欠。
  我说:“约会啊。”
  她啊了一声,忙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不到五分钟,她就到了。原来她家就在附近,见到我,她又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然后,她指了指一栋楼的窗口,叫我朝那边看。我抬头看了看。在那个窗口旁,站着两个人,正朝楼下我们这边看。
  “那是我父母。” 她说,“你看我怎么样,要是你喜欢,我们就确立恋爱关系?”
  我说:“喜欢,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证领了?”
  “美得你!”她娇嗔,“我们回家吧,天这么热,让人受不了。”
  我说:“第一次见面就去你家,我可什么礼物也没带,再说你父母会愿意吗?”
  她叫我再次朝她家的窗口看,我抬头看去,他的父亲伸着两个手指,那是一个V字。
  “看到了吗?”她说,“我父母没意见。”
  我执意要去买礼物,她不肯,说下次补上,这次就不用了。我跟在她的身后,爬上三楼,她开了门,对我说,进来吧。
  我走进门,她父母已回到客厅,见我进门,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她说她的爸爸当过兵,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我觉得给他敬个礼,他会很高兴的。于是,我两腿并拢,脚跟一碰,前胸一挺,“啪”来了一个军礼。他父亲一愣,回了我一个军礼。一切似乎都是水到渠成,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于慧兰的工作、长相、脾气性格,我都喜欢,只等定亲领证了。她的父母对我也没什么意见,也许是都当过兵的缘故,她的父亲特别热情,说他当的是侦察兵,回想当兵的日子,感慨万千。闲聊中我意外地发现一个望远镜,在她家的书架上,是部队用的那种军用望远镜。刚才,她的父亲就是用这个望远镜来观察我的。
  但是,过了几天,她见我,很不开心。问她怎么了?她说他们当年的那个班主任现在提副校长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她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一个副校长嘛,至于那么趾高气扬!于慧兰的意思是她要把他扳倒。我问怎么扳倒他。她说,告他!只要找到赵小兰,她就可以把他告倒。都好多年了,再说现在赵小兰在哪儿,谁知道。我只想和她马上结婚,不想节外生枝,就说赵小兰都不告他,你操的什么心?她说,因为她不知道是他,而且那时赵小兰还小,顾忌的东西太多。往事如烟,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再翻腾出那些旧事毫无意义,可于慧兰却不那么想,说是他毁了赵小兰的一生,还牵扯到了很多无辜的人,她必须让他付出代价。我的意思是从长计议,等我们结婚后再说。可她不同意,说她一定要找到赵小兰,到时她会在法庭上指证他,叫他身败名裂。于慧兰要告他,就因为看不惯他的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吗?世界上这种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可让人愤世嫉俗的。   “那你把他揍一顿!”于慧兰说。
  她这么说,让我感到意外。
  我说:“他都一把年纪了,不经打的。”
  “真想把他阉了。”她说,指着照片上那个戴着眼镜、看上去颇为儒雅的男人。“以人民的名义把他阉了,让他下半辈子做太监!”
  我对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兴趣,只想早点儿和于慧兰结婚,可事與愿违,因为这事,她和我的关系从无话不谈到敷衍、搪塞,一天天变得疏远了。最后一次网上聊天,我们只相互发了一个表情,居然变得无话可说了。从认识到谈婚论嫁,我们只差一步就可以领证了,可谁知道事情来了个反转,这让我好多日子都意志消沉。思前想后,我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她对我无话可说,那我也就死心了。我把电话打过去,得到的却是“此号已作废”的提示。网上再发消息给她,也不见她回。她的头像一直黑着。我知道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犹豫了很久,想着要不要把她删掉,但最终还是没删。我觉得时间长了,她就会想通的,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在网上联系我。在这期间,我在一个酒场上意外地遇见了她当年的班主任老师。那个男人已经老了,头发稀疏,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寡言。我端着酒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但是在我坐下后,我改变了主意了,只是对他笑了笑。本来我想和他聊聊,聊一下当年的事,可当我看到他下垂的眼袋,局促不安的表情后,我起身离开了他。
  过了差不多五个月,我上网浏览新闻,顺便登录了QQ。看着那个一闪一闪的头像,我点了一下。想不到于慧兰会在五个月后给我发消息。
  我客客气气回了一句,近来可好?
  巧的是她正好在线,我刚把消息发过去,她就回我了:我想通了。
  我说,想通了什么?
  她说,有些东西你是改变不了的。
  我说,你能确定当时那个男人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如果那个男人是酒店里的厨师或者是酒店老板呢。
  她说,不管那个人是谁,现在我都不会去想了。
  我说,你找到赵小兰了?
  她说,别提她,一提他她我就来气。
  我说,怎么了?
  她说,赵小兰找了一个比她大十好几岁的男人,孩子都满地跑了。现在的赵小兰就是一个婆婆妈妈的农村妇女,可她自己却感觉活得很幸福。还说他男人多才多艺,不仅木匠活儿做得好,还会吹笛子。
  我打出两个字,呵呵。然后点上一根烟,等她说下去。
  她说,你又谈女朋友了吗?要是没有,我们结婚吧?
  我说,对不起,我结婚了。
  她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说,当时结婚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刚把消息发过去,她就把我拉黑,删除了。对着电脑屏幕,我又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身后,王娜娜说,不早了,该睡觉了。我脱衣上床,把这个叫王娜娜的女人压在了身下。
  “你慢点儿好吧?”她说,“你今天吃伟哥了?这么凶猛。”
  我没有慢下来,甚至变得更加凶猛。这个叫王娜娜的女人,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结婚了,用时下一个时髦的词来说,我们是闪婚。不多时,我便出了一身汗,感觉缺氧一般。这样的感觉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天,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赵小兰穿了一件连衣裙,上楼时她的高跟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在我宿舍的门前停下了。我的汗水掉下来,落在王娜娜的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王娜娜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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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林锁:53岁。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冀中能源报》摄影部主任。  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各类影赛影展中获奖,一百余幅攝影作品分别在《中国煤炭报》《大众摄影》《摄影之友》等报刊发表。2011年获首届全国煤炭行业“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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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过去的事故‘算账’一直在算‘经济账’,很少关注‘心灵账’和‘精神账’。一个人的生命是无价的,怎么能换算成经济账?真的非常費解。”2016年5月29日上午,在淮南矿业集团谢一矿会议室,刘庆邦讲述他采访平顶山十矿重大瓦斯爆炸事故时,不时地哽咽住话语,眼泪随之流了下来。作为当下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名气和地位都在今天文坛的高峰,他竟如此动情,令人惊诧和感动。他为什么要动情呢?因为他内心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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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乞丐也不能当煤工”,这是二雅爷爷留下的祖训!爷爷很注重孩子的教育,因为爷爷在解放前后都在煤窑里挖煤,受着挖煤的那份苦。所以,他想着让孩子多读点儿书,期望孩子将来脱离挖煤着行业,目不识丁的二雅爷爷给二雅父亲起了个名字叫刘书采,很文雅,很有知识人家的味道。可惜,刘书采从小与矿区孩子玩野了,初中没上完就到煤矿接了父亲的班,成为地地道道的挖煤工,这让二雅爷爷十分生气,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二雅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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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知不觉,她们俩已经人到中年了。  一个两鬓的头发已经泛白,高颧骨下两颊几乎瘪进去,脸色蜡黄,这是妮姐。  另一个同样是高颧骨,满脸雀斑,皮肤黑而干燥,这是慧姐。  她们的苍老让我意识到,纵然她们不再是当初明媚的少女,我又何尝还是那个小小的跟屁虫呢!  二  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妮姐和慧姐是姐妹,妮姐大慧姐两岁,慧姐又大我六岁,她们家和我们家是邻居,我有事没事就往她们家跑。  我喜欢找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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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已经知道它内心的柔软  于是,去捕捉它奔流的光芒  地下的夜更黑  把男人們从夜里抠出来  他们反而恢复平静  煤层这敦实的夜空,离我头顶不到三寸。如此真实  我渴望眼前是个深秋  在一场大雨来临之前,我  脑海中的闪电,是唯一的光亮  二  男人的身体是煤炭的重复  放在炉火里烧,是一种回归  别嫌弃煤炭,她已自知羞愧  她知道自己,破衫下  被我们吸干的乳房,是黑色的  男人们把岩石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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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堆煤中间  这一块块的骨头是从黑暗身上  劈下来的。深沉。坚硬  如谁的孤独  现在。你就站在这些孤独中间  仿佛一枚现代的书签  夹进了一部古书  但那些原始的文字不适合阅读  你伸出手去  摸到的是亿万年前隐隐的痛  风吹。它们静静地看着你  仿佛你是一面镜子  照见了它们郁郁葱葱的前生  它们不怕黑。不怕冷  你忽然发现  每一块煤的体内都亮着一盏灯  拾煤的人  每次经过矿区  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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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凌晨五点吃完早饭  换上工作服  带好矿灯和笨重设备  通过安检  坐上通往井下的笼罐  穿过幽深而漫长的矿道  越是接近地心  井口越像流星般快速隐匿  二  阴暗狭长的地下矿道  泥泞湿滑  这里远离人间  更远离烟火  这里离地府很近  只有头顶的矿灯  透着人世的慈悲  抗拒四周冰冷的死寂  三  轰鸣的机械声  伴着阵阵纷飞的煤屑  狠狠打在脸颊  胀满眼睛  尽管屏住呼吸  但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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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言外之意是应景的,时过就会景迁  经不起时间”  就此别过蓝刺头,走马巢,南天池  再把山路走一遍  一次是兴致勃勃地深入腹地  一次是心无挂碍地出离  摘下来的野花一夜枯萎,内心的惭愧  悬崖一样裸露  在山里  在山里,我遇到的蓝不是天空  而是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从石壁上探出的蕊  我遇到的石头,不是从沟壑弹出来的突兀的棱角  而是接近大地的那一块  它稳稳地落座,耐心地等  山花一茬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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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是一种演说  煤——  无休止地膨胀希望  终于等到  文明的来临,隆隆的炮声  让灵魂得到救赎  为这一刻的绽放  你用全身心的投入  走出巷道  爆发炽热、炫美的时刻  燃烧着光明的演说——  煤 巷  我用爱,为你修一条栈道  根植千尺井下,为你护航  黑色的面纱,掩不住狂热  光影诱惑我的体能  灵魂的翅膀承载万吨重压  煤啊,黑色的精灵——  以冲天的活力去追求光影  沉积太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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