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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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赵长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老婆没能给他生一个儿子。
  三十年前,赵长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冈木小伙子,经人拉扯和邻村一个叫齐秀莲的姑娘订了亲事。结婚那天,家里摆了三十多桌酒席,亲朋好友、街坊邻里一齐抬脚,纷纷赶来为他们恭喜道贺,更体面的是时任村主任刘建国还亲自出马,为长生和秀莲主持了婚礼。
  长生永远不会忘记,婚礼上,刘主任情绪高涨、红光满面。先对自己和秀莲喜结连理表示了一番祝福,然后,宣读了结婚证书,最后,还把一本《计划生育知识问答》的白皮书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那年那月,计划生育是国策啊!县、乡、村三级组织都把计划生育当作头等大事。县上有计划生育工作委员会,镇政府有计划生育工作组办公室,每个村也都有计划生育固定得专业干部。赵长生所在安乐镇就有20多人专业人员,如果放在部队足有一个排。这些成员大多是从各村组抽出来的“社会混混”,由镇财政拨专款供养,按村民的话说:这些人嘴巴上有油、拳头上有风,眼睛里有毒,眼珠瞪得像天狗娃蛋一样,一天没事专往人家女人的肚子上瞅,如果发现谁家的媳妇肚子大了一点,腰围粗了一点,就会像一群苍蝇形影不离地跟在屁股后边。第一胎,嘴巴一闭,屁也不放,但如果确认是第二胎或者第三胎,立马会遭到特殊“照顾”,轻一点的被带去镇计生办做检查,重一点的会躺着进计生办大门,若确认有超生超育等行为还会被“专车押送”,直接到手术室做引产手术。
  当时的安乐镇党委书记朱志桐曾在各种大会上强调:“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村民必须严格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坚决杜绝超生现象在我镇发生,对一些思想落后的、顽固不化分子、屡教不改的工作组决不能心慈手软,必须采取果断措施。”
  而镇长石永刚更是一针见血。他每天在高音喇叭上喊:“计划生育是硬任务、硬指标,想通了要执行,想不通了也得执行,想躲是躲不掉的,想逃是逃不脱的,如果实在想不通,你跳井我不拉袖子,你喝药我不夺瓶子,你上吊我也不解绳子……”
  因此,但凡怀上第二胎的媳妇大都战战兢兢的,有第三胎的更是像把心取出来提在手里,整天像防贼一样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听到门口有响动就会心惊肉跳、胆战心惊,半夜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多生孩子的家庭是这样,不想多生的家里也不怎么轻松,只要是育龄期的妇女,都要被隔三差五叫到计划生育工作站去例行检查,许多生了两个女子,还想要个儿子或者生了两个儿子还想要个女子的家庭干脆举家外出,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住下,几年都不回来。还有一些家庭在外地把孩子生下后不敢带回家,找一户人家寄养,等孩子长大再想办法带回家,这些孩子一般都没有户口,长大后上学和就医都成问题,不是他们不想报,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敢报,或者说根本就报不上。
  为了把计划生育工作搞得更深入、更彻底,有很多地方组织从源头做起,在婚龄青年申请结婚登记时就采取措施:先写一份保证书,必须保证自己在结婚后只生一个孩子,如果没有这个保证书,村委会不给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镇上就不给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长生和秀莲就是这样,他们所在的安乐镇就有这么一项规定,凡是领结婚证的青年男女都必须执行。
  二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一阵风从远古而来,把漫山遍野绿吹走了,只剩下一抹的枯和黄。
  长生从邻居家借了一辆自行车把秀莲从娘家接来,没顾上进家门,就直接来到了自己的所在的赵王村村委会。
  “叔,麻烦您给我们开个介绍信,我们要到镇上去办理结婚手续。”长生把所有的笑容放在脸上,拿着一包金丝猴香烟,抽出了一支,给坐在办公桌前的会计递去。
  “年齡够了吗?”
  “够了,我二十五,我媳妇二十三。”
  “年龄确实够了,但上面有规定,要求领结婚证的人必须先写一个保证书,保证结婚后只生一个孩子,你们写了吗?”会计从办公柜里取出户口薄,翻了翻说。
  “还要写这个呀?”
  “不光要写,还要按上你们两个人的指印,让村主任填过字后,我才能给你们开这个介绍信。”
  长生和秀莲没有办法,赶紧回到家里跟父母商量。
  “写就写一个呗,不就是费一张纸嘛,先把证领回来再说。”长生娘说。
  于是,长生就听娘的话,找来笔和纸写了一份保证书,按上他和秀莲的指印,一连奔波了三天总算领回了结婚证书。
  两人结婚半年后,秀莲便有了喜。长生娘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舒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并隔三差五的从镇上割肉回来改善生活。一家人嘴里香喷喷的、心里乐滋滋的,但心里都清楚,是沾了秀莲的光,不,确切的说是沾了未来的孩子的光。
  有一天,长生娘做了一顿臊子面,特意给秀莲的碗底卧了两颗荷包蛋。秀莲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咬了一口不由得眼眶一热,眼角上就湿哒哒的。
  “这些天你就不要下地里去了,屋里的活也少干点,厨房的事情有我哩,你就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
  “娘,我没那么金贵,啥都能做,您就放心吧,没事的!”
  “我不是心疼你,是心疼我的孙子,再说,家里那么多劳力,也不缺你那点力气。”
  “我知道了。”
  秀莲看娘那么认真,那么恳切,就答应了下来,不过,她仍然和过去一样,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很清楚,能干的活也从不让别人去干。
  自打秀莲有喜之后,娘起初还经常去庄稼地里走一走,后来也干脆不去了。她整天除了做饭,扫院子,还要腾出时间做点针线活。是啊,要当奶奶了,孙子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还有擦屎的擦尿的都应该早早准备才是。
  有一天,天蓝的像刚刚洗刷过的一样,太阳也比平常红了许多。秀莲看好这个日子在院子里晾被子,娘看见,一把把被子抢了过来。
  “以后这种活让长生干,长生不在就叫我!”
  “没事,我能干,被子又不重,不碍事的。”   “不重也不能干。”娘很坚定。过了一会儿她又笑着说:“秀莲,这回你可要给咱家里争个气,生一个大胖小子。”
  “我也想要个儿子,可是……”
  “咋么?”
  “孩子在肚子里,我也不知道是儿是女。”
  “那不行,你非给咱生个儿子不成。”
  秀莲脸一红,笑了笑,没有再吭声。
  “你爱吃酸的还是爱吃辣的?”娘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
  “你问这干啥呢?”,
  “酸儿辣女嘛!”
  “我不懂啥意思。”
  “看你这么大了,连这都不懂,女人怀上娃后爱吃酸的就生儿子,爱吃辣的就生女子。”
  秀莲看了娘一眼,低头想了想,说:“酸的辣的我都爱吃。”
  听了这话,娘的气不打一处来,好半天儿都说不出话。
  说起生娃娃的事情,长生家为此可谓是伤透了脑筋。从长生祖父到现在,几代人几乎都是阴盛阳衰,不知怎么回事,每一个从赵家门里走进来的媳妇好像都不会生儿子似的。祖父的是村里的大财东,娶的三房妻室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只有二房生了个儿子。到爷爷那辈正赶上打仗,奶奶也生了三个女子一个儿子,长生娘生下长生的姐姐就赶上了社教运动,家里被划成富农成分,所有财产被农业社分了个精光不说,长生的爷爷和爹爹还成天挨批挨斗,一家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敢奢望再生儿育女的事情。直到社教运动慢了下来,长生娘才生下长生,后来长生的爷爷去世了,长生的姐姐没读完小学就回了生产队劳动,幸亏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要不,长生连读中学的机会也没有。
  正因为家庭在文革期间的不幸遭遇,长生自小就学会了虔诚和谦让,他从不与人争高低,村子也很少有人因为长生家的成分问题欺负他、为难他。1979年,长生上完高中回家后学了一门开拖拉机的手艺,他先给生产队开了三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生产队就把那辆旧的手扶拖拉机折价卖给了长生。但不管给家里开还是给生产队开,长生只要在路上碰到自己村子的人,都会把拖拉机停下来,一个个全都捎上。另外,村里人不管谁家有个大凡小事,需要用车,长生都二话不说,就发动自己的手扶拖拉机跑一趟,从不分白天黑夜。
  话说长生娘听了秀莲的话后很是生气。第二天晌午,她专门做了一顿碗酸汤面,并特意在汤里多加了点醋想试试秀莲的胃口,结果,秀莲一边吃一边夸娘做的酸汤面好吃;第三天晌午,她又打了一顿搅团,故意把汤水调的辣辣的,结果,秀莲还是吃了不少,还说搅团比酸汤面更好吃。长生娘实在没辙了,就想领秀莲到村卫生站去请医生给把把脉,但秀莲害羞,死活不去。
  是啊,虽然是新社会,男女平等,但对于广大的农村来说男女终归是有区别的。打桩子扛麻袋、驾车子驼辕,这些最起码的力气活还得男人来干,女人根本干不了,再说,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家里一旦没有男人来撑腰,定会受人欺负的。村西头姓兰那家人不是例子吗?当男人的在宁夏固原工作,把老婆和几个女儿都丢在老家村子,虽然女儿大都成人了,可村子的男人还是经常欺负她们,就连一些女人也仗着自己家里有“带把的”随意挑衅,不是挪动地界,就是侵占人家庄基,有人还明目张胆地捉人家的鸡、收人家的蛋、摘人家树上的果子,就连生产队的队长也是狗眼看人低,把一些脏活累活分给她家人去干。有男人有势力的家庭,出工晚一点、下工早一点不敢说,分粮食时秤还比别人高,没有男人的弱势家庭稍有点不对,立马就会得到他的训斥和臭骂,动不动还会被扣工分。那个时候,生产队的工分就是现在的工资,没有了工分就没有了钱,更没有了口粮,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记得有一年的秋天,生产队里分生辣椒,全队人不分大小每人三斤。而兰家的五口人总共只分了十斤,兰家婆娘找队长论理,队长说,女人不爱吃辣子,分给她们就浪费了。兰家婆娘没有办法,只得回到家里抹眼泪。有几年,关中平原少雨干旱,粮食欠收,政府为了帮助农民渡过难关,专门给农户补助返销粮,价钱比农民交公粮时还低得多,村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有些甚至买来后吃不了用来喂鸡喂猪,唯独兰家没有享受过一次,兰家人问队长,队长回答,你家里都是女的,女的比男的吃得少,用不着补助。什么道理呀?但就是这种邪门歪理土政策,让兰家只能干伤心,流泪水。她们有理没处说,有怨没处诉,到头来只能用拳头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砸一锤。任命吧,没办法,谁让自己肚子不争气,专拣女娃生呢?
  过去,农村人都没钱,要衡量一个家庭的地位高低,首先看的是家庭有多少男人,有多少劳力。有男人就有力气,有力气拳头就硬,势力就强,连村长、队长也得让三分。有道是:“天高皇帝远,拳头是政权”嘛。
  其实,生儿生女最重要的还不止这些,儿子能顶天立地,传承先人留下的血脉,生个女子养活大后嫁了人家,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也有一些双女户家庭或独女户家庭为了继承家业和延续香火,愿意给自己的女儿找一个“驸马”上门当女婿。可是,这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比吗?没本事驸马安分守己,却同样遭村里人欺负。有本事的大多把老人不放在眼里。有些甚至把女子说服骗轉,领回自己老家去了,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这样的例子简直太多了,数都数不清楚。
  三
  一个冬天的晚上,寂寞干燥的关中大地终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降雪,与雪花一同降落的还有一个孩子,她就是长生和秀莲的女儿。
  孩子出生后,赵家人既高兴又失望。特别是长生娘,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流了好多眼泪,但想到儿媳妇和孙子都平安无事,也就把一肚子的不舒服咽了下去,毕竟,秀莲生的第一胎,以后还会有机会生儿子的。于是,她把给孙子提前准备好的东西送到医院,又把秀连屋子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专等着秀莲和孙子回来。
  秀莲和孩子一进家门,娘就在秀莲的房门上拴了一根红布条,然后,让老头子把一只老母鸡杀了,炖了一锅鸡汤,一来给秀莲补身子,二来给孙子下奶吃。
  在我们的关中农村,女人坐月子是不允许外人进屋的,街坊邻里要想看看孩子,都要等到孩子满月之后才能见到。这里边有一些迷信的成分,也有一些人为的说法,共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说孩子刚出生,器皿小,怕外人进去带上邪气,引起孩子生病和其它不测;第二层是说孩子的生母在月子里一般身子不太干净,有些甚至裸着下身坐月子,生人进去不方便,也对自己时运不吉。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撞红”和“不吉”的事情发生,家里人通常都在月婆子的门上拴一根红布条,意思是告诉人们不能进去。细细一想,这似乎和大街上十字路口的红灯作用相同。   然而,这一条红布还是没有挡住计划生育工作组的步子。秀莲从医院回来没几天,镇计划生育工作组组长李山虎就带着几个成员闯进了秀莲的屋子,长生在院子里左推右挡也没能拦住。
  “你叫齐秀莲吧,这是计生办给你下发的通知书,你必须持孩子出生证明,一个月内在计生办办理孩子出生登记手续,在两个月内采取节育措施。”李山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盖著红印的纸张往秀莲的炕头上一撂:“签个字吧。”
  正在炕上给孩子整理尿布的秀莲被吓一跳,刚刚睡着的孩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吓哭了。秀莲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嗷—嗷—嗷—地摇晃起来。
  长生是个实在人,心里不高兴但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的在一旁看着,倒是长生的娘看不过去了,她从上房里拖着鞋撵了过来。
  “你们没看到我媳妇正坐月子吗?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也得看是什么时候吧!”
  “我才不管什么时候,我什么时间来,什么时间就是时候。”
  “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给我出去。”
  长生娘气坏了,双手开始颤抖。
  李山虎根本不买她的账,往凳子上一坐,又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插在嘴里点燃,吐了一口后说:“有本事跟我到计生办说去。”
  刹那间,屋子里混乱起来,加上浓浓的烟味,孩子哭得更厉害了。秀莲气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她给长生说,你签个字,赶紧让他们走。
  “不行,这个字你得签,做计划是给女人做哩,男人签字不顶用。”
  李山虎又吐了一口烟圈,脖子一扬,说。
  秀莲连看都没看上边写着什么,就在上边签了自己的名字。李山虎把签过字的纸往口袋里一塞,这才站起身子走了出去。
  长生跟出去关上大门,秀莲擦了擦眼角泪水,赶紧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奶子塞进孩子嘴里。
  “简直像土匪一样!”秀莲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
  “李山虎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地痞无赖,没进计生办前专门领着几个‘死狗烂马肉’的东西在社会上混日子,偷男抢女什么都干过,都进过两次监狱了。”长生说。
  “镇上咋能把这些人招进来呢?”娘不解。
  “说起来也没办法,计划生育的工作本身难搞,正经人心软,下不了手,只有这些社会渣滓才敢胡来。”
  三人无语。
  四
  孩子满月后不久,秀莲就到镇计生办做了节育计划,又过了一段时间,孩子终于会笑会逗人了,她就和长生商量着抱着回了一趟娘家。
  长生还是开着自己的手扶拖拉机,他在车箱内铺上麦草和席子,又抱了一床被子让秀莲把孩子包裹严实后才出发的。
  这时,季节已来到了春天,阳光从秦岭以南翻过来,早早铺展在关中的大地上,让每一片地方都显得格外亲切和生动,特别是公路两边麦苗和树叶,鲜鲜的、嫩嫩的,让居住在这里人无不感到舒心和愉快。
  “秀莲,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长生一边开车,一边说。
  “好啊,你看起个啥名字好听?”
  “我看春天的花好,咱们就叫春花吧。”
  秀莲想了想,说:“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长生又说:“秀莲,等咱将来有个儿子,就给他起个秋实。”
  “秋实是啥意思?”
  “秋实就是秋天的果实,就是大丰收的意思。”
  “你怎么想出这么个名字哩?”
  “你看,咱女儿叫春花,有花开就得有果实是不是,只有花开了才能结出果实,春华秋实这个词语就是这个意思。”
  “呵呵,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学问的。”
  “看你说的,没有学问敢给齐秀莲当男人吗?”
  “哈哈哈!”
  “呵呵呵!”
  一路上,手扶车摇摇晃晃,也把一车的快乐和幸福撒在了路上。
  不到半小时,拖拉机就到了秀莲娘家的门口。秀莲妈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就知道是女儿和女婿来了,她一阵风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今早上两个喜鹊在树上不停地欢叫,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要来,呵呵,来,叫我先看看我的孙女儿。”她从秀莲手里接过孩子,又用手轻轻地揭去盖在孩子脸上的纱巾,高兴地说:“你看,我孙女多心疼,多像我们秀莲啊,嗷—嗷,叫个外婆,呵呵!”
  这时,秀莲爸也从家里出来了,他手里握着旱烟袋,脸上的核桃纹像盛开的花朵,一下子绽放到了耳后。
  “姨夫、姨,你们都好吧?”这是长生的声音,他从拖拉机上取下礼品走了过来。
  “好着哩,好着哩!”
  “那就好,好长时间也没过来看望您们二老了。”
  “没事,都忙么。”
  “我哥和我嫂子都做啥去了?”
  “在地里干活去了。”
  这时,秀莲爸似乎想起什么,忙招呼说:“外边风大,小心把孩子凉了,先进屋,进屋再慢慢说。”
  进了屋子,秀莲妈把孩子放在炕上,就要去做饭,被秀莲和长生拦住了。
  “才走了牙长点路,不饿。”秀莲说。
  “你不饿,长生可是个大小伙,再说,你不喝点汤汤水水,孩子奶从哪来哩?”说着把两人推开钻进了厨房。
  秀莲妈是个干练的人,她进了厨房不多功夫就把一盘子油饼和几碗荷包蛋端了上来。他们一边吃一边聊,一边聊一边吃,从村东头聊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聊到村北头,娘家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秀莲挨个打听了一遍。
  这时,秀莲突然停下筷子:“妈,记得我西成哥的媳妇好像就坐这几天,是吗?”
  “本来就是,可是……”妈说着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秀莲有点困惑。
  “哎!别提了,都是工作组把人逼的。”
  西成是秀莲娘家二伯的儿子,由于家里穷,三十岁才从甘肃武山娶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媳妇,婚后,女方几年都不怀孩子,家里人又是给看医生,又是给补身子,好不容易生了女儿,这不,女子都三岁多了才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有一次,为了保住这来自不易的胎儿,西城娘带着儿媳妇专门跑到后山的老中医家里开来保胎药方,不料半路和计生办的工作人员碰了个正着,她娘儿两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就横下一条心地跑,谁知,这一跑不要紧,西成媳妇给摔倒了,当即就把孩子小月(流产)了,幸亏出事的地方离村子不远,人们赶紧把病人送到了医院,要不然,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怎么会是这样!”
  秀莲听到这里,不由得难过了起来。
  五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初级阶段,祖祖辈辈生活在关中西部的广大农民也受到这股热潮的暖化,纷纷抛下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蚯蚓般从泥土中爬了出来,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家园,在灿烂的阳光下寻找起脱贫致富的途径。有人开起了饭店、有人摆起了地摊、有人跑起贩运、有人办起了工厂,还有一些人乘着这样的混时机,专门搞一些投机倒耙、歪门邪道的营生。
  安乐镇有一个当过赤脚医生的中年男子姓胡。胡大夫给人治病的医术虽然不高明,但邪门歪术却不少。那些年,计划生育搞得严,抓得紧,有些家庭急着想生第二个或第三个孩子,但苦于女方做了计划无法怀孕,公办医院和卫生单位不能为其开绿灯,所以,胡大夫就钻了这个空子,暗地里给人做取环手术。起初,他只是给自己的亲戚朋友帮忙,后来扩大到熟人圈子,再后来大家都知道他有这种本事,就专门带着礼物上门去请,他也从最初的吃一顿饭、拿一条烟或者提两瓶酒,变成了收取红包,再后来干脆成了定价的有偿出诊。据说,他出诊一次比一个吃公家饭人两个月的工资还高。就这,请他的人家还是络绎不绝,大家都愿意花这钱呀,花这点钱和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大事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也正是太多的人有这样的心里因素驱使,才给像胡大夫这样的游醫提供了广阔的舞台。按照当时的社会状况,胡大夫在当地的知名度远比安乐镇卫生院院长的知名度还要高,要请他出诊必须是先预定、后上门,如果没有熟人推荐很难请得动。
  长生娘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她把攒了两个月的鸡蛋一个不留地拾进篮子里,又把家里最大的一只老公鸡带上,在一位亲戚的引荐下见到了胡大夫。胡大夫收下了鸡和鸡蛋,两人商量好在一个晚上去长生家里给秀莲做这样的事情。
  那是一个昏暗的夜晚,月亮不肯出来,风拎着雨在天空随意抛洒,大地像被一只老虎吞吃似的,只剩下一片令人恐惧的苍茫。
  长生开着自己的拖拉机像一位地下工作者把胡大夫接上,悄悄地拉到家里。他关好大门,把胡大夫领进自己屋子。胡大夫轻车熟路,开始在秀莲的身上施展自己的技能,不大功夫,就把秀莲子宫里的节育环给取了出来。长生妈非常感激,不仅让长生给胡大夫及时付清出诊费,还专门做了一碗臊子面款待了胡大夫,最后,还让长生用手扶车把胡大夫送了回去。
  胡大夫走后,秀莲感到身上有点不适,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一直忍受着,直到长生回来之后才说了出来。
  “可能是节育环戴的时间长了,猛然取了会有点疼吧!”长生说。
  “我也不知道,记得上环时也没有这么疼。”
  “那咋办?到医院去看看。”
  “咱不能去,万一被医生查出来是咱自己把环取了,那还了得,算了,你给我找点止痛片吃一吃会好的。”
  “嗯!”长生看了看秀莲,从抽屉里找来一颗止痛片,又倒了一杯子热水端到秀莲的面前。秀莲喝过药后说:“睡吧!”就拉灭了灯光。
  六
  几个月后,秀莲果然怀孕。长生一家人心里又燃烧希望的火苗
  “这次,你无论如何也要给咱赵家生个儿子。”娘说。
  “万一又是个女子可咋办呀?”
  “不能万一,必须是个儿子。”
  为了让秀莲生个儿子,长生一家人那可是煞费了苦心,绞尽了脑汁。首先,他们给三岁多女儿改了名字,把原来的“春花”改成了“招弟”。又把秀莲这边的土炕挖了,请了一个风水先生看了一个吉利的日子,重新盘了一座新炕,还在炕头上请了一个小石狮子,炕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年画。除此之外,拒绝所有的女人进入秀莲屋子。当然,这些事情都是秀莲取了环,未怀孕之前做的。秀莲怀孕后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娘除了在家里做饭之外,一有时间就拿着香裱往村子的庄神庙里跑,每月农历的初一和十五是必去敬神的日子,此外,只要村里有善男信女们要去烧香,她都会一同前往。那段日子,村上重修庙堂,秀莲娘几乎每天抽时间跑过去帮助干活,不是烧水就是做饭。长生用自己的拖拉机给庙上拉砖拉瓦拉沙石从不要一分钱运费,偶尔碰巧了也就在庙上吃一碗素面、啃两个馒头罢了。长生爹嘴里不做声,但行动上也不落在后头,比如说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或者立木盖房子的事情,他都会主动找上门去随礼帮忙,谁家磨个面、拉个柴禾需要架子车什么的,他不仅把自家的车子推出来让用,有时候连圈里的牛也会一块儿搭上。有一次,他在山坡给自家耕完地,发现村上一户人家地里长满了荒草,于是,他连思量都没有思量就把牛赶了过去,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给耕作完毕,后来,那一户人家知道后送来了十块钱作为酬谢,他一分钱也不收。
  距离赵王村五十多里外有一座山名叫灵山,据说,山上的神非常灵验,每天都有人远道而来烧香求神。这天,是农历的十五,长生娘决定带着秀莲去那里一趟。
  婆媳两人先乘班车到达柳林镇,下车后又走了七八里的山路才到了灵山山顶。
  灵山,古名叫九顶莲花山,以先秦穆公狩猎于此见灵鹫鸟而始名,后来人们简称为灵山。它地处凤翔、宝鸡、千阳三个县的交汇处,野水赴壑、岩石峻峭。站在这里,可南瞻终南之秀峰,北顾千山伏兔。山顶端有一座寺院叫净慧寺居,据说建于公元唐德宗二年,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庙貌巍然,为十方常住。历经千年苍桑之变,毁而重修。分接引、睡佛、铁佛、五佛等四院。殿内佛像全身端严,菩萨罗汉、雕塑美观,金刚力士、千姿百态,各表法仪。最有名的当属观音殿,飞檐斗角,精巧玲拢。
  “这地方确实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秀莲有点惊讶。
  “我经常听人说过,也是第一次来。”娘说。
  “先不说这里多好看,光寺院就这么大、寺庙这么多。”
  “可不是吗,听说过去皇帝都来过这里。”
  两人在门口买了香裱、蜡烛、鞭炮和一些敬神许愿的东西。娘说:“秀莲,咱今天这么远的来,就是要请神灵保佑,让你给咱家生个儿子,一会儿进了庙门后不要乱说,也不能乱想,敬神时一定要一心一意、端端正正的。”   “我知道!”秀莲说。
  “人常说,心诚神灵,只有心诚的人,神才会显灵。”
  秀莲再次点头。
  灵山寺院共有十三座大殿,一座大殿里供奉着一位神位,由南向北一次排列。秀莲跟在娘的后面,从头到尾每进一座大殿先敬香、后烧裱,烧完后就跪在神像前闭上眼睛,双手合一举在胸前,默默地进行祈祷和许愿:“请神灵保佑,让我们赵家有一个儿子,如果能了却我们的心愿,我们一家人会永远感恩不尽,保证年年来烧香、岁岁来还愿。”娘念叨完毕,就带着秀莲磕三个头、做三个揖。最后,从兜里掏出钞票塞进旁边的“功德箱”里。
  十三个大殿全部走完后,太阳已经侧过身来到了西边。两人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有点饥饿。于是,她们坐在一个阴凉处,吃了几口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又从寺院里的厨房里要了一碗凉水轮换着喝了下去。
  在关中农村,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有一座小庙,通常称为庄神庙,是专门用来保护一村人健康和平安的;一个乡镇也大都有一座大庙,大庙一般都住着“出家人”看守护院。“出家人”除了每天诵经烧香、打扫卫生外,还会经常出门去寻斋化缘、加上香客来送的布施对庙宇进行改建、扩建和修缮。“出家人”有的是道门弟子,有的是佛门弟子,不管是哪个门派的弟子,都是一个目的:“修身养性、兼善他人”。所以,大多的人都对“出家人”非常尊敬,多稱他们为师傅,但凡寺院每年最少都有一次庙会。灵山的庙会是每年的农历四月初一,那几天,山上很是热闹,寺庙前搭台子唱戏,寺庙后摆山货做生意,方圆几十公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蜂拥而来,举目望去,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香火袅袅,而寺院里的主持和办会者也会给远道而来的香客免费提供一顿斋饭。
  秀莲和娘来得早,庙会还没到,寺院里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所以,她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
  七
  时光翻过春天,太阳就把温度抬高起来。这时候,单薄的衣衫已经遮挡不住秀莲隆起的肚子。怎么办呢?天天待在屋子总不是办法,万一计生工作组的人闯进来就麻烦了。回娘家躲一阵子吧,可娘家距离太近,都在一个镇上,还不如在自家放心,找个远方亲戚家住一阵子吧,怕给人家添麻烦,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为此,一家人心烦意乱、忧心重重。
  有一天,长生娘去邻居家借东西,一推门就有一只大黄狗扑了上来,吓得她瘫在地上不说,还尿了一裤裆,以至于回家后几天都缓不过神来。突然,她心里一动,为什么不给自己家里养条狗呢?一来可以看家护院,二来可以防止工作组人员随便进入家门,还可以堵住一些吃饱了没事干、专门喜欢串门子的女人嚼口舌走漏风声,多好的事情啊。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长生娘就把自己的想法摆到饭桌上。
  “我见不得那东西,一天到晚乱咬乱叫,讨厌很。”长生爹说。
  “就是,胡吃胡拉,弄得到处脏兮兮的,不要。”长生说。
  “你们知道个啥,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工作组天天在门上转圈圈,万一咱把门没关好让他们进来了,秀莲怀上孩子的事情不就露馅了。”
  长生妈一针见血,讲明了养狗的重要性。
  “好,我觉得这个主意好,有一条狗,他们进家门就不那么方便了。”秀莲表示赞同。
  “对,养!看他们以后谁还敢进咱家门,咬断它们的腿。”长生会意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只有当爹的只吃饭,不说话。
  “你倒是说个话呀?”长生娘挖了老伴一眼。
  “我说啥呀?你们都同意了,我还能有啥说的!不过,养个小狗娃不起作用,养个大狗一天比一个人还吃得多,能养得起吗?”
  “咱就养个大的、厉害点的,最好是条狼狗,这样,人看见就会害怕,不敢进来。”长生说。
  “养狼狗,狼狗凶!”秀莲帮腔。
  “为了你抱孙子,咱自己也得摊点本钱不是。”长生娘看着老伴服软了,笑了起来。
  “可是,在哪里找一条大狼狗呢?”秀莲说。
  “这事情你们不要愁,我有办法!”长生说:“我邻村的一个同学家里栽了三亩苹果树,养了两条大狼狗护果园,现在是夏季,苹果还没有成熟,两个狗在家里白养着,我给他们说说,借一条过来咱暂时养着,到秋季秀莲生了,苹果也成熟了,咱再还给人家,还不用掏钱,想必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就这么着吧,不过,人家不要钱,得给买点礼当提上。”爹叮咛说。
  “这我知道。”长生说。
  第二天中午,长生开着拖拉机果真拉着一条大黑狗回来了。
  这确是一条狼狗。个大,毛黑,摸上去十分柔软顺滑,特别是两只雪亮的大眼睛像黑宝石一样镶嵌在脑门上,闪来闪去,十分有神。这家伙一进长生家的大门就冲着外边“汪汪”了几声,吓得放学过路的孩子撒腿就跑。而它跟长生家的人注定有缘分似的,一见面就摇着尾巴活蹦乱跳,就连女儿招弟跑过去逗它,它也是乖乖地趴在地上,任凭怎样挑逗也不生气。一家人都很高兴,也很喜欢。为了显示狗的威力,他们有意识的把大门打开一半,再把狗拴在大门跟前。
  八
  自从胡大夫给秀莲做了手脚后,秀莲就不敢去计生办做三查,特别是怀上了孩子后更是藏着躲着连家门都不敢出,有外人问起秀莲时,家里人称出了远门,自己人问起时,说身子不适有病。村子的高音喇叭上多次通知秀莲到计生办做检查,长生和娘就跑到村委会撒谎,说人没有回来,回来了马上就去,实在搪塞不过去就给工作组每人塞一包烟,再不行就请人家下馆子喝酒吃饭。工作组的这帮人的时间长了也就不那么负责任了,个个成了老油条,经常用手中的一点点权利在外边吃拿卡要给自己捞好处,有些甚至借着自己的特殊身份招摇撞骗,乱开单据乱罚款,大多数计生户家庭明知道这些人收的钱多半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却也不啃声,更不敢得罪他们,所以这些人就一次次变本加厉,肆无忌惮。而镇政府和计生办的领导多多少少也知道这些人的不轨行为,大都睁一眼闭一眼,一是这项工作不好搞,人员难找,另一方面是有些干部也从中得到过一些好处,一旦败露对自己也不好。   工作组中有一个姓焦的成员嘴里长着一颗虎牙,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焦大牙”。焦大牙干別的没本事,去计生户家里牵牛、拉羊、抱家具、卸门窗、装粮食比谁都跑得快,比谁都出色。
  有一次,村上一个妇女为了躲避做绝育手术,和丈夫一起跑到外地不回来,家里只剩下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母亲看守门户。焦大牙找不到她的儿媳,就带着人先把这家里所有家电拉走,后来又把这家粮囤的麦子装了去,再后来,干脆连屋顶的瓦也给溜到地上,逼得老人喝农药自杀了。
  还有一次,邻村的一个双女户家为了生一个儿子,没有让媳妇做绝育手术,焦大牙知道后,带着几个人夜里闯进这个家里。正好,那天晚上家里的男人在城里打工没回来,媳妇叫来娘家妹妹给自己做伴,姐姐半夜听到门上有响动,知道是工作组来抓自己,推开窗户落荒而逃,只剩下妹妹一个人在屋子。焦大牙闯进屋子,不分青红皂白,硬说人家妹妹就是姐姐,强行拉到计生办做了绝育手术,可怜一个黄花闺女,连对象都没有找下,就被剥夺了生育能力……
  据说,安乐镇计生工作组内有几个成员,假借工作之名经常出没于一些有点姿色的少妇家中,乘人家丈夫不在就动手动脚、找机会扒人家裤子、上人家床,有些少妇经不起挑逗、再加上心理上的惧怕只能半推半就,更多的女子“誓死不渝”,始终捍卫着自己神圣的阵地和尊严。
  长生所在赵王村一共有二十多个双女户家庭,有三户和镇领导有关系,多少交点罚款就敷衍过去了。大部分家庭和领导没有交往,只得被迫做绝育手术,还有几户人家一心想要个儿子,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给二胎女子不报户口,然后选择躲藏和逃避,等把孩子生满意了一起去报。这种做法大都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人被举报或者被工作组摸清了行迹,孕妇立马会被抓起来拉到计生办手术,到那时,你就是找来天王老子、把钱顶在额头上也不顶用。
  九
  安乐镇地处西府市以北15公里的地方,这里山川交错,人丁兴旺,一条河流穿越了全镇大部分村子直流向渭河,河流的岸边有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官名叫省道212线,俗称宝平公路,这条公路从西府出发一直延伸到甘肃、宁夏、青海和新疆等地,可以说是连接大西北的一条交通枢纽。这些年,随着改革开放的力度不断加大,这条公路上车流量日益增多,西府市公路管理部门曾做过两次整修和拓宽,才满足了现有车辆的通行需要。特别是甘肃华亭、崇信、新窑等地的煤炭大部分要经过这里送往宝鸡、汉中、重庆、成都、武汉一带,而西安的轻工产品、四川、汉中的早熟蔬菜和水果也要经过这里运往大西北各地,所以,这条公路和它身边的河流一样日夜繁忙、喧嚣不息。正因如此,公路沿线的百姓比其它地方农村的人更容易接近城市,接近新的事物。
  安乐镇青化村就坐落在这条路边,村子的干部眼里有珠,他们面对这样的优势,迅速抓住商机,率先在路边建立了一个过路市场,人称青化市场。短短两年时间,市场上先后有40多家个体商户和集体企业入驻,极大地促进了市场的整体繁荣。这些个体户和企业中有食堂、商店、粮油店、旅社、修理厂、机砖厂、理发店,甚至还有歌舞厅、洗浴堂等,尤其以食堂最多,几乎占整个个体经营户的一半以上。附近村民把这里作为休闲、娱乐、消费的去处,过往司机把这里作为固定的吃饭点和休息点,镇上的领导干部下村传达文件、检查工作,所去的村子也会把吃饭、喝茶、住宿接待等事情安排在这里,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固有的习惯和模式。
  当然,在众多的顾客当中,自然少不了安乐镇计生办工作组的成员,他们一年四季在外边游荡,多半都栓在时间的尾巴上挥霍和消磨光阴,比起那些寂寞冷清的村庄和大野,青化市场简直不知要热闹多少,因此,这些人有事没事就来这里,成了市场最熟悉的客人。比如说谁家的媳妇没按规定做“三查”,哪一家的超生户没有做绝育手术或者没有缴足罚款,只要有人说情、拉关系,也就少不了要去食堂犒劳一顿。这些人吃饱喝足了也就糊里糊涂地睁一眼闭一眼,找点理由、编点幌子忽悠组织和领导,当领导的也是人,该吃还是要吃,该喝还是要喝的,有的时候也会跟着下边办事的喝两盅,吃好了喝好了回答问题也就干脆了:“慢慢来,继续找!继续要!”只要有这句话,也就有继续吃、继续喝的机会。
  中国人最讲究礼数,关中是中国礼仪文明的发祥地,请领导吃饭、喝酒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惯例,更是一种加深感情和友谊的最好方式,任何人、任何事情只要能坐在一起,把事情摆在饭桌上,都会好说好办。
  秀莲怀上第二个孩子之后,长生为了搪塞计生办的人,就没少请工作组的人吃饭。第一次,工作组的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扭扭捏捏,推推诿诿。第二次就不用费什么口舌,几乎是理所当然了。工作组的人上门来,见着长生问:“你媳妇打工还没回来吗?”长生说:“是。”紧接着长生把烟从兜里取出来,一根一根往工作组人的嘴里一插,随着打火机一声“喷”响,大家的脸上就盛开了花朵。这时,长生不失时机地说:“走,喝两盅去。”大家立马转过身子,就朝青化市场的方向而去。第三次、第四次以后,长生觉着和这些人吃饭没胃口、很掉价,就干脆说我今天有个急事就去不了,你们自己去吧,想吃啥就点啥,把账挂在我的名下。就这样,这些人哈哈一笑,就离开了长生家,朝青化市场去了。
  在青化市场众多的食堂当中,有一家名叫“十八里香”的饭店很有些名气,不管是过路的司机,还是附近机关单位都把这里作为固定的接待点。饭店是青化村支书的儿子开的,村支书的儿子不善经营,成天在外面胡逛、瞎折腾,但村支书的儿媳妇却是一个经营饭店的好料子,她年芳不到三十岁,成熟丰满、皮薄肉嫩,特别是胸前的一对大奶子像两个刚出笼的大馒头,热乎乎的、软腾腾的,走一步晃三下,令吃饭的人思绪不定、想入非非……不仅如此,她的嘴巴也像涂着一层蜂蜜似的,圆圆的,甜甜的,专说人爱听的语言。有人曾这样形容,进了十八里香饭店,没看见老板娘人,先听见她的声音,没看见老板娘脸,先碰上一对大奶头。就这点,足能让那些大老爷们肚子不饿也眼馋三分。
  起初,来这里吃饭的都是奔着村支书那张老脸去的。后来,大家都觉得老板娘的脸蛋比村支书老脸更诱人、更动情,所以,就把老脸放在了后边,把新脸蛋留在了记忆里,只是本村的村民更多的还是看在老支书的面子上,变相的照顾照顾他家生意。是啊,老支书就是老支书,谁敢得罪,平常舔人家屁股还排不上队哩,花点钱吃一顿饭能算什么,万一家里批个庄基、填个字、盖个章子也会顺当一些。不过,过路的汽车司机才不管这些,他们出门在外,图的是开心,要的是高兴。   长生不是青化村人,他第一次请工作组人吃饭,也不知道该进那家食堂的门,是工作组的人给他推荐十八里香饭店。以后,他每次请人吃饭也就来这里,时间长了也就和老板娘混了个脸熟。有一次,长生开着拖拉机路过青化市场,忽然想起工作组在十八里香饭店吃过的两次饭还没结账。于是,他把拖拉机停靠在路边走了进去。老板娘闻声春风般迎了出来,她先给长生倒了一杯茶,然后就把工作组赊下的帐递给长生。长生结了账,正准备起身出门,不料,被老板娘拦了下来。
  “不着急,喝完水再走不迟。”
  长生原本不想打扰人家,见饭店里没有客人,自己也没什么急事,就坐了下来。
  老板娘给长生的杯子里添了点茶后,说:“你经常请工作组人吃饭,是不是孩子生的不顺心,媳妇不想做计划?”
  “嗯!”长生没有遮掩。
  “我一看就知道,其实,在我这里请工作组吃饭的哪一个不是这种情况?”
  “有啥办法,这些人和过去土匪差不多,你不请他们吃饭,他们就天天给你找麻烦!”
  “也是!”老板娘点了头:“你几个娃了?”
  “一个女娃。”
  “是不是想要个男娃。”
  “嗯。”
  “你媳妇怀上了没?”
  “都六个多月了。”
  “你能保证这次是个男娃吗?”
  “不敢保证!”
  “那万一又是个女子咋办?”
  “我也不知道!”长生忧愁起来,脸上立马浮起了一片乌云。
  老板娘觉得自己问的好像多了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的话多了点。”
  “没事。”长生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后有啥事需要帮忙就啃声,我一定会尽力的。”
  “能行。”
  其实,十八里香的老板娘和安乐镇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很熟,那些当领导的隔三差五在她饭店吃饭,经常让老板娘给他们倒酒、陪酒,一些当领导的动不动假装半醉的样子,寻刺激、找乐子,不是亲老板娘脸,就是摸老板娘奶子……老板娘也为了自己的生意兴隆不得不半推半就。反正,脸亲了还在自己头上、奶子摸了还在自己身上,他们能耐再大也不会把它吃了,更不会别在裤腰上带走,怕什么,一到晚上,关上门、衣服脱了照样躺在自己老公的怀里,那时候,他们的官再高、权再大,恐怕连边也挨不上。
  老板娘之所以问长生这些,除了对长生的家的遭遇很同情外,她还想让长生知道自己的关系圈子,如果赵长生遇到什么难处需要找镇上的领导说情,自己很愿意当这个说客。但长生并没有真正的理解老板娘的意思,只认为老板娘对自己的事情关心罢了。
  回到家里,长生的头一直低着,娘问他有啥事吗?他说没有,十八里香饭店老板娘说的在理啊,都六个多月了,再有三个月孩子就要出世了,万一又是个女孩可怎么办呢?他想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但怎么也控制不住。他越想越忧愁,越想越着急。
  晚上,他把同样的话说给了秀莲,秀莲说自己也不知道该咋办。
  “万一是个女子,就只能送人。”长生说。
  “我不,是女子也得养着,我绝不送人。”秀莲哭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看到秀莲伤心,长生的心里也难过起来。但长生毕竟是男人,他用被子捂着头、捂着嘴,堵着眼泪,尽可能不想让秀莲看到自己也在伤心、流泪。
  一连几个夜里,长生睡不着觉。是啊,秀莲说得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孩子如同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哪能忍心送给别人呢?
  长生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些年,村子有小伙子娶了一个媳妇四年都不生孩子,没办法,家里只好托人抱了一个女孩回来养着。孩子抱来那两年,一家人像得到一颗明珠一样喜爱,谁知两年后,奇迹出现了,小伙子的媳妇不知不觉地怀上了孩子,并且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下,一家人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亲生孩子的身上,抱养的女子立马成了多余的,遭到冷落和嫌弃。后来,这个孩子不仅吃饭没人管,穿的戴的也像個乞丐一样,村里的好心人每每看着这样的情景都十分同情,有些给塞点蒸馍,有的给送点红薯,有些还把自己家里孩子穿过的衣服找出来套在她的身上,咦,太可怜了。
  长生不敢再想下去。
  十
  一天早晨,娘在厨房做饭,长生坐在灶膛前添柴烧火。他一边拉风箱一边把自己的心思给娘说了一遍。
  “这回,我估摸着差不多。”娘说。
  “你咋能保证?”
  “秀莲吃饭、走路和上次不一样,她的肚子也是前腰平后腰粗,我看十有八九是个儿子。”
  “这就能保证吗?”
  “咱一家人心善、厚道,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会保佑咱们的,你放心。”
  “我说的万一,万一是个女娃咋办?”
  “那你说咋办?”
  “秀莲又不让送人,我也没办法!”
  “想送人还得有人要才行。”
  “我听说有的老中医会把脉,咱不行就找一个试试,万一是个女子也得早做打算。”
  “能成,这事情你就甭操心了,我给咱打听。”
  几天后,长生娘领着一个老中医进了家门。和上次接待取节育环的胡大夫一样,她烙油饼打鸡蛋,生怕怠慢了人家。
  酒足饭饱之后,老中医开始把脉。秀莲挽起袖子,把胳膊放在老中医面前,老中医伸出右手,把中间的三根指头压在秀莲的手腕上,就眯起了眼睛。
  这时,屋子里静极了。长生、秀莲和娘,三个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老中医的脸上,心里却像海水翻滚波浪。
  过了一会儿,老中医把手从秀莲的手腕上取下来,对长生娘说:“脉象有点弱,也有点乱,我一时半会还摸不准。”
  长生娘笑了笑,把泡好的一杯茶递到老中医面前,说:“没事,你先喝口茶,喝了茶再来。”
  老中医喝了一口茶,歇了一阵,又把指头按在了秀莲的手腕上。这一次,老中医似乎清楚了,他把手轻轻地缩回来,皱着眉头说:“我感觉不太对劲,但也不敢肯定,要不,你们去医院做个B超吧,那东西做的比较保险。”   三个人顿时傻了,木木地站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老中医走后,一家人什么也说不出,一个个回到屋子拉开被子躺了下来,其实,都没有合眼。次日,长生娘突然发起了高烧,村上的医生没办法,只好让长生把娘送到镇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说是虚火上身,给挂了两个吊瓶就没事了,长生又用拖拉机把娘拉了回来。
  “娘,都是我不好,您千万不要生气!”
  “秀莲,你是个好媳妇,娘不怪你,娘怪只能怪老天不睁眼。”
  媳妇搀着婆婆,含泪进了屋子。
  过了几天,长生娘不知从哪里又请来了一个叫“马神仙”的巫婆。一进屋门就四处乱串,说家里盖房子时犯了太岁,让长生和秀莲代爹娘跪在神堂前磕头烧纸赎罪。两人跪了两个多钟头,“马神仙”一边摇着铜铃,一边念念有词地在院子里走圈子,直到深夜才折腾完毕,临走时,她要了五十块钱不说,还把每个神堂里押的布施钱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兜里。长生家的人都怀疑这个“马神仙”不是真的,但他们仍然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任由她左右摆布,并心甘情愿给人家送钱。
  十一
  农历的三月二十二是贾村镇的古会。贾村镇的古会年代久、名气大,方圆10多公里的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大戏、凑热闹。秀莲出不了门,长生就开着拖拉机拉着爹娘和女儿招弟去赶会。他们到了贾村镇之后,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有卖吃的、卖穿的、卖玩的、卖看的、还有替人出力流汗的,更有些长着“六根指头”的人,乘着这片熙熙攘攘的世界做偷钱包、割袋子等见不得天的勾当……总之,这地方要什么有什么,要多乱有多乱,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长生不敢在人堆里乱窜,他把老人和孩子安顿到戏台下面,自己独自跑到了木货市场,他来这里的目的除了置办点夏收用的镰刀、麻绳、扫帚等农具之外,更重要的是想给老人看一幅好的棺木。木货市场的棺木很多,足足摆了半里多长,有桐木的、秋木的、柏木的、松木的,还有杨木的。长生挨个看了一遍,也把价钱挨个打听了一遍,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在他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立即回头,发现是他高中的同学李军平。长生喜出望外,双手紧紧地握住老同学的手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原来,赵长生和李军平是一个镇的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后来,李军平当兵去了新疆,临走时,长生还专门赶到李军平家里送了一趟,李军平也多次从部队里给长生寄信回来。再后来,李军平提了干,长生也结了婚,两人的书信就渐渐少了起来,没想到在这个古会上见面了。
  长生问军平啥官衔?军平说连长。军平问长生最近咋样?长生说凑活。两人都是来给家里老人买棺木,正巧碰在一起。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的家庭,长生把自己家里一心想生个儿子,媳妇却偏偏生不出儿子的苦恼和遭遇说了一遍,军平非常同情。
  “这样吧,我媳妇的姐姐正好在市上一家医院工作,看能给你帮点忙不!”
  “太好了,我想给媳妇做个B超,正愁医院没熟人。”
  “不过,做B超验证孩子性别是违规的事情,我还不能给你保证我姐她能不能帮忙,我得先听一听她的口气再给你回话!”
  “行,就这么办,如果能成我会好好地感谢人家!”
  “这个倒没有必要。”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长生从庄稼地里回来,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停放着一辆摩托车,他以为是计生工作组的人又来了,没想到坐在院子等待他的竟然是李军平。
  军平说医院的事情已经说好了,让长生和秀莲抽空去一趟。说着还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边写着联系人姓名和地址。
  “你只管去,有啥事直接给我姐说。”
  长生点了点头,只觉得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旋转。
  次日,乘天色未亮,长生就用拖拉机拉上秀莲出了村子,他们在路上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西府市。长生把拖拉机放在一个背街小巷,两人转乘公交车直接来到军平姐所在的医院。军平姐姐很是热情,安排他们坐在自己的工作室喝水,然后,跑到B超室去联系。一会儿后回来说,上午做B超的人很多,不太好辦,让他们下午三点以后再来。
  长生和秀莲说了些客气话,就起身离开了医院。
  秀莲几年没有出门了,她走在西府市的大街上,猛然发现这个城市像变了似的,楼高了,街道宽了,人也多了,门店也越来越大了,特别是商店里的营业员像画匠画的一样,端端正正、漂漂亮亮,叫人看了还想看,看了更爱看。更有趣的是她发现有一家很大的商店还让人进到柜台里面,随便挑随便捡。
  看到秀莲惊奇的样子,长生笑着说:“不知道吧,一看就是个乡巴佬,这不叫商店,叫商场,顾客可以随便进出,随便挑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到门口收银台一起结账。”
  “你才是乡巴佬呢。”秀莲瞪了长生一眼。
  长生还是笑着:“你想要什么,自己也可以挑啊。”
  “那你可不要小气!”
  “不会的,你丈夫我大钱挣不来,小钱还是能拾上几个的,咱进去吧。”
  两人高兴地进了商场,秀莲转了一圈给自己选了一套化妆品和一双高跟鞋。收银台的营业员用手指把收款机敲了几下,总共是一百七十三块元。长生二话没说,就把钱付给了人家。
  秀莲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这么奢侈、这样大方,在秀莲的印象里,长生给她买东西最多也就是三五十块钱罢了,很少超过一百块钱,今天怎么花了这么多钱,要知道长生从十五公里的西府市给镇上的供销社拉一趟化肥才挣十块钱,还得搭上多半天的功夫和柴油。想到这里,秀莲心里甜滋滋的,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真好,要不是在大街上,她真想学着电视里的女人在男人的嘴上美美地咬上一口。
  下午,两个人赶在三点之前就到了医院,这回,军平的姐姐让长生坐在自己工作室等着,自己带着秀莲进了B超室。做B超的大夫是个女的,看样子和军平的姐姐关系不错,她让秀莲躺在一张床上,顺手拉上旁边的帘子,然后在秀莲的肚子上涂了一层油腻腻的东西,就拿着一个仪器在上面滑动,旁边一台设备上的频幕随即像演电视一样显示着秀莲体内的器官和组成,那个女的很是仔细,她一边转动着手中的仪器,一边给军平的姐姐讲述。最后,军平的姐姐还让她再给查了一次。   秀莲穿好衣服,焦急地问:“大夫,是儿子还是女子?”
  女大夫没有啃声,军平的姐姐给秀莲说:“到我那里再说吧。”
  看到秀莲和军平的姐姐阴沉着脸,长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的消息,所以,也没有去问,只说了些感谢的话语。
  军平的姐姐说:“其实,你们不要太在乎检查的结果,B超有时候也会出错,过段时间再查一次。”
  长生和秀莲默默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为了不被村子人知道,他们等到天黑后才回到了家里。
  那天晚上,长生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群狼在追他,他跑呀跑,跑呀跑,狼一直追着他不放,突然,他脚下一滑,“啊”一声跌进了路边的一个悬崖。
  这一叫不要紧,把身边的秀莲和孩子都惊醒了。秀莲赶忙拉开灯光,发现长生傻傻地坐在炕上,满头大汗。
  十二
  眼看秀莲的产期越来越近,一家人脸上愁云也愈来愈浓。长生爹不太爱说话,除了干活,就知道一个劲抽闷烟。长生娘虽然当家,到这个时候也没有了主意和办法,这几天,明显看出她的话少了许多。村上的庙堂建好了,她不用再去帮忙做饭了,该敬的神敬过了,该烧的香烧到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于是,她只能待在家里,没事的时候闷着头做家务,而长生的活路还比较多,麦子装进粮仓,地里没有啥干的,他就给邻村一个正在建小学的工地上拉砖块和沙子。天很热、活很累,但他每天出车,再晚都要回到家里。只有秀莲行动不太便利,只能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看上去像是一个等吃等喝的人,其实心里也一样着急。秀莲不敢出门,就连门口也不敢去。她现在就像笼里的鸟、盆中的鱼,只有一点小空间小天地。有时,她想去上房和娘说说话,但怕娘又提起孩子的事伤心,所以,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偷偷哭、悄悄流泪。她恨透了自己,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肚子……但令她稍感慰藉的是虽然自己只会生女子,家人却从来没有对她进行过任何抱怨和指责,公公对她好,婆婆对她关心,长生和过去一样爱她。她多么希望自己能生一个男孩子,去报答这一家人对自己的好,了却一家人的心愿啊。
  这天晚上,娘来到秀莲的屋子,她拉着秀莲手说:“秀莲,我想好了,如果这次还是一个女子,咱就把她养着,但决不做结扎手术,等以后有机会再想办法生儿子。”
  “娘,都怪我不争气,我恨死我了。”秀莲说着,眼圈一热哭了起来。
  “这事情不怪你,怪只能怪咱们赵家的坟头上荒草太多,老天爷没有给咱世下儿子。”
  秀莲不相信这些,她哭得更伤心更厉害了。
  其实,对于秀莲怀的这个孩子,娘早有自己的打算,她原本想让秀莲提前引产,但怕万一是个儿子又后悔不及。她还想过生下来后送人,但听长生说秀莲不愿意,所以,都打消了这些念头。她来给秀莲说这些话,只是怕秀莲比她更难受,何况,秀莲马上要临产,万一出个意外怎么办呀?
  和大夫把脉、B超检查的结果一样,秀莲果真又生了一个女子。
  赵家人怕外人知道,在孩子预产前半个月就把秀莲送到了西府市的一个医院里。孩子出生后,又选择在一个晚上用出租车把秀莲和孩子接了回来。
  这一切都是在消无声息地进行着,甚至为了不让孩子的哭喊声传出门外,家里把秀莲的住处也搬到了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
  孩子满月那天,家里没有待客,只请了秀莲娘家、长生的舅舅和长生姐姐的家人来坐了坐,简单地做了几道菜,擀了一顿臊子面就算把孩子满月过了。
  街坊邻里大都知道秀莲坐月子的消息,但念在长生一家人好的份上,没有更多的把消息泄露。更何况秀莲生的是一个女子,大多数人都对他们很同情、很惋惜。
  计生办这边不知道赵家发生的这些事情,工作组的人来了只要长生说请他们喝酒,也就不问太多了,脚一抬,只管往青化市场走去。
  十三
  半年后,长生卖掉了自己的手扶拖拉机,把招弟托付给了父母,带着秀莲和小女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朝海南而去。当时,海南是刚刚被国家新设立的一个省,正在进行大面积的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大量的人才和劳力,长生就把打工的地方选择在了那里。
  长生落脚海口,起初,三人还不习惯海南的气候和饮食,但过了一段时间就好多了。那里的钱比北方好挣,只要肯吃苦肯吃力就会有一口饭吃。长生先给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年后就当了技工。工地的老板看他忠厚、老实还有点小文化,就把他提拔为工程技术员。长生非常感激,他每天除了做好自己应该做的,有点时间就学习建筑学的相关知识和工程图纸。那时,建筑工地上没有大学生,就连中学生也少得稀奇,长生这个高中学历虽然谈不上鹤立鸡群,但也算一个小知识分子。第三年,在老板的鼓励下,长生参加了建筑施工技术员资格考试,顺利拿到了证书。
  长生非常高兴,打心眼里感谢自己的老板,所以对工地上的事情格外尽心。老板也非常器重他,经常把一些事情交给长生来做。
  一晃五年过去,赵长生从一名普通杂工变成了一名副总经理。他跟随老板走了三个工地,建造了二十多栋高楼大厦。
  离开家乡的这些年月,长生和秀莲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自己的父母、想念女兒招弟,一有时间就给家里写信,打听家里和村子的消息。小女子进了托儿所,长生给起了个名字叫“招贤”,他们多么想回家看一看啊。
  那年年末,长生鼓足勇气写了一个假条,试探着送到老板的手里。老板不但没有拒绝,反而还让管财务的给长生发了五千元的红包,买了两张海口到西安机场的飞机票,并告诉长生回家后好好孝敬父母。长生热泪盈眶,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生会遇上这么好的一个老板,感动之际,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出老板办公室的。
  赵长生携妻子齐秀莲乘飞机衣锦还乡,一下子成了赵王村的最大新闻。然而,赵长生还是过去的赵长生,憨厚、朴实、善良依然是他的本性。他逢老人问安,见小孩散糖,邻居和村子的大多数乡亲都收到了他从海南带回来的特产和礼物。   当然,这些消息也传到了镇计生办工作组人员的耳里,他们听说赵长生把事情干大了,也不问秀莲和孩子的事情了,更不敢让他请客吃饭了。长生和他们在村子相遇,这些人像見到首长一样毕恭毕敬,不等长生说话,领头的先掏出自己身上的香烟给长生递上。长生不抽烟,和过去一样热情,他打发秀莲从家里取来一条南方产的高档香烟和两袋椰子粉往领头的怀里一塞:“多谢兄弟们这些年对我家的照顾。”领头的不敢接,长生就说,“84猴抽多了,换个口味尝尝,拿着吧!”
  领头的就坡下驴接了下来,一边点头一边哈腰地走了,长生微笑着和他们挥手再见。
  再说家里,长生和秀莲外出五年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大女儿招弟长高了许多。
  娘说:“你们不在,招弟很乖,每天上学回来就写作业,晚上就和我们睡在一起,只是好多次半夜做梦,在梦中哭,一边哭一边喊爸爸、叫妈妈!”
  听到这些,秀莲哭得收不住眼泪,她把招弟揽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
  长生说:“我欠你们和招弟的太多,一辈子都还不清。”
  爹说:“这不怪你们,怪只怪计划生育把人逼得,要是没有这些人整天找事,咱们现在还过着清闲的日子,你们就不会到海南去,也不可能挣这么多钱回来。”
  “这倒是真的。”娘笑了,一家人也跟着笑了,都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
  按照关中农村的习俗,每年的腊月三十晚上全家人围在炕上吃团圆饭,大年初一早晨吃团圆饺子,享受一年来积攒下来的幸福和快乐。从正月初二开始就要出门走访亲戚。长生和秀莲好多年不在家,所以,他们带着孩子一家不剩的把亲戚朋友家里走了个遍。过了正月十五就准备动身返回海南。这一次,他们决定把招弟一起带上。
  招弟高兴得不得了,穿着新衣裳天天盼着坐飞机,长生娘则准备他们路上吃的。临出发前的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娘又把话题转移到生儿子的事情上。
  “你看咱家里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娃,秀莲,我知道你们在外边很忙,但这个事还要抓紧一点,你们都三十好几了,再耽搁怕就不太好生了。”
  爹也接过话说:“你娘说的对着哩,咱现在有钱了,不愁吃不愁穿,就愁咋么能过个舒心日子,如果家里没有个男娃娃,人心里总不踏实,挣多少钱也没用处,你们说对不对?”
  长生说:“爹、娘,你两个说得都对,这个事情我们记着哩,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想,老板对我这么好,我哪有闲工夫考虑这些事情哩,再说,秀莲现也在那里有工作,不但要上班,还要拉扯两个孩子吃饭念书,如果再生一个能拉扯得动吗?你们二老不要着急,等忙过这两年,招弟和招贤再长大点,我们会想办法的。”
  秀莲也说:“爹、娘,你们就安心养好自己的身子,不要操那么多的心了,我和长生不在家,庄稼就少种一点,粮食够吃就算了,别把自己累出个啥病来,生儿子的事情我记着哩,你们放心。”
  “我能放得下心吗?我看你们还是早做打算吧,如果再是个女子,我在胸口上砸一拳头也就任命了、不指望了。”娘说着,眼角又湿润起来……
  次日早晨,长生没有让爹娘相送,说是天冷,其实是怕那离别的泪水太长,太苦,让自己的内心迟迟无法平静。于是,他提前叫了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装上该拿的行李之后,就一溜烟窜上了通往村外的公路。
  十四
  关中的初春,阳光灿烂而古朴,但它的热情还不足以把所有的积雪融化,少量的积雪还隐藏在低洼处和山崖下,表面上看起来很是真诚,实际上却在寂寞中流着伤心泪。而那些一望无际的大野里,有些麦苗用仅有的绿展示着生命的价值,而更多的草和木依然带着颤抖和怯意,把自己埋在时间的深处,迟迟不肯抬头。
  赵长生看着这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出生到现在,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仔细地打量过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土地,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是这片土地上一棵麦苗,或者说一棵树木,无论这里多么贫瘠和荒凉,都应该守在这里,用自己的忠诚和双手,一边仰望,一边改变。然而,自己没有这样,而是选择了逃避和背叛,选择自己良心中最不愿选择的一种方式。如今,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生养了自己,哺育了自己的土地,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不觉中,一颗热泪挤出来,把他的睫毛粘在一起。
  “看,那些孩子的书包咋那么重啊?”
  这是秀莲的声音,她和长生一样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即将离别的故乡和土地。突然,她发现公路上走着几个去上学的孩子。
  “那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学生课程多、作业多,书包小了装不下。”长生说。
  “你看后边那个孩子都快背不动了,不停地用手往上推。”
  “没办法啊,他们都是农村的孩子,父母都指望他们能多念点书,长大后有点出息,早早摆脱贫困的日子。”
  “农村娃想出人头地太难了。”
  “就是,他们只有一条路,必须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秀莲点头。
  十五
  一家四口人到了海口后,长生就把原来租的小房子退掉,换成了大房子,又把两个孩子安顿进附近的学校读书,一切妥当后,就和秀莲就各自回单位上班去了。
  长生上次回家,给家里装了一部电话。现在,他和父母虽然相隔数千公里,但交流起来非常方便,他每次和父母通电话时都把秀莲和孩子叫到旁边一起听,一起说话,远在家乡的父母只要听见孙女叫爷爷、奶奶的声音,心里就像灌了蜜糖一样高兴。
  “好好念书,长大上个大学,给家里争气。”这是两个老人说得最多的话。当然,两个孙女也很会逗老人开心,每次通话都说放了假就回来看爷爷奶奶,给爷爷奶奶买好吃的。
  但是,话这样说,实际上却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念老人,而是他们实在太忙,加上海南到陕西距离实在太远,根本不能回去,也无法回去。
  眨眼间四年又过去了,招弟已经从小学升到了初中,招贤也从幼儿班读到了小学二年级,长生从公司的副经理换成了一个工程项目部的总经理,开始独立管理一个建设工地。   一天晚上,母亲又打来电话,看似拉家常,说村里的新鲜事,实际上是探问秀莲有没有怀上孩子的消息。
  “我给你们说的事情你们记着么?再不敢往后拖了。”
  “记着哩,娘,你就放心吧。”
  “我和你爹都多半截埋进土里了,你让我等到啥时候呀?”
  长生在电话里就能感觉到母亲的迫切和焦急,似乎含着泪水。
  一个月后,长生收到娘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发现里边装着一个小拇指大的泥土棒棒。长生和秀莲不解,晚上,专门打电话回去问娘个究竟。
  娘在电话里说,这是她前一阵子专门跑到100多里外的周公庙,从观音送子的神像那里求来的男娃娃鸡鸡,怀娃的女人只要吃了这个东西就一定能生个“带把把”的孩子。她还说,为求得这个“鸡鸡”,她一共跑了两天,第一天早上坐的班车,下午才到了周公庙,因为观音降子是在早晨太阳出来的那一段时间进行,所以,她提前一天赶到,晚上就在庙里的草铺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天色不亮就跪在观音菩萨的塑像前烧香念经、磕头作揖,好不容易才求得了一个。
  长生和秀莲听到这里,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他们没想到,娘为了一个男娃竟然吃了那多的苦、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于是,两人决定,再也不能让自己的爹娘等下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再生一个孩子。
  从那天晚上起,秀莲就按照娘说的把那个泥土做的“鸡鸡”一点一点用开水泡开,加一点红糖,分七天喝进了肚子。虽然喝起来很苦很涩、喝下去肚子发胀,但秀莲还是坚持喝完,一点也没有剩下。
  三个月之后,秀莲果真怀上了,当她从医院拿着诊断证明回来,长生高兴得一夜没有合眼,他想老天爷这一次该开恩了吧,肯定会给自己送来一个大胖小子。
  于是,长生让秀莲把工作辞掉,安心在家里休养。秀莲不同意,还是执意要上班,长生没办法,只好听从秀莲的。
  秀莲怀孕后,长生一回家就抢着做饭、做家务,有些洗涮之类的事情也亲自动手。不仅这样,每逢节假之日还会领着秀莲溜大街、逛超市,晚上又一起到沙滩上看夜景、听海潮。秀莲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秀莲想穿什么他就买什么,要多少买多少,要几件买几件。
  其实,秀莲不是那种爱花钱的女人,娘家家境不好,她从小过习惯了清贫的日子,最知道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嫁到长生家后虽然比自己的娘家好了一些,但她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本,简简单单、朴朴素素。这些年和长生来到海南,虽说长生已经当上了一个项目部经理,有了一个出头之日,但追根索底毕竟还是一个打工的,工程不是长生的,海南不是自己的,他们一家人从遥远的大西北漂泊这里,能站稳脚跟,混一个饱肚子已经很不容易,那敢有过多的奢侈和幻想,所以,尽管长生多次带着她去商场超市,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能省就省、能推就推,很少花钱买那些贵重东西。至于吃的穿的就更不用说了,一件结婚时娘家陪嫁的格子呢布衫至今还压在箱底,总舍不得穿在身上。
  长生拿秀莲没办法,只能由她的性子而去。十多年了,秀莲和自己同甘共苦、相依相随,从没有半点怨言,他打心眼里感激秀莲、心疼秀莲,内心深处总觉得欠秀莲很多,亏了秀莲很多,也总想找个机会弥补一次,然而,现在不行,他们两人还在漂泊,孩子还在念书,家里的父母苦苦期盼着抱孙子,一层一层的压力迫使他只能把一切的一切往后拖,再往后拖。
  海南和内地不一样,这里的人很多是从内地迁移过来的,多属于打工类,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所以,这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没有内地那么严格。秀莲怀孕6个月,大肚子已经显露出来,她上大街、溜马路、进商店,从来没有人去跟踪和关注,也很少有人问及几胎不几胎的事情。而她的左邻右舍们都知道秀莲两个女子,都希望她生一个儿子。秀莲每每面对这样的祝福,也会高兴地说:“要是我真能生个儿子,就请大家到海口最大的酒店里喝酒!”
  一天下午,招弟的学校开家长会,长生在工地上忙无法脱身,秀莲就请了半天假去赶去参加。不料,途中起了风雨,秀莲举着伞紧走了几步,不慎一辆小轿车相撞,当即昏迷了过去。
  过了一天,秀莲才从医院病床上醒来,得知这次意外的车祸不仅让自己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她又昏迷了过去。
  长生娘知道这事后,一头倒在了炕上再没有起来,半年后离开了人世。从此,长生和秀莲带着孩子回到陕西老家,给娘办了丧事后再没有踏进过海南半步。
  长生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挖坑、打麻将,他的话少了,脸上笑容也少了,整天和一帮朋友们消磨时光。有好心人劝他抱一个儿子养活上,他只摇头不说话。秀莲原本也有这个意思,看到长生不高兴也就打消了念头。而他们的两个女子还算争气,招弟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招贤被保送到新加坡读书,從十二岁去,五年只回来过三次。宽敞的屋子里几乎没有声响,偶尔从电视机传出一些声音,才能驱散一屋子的寂寞和宁静。
  当年由长生捐款兴建的赵王村小学,如今并入了安乐镇中心小学,所有学生都去了那里读书了,只留下一座空楼守在那里。有一次,长生和秀莲路过村子的小学,特意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曾经让他们慷慨解囊,又无限风光的地方。但这所学校像一个被遗弃的妇人在寒风中颤栗着,教室的门上挂着大锁,楼房的墙根长满了杂草,楼梯上积满了灰尘,扯着蜘蛛网,只有对面那一对脱去油漆的篮球杆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一只麻雀蹲在上面与它们相依为命……
  长生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就像那脱去漆皮的篮球杆一动不动。突然,一股风袭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这时,秀莲轻轻地走了过来,拽住他的胳膊说:“天凉,咱回家吧!”
  十六
  时光是流水,一晃三十年多过去,无情的岁月已经在赵长生的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觉得自己老了,老不中用了。每当他听到隔壁家里传出乱嚷嚷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大笑声、哇哩哇啦的哭闹声,他心里就很难受,不是滋味,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孤独,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家里也有这样的声音,多么希望也有一个淘气捣蛋的孩子爬在自己的背上,骑在自己的头上,哪怕是尿在自己的身上、拉在自己的头上也愿意……   一天晚上,秀莲和往常一样,收拾完锅上后坐在客厅看电视去了,长生爹抽完一锅旱烟回屋子睡觉去了,长生不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只对球赛和体育类的直播节目有兴趣,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转,就坐到秀莲的旁边,他想和秀莲说说话,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坐了一会干脆回到屋子躺下了。
  在长生看来,所谓的家庭就应该上房里有老人的唠叨、偏房里有孩子的吵闹、厨房有锅碗的碰撞、院子里有鸡鸣狗叫,一锅饭做熟了抢着吃、一座炕躺不下挤着睡、端起碗手上是烫的、钻进被窝里边是热的,出了门不能吊着空手回来,应该给老人和孩子买点东西,哪怕是一颗糖、一把瓜子、一根葱、一块豆腐也行。这是一份责任,更是一种牵挂。这么多年,赵长生每次外出或赶集回来都要给家里带一些东西,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手里不提点什么心发慌、肩膀不挂点什么觉得不舒服。然而,自从两个孩子上大学后,自己每次买来的东西就成了摆设,爹年岁大了,许多东西咬不动。秀莲呢,慢性胃病,她想吃还不敢吃。只有长生一个人没有什么大毛病,但却没有心情去享受。于是,許多水果、点心之类的东西都会被放到过期后统统扔掉,就连亲戚朋友逢年过节送来的礼当也多半成了鸡和狗的食料。
  人啊,到了一定的年龄最怕的是没事做、没话说,仿佛成了多余的。
  其实,长生的两个女子几乎每周都要打电话给家里,问问这问问那,现在手机能上网,他们动不动还和爸爸妈妈进行视频对话和聊天。虽说这些视频聊天也能填补长生他们内心的空寂和孤独,但毕竟在屏幕上,手摸不着、肩靠不上,哪有在身边亲切和热乎啊?
  长生是个孝子,他从海南回来后一直没有远离过自己的家。他对娘的早逝很是内疚,总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所以,就把所有孝道全部集中到父亲的身上。冬来了买棉衣,天热了换单衣,爹想吃啥他就给买啥,爹想去哪里他就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满足老人的愿望。每次给娘上坟,长生都是去得早回来晚,别人走到坟前蹲下来点一根蜡、插三炷香,然后把纸一烧拍屁股走了,而长生不是这样,他跪在母亲的坟前,一边烧纸一边流泪,一边和母亲说话,纸烧毕了,香烧完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有很多的话要给娘说,每次说的都是不愿给别人说,只对娘说的心里的话。
  最近,赵长生找到了一个石材工艺厂,他选了最好的花岗岩石材,雕刻成两座男孩的石像。听他的朋友说,长生已经给女儿安排好了,等自己和秀莲去世后,就让她们两把这两座石像立在墓前,权当是自己的儿子,天天陪在身边。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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