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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抱怨《红楼梦》太难读了,读到第五回都没出现有趣的故事!
确实,这本书的开场太复杂——先是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顽石通灵;又是西方灵河岸边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又是地陷东南,东南一隅姑苏城里甄士隐家;又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天上人间,绕来绕去,比京剧的“过门”还长。
每每听到这样的抱怨,我会建议:那就从第六回开始读。从这一回开始,贾府的故事才算拉开帷幕。
开启故事的是刘姥姥,一个乡下老太太。她靠两亩薄田,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生活,是个积年老寡妇。她女婿狗儿的祖上曾是小小的京官,因贪慕凤姐娘家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于是与京城豪门有了点瓜葛。如今,家贫难以度日,女婿又一向不争气,刘姥姥便想去荣国府打打秋风,碰碰运气。
就这样,刘姥姥带着外孙板儿,进了城,来到荣国府的门口。一入侯门深似海,荣国府何其“大”,刘姥姥何其“小”!小与大,贫与富,卑微与高贵,就这样相遇了。
刘姥姥绝非等闲人物,她是有故事、有使命的。在前八十回,她来过两次。缺失的八十回后,她还来过,而且是来办大事的。荣国府由盛至衰,她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第二次来到荣国府。这次,刘姥姥居然见到了贾母!按理,这两个人不可能有交集,但王熙凤怜惜刘姥姥大老远过来,让她住一晚再走,而贾母正想找一个老人家拉家常。用周瑞家的话说,这就是“天上缘分”了。
刘姥姥一进去,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还有一个纱罗裹着的美人给她捶腿,便知这是贾母,上前行礼,并笑称:“请老寿星安。”还有比“老寿星”更贴心的吗?她这一开口,成了!贾母则回称:“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一个“老寿星”,一个“老亲家”,全是阅历,全是人情,一来一去,竟有无限蕴意。《红楼梦》之博大幽深,是因为不仅写了大观园里的少女,还写了更广阔的世界——男人、女人,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世相、众生相都在这里。
刘姥姥说自己七十五岁了,贾母赞她健朗。她笑着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就没人做了。”贾母自嘲是老废物,刘姥姥说这是福气。贾母喜欢刘姥姥带来的土特产,刘姥姥说:“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两个老太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烟火气十足,居然毫无阶层障碍。
相比第六回中打秋风的忸怩,这次刘姥姥自如多了。一是无须忍耻求告;二是贾母果如平儿所说“最是惜老怜贫”,满面春风,一片善意,让刘姥姥很放松。
第二天,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豪华筵席上,刘姥姥和板儿吃得不亦乐乎,其余众人却个个胃口不佳,各人只拣爱吃的一两点。贾母看见螃蟹馅的饺子,更是皱眉:“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难怪刘姥姥感叹:“你们都只吃这一点儿,怪只道风儿都吹得倒!”看她吃得格外香甜,这些人索性不吃了,就看她吃。
贾母的世界,是趣味,是审美,刘姥姥的却全是实用性。一个精致却沉闷,一个粗糙但鲜活。
要开饭了,众人坐定,第一碗菜上来,贾母刚说“请”,刘姥姥便站起身,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毕,自己却鼓着腮不语。湘云的一口饭都喷了出来,黛玉笑岔了气,宝玉笑得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笑得说不出话,薛姨妈嘴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饭碗都扣在了迎春身上,惜春笑得拉着她奶妈叫揉肠子……看她吃鸽子蛋,那“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太重了,好不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偏滚在地上,待要去捡,早有丫鬟收拾走了。凤姐说一两银子一个呢,她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
此时众人已没心思吃饭,都看着她笑,竟是从未有过的肆意和快活。
作为一个老牌贵族家族,荣国府里的礼节,可谓多如牛毛,“武装到牙齿”。上下尊卑、男女之别,真是处处有讲究,事事有规矩。只是,文化过于精致,生命力便会在层层的包裹中窒息。就像茄鲞,用好多只鸡和香菇去配它,却没了茄子味。
人心更是散乱。从主子到奴才,个个都揣着小算盘,明争暗斗,拉帮结派。邢夫人对王夫人、王熙凤充满怨怼;贾赦在中秋之夜,说偏心母亲的笑话,刺痛了贾母;赵姨娘则满怀失意者的忌恨;贾琏一有机会就偷鸡摸狗,在鲍二家的面前咒凤姐……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子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丑角一样的刘姥姥,竟像是来拯救他们的。她那黄土地一般的粗粝气质,饱满圆润的生命状态,照出了这个大家庭的另一面——贫乏、无趣、暮气沉沉。贫与富,卑微与显赫,拙朴与精致,世人一向偏愛后者,但刘姥姥一来,这两个世界相互碰撞,也相互照见,界限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
有人说,刘姥姥甘当“女篾片”,弄乖出丑,是懂得投其所好,追求利益最大化,这就是精明啊!她的演出很成功,王夫人赏了一百两银子,凤姐额外给了八两,还有吃的穿的用的,一大车值钱东西,这一趟来得太值了!
她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她只是放得开、拿得稳,善于自嘲,懂得放低姿态,不把自己当回事罢了。俗话说:“这是知道自己的斤两。”自知,是另一种自尊。
谁不喜欢这样的刘姥姥呢?她不“我执”,不拧巴,像水一样随物赋形、随遇而安。不焦虑,不怨恨,接纳自己的窘迫,也能谅解别人。孔子说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他在夸子路,尽管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跟穿狐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也不猥琐、不气馁。 刘姥姥也担得起这样的褒扬。饭毕,她看着李纨与凤姐对坐着吃饭,叹道:“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和鸳鸯赶紧道歉:“您可别多心,刚才大家闹着玩呢。”刘姥姥却说:“哪里的话,咱们就是哄着老太太开心,有什么可恼的!你先嘱咐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不过是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全是体谅。她内心敞亮着呢。
正因这满满的善意,后来荣国府大厦倾覆,家族败落,凤姐被休,巧姐被狠舅奸兄卖到烟花巷,是刘姥姥,倾家荡产救出了巧姐。巧姐的判词上画着一座荒村野店,一美人在纺绩,“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正是在刘姥姥的帮助下,巧姐脱离苦海,最终嫁给了板儿,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板儿和巧姐居然成了夫妻!最不按常理出牌,最天马行空的还是命运。只是,当刘姥姥鼓起腮帮子当“女篾片”,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谁会想到这样的结局呢?
同样是“篾片”,《金瓶梅》里有一个应伯爵,特别善解人意,西门庆最喜欢他。他当中间人,给西门庆介绍生意,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连黄三李四来找西门庆借贷,他也能倒腾出三十两银子的抽头,平日蹭吃蹭喝,拉着西门庆在丽春院里听戏喝酒,都是他最擅长的营生。但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很快就挂靠了另一个土豪张二官,还把西门家的几个得力小厮也挖走了。
一样的处境,人性却大不同。应伯爵只是食客,刘姥姥却有春秋时代门客的古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到那日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吃完酒席,还去妙玉的栊翠庵喝了茶。刘姥姥去小解,却在园子里迷了路,七弯八拐,走进了一个地方,只见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还有一面大穿衣镜,她不小心触动机关,又进了一个门,门里却有一副床帐,是天下最精致的所在。酒醉之人,便一歪身,睡倒在床上。待袭人进来,听见鼾齁如雷,闻得酒屁臭气,却见刘姥姥奓手舞脚,在床上酣睡,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推醒她,再三叮嘱她保密,又悄悄整理好床铺,再拿百合香熏上。
如果这是在妙玉的栊翠庵,妙玉一定恨不得用水把地面洗破皮。她招待贾母喝茶,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贾母给刘姥姥喝了一口。事后,妙玉满脸嫌弃,要扔掉杯子。宝玉忙赔笑说就赏给刘姥姥吧,她卖了也能度日。妙玉说:“幸亏我不曾用过,否则砸碎了也不能给她。”
宝玉也有洁癖,他的房间是媳妇婆子们的禁地。在他眼里,女儿们个个清净洁白,是宝珠,发出五彩之光;出嫁了就变成了死珠,毫无光彩;再老了,竟是“鱼眼睛”,更加可恶可恨。但他一尘不染的卧室,偏偏劫遇了“母蝗虫”,被刘姥姥撒了野。
曹公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是故意的,给宝玉开了一个玩笑,同时也是一种警醒:清与浊,卑微与高贵,其实不容易分辨。更何况,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在命运面前,众生平等,还是谦卑一些好。
如果宝玉知道真相,刘姥姥曾这样“荼毒”过自己的卧室,会做何反应?
曹公笔下的人,个个是多面体,有多向度:贾母“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儿孙绕膝尚觉不足;宝钗总要当道德模范,珍重芳姿,且行且累;妙玉“躲进小楼成一统”,孤芳自赏却心怀纠结;探春因为自己是庶出,心事重重;王熙凤贪心太盛,聪明反被聪明误;而黛玉,開刘姥姥的玩笑,说她是“母蝗虫”,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却所知甚少。
唯有宝玉内心无碍,最为通达。他天真、热情,有赤子之心,对整个世界温柔以待。这样的人,怎会嫌弃刘姥姥?刘姥姥透彻明理、心怀慈悲,正因为如此,她杜撰的雪下抽柴的故事,才能打动宝玉。
对世界有爱与体谅的人,会相互辨认。即使一个是乡野俗妇,一个是富贵公子。
(梅 须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醉里挑灯看红楼》一书,本刊节选,曾 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