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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西宁时正在下雨，从机场出来就很容易发现，雨水并不能改变这座城市的气质，几千年来，它一直扼守着青藏高原的门户，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同时扼守着独有的干冽、苍凉，以及某种带着经济欠发达的质朴和粗糙，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距离西宁还有180公里。
提前商谈好的私车司机在机场门口已等了许久，他的普通话非常生硬，所以问他如何称呼时，他回答的是一小串语意模糊的发音，出于礼貌，我们都没有继续追问，而只是以微微点头的方式表示理解。但他的车技非常纯熟，一边看着车里小屏幕播放的藏语联欢会，一边载着我们从机场直奔目的地。
雨水并没有跟随我们而来，开了不到十分钟，前面的天空晴朗无云，阳光几乎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强烈的光线和过分干净的蓝色天空，让眼睛有些微微不适，一切都太明亮了。
很快，汽车进入山路，虽然道路都修整得很好，但因为是绕山而行，路途曲折蜿蜒得犹如九曲连环的河流，偶尔宽敞，偶尔狭窄，也会遇见特别逼仄的路段，仅仅能容纳一个车身贴着山岩和悬壑前行。但这些变化，司机浑然不觉。他简直有些沉浸在屏幕里的那些节目中，不时还会跟着旋律轻唱起来，前视镜上吊着一块小小的唐卡吊坠，一直晃动，虽然小，但也能看清上面的法相悲悯，大块的黄色与精致的红线勾勒，和一路经过的褐色山脉、斑红色岩石相互呼应，似乎是某种提醒，在180公里过后，我们将进入一座因为唐卡而不断声名远播的地区——热贡。
第一日金色谷地与唐卡之乡
“热贡”在藏语里是“金色谷地”的意思，它所指的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的隆务河流域，南北长200公里，东西宽约八十公里。
抵达同仁县时是个下午，阳光晒在灰黑色的路面上，扬起的灰尘看着就有些发烫。而最有意思的画面是在公路上不时出现的“晒谷场”——当地的居民将新收下的谷物全都摊开在路面上，一块连着一块，每块大概都有两米多宽、四五米长，像是给公路镶上了一块又一块的金色补丁。看守谷物的多是当地的中年女性和老者，与其说是看守，不如说是站在那儿—就只是单纯地站在那儿，因为来往的汽车都会尽量绕过那些谷子，实在绕不了的就径直碾压而过，也不会有人阻拦或者站在车尾说什么，只是偶尔会看到有人拿着木耙子将被汽车经过时弄乱的谷子稍微梳理一下，一切都那么淡然。
夏季的同仁县，气温也不会超过20℃，但日照时间很长，年平均日照时间近两千个小时。所以，那些晾晒谷物的人，每天在公路上可以待上十几个小时。尽管如此，每年来拜访热贡的大多数游客，都不是为了金色的谷地或者寻找阴凉，而是因为唐卡。但事实上，刚进入同仁县时，你并不会觉得这座城市和唐卡有什么密切联系——这里没有像别的城市那样，将城市的特色通过横幅、锦旗、路灯装饰等各种方式高调宣传，更没有什么“唐卡街”“藏画街”之类的集中贸易展示区。不论从什么角度上看，同仁县都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县城，有着中国所有小县城都有的样子，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主干道、几乎所有县城都能看到的几个服饰和运动品牌店、“杭州小笼包”的不远处是“沙县小吃”、开着半扇门隐约能看到柜台的烟酒铺子、广场上散步的人群和贴着优秀市民的宣传窗……最有意思的是，在近似于市中心的街道上，一溜儿餐馆里门面最好的，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湘菜餐馆，看上去生意很是不错。
所以，当我们在车上粗略地绕着同仁县走了大半圈时，最大的疑问就是——唐卡在哪儿？这不是“唐卡之乡”吗？
第二日寺院和画唐卡的孩子
在寻找唐卡的第二天，我们拜访了吾屯寺，因为当地享有盛名的唐卡画师角巴加是那座寺院的僧人。在离同仁县城七公里左右的山林里，寺院被分为吾屯上寺和吾屯下寺，与年都乎寺、郭么日寺、卧科寺并称“隆务四寨子寺”，这些寺院因大量的热贡艺术精品而闻名。然而，真的到了吾屯下寺，倒并不让人觉得有多么高耸肃然，反而更像是一座疏落开阔的院子。寺院门口是一条长约五六十米的转经轮长廊，深红色的廊柱、一字排开的金色经轮，因为长期被使用，上面的颜色偶有斑驳。再往里走，分别是大经堂、弥勒殿、护法殿。
角巴加就站在大经堂门口与我们见面，黝黑的皮肤，穿着深红色的僧袍，手掌看上去粗壮有力，握手的时候很有劲道。他领着我们在寺内边走边说，走路的速度和语速非常一致，我们有时需要小跑着才能跟匕他的步子。角巴加六岁进寺院，开始跟随叔叔学习画唐卡，学到15岁才能“上布”——正式在布面上用矿石磨成的颜料绘制唐卡，而6～15岁的这些年里，他只能在叔叔身边用木板练习，同时学习佛法和经文。
“佛法才是唐卡的魂，一个没有真正学懂佛法的人是画不好唐卡的。”角巴加说道。这是因为唐卡中描绘的全都是与佛法相关的事迹，每一尊佛像都有着非常具体而绵密的要求，不同佛像有不同“开眼”（即画眼睛）的方法，不同佛像之间的关系和位置、佛像的不同手势也都有着不同的意义……唐卡本质上并不是单纯的绘画艺术，而是佛教中的一种修行，是通过绘制的形式来理解教义。所以，角巴加在介绍唐卡之余，也谨慎地表达了他的担心：随着这些年唐卡的名声越来越响，供养（即购买）唐卡的价格也随之越来越高，许多并不是很懂佛法的人也开始学习或钻研唐卡，唐卡逐渐违背其存在的本意，而越来越多地变成可供交易的“商品”——这是一件让角巴加感到头痛的事情，尽管最终都会被合理化，冠以“只要认真对待唐卡，不论是谁，都相当于弘扬唐卡中的佛法教义，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修行和宏义”。 穿过吾屯下寺，是一大片住宅，几乎全是平房，里面既住着僧侣，也住着普通居民。角巴加的家就在其中，他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参观。途中我因为好奇拐进了一间卖唐卡的小铺子，铺子里有一对父子，父亲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孩子大概七八岁，坐在一张画纸前，正认真地学习绘制唐卡。他们都不是僧人，那位父亲告诉我，现在热贡的唐卡很出名，许多人都因为唐卡而发家致富，“比种田好太多了！”
我问那个小男孩：“喜欢唐卡吗？”他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我羞涩地笑了笑。
角巴加的家门口，停着一辆新的宝马X系的车，这是他新购置的“第二辆小汽车”。后来他告诉我，可能是因为有人嫉妒他，他第一辆车的车胎被人扎坏过……但这些都是话题的边角，他更愿意和我们交流的是他家中的唐卡作品。角巴加的两个兄弟虽然都不是僧人，现在也都在画唐卡，以及他哥哥的儿子和弟弟的女儿，就像刚才那间铺子里的小男孩—样，也在学习唐卡。在这座称得上“富庶”的大宅中，每个人都有一间专门画唐卡的房间，唐卡俨然是这个家族的“支柱型产业”。
从角巴加的大宅出来已是下午，因为白天日照时间很长，再加上轻微的高原反应，在这里的一天，感觉上能抵过北京的一天半，但时间并不难熬，相反，它总伴随着某种速度感。坐在吾屯下寺的高处，面前和身后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脉周围的植被算不上多么茂盛，所以自然而然会将视线望向天空。山间的风速很快，能清晰地看到天上的云层是如何被风吹着快速移动的，明明是很远处山脉上空的乌云，才不过几分钟，就飘到了头顶，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雨水，还来不及找地方避雨，雨水跟着云层已经去了下一个地方，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晴朗和蔚蓝，而我就像一个“牧云人”——云层如同羊群。
回到县城，刚才的那种惬意会被县城生活的节奏所替代，出租车司机聚集一处，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来往的路人；生意黯淡的店铺老板，坐在店门口发呆；放了学的学生散漫地走着，与急匆匆赶路的僧侣擦肩而过……当唐卡不再是关注的焦点时，同仁县的白天和白天里自然存在的生活，都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但在城市下游的隆务寺很是不同，隆务寺并不是我们特意要去的地方，而是路过——只要你在同仁县城待上半天，就不大可能不路过隆务寺。它位于同仁县隆务镇的西山脚下，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整个安多地区，它的规模、地位和影响力仅次于甘肃省的拉卜楞寺和青海省的塔尔寺。
老实说，这狭窄的寺门让人感觉整座寺院十分钟就能逛完，一旦进去就会发现，这是一座能用“恢弘”来形容的建筑群，依山而建，越往深处走海拔越高，走到最深处时基本已到了半山腰。我们抵达的时候，正好是晚课时分，许多年轻的僧侣胳膊下夹着经文，从四面八方快跑着去密宗学院，那种情形，让人想起大学里学生们赶着去上公开课的场面。我们也跟着跑去。晚课是半开放式的，不是僧侣的游客也可以参观或者旁听。在一个圆形的大广场里，僧侣们一排一排坐着，大概有三四百人。在广场一侧的最前方，几名主持晚课的老者坐在那儿轻声默诵经文，渐渐地，所有僧侣都开始默诵经文，声音与声音折叠在一起，整个广场都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嗡的声音，近乎一致的频次和节奏很容易让人听着听着就睡过去——僧侣中也有一些人正垂着头在打瞌睡……与吾屯寺相似，隆务寺中到处都有唐卡的痕迹，经堂内、走廊的墙壁上，四处能见绘制精美的壁画，它们与混在人群中偷偷打瞌睡的年轻僧侣，共同构成了某种生趣盎然的人文景象。
从隆务寺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了，空旷的马路上难得看到有汽车飞驰而过，也没有什么行人，好像这座城市晚上九点就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有意思的是，午夜时，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从酒店下的街道走过，大声寒暄，热烈地用方言讨论他们在乎的话题，而且，总会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唱歌，都是相当主旋律的传统歌曲，譬如《团结就是力量》。每当这样类似的歌声飘过，总会让人感到有种违和的好奇感。唐卡作为热贡地区最为知名的文化品牌，它与当地普通人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唐卡之乡”的意义，更多或者说绝大部分，都只存在于寺院里。
第三日 娘本的事业和梦想
在同仁县的第三天，我们去拜访了热贡画院的院长娘本先生。
娘本是同仁县的文化名人，县广场上优秀市民的宣传橱窗里就贴着关于他的介绍：娘本，生于1971年，土族，12岁跟随夏吾才让学习唐卡，2007年创办青海省黄南州热贡画院并担任院长，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与他见面之前，画院里有个年轻小伙子带着我们参观画院，小伙子让我们叫他才让，但他并不是本地人，只是因为喜欢唐卡慕名而来，在画院待了三年多，现在已经可以帮着负责一些外联、接待的工作，当然也学画唐卡。
画院并不大，从建筑规模上看，近似于一个职业技术培训基地，一个小院子里分别是各种功能性的办公室，从院子往北走两百米是一座很是气派的大楼，大楼前有一个简陋的篮球场，几个年轻人在打篮球，他们的背后就是山脉和苍蓝的天空。
这栋大楼就是热贡画院了。三层结构的画院分别是师生宿舍、展示厅和培训室等，在二层的展示厅，我们看到非常多的陈列品，以及摆满了半个大厅的唐卡，规格、尺幅、风格都不同，最吸引人的是一幅两米高、近十米长的唐卡，绘制得非常精美。才让偷偷告诉我，这幅唐卡是有人以两千多万元的价格预订的，然而，它也就是被随意放在展示厅墙边的一个角落。
三层的培训室很是空旷，也没有什么桌椅。画布或者画纸斜靠在墙上，年轻的画师们则盘腿坐在布垫或者矮凳上，一丝不苟地在学习描线，旁边有老师看着，偶尔会过来指导——这种景象和任何一个二三线城市的美术培训班无异。这些年轻画师都不是僧人，而只是像才让那样想学习绘制唐卡的人。对他们来说，唐卡是一种迷人的绘画艺术形式。但是，学习唐卡非常艰苦，从外地兴致勃勃来到热贡画院的人绝大多数都半途而废了，比较常见的是坚持两三个月实在熬不住就走了，最短的只来了四天就放弃了，像才让这样能坚持三年多的外地人，简直凤毛麟角。
我们在宽大的院长办公室里见到了刚从机场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娘本院长，他的身形看着很高大，穿着浅色的Polo衫，西服裤子，头发往后梳，一丝不乱，皮肤颜色很深，深色中微微发红，看上去应该是个大嗓门，却没想到说话时竟十分低沉。
娘本主要向我们介绍了热贡画院的创建发展过程和艺术上的特色，当然这些话他以前肯定说过很多遍，包括他也谈到了他对唐卡的理解。和角巴加一样，他非常理解唐卡和佛法之间的关系，但是，他所创立的热贡画院，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正试图将唐卡变成更加单纯的艺术品。他希望唐卡能成为热贡地区的一张文化名片，不但面向全国，也要走向国际……这样的措辞不仅官方，而且像是一名企业家在谈自己的创业理念和市场趋势，却又真实地体现出娘本现在所处的境地，他需要在市场、艺术、宗教之间寻找到均衡，这不仅是他需要思考和做出判断的命题，其实也是整个热贡地区正在面临的问题。世代传承、发扬光大在纯粹背后总是有种莫名的复杂。
在离开同仁县回西宁的路上，我们又一次路过晒着谷物的马路，天气很好，从充沛的阳光中能闻到燥烈的味道，从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高大树木，苍翠地指向天空，整个同仁县其实都被山脉包围着，想必在道路不便的年代，这是一个相对隔绝和闭塞的区域，人们在这个空间里每天守着土地、山群和信仰，一代又一代地生存着，唐卡在他们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许和那些金色的谷地一样，是一种食粮。
然而，这一切正在改变，至少，载我们回去的私车司机是在路边趴活儿的时候被找到的，因为当时好几辆车都在争抢我们“这一单生意”，所以他开出的价格比我们从西宁到同仁要便宜两百块钱。他把我们送到西宁的一个私车据点后，建议我们再打车去机场，因为他还要赶着再找一拨回同仁县的乘客，这样的话，他一天就能跑2～3趟往返。我问他多久能拉到下一单生意，他憨笑着说，很快就行，因为这个季节很多人都想去热贡看唐卡，“唐卡之乡”四个字已经是他做私车生意的信心所在。
提前商谈好的私车司机在机场门口已等了许久，他的普通话非常生硬，所以问他如何称呼时，他回答的是一小串语意模糊的发音，出于礼貌，我们都没有继续追问，而只是以微微点头的方式表示理解。但他的车技非常纯熟，一边看着车里小屏幕播放的藏语联欢会，一边载着我们从机场直奔目的地。
雨水并没有跟随我们而来，开了不到十分钟，前面的天空晴朗无云，阳光几乎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强烈的光线和过分干净的蓝色天空，让眼睛有些微微不适，一切都太明亮了。
很快，汽车进入山路，虽然道路都修整得很好，但因为是绕山而行，路途曲折蜿蜒得犹如九曲连环的河流，偶尔宽敞，偶尔狭窄，也会遇见特别逼仄的路段，仅仅能容纳一个车身贴着山岩和悬壑前行。但这些变化，司机浑然不觉。他简直有些沉浸在屏幕里的那些节目中，不时还会跟着旋律轻唱起来，前视镜上吊着一块小小的唐卡吊坠，一直晃动，虽然小，但也能看清上面的法相悲悯，大块的黄色与精致的红线勾勒，和一路经过的褐色山脉、斑红色岩石相互呼应，似乎是某种提醒，在180公里过后，我们将进入一座因为唐卡而不断声名远播的地区——热贡。
第一日金色谷地与唐卡之乡
“热贡”在藏语里是“金色谷地”的意思，它所指的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的隆务河流域，南北长200公里，东西宽约八十公里。
抵达同仁县时是个下午，阳光晒在灰黑色的路面上，扬起的灰尘看着就有些发烫。而最有意思的画面是在公路上不时出现的“晒谷场”——当地的居民将新收下的谷物全都摊开在路面上，一块连着一块，每块大概都有两米多宽、四五米长，像是给公路镶上了一块又一块的金色补丁。看守谷物的多是当地的中年女性和老者，与其说是看守，不如说是站在那儿—就只是单纯地站在那儿，因为来往的汽车都会尽量绕过那些谷子，实在绕不了的就径直碾压而过，也不会有人阻拦或者站在车尾说什么，只是偶尔会看到有人拿着木耙子将被汽车经过时弄乱的谷子稍微梳理一下，一切都那么淡然。
夏季的同仁县，气温也不会超过20℃，但日照时间很长，年平均日照时间近两千个小时。所以，那些晾晒谷物的人，每天在公路上可以待上十几个小时。尽管如此，每年来拜访热贡的大多数游客，都不是为了金色的谷地或者寻找阴凉，而是因为唐卡。但事实上，刚进入同仁县时，你并不会觉得这座城市和唐卡有什么密切联系——这里没有像别的城市那样，将城市的特色通过横幅、锦旗、路灯装饰等各种方式高调宣传，更没有什么“唐卡街”“藏画街”之类的集中贸易展示区。不论从什么角度上看，同仁县都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县城，有着中国所有小县城都有的样子，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主干道、几乎所有县城都能看到的几个服饰和运动品牌店、“杭州小笼包”的不远处是“沙县小吃”、开着半扇门隐约能看到柜台的烟酒铺子、广场上散步的人群和贴着优秀市民的宣传窗……最有意思的是，在近似于市中心的街道上，一溜儿餐馆里门面最好的，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湘菜餐馆，看上去生意很是不错。
所以，当我们在车上粗略地绕着同仁县走了大半圈时，最大的疑问就是——唐卡在哪儿？这不是“唐卡之乡”吗？
第二日寺院和画唐卡的孩子
在寻找唐卡的第二天，我们拜访了吾屯寺，因为当地享有盛名的唐卡画师角巴加是那座寺院的僧人。在离同仁县城七公里左右的山林里，寺院被分为吾屯上寺和吾屯下寺，与年都乎寺、郭么日寺、卧科寺并称“隆务四寨子寺”，这些寺院因大量的热贡艺术精品而闻名。然而，真的到了吾屯下寺，倒并不让人觉得有多么高耸肃然，反而更像是一座疏落开阔的院子。寺院门口是一条长约五六十米的转经轮长廊，深红色的廊柱、一字排开的金色经轮，因为长期被使用，上面的颜色偶有斑驳。再往里走，分别是大经堂、弥勒殿、护法殿。
角巴加就站在大经堂门口与我们见面，黝黑的皮肤，穿着深红色的僧袍，手掌看上去粗壮有力，握手的时候很有劲道。他领着我们在寺内边走边说，走路的速度和语速非常一致，我们有时需要小跑着才能跟匕他的步子。角巴加六岁进寺院，开始跟随叔叔学习画唐卡，学到15岁才能“上布”——正式在布面上用矿石磨成的颜料绘制唐卡，而6～15岁的这些年里，他只能在叔叔身边用木板练习，同时学习佛法和经文。
“佛法才是唐卡的魂，一个没有真正学懂佛法的人是画不好唐卡的。”角巴加说道。这是因为唐卡中描绘的全都是与佛法相关的事迹，每一尊佛像都有着非常具体而绵密的要求，不同佛像有不同“开眼”（即画眼睛）的方法，不同佛像之间的关系和位置、佛像的不同手势也都有着不同的意义……唐卡本质上并不是单纯的绘画艺术，而是佛教中的一种修行，是通过绘制的形式来理解教义。所以，角巴加在介绍唐卡之余，也谨慎地表达了他的担心：随着这些年唐卡的名声越来越响，供养（即购买）唐卡的价格也随之越来越高，许多并不是很懂佛法的人也开始学习或钻研唐卡，唐卡逐渐违背其存在的本意，而越来越多地变成可供交易的“商品”——这是一件让角巴加感到头痛的事情，尽管最终都会被合理化，冠以“只要认真对待唐卡，不论是谁，都相当于弘扬唐卡中的佛法教义，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修行和宏义”。 穿过吾屯下寺，是一大片住宅，几乎全是平房，里面既住着僧侣，也住着普通居民。角巴加的家就在其中，他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参观。途中我因为好奇拐进了一间卖唐卡的小铺子，铺子里有一对父子，父亲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孩子大概七八岁，坐在一张画纸前，正认真地学习绘制唐卡。他们都不是僧人，那位父亲告诉我，现在热贡的唐卡很出名，许多人都因为唐卡而发家致富，“比种田好太多了！”
我问那个小男孩：“喜欢唐卡吗？”他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我羞涩地笑了笑。
角巴加的家门口，停着一辆新的宝马X系的车，这是他新购置的“第二辆小汽车”。后来他告诉我，可能是因为有人嫉妒他，他第一辆车的车胎被人扎坏过……但这些都是话题的边角，他更愿意和我们交流的是他家中的唐卡作品。角巴加的两个兄弟虽然都不是僧人，现在也都在画唐卡，以及他哥哥的儿子和弟弟的女儿，就像刚才那间铺子里的小男孩—样，也在学习唐卡。在这座称得上“富庶”的大宅中，每个人都有一间专门画唐卡的房间，唐卡俨然是这个家族的“支柱型产业”。
从角巴加的大宅出来已是下午，因为白天日照时间很长，再加上轻微的高原反应，在这里的一天，感觉上能抵过北京的一天半，但时间并不难熬，相反，它总伴随着某种速度感。坐在吾屯下寺的高处，面前和身后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脉周围的植被算不上多么茂盛，所以自然而然会将视线望向天空。山间的风速很快，能清晰地看到天上的云层是如何被风吹着快速移动的，明明是很远处山脉上空的乌云，才不过几分钟，就飘到了头顶，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雨水，还来不及找地方避雨，雨水跟着云层已经去了下一个地方，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晴朗和蔚蓝，而我就像一个“牧云人”——云层如同羊群。
回到县城，刚才的那种惬意会被县城生活的节奏所替代，出租车司机聚集一处，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来往的路人；生意黯淡的店铺老板，坐在店门口发呆；放了学的学生散漫地走着，与急匆匆赶路的僧侣擦肩而过……当唐卡不再是关注的焦点时，同仁县的白天和白天里自然存在的生活，都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但在城市下游的隆务寺很是不同，隆务寺并不是我们特意要去的地方，而是路过——只要你在同仁县城待上半天，就不大可能不路过隆务寺。它位于同仁县隆务镇的西山脚下，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整个安多地区，它的规模、地位和影响力仅次于甘肃省的拉卜楞寺和青海省的塔尔寺。
老实说，这狭窄的寺门让人感觉整座寺院十分钟就能逛完，一旦进去就会发现，这是一座能用“恢弘”来形容的建筑群，依山而建，越往深处走海拔越高，走到最深处时基本已到了半山腰。我们抵达的时候，正好是晚课时分，许多年轻的僧侣胳膊下夹着经文，从四面八方快跑着去密宗学院，那种情形，让人想起大学里学生们赶着去上公开课的场面。我们也跟着跑去。晚课是半开放式的，不是僧侣的游客也可以参观或者旁听。在一个圆形的大广场里，僧侣们一排一排坐着，大概有三四百人。在广场一侧的最前方，几名主持晚课的老者坐在那儿轻声默诵经文，渐渐地，所有僧侣都开始默诵经文，声音与声音折叠在一起，整个广场都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嗡的声音，近乎一致的频次和节奏很容易让人听着听着就睡过去——僧侣中也有一些人正垂着头在打瞌睡……与吾屯寺相似，隆务寺中到处都有唐卡的痕迹，经堂内、走廊的墙壁上，四处能见绘制精美的壁画，它们与混在人群中偷偷打瞌睡的年轻僧侣，共同构成了某种生趣盎然的人文景象。
从隆务寺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了，空旷的马路上难得看到有汽车飞驰而过，也没有什么行人，好像这座城市晚上九点就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有意思的是，午夜时，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从酒店下的街道走过，大声寒暄，热烈地用方言讨论他们在乎的话题，而且，总会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唱歌，都是相当主旋律的传统歌曲，譬如《团结就是力量》。每当这样类似的歌声飘过，总会让人感到有种违和的好奇感。唐卡作为热贡地区最为知名的文化品牌，它与当地普通人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唐卡之乡”的意义，更多或者说绝大部分，都只存在于寺院里。
第三日 娘本的事业和梦想
在同仁县的第三天，我们去拜访了热贡画院的院长娘本先生。
娘本是同仁县的文化名人，县广场上优秀市民的宣传橱窗里就贴着关于他的介绍：娘本，生于1971年，土族，12岁跟随夏吾才让学习唐卡，2007年创办青海省黄南州热贡画院并担任院长，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与他见面之前，画院里有个年轻小伙子带着我们参观画院，小伙子让我们叫他才让，但他并不是本地人，只是因为喜欢唐卡慕名而来，在画院待了三年多，现在已经可以帮着负责一些外联、接待的工作，当然也学画唐卡。
画院并不大，从建筑规模上看，近似于一个职业技术培训基地，一个小院子里分别是各种功能性的办公室，从院子往北走两百米是一座很是气派的大楼，大楼前有一个简陋的篮球场，几个年轻人在打篮球，他们的背后就是山脉和苍蓝的天空。
这栋大楼就是热贡画院了。三层结构的画院分别是师生宿舍、展示厅和培训室等，在二层的展示厅，我们看到非常多的陈列品，以及摆满了半个大厅的唐卡，规格、尺幅、风格都不同，最吸引人的是一幅两米高、近十米长的唐卡，绘制得非常精美。才让偷偷告诉我，这幅唐卡是有人以两千多万元的价格预订的，然而，它也就是被随意放在展示厅墙边的一个角落。
三层的培训室很是空旷，也没有什么桌椅。画布或者画纸斜靠在墙上，年轻的画师们则盘腿坐在布垫或者矮凳上，一丝不苟地在学习描线，旁边有老师看着，偶尔会过来指导——这种景象和任何一个二三线城市的美术培训班无异。这些年轻画师都不是僧人，而只是像才让那样想学习绘制唐卡的人。对他们来说，唐卡是一种迷人的绘画艺术形式。但是，学习唐卡非常艰苦，从外地兴致勃勃来到热贡画院的人绝大多数都半途而废了，比较常见的是坚持两三个月实在熬不住就走了，最短的只来了四天就放弃了，像才让这样能坚持三年多的外地人，简直凤毛麟角。
我们在宽大的院长办公室里见到了刚从机场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娘本院长，他的身形看着很高大，穿着浅色的Polo衫，西服裤子，头发往后梳，一丝不乱，皮肤颜色很深，深色中微微发红，看上去应该是个大嗓门，却没想到说话时竟十分低沉。
娘本主要向我们介绍了热贡画院的创建发展过程和艺术上的特色，当然这些话他以前肯定说过很多遍，包括他也谈到了他对唐卡的理解。和角巴加一样，他非常理解唐卡和佛法之间的关系，但是，他所创立的热贡画院，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正试图将唐卡变成更加单纯的艺术品。他希望唐卡能成为热贡地区的一张文化名片，不但面向全国，也要走向国际……这样的措辞不仅官方，而且像是一名企业家在谈自己的创业理念和市场趋势，却又真实地体现出娘本现在所处的境地，他需要在市场、艺术、宗教之间寻找到均衡，这不仅是他需要思考和做出判断的命题，其实也是整个热贡地区正在面临的问题。世代传承、发扬光大在纯粹背后总是有种莫名的复杂。
在离开同仁县回西宁的路上，我们又一次路过晒着谷物的马路，天气很好，从充沛的阳光中能闻到燥烈的味道，从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高大树木，苍翠地指向天空，整个同仁县其实都被山脉包围着，想必在道路不便的年代，这是一个相对隔绝和闭塞的区域，人们在这个空间里每天守着土地、山群和信仰，一代又一代地生存着，唐卡在他们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许和那些金色的谷地一样，是一种食粮。
然而，这一切正在改变，至少，载我们回去的私车司机是在路边趴活儿的时候被找到的，因为当时好几辆车都在争抢我们“这一单生意”，所以他开出的价格比我们从西宁到同仁要便宜两百块钱。他把我们送到西宁的一个私车据点后，建议我们再打车去机场，因为他还要赶着再找一拨回同仁县的乘客，这样的话，他一天就能跑2～3趟往返。我问他多久能拉到下一单生意，他憨笑着说，很快就行，因为这个季节很多人都想去热贡看唐卡，“唐卡之乡”四个字已经是他做私车生意的信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