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从未想过,进入人生下半场的感觉是自动到来的。并且,每个人意识到这件事都有自己的契机。
自从今年在海边胡吃海喝并且天天瘫着过了个年,回来很多衣服就感觉紧了。收假第一天坐地铁去上班,站在一个小伙子面前,我掏出kindle看书,余光瞥见他迟疑再三,终于还是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我。我知道此刻解释只能更尴尬,于是简单谢了一声,将错就错地坐下。我那时目光停在kindle上,心里已经波涛暗涌。当天中午,我毫不犹豫地在单位隔壁健身房办了卡,预约了教练。
渐渐地,锻炼也不纯粹为了减肥,每天运动一会儿也是让自己舒服的一种习惯。上班尽量坐地铁,正好两头可以走路,读书的时候也不傻坐着,上身贴墙半蹲捧书,读书锻炼兼顾。以前单位每年组织去疗养院检查身体,心里并不重视,不过应个景罢了,前一晚大家總是会肆无忌惮地聚餐饮酒,似乎不在意第二天的结果会不会受影响。一年年过去,一批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于是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检查前一天早早黑灯睡下,第二天认认真真一项一项接受检查,甚至表格里没有的项目自费加上查。
前段时间,一位善于养生的画家因病过早地去世,被一个评论家出语刻薄地奚落了一番,言下之意是,越在乎健康的人反而越容易因思想负担过重而失去健康,天天坚持打拳的人不在了,天天连续抽三包烟的人倒一直硬硬的没事。抛开其他因素,前些年我可能会信服这种理论,但在逐渐失去了“二”的底气以后,就会明辨这种混蛋逻辑。后听友人讲起逝者长年胸中难消的块垒,便有所感悟。一个人念经、打坐、辟谷、练拳种种修行,不一定因为其天生好此,可能恰恰需要以这种方式改变、冲淡、弥补甚至自救吧。
家门口广场上总有位白胡子老汉,左手背在后腰,右手抓一如拖把般长短的海绵头毛笔,在地上以砖为格练大字,瞥见他似乎写的是《醴泉铭》,每次匆匆路过,未去细看。有一回站在旁边打车,稍一驻足,看他在临帖尽头空处自由发挥写下两条金句:
人生如虹,抓紧胡成;
人生如梦,尽管胡弄。
我在一旁不禁笑出声,这一笑惊动了老汉,他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咕哝一句,“笑撒嘛?”我忙说这两句真真精辟。他说这是多年前听来的怪话,老了才觉得有些道理,后面还有两句,记不清是啥了。我说我给您续两句呗?他一愣,把手里的“拖把”递过来,我接住,写了两行:
人生智慧,激流勇退;
人生如棋,追悔莫及。
老汉逐字念了一遍,连连叫好,说想不起来的本不是这两句,但这两句更妙。这时候车来了我便上车,听到老汉还在身后来回“吟诵”。
我坐在车上想,老汉是何许人呢?哪来那么大遗憾?也许平稳有福久了,会让人产生更多错失的感觉吧,不得而知。
记起《陶庵梦忆》的开头,张岱写道: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张岱一生从繁华的峰顶跌落苦难谷底,故有“梦忆”“梦寻”,类似我等,并没有享过偌大的福,也没有吃过那般的苦,在闹腾的年纪过后,不过是在来回尝试,找到一个把自己身心搁得合适的姿势。年轻的时候人心跃动,来来回回,不是过了就是不及,终于有一天,磨到了刻度上,便会平稳好一阵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刻度越来越好找,很容易就在各种情况里快速找到一种让自己甘心待在里面且可以长期持续下去的心理状态。
最近一个多月,单位给我派了件差事,到博物馆配合一项藏品鉴定工作,这个活儿需要天天盯在那,跟一众人共同合作。我第一反应是天天待在人堆里自己的很多事都要停摆,并且远离了健身房,锻炼计划要泡汤。心里起初是抗拒的,及至到博物馆报到,验明正身,采了十指指纹,走进文物库房,古画一张张被拿出展开,这张是郭熙的,那张是沈周的,又一张文征明的,以及某幅其名不详的卷轴上却有倪云林的题跋……心里开始感谢这份差事,让我能有此幸运与这些“男神”如此近距离地“厮磨”,一扫当时的焦躁,在这个似乎与世隔绝的空间,专注地面对故纸,间歇里在门口的广玉兰香树下闻着花香活动筋骨,倒比以往的日常更清澈无虑。
白居易发问:“何以销烦暑?”苏东坡答:“且乘流,遇坎还止。”一切所问皆有所答,只不过有时不是马上作答,中间隔了些许时空,好在我们可以站在岸上,任曲水流觞,将自己所需的那一口打捞起来喝下去,然后,冷暖自知,最后,究竟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