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飞人(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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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单正犹豫着要不要开个电单车去机场接郝荣,手机就响了,不用看都知道是郝荣。郝荣说他已经下机了,好不容易转出了机场,正在停车场的公交站等王一单。深圳机场可真他妈的气派。郝荣最后说了一句。王一单应好,他马上到。骑电单车怕是来不及,王一单叫了一辆滴滴。
  机场离王一单住处不远,要不是宝安大道横贯其间,花个十来分钟就可以走路过去。王一单住陉尾村,从住处的阳台便能望见机场,那些模型一样的飞机起起落落,像是一个大鸟窝,鸟儿飞来,鸟儿飞去。刚搬到陉尾时,王一单一天没事就喜欢看飞机,一个人租下这么大一个房子,看中的还不就是阳台刚好面向机场方向的空旷处。后来,他就不太喜欢了,也谈不上不喜欢,就是趴在阳台看飞机的时候少了,见惯不怪是一回事,主要是嫌吵,一架飞机,甭管是起飞降落,都像是给陉尾村带来了一场地震。
  王一单一眼就认出了背着个双肩包站在人群之外抽烟的郝荣,不需要任何费劲的辨认和询问。网上当然是见过照片的,不过如果凭照片,还真认不出来。照片里的郝荣是长头发,眼前的郝荣剪了一个飞机头,两鬓和后脑勺都剃得精光,毛茬发青,只留下头顶一巴掌那么大的头发,齐刷刷地往一边梳,应该是打了发胶,否则不可能长时间保持站立的姿态。
  郝荣继续抽烟,他的脚下已经丢了有几个烟蒂了,一会埋头,一会拿眼四处张望。王一单紧张兮兮地站到郝荣面前时,把猛一抬头的郝荣吓了一跳。
  “是你?”
  “你是?”
  像是接头暗话,两人随即一前一后离开了公交站台。走出停车场还有很长一段路,走的是行车道,他们还得不时躲避路上进进出出的小车。天气又热,王一单的脖子和后背全是汗,他不敢回头看郝荣,悄悄掏出格子手帕擦额上的汗。出了停车场,王一单故意放慢脚步,和郝荣并肩,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郝荣还在抽烟,他一路抽过来,几乎没停过。王一单不反感别人抽烟,他有时也抽一根。王一单说,要不打个的回去。郝荣问远吗。王一单说,不远,过了陉尾天桥差不多就到了。他们已经站在宝安大道边上,阳光下的水泥路面翻起一层层热浪,王一单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天桥。走吧,反正也走这么远了。郝荣说着又点了根烟。王一单瞥了一眼郝荣的烟盒,抽的是红色硬壳的“南京”。王一单没去过南京,对南京的陌生犹如此刻对一包来自南京的香烟,当然,也包括这个从南京过来投奔他的网友。
  清明刚过,深圳就热得不成样子。王一单越来越不适应这个城市的气候,一些东西开始让他感到无趣甚至厌烦。一滴汗水落在王一单的眼镜上,他正踩着台阶上天桥,一抬眼,看见郝荣已经上了天桥。郝荣站在天桥上看底下如梭的车流。王一单没事干时也喜欢这么做。天桥上有风,王一单站在郝荣身边,用手帕把栏杆的灰尘擦掉,才把手握上去。他看起来比郝荣要矮一个头。大道两边的木棉花都开了,暗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被车辆碾成了印泥状。隔一天,就会干枯成牛屎皮一样的东西,风一吹就像叶子一样飞到路肩,环卫工人会把它们清扫到铁皮斗车里去。王一单清楚一朵木棉花的命运,或者说,如他所工作的车间,遵循着某种一成不变的流程。
  王一单和郝荣在天桥上站了一会儿,一个看车一个看花,找不到可以继续说下去的话题。这是王一单害怕遇到的场景,最终还是遇到了。他看郝荣倒表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除了抽烟,这个世界上再无其他事可以让他分心。也许过几天就好了,吃个晚饭,情况也会有所改观。他们在网上聊得可好,几乎无所不聊,可能是网上聊得多了,真遇到了反而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下班时间到了,天桥上来往的人开始多起来。这一高一矮站在天桥上发呆的男人有点引人注目。王一单可不想充当被注意的人,就像他凡事宁愿当观众,也不愿被抬上舞台中央受人瞩目。他抬手看表,已经五点,写字楼的人开始下班了,从西边,越过陉尾天桥去到东边的租房区。大道像是一条分界线,把这群人工作和生活的空间井然有序地隔开了。王一单不想再待下去,很快车间也要下班了,人群里会混着他的工友。王一单不想被工友误会,他请了一天的假原来就为了站在天桥上看木棉花。
  一辆印有航空字样的大巴停在桥下的公交站台。隔了会儿,下来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女孩,身材高挑,头上挽着好看的发髻,拖着一个黑色结实的拉杆箱。看样子,是在等人。
  “空姐。”郝荣看着桥下,他显然被大巴吐出来的女孩吸引住了。
  王一单没坐过飞机,不过每天在天桥上下,空姐倒是见过不少。每天这个时候,航空公司的大巴就开始排着队把员工接走。王一单不知道它们开往哪里,一辆接着一辆,如这个城市一道独立出来的风景。
  “我好像见过她。”郝荣突然扭头看王一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抽上了一根烟。
  “她们不都长得一个样。”王一单有点见多不怪的意思。
  下了天桥,王一单问郝荣晚上吃什么好,他说楼下刚好有一家火锅店。王一单知道郝荣是四川人,大概喜欢吃辣,王一单就一点都吃不了,倒也不是广东人的缘故。事实上好多跟他一个地方的人,在深圳待久了,口味就混了,吃起辣来比外省人还要吓人。王一单是纯粹反感辣,酸甜苦他都能接受,唯有辣不行。他想象第一个吃辣的人肯定以为自己中毒了。郝荣说,先回家吧,叫外卖就行了,我想休息一下。
  他们走在宝安大道的另一边,木棉树从下边看要比从上边看高大许多。人行道上到处是红得发紫的花瓣,下班的行人一路踩过去,如踩着红地毯。这情形让王一单很想写首诗。
  一架汽车般大小红白相间的飞机从对面树顶上斜斜地往下降落,声音很大,像是出了事故,马上就会掉下来,砸在大道上,或者像少时去山坡放风筝,风筝挣脱了线,飘了出去,卡在树梢上面。王一单想象一架飞机如果卡在木棉树桠上面,那情形一定很滑稽。
  抬头看,郝荣走到前面去了,俨然带路的人。
  江小野
  江小野把红色帽子放进行李箱里,她起身往车门方向走。上车前就跟司机打过招呼了。临近陉尾天桥时,车速便慢了下来,紧接着,车门嗞的一声,打开了。江小野刚要下车,几个平时比较熟的同事明知故问:“小野,今晚不回宿舍啦?”江小野朝她们微笑,招手。她宁愿她们什么都不要问。不过也没关系,她们都是开玩笑。她是这么跟她们解释的,父母住在陉尾村,时不时得过去看看。她们哪里信哦,起哄着说,不可能吧,这么勤快,看男朋友吧。好吧好吧,就是看男朋友。江小野看似承认了,实际上模棱两可,她藏着的秘密,不想轻易和人分享。   人行道上落满了暗红色和橙黄色的木棉花。江小野印象中木棉花是红色的,暗红,红得发紫那种。前几天在车上看了,远远的,有红有黄,便诧异,怎么会有黄色的木棉花呢?兴许是看错了,如今看地上的落花,还真是橙黄,这黄的花和红的花还长在同一棵树上。
  江小野弯腰捡起两朵木棉花,一朵橙黄一朵暗红。
  江小野记得老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木棉树,比三层楼还高,躯干布满了刺人的疙瘩。她和弟弟小时候喜欢用铁锤砸木棉树干上的疙瘩,一颗颗砸出来,给树干留下好多新鲜的疤,以至于一米高的地方,木棉树干上找不到一颗刺人的疙瘩,只剩下疤痕。过不了多久,那些疤痕就老了下去,像是人身上的疤,一模一样。江小野看着倒怜悯了起来。如果不是大道两边都是木棉树,江小野想不起这些,好多事情她都忘了,不是故意的,是时间自发的筛选。她故意靠近临近站台的一棵木棉树,并不高大,碗口粗,看起来像是个青少年,躯干上的疙瘩尖细,能刺人,密密麻麻,估计一碰就得流血,看着都怕。城市又不会有人无聊到拿铁锤来砸了它们,它们便越发肆意。江小野想伸手去触碰,她的手指纤细而白皙,看样子一碰到粗锐的东西就会破掉并流出血来。
  江小野的手指离木棉树干还差0.5公分,陈孟隽就把黑色商务车停在站台边上了,摁了下喇叭,打着双闪。江小野用余光瞥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埋怨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再慢个几秒钟,多好。江小野抽回手,转身拖上行李箱朝车子走去。后备箱已经开了,她把箱子放进去。陈孟隽这才下了车,笑嘻嘻地绕过来,怎么还自己动手呢?他的港式普通话听着别扭,不過江小野早习惯了。江小野径直上了副驾驶,立马就闻到了一股烟味,不是普通的烟味,是万宝路,呛人。陈孟隽喜欢抽万宝路,挺瞧不起国内的黄嘴烟,说什么乏味单薄,像是内地人被洗刷一空的表情。江小野听着反感,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她也讨厌内地人,不过,香港人她也不喜欢,拿腔拿调,看似挺有规矩,实则就是刻板,是另一种形式的乏味。江小野当过这么些年空姐,什么人没接触过,其实都一个鸟样,相互讥讽是最不高明的心态。江小野不会跟陈孟隽讨论这些,觉得没必要。她会和他谈包、谈美食、谈旅游、谈艺术,甚至于直接谈钱,也不会和他谈人种歧视。
  江小野把两朵木棉花放在中控台上。它们还算完整,没有经过车辆和行人的碾踩,因为从高处摔落,也有一些残缺,不是很完美。这对患有完美主义强迫症的江小野来说,是有些遗憾。木棉花大概并不喜欢寒冷,天寒时,它们会掉光叶子,天热了才开花,开花时,几乎每棵树上都不见一片叶子。这倒像是态度决绝的人。江小野对陈孟隽说,把空调关了吧。陈孟隽说,你神经啊这么热。江小野竟然笑了,一是陈孟隽说“神经”二字时语态的怪异;二是笑自己幼稚,以为关了空调,就可以给木棉花“保鲜”了。
  像不像我们,它们?江小野指着两朵木棉花问陈孟隽。
  陈孟隽正要在第一个路口掉头回陉尾的星都豪苑,车子一斜,两朵花都掉到了江小野的短裙上。江小野重新把木棉花放了上去。
  开什么玩笑?陈孟隽在路口掉了头,开始往回开。
  下班高峰期,机场方向这段路堵得厉害。车子好不容易回到天桥底下,右拐离开大道,进入陉尾村。场景一下变得世俗而混乱起来,推着板车的小贩和横穿马路的行人,都能让陈孟隽破口大骂,不是“扑街”就是“丢你老母”。如果不出意外,二十分钟,便能到达陈孟隽位于凤凰山下星都豪苑的家。江小野已经熟悉这一路的风景。所谓的熟悉,也只是作为过客坐在车里一路看过去,看工厂大门汹涌的下班工人,看步行街的烧烤摊,烟雾缭绕,看城中村密密麻麻的阳台上晒满了色彩单调的工作服和皱巴巴的胸罩……她知道陈孟隽的工厂也在附近,但她不知道具体位置,也没去过。陈孟隽自然没敢带她去,甚至他们都不敢同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怕被熟人看见。江小野无所谓,她对车外的一切并不是太感兴趣,还有些害怕,如果置身其中,她会如误入荒野,没有一点安全感。
  江小野一路都把目光投向车外,像是小时候和弟弟到街口看露天电影,一刻都不愿把目光移开那张大银幕。
  路过菜市场时,江小野突然说,下去买两条鲫鱼吧。陈孟隽可不想在这地方停车,他怕一停下来,就走不了了。下班时间,人们会像潮水一样往菜市场和出租屋涌。他说,阿姨已经做好饭了。江小野坚持要下车,确实有点心血来潮,她说在朋友圈看到一条帖子,鲫鱼煲木棉花汤可好喝了。
  陈孟隽苦笑,他算是明白她为什么要带两朵木棉花上车了。他看了一眼中控台上两朵颜色各异的木棉花,点头一笑。好吧。他把车停在路边。你去还是我去?他问。江小野在车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自己去。这个决定对她而言可谓悲壮,跟了陈孟隽三年了,她从未中途下过车,更别说去菜市场了。眼下,他们的关系看似走到了末路,她反而想下车走走,哪怕就买两尾鲫鱼,来回一趟,十分钟的事情,却成了她最迫切想做的事情。仿佛现在不做,以后就再也做不了了。
  江小野推门下车,她绕过车头,穿过马路,朝菜市场的大门走去。她尽量收敛起来,像是一只缩起了毛刺的刺猬。不过因为一身显眼的工作服,她还是成了人群中的焦点,几乎街上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看。她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还是中途退回,回到车里去……她竟然停下了脚步,如临深渊。她想起弟弟有一次骗她,说你爬上墙头,就能看见河对岸县城的百货大楼了。她信了,费了好大劲爬上了墙头。她骑在墙头上却什么也看不见。她都快哭了,却不敢挪动身体一下。弟弟在底下笑。
  江小野回头看陈孟隽,他降下车窗玻璃,冲着她笑。
  郝 荣
  离开南京前,郝荣给姐姐留了一条语音。他没说要来深圳,只说和朋友出来走走,也许几天,也许个把月。为了让姐姐不起疑心,郝荣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姐姐没回他。郝荣知道姐姐那会儿正在上班,她上钟时间得把手机锁到柜子里。姐姐工作的会所,郝荣也去玩过,当然是在她休班的时候。他跟领班的瘦猴认识,瘦猴答应帮他保密,还给他打了折。郝荣知道瘦猴在打姐姐的主意,当然不是想娶姐姐,是想免费睡姐姐。姐姐跟郝荣说她卖艺不卖身,她不想让弟弟误会,以为弟弟还是一个屁事不懂的小孩。郝荣点点头,说他知道。他相信姐姐说的,并不是每个在会所上班的女孩都卖身。   郝荣第一次坐飞机。他连飞机票都不知道怎么买,他想过坐高铁,或者汽车,那样还可以省钱。他能用的钱不多,买个机票几乎就花掉了一半。郝荣只想快点离开南京。至于去哪,哪都行,最好离南京远点。他把全国去过的十几个城市都过了一遍,发现没有一个愿意重新踏入,尽管那些地方还有一些可以收留他一时半会儿的朋友。最后他干脆把去过的城市都排除掉,不予考虑,只找没去过的城市。问题也跟着来了,没去过的城市,对于他来说,等于白纸一张,不要说熟人,到了估计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
  郝荣决定来深圳,倒也不是对深圳有什么特殊感情,非要说有原因,可能仅仅是姐姐到过深圳。姐姐第一次出门打工就是深圳,待过两个月,在一家台企当质检员,没干多久,受不了一位台湾课长的骚扰,辞职回家了。郝荣曾开玩笑说,姐姐你当年要是接受那位台湾人的骚扰,哪怕是做二奶三奶,你弟弟现在还能多个台湾亲戚,说出去多牛逼啊。姐姐举手给了郝荣肩头一拳。事实上,郝荣之所以选择深圳,主要原因还是王一单。
  王一單说,来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客厅给你安个铺位,住多久都行。王一单还在微信里说,他每天下班,面对自己的影子,老幻想那个影子会跳出来,坐在他对面和他说话……
  郝荣心想王一单还真是个诗人,诗人的臭毛病他都有,敏感、抑郁。郝荣读过王一单贴在博客上的所有诗歌,正是那些诗歌,郝荣才冒昧留了纸条。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还兴博客,相互串门并在对方的窗口留下小头像,趣味相投的,可以点个赞,留下只言片语的评论,能够鼓起勇气发纸条的,对方自然倍备珍惜,一来二去,便互留了QQ号码。发微信是这两年的事,几乎每个周末,郝荣都能收到王一单发来的一组新写的诗歌,要郝荣提提意见。郝荣自己不写东西,却多少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实话,郝荣挺欣赏王一单的。他也知道一个诗人给他发诗歌并要他提意见,实际最想听到的不是什么狗屁意见,无非是需要赞美。郝荣的赞美一点都不违心。王一单也挺在意郝荣的赞美,那些诗歌可能没有一家刊物看得上,没有一个业内人赏识,就只等着郝荣一句好话。隔着浩渺空间,郝荣也能看见王一单落寞而隐忍的表情。
  南京飞深圳,用了两个小时。郝荣感觉比实际时间要短一些,就像时钟在空中会走得比地上快。倒也谈不上怕,除了起飞时有些紧张,手心冒了点汗,他刚好又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看大地一点点被抛弃,高楼街道成了模具,江海山川都渺小得像是沙盘。他那间歇性发作的恐高症也就乘机发挥了点作用,不过作用不大,顶多也就有些心慌,耳鸣很严重。他把空姐发放的榴莲糖含完了,又找她要了一颗。她没拒绝,还有些乐意,笑起来跟他姐姐前几年一样好看。很明显,姐姐这几年在迅速衰老,女人就这样,到了一个年龄分界点就会走下坡路,至少容颜上是这样,无论结婚还是单身。他想象那位空姐应该就是前几年的姐姐,二十岁上下吧。他当然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一转眼就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在她看来,所有空姐都长得大致相同,高挑,肤白,浓妆,笑容甜美。待飞机上了云层,便一点在空中的感觉都没有了,像是坐地铁。他整个行程都盯着窗外看,云层跟棉花糖似的铺至天际,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看电视机《西游记》,那只猴子一蹿上天,天堂也是这般模样。他感觉离太阳近了,阳光也强烈了不少,倒是云层给他致命的错觉,仿佛就算飞机真的往下掉,人往下跳,云层也可以把他们都接住。
  下了飞机,郝荣迫不及待开机,姐姐的信息早就发来了。姐姐还是怀疑了,她让郝荣去她工作的地方一趟。姐姐是什么人啊,火眼金睛,姐弟相处这么些年下来,郝荣再清楚不过,只能先斩后奏,跑了再说。郝荣回了一句:姐,我已经到深圳了。郝荣拿着手机一边等着姐姐回复,一边在浩大而迷乱的机场里找出路。姐姐没再回复,要么她又开始上钟,要么生他的气,不再理他了。郝荣顾不上这些,他得赶紧给王一单打个电话。
  郝荣没想到王一单比想象中要单薄、矮小。看照片时,王一单五官开阔,给人高大挺拔的错觉,如今那张开阔的脸却配在一个一米六左右的瘦小身躯之上,显得很不协调,像是一个牛头长在了一头羊身上。原谅郝荣想到了这么一个不合适的比喻。
  只剩下抽烟能缓解初次见面的尴尬——待到了王一单位于九楼的住处,郝荣把身上带的一盒南京烟都抽完了。烟是在南京禄口机场买的,比外面贵了一倍。登机时火机被没收了。到了深圳机场,郝荣又花了两块钱从游走的小贩手里买了个火机。坐趟飞机可真不容易。郝荣坐在客厅的床边,显然是王一单新置的床,被子和枕头都是新买的,整齐地叠在一边。郝荣感觉到屋里出乎意料的干净,任何物件都井然有序,包括一个口杯的摆放和书架上每一本书的排列。郝荣想起王一单外出还随身带着手帕呢,也就能联系到一块儿了。郝荣一时不知干什么好,故意翻包,希望能翻出半包被遗忘的香烟,他也知道不可能。除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平时就躺在包里派不上用处的零碎杂物,再没其他东西。离开南京时走得匆忙,几乎没带一件多余的物件。退掉南京那边的房子时,房东说合同期不到不能退押金。郝荣说我屋里的被子桌子还有一台旧的联想电脑都给你了,押金就退了吧。房东说你带走带走,我不要你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好说歹说,房东最终答应退一半押金。
  屋角的电脑正开着,显示着百度的页面。郝荣急想用下电脑,否则整个心是悬着的,担心事情会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不过他又打消了念头,反正都离开了,一时半会儿事情还不会找到头上来,待住下来后,王一单白天一上班,郝荣大可就把这里当自己住处了。
  郝荣想下楼买包烟,他不知道深圳能否买到南京牌的香烟,在南京两年,就抽一种牌子。不过想到要上下九楼楼梯,又懒得动身了。郝荣不明白王一单为什么要住这么高,从阳台望出去,视野倒是一片开阔,低矮的农民房、步行街、菜市场的铁皮棚顶,延伸至宝安大道,大道那边,则是另外一番天地。
  王一单叫的快餐还没到,郝荣侧身在床上睡着了。
  陈孟隽
  陈孟隽下车买包烟。回来时,发现江小野已经拎着一个湿淋淋的袋子在车旁候着了。陈孟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拎着的是条蛇呢。确实,江小野不想让鱼水弄脏了工作服,故意把袋子提出去,和身体保持了距离。两条鱼还是活的,在黑色的袋子里扑腾,随时想挣脱出来,这让江小野显得异常紧张。   陈孟隽第一次见江小野,她很紧张,她把整杯咖啡都倒在了陈孟隽的白衬衣上——事实上也不能全怪她,她刚把咖啡递上,请他帮忙给靠窗的客人传一下,“先生您好。”话音刚落,他就站了起来,像是梦中惊醒,便以高大的身躯去接了那杯咖啡,瞬间一股热辣辣的灼痛,胸口湿了一大片。江小野都快哭了。后来她跟他说,那是她上班的第七天,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
  陈孟隽记得那次飞北京,谈的是一单比较大的生意,尽管换了衬衣,整个会议下来,整个人还是沉浸在咖啡浓郁的香味里,让他不得不想起那位慌张得快哭了的空姐。几天后,回深圳,坐的是同一航班,陈孟隽隐约觉得还可以遇到她。要说人有第六感,他那时候开始信了。飞机刚起飞,他便看见她推着饮料车,缓缓地走了过来。他暗下决心,三个小时的机程,足够他要到她的手机号码了。
  回家的路果然塞死了,像是灌满了肉末的香肠,车子寸步难行。陈孟隽知道,来往的行人里,也许有他的员工,发展最好的那几年,他的厂子一度拥有两千多名员工,似乎全世界都爱上了煮咖啡,他研发生产的咖啡机销往全球各个角落。近两年效益下滑,甚至有点车子走了下坡路刹车又悲剧性地失灵了。他是坐在车上的人,自然惶恐,他沒敢把这种惶恐告知任何人,包括江小野。幸好还留下一套房产,是认识江小野之后买下的。几年下来房价已经翻了十倍。谁也不知道他在深圳还有房产,尤其是一直住在香港的妻儿。不过,他也做足了准备,害怕留下后患,房产登记用的是江小野的名字。如今看来,当初的决定,又恰好给今天留下了后患。当然,陈孟隽有信心能处理好这件事情,这么些年下来,信任还是有的,江小野也不至于那么贪心。
  话说回来,陈孟隽还摸不准江小野的心思,有时感觉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有时又突然觉得她比香港的老婆还不好对付。事情到了要坐下来好好谈谈的地步了。上次见面,陈孟隽坦白他已经被怀疑了,或者说早就谈不上怀疑,只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他说,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离婚。江小野毫不示弱,当即便回答,我也不可能和你结婚。那不正好吗?他当时还心中一喜,好聚好散,毕竟在一起也好几年了。他不想耽误她了。
  好好谈谈吧。陈孟隽先给江小野的微信留言。
  江小野回复,见面再说。
  见了面,江小野却什么都不说了。她在查朋友圈,她忘了木棉花煲鲫鱼汤的帖子是哪位朋友转发的,一天,或者两天前了。总之,她得一条条那么往下找,微信里有几百个好友,几乎每一秒钟都有人发朋友圈,两天下来,早把鲫鱼和木棉花埋在深深的土层里了。江小野乐此不倦,反正没其他事,就像专门来喝木棉鱼汤的,和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陈孟隽手握方向盘,都握出了汗,车子像蜗牛一样在街上挪着,为了避让一辆电单车,差点把路边的水果摊子给剐了。
  陈孟隽甚至有些后悔,倒不是后悔跟江小野相处的这几年,这事他没资格,人家小姑娘还没后悔,他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闹后悔就矫情了。他只是觉得应该给自己留下后路,至少也要事先设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注定是没结果的恋爱,他为美色,她为钱,爱情当然可以存在,只是无法冠冕堂皇被摆上台面,彼此也没勇气把它摆上台面。他完全可以潇洒一些,像身边那些把玩女人当游戏的朋友,即使遇到棘手的人,手机一关,凭空消失了,就像从来就没出现过,城里人不都这么玩么?唯有他还冒着傻气玩爱情游戏,撒得太远兜得太深,场就难收拾了。
  江小野终于把木棉煲鲫鱼汤的帖子找了出来。
  陈孟隽把车停好,他故意迟疑了一会儿,让江小野先下车。他给家里打电话,让钟点工先回去,不需要了。钟点工说,你们吃了我还得收拾呢,房间也没擦……他说不必了。阿姨还想说什么,她大概知道自己被炒掉了。他抢着又说,放心,钱我会打你卡上。然后挂了电话。下车时,陈孟隽远远看见江小野一手拿着木棉花一手拎着鲫鱼,鲫鱼明显已经消停下来了,不再动弹,或者已经死了。江小野就站在小区花园的鹅卵石路上,侧着身子等他,可能也不是等他,她只是在看路边花丛里新开了好多细碎的马缨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青春朝气,和三年前在飞机上遇到时一样年轻、美丽。
  王一单
  王一单很早就意识到身体的异样,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不过肯定是出问题了。
  这些年,他尽量避免和人交集,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害怕参加三人以上的聚会,拒绝和人面对面说话,甚至害怕接电话,只要电话一响他就紧张,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物等着他亲手摁下接听键来开启释放的开关。几乎没什么朋友,流水线上的同事,换个厂基本就全忘干净了。他宁愿在网上,在微信里,伪造出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认识一些喜欢诗歌的人。不过他不愿意露面见人,也不接受某个人的来访,不想把自己好不容易亲手戴上去的面具摘下来,呈现出多么不堪的面容和苟且的现实。是的,他一点都不愿意。所以,面对郝荣的介入,王一单不是没犹豫过,犹豫不是因为不喜欢郝荣,恰恰是因为喜欢郝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一单对异性不感兴趣了,无论是拉线上面容枯槁的女同事,还是步行街巷子口整夜站着的性感女孩,这事发生起来竟像删掉一句多余的诗歌一样自然,它可以无限大,大到面临崩溃,回归到身体本身时,又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守住秘密当然不难,人一生要守住的秘密还少吗?关键是,秘密本身不觉得自己是秘密,它会往外冒,如润土里的草芽,它是背叛者,最想出卖自己,将秘密公之于众,哪怕告于对方。就像此刻面对郝荣,王一单就感觉身体里出现了两个意识,一个在隐藏,一个在探头。隐藏者更接近于他本身,探头的家伙则像是一个入侵者。他试图打破,颠覆,实际上还抱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希望,像是一声呼喊等着山谷的回应——入侵者也希望竭尽全力的探头会得到意外的安抚,像是小孩期待一只温暖的手能安放在他的头顶上。
  浅睡在床上的郝荣,侧着身子,一只手肘抱头枕着,一只手还搁在双肩包上,像是护着什么贵重物品,由于腿脚太长,致使他不得不曲起小腿,七寸裤脚露出浓密的脚毛。他睡觉的样子看起来还像个小孩,高大的身材便显得有些突兀。王一单坐在不远处看郝荣,他不敢挪动一下,怕制造出了什么声响,吵醒了眼前的小孩,他连呼吸都谨慎地收敛着。王一单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他想起了表哥,像是某种条件反射,不由意志决定,或者说,他越像端详一样器物来看郝荣,就越觉得躺在眼前的是他年轻时候的表哥。事实上,这是明显的错觉,王一单的记忆里,表哥首先没有郝荣高大,更没有郝荣的帅气和痞气。王一单并不愿意再谈及表哥的任何事情,甚至不愿意再想起他。好多年了,他们之间也没有联系。表哥后来在家乡成了一名油漆工,结了婚,生了一堆儿女,酗酒,一喝大了就打骂老婆。王一单偶尔回家,经常听母亲以嘲讽的口气说起表哥的落拓。王一单不知道母亲的用意,隐约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还是他过于敏感了。他突然间理解了表哥的痛苦,他们都过着错位的人生,不一样的是,表哥妥协了,试图在伪装成一个每一项都卡在正确位置上的人。王一单拒绝进一步探询表哥的近况,就像他躲避回忆。但记忆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避不开,除非王一单患有失忆症。更要命的是,当王一单把那些记忆当作伤痛去定义时,却发现对记忆本身充满了依赖,无法自拔。   有一种心理疾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当年王一单受困于表哥的侵犯,大概也是这种症状的表现,以至于最后他自己都渴望被表哥侵犯,期待表哥能在他家多住几天。那时王一单大概十二三岁,读小学五六年级,他每天都要骑单车去邻村上学。有段时间,他实在难受,单车都骑不动了,母亲把他强行带去医院检查,医生脱了他的裤子,然后把他关在屋里,他听不见屋外的医生和母亲说了什么。总之,回家的路上,母亲的眼睛是红的,她一直试图从他嘴里获知事情的缘由。他紧张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他第一次被表哥强行抱上床脱去裤子并往他的屁眼抹口水,表哥让他不许叫,他同样一声不吭,咬着牙任其摆布。母亲没再逼他,只是再不同意他单独睡一个房间。也就是那时候起,表哥再也没来过他们家,事情谁也没说破,又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王一单貌似能亲眼看见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变异过程,一场匪夷所思的杂技,顺畅的过渡,几乎能瞒住最为挑剔的目光,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出异常,仿佛他厌恶的只是一道不太喜欢的菜式,一条过时的裤子,而不是异性。当他在大街开始不把目光往女孩身上放时,这本身似乎也并不代表什么,难怪他还是个无知者。某一天,一个赤裸着上身露出黝黑而有劲的胸肌却让他产生了生理反应,他觉得自己完了,他已经被正常的世界所抛弃了。第二天一早,他写了一首诗,起名叫《有人敲打着死亡的窄门》——
  怎样的体验,当六月的墓园响着
  五月的铃铛花。这灰色的傍晚,我万念俱灰
  我进入爱情的城堡
  还要打一场内心的战争
  向镜子求得容颜凝固
  过往的陌生人,我爱你们到我的五脏六腑
  伤我皮肤的膏药。这命中下的咒语
  我怀疑。一切中我产生了模糊的意识
  我从外面回来,这房子的主人
  在欢叫着。他得了时代的爱情病
  发病的期限,就在我回来的这一天
  我的恐惧来自四面八方的墙
  有人敲打着死亡的窄门
  这界限的边境证。一张黑色警察的签署
  这地狱般的法律。命中的小鬼带我去何處
  他跟死亡有了某种关联
  提着生命和药片。他带着十字镐寻找
  一片安宁的地盘。大地上的灵魂安静
  大地下的灵魂沉睡不起
  该是何种体验。我们生命的尽头
  无限地展开。我们要生,我们要活
  并享受爱情。这珍贵的人间
  我们精神上的病人,生命的盖棺者
  王一单把诗歌发给郝荣看,他希望郝荣能说点什么。结果让他失望,郝荣并没有点赞,甚至吝啬到不为它说上一句话。可能是忘了,王一单又觉得不可能,郝荣从来没忽略过任何一首王一单写的诗歌。唯独对这一首沉默,这分明是故意的。
  不管怎么样,王一单试图接受不一样的自己,像是生了个畸形儿,尽管不情愿,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骨肉相连。王一单特意看了一些有关同性恋的电影和书籍,最喜欢的是台湾作家邱妙津的《鳄鱼手记》和《蒙马特遗书》,作者26岁就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生命。王一单没想到文字在一些人的笔下可以那么繁复而通透,死而无憾。他当天就在微信里跟郝荣分享了阅读感受,并把一些在文字下画满了加粗线条的页面拍下发过去——他暗下决心,要写出一系列诗歌,可能不会发表、出版,有生之年也看不到它们被人接受,更谈不上大红大紫,就像伟大的诗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想象自己也可以成为那样的诗人,死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他,都在读他的诗,都觉得他是个英雄,时间为他驻足停留,整个世界对他深感亏欠和冒犯,应该向其致歉……
  江小野
  鲫鱼去鳞、剖肚,洗净、沥干,姜切片下锅,热锅下少许油,把鲫鱼煎熟;木棉花洗净,用开水烫三分钟,去涩味,捞起;胡萝卜切条,手指一样大小,眉豆花生蜜枣洗净备用。把鲫鱼、胡萝卜、木棉花放陶煲里,加水四升,武火煲开,转文火煲一个半小时……
  江小野严格按照帖子的步骤,算得上是全神贯注,终于把一道木棉花煲鲫鱼汤给做出来了,起锅,加盐调味,撒下一把碎葱。这是她人生最完美的一次尝试。她端出陶煲,放在实木餐桌上,有些迫不及待,尝了一口。
  江小野隔着客厅与餐厅的红木玄关招呼陈孟隽,发现他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嵌挂在电视背景里的大彩电正播着深圳卫视的黄金档爱情剧,沙发背后挂陈孟隽的现代派画作,其实也就是泼上一堆颜料,再画几个瞪着的眼睛和吐出来的血红的舌头。陈孟隽喜欢画画,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江小野第一眼见他时也能感受得到一股商人普遍缺乏的艺术气质。不过说实话,江小野实在欣赏不了陈孟隽的画作,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涂鸦。江小野不会有话直说,她总是能恰当地在每幅新作诞生之后给予应有的赞许和期望,谈论起毕加索时,她还能说出马蒂斯和达利。
  江小野走过去,弹了一下陈孟隽厚实的耳朵。他们都说,耳朵厚实的人非富即贵,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她喜欢玩他的耳朵,有时一兴奋,她可以把他整片耳朵都含进嘴里。他哇哇哇直叫,她于是知道,这个男人的敏感区竟然藏在耳朵背后。江小野笑着说,汤煲好了。看样子像是小女孩在跟父亲邀功,作业做好了。陈孟隽睁开眼,猛地坐起来,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好了?他说,哦,汤好了,好喝吗?她说,好喝,我刚试了一口。他跟着她来到餐厅,一桌子菜为了等一锅汤,全凉了,泛白的油花浮在上面,只有陶煲里的汤水在冒着热气。江小野把凉了的饭菜用罩子罩到一边,摆出两个瓷碗,把两条鲫鱼和两朵木棉花平均舀进碗里,陶煲里的汤水也刚好分成两碗,像是之前就精确地计量过。刚刚好,谁也不便宜谁,你说是吧?江小野放下汤勺,把陶煲推向一边,笑着看陈孟隽。他没说话,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也并不急于喝汤吃鱼,先是低头看了一会儿,很明显,木棉花经过热水的蒸煮,早已失去了鲜艳,呈现出一副耷拉的腐熟的姿态。
  喝了这碗汤再说吧。江小野也坐了下来。   陈孟隽抬头看了她一眼,埋头喝了起来。显然,他并没有喝出意外,也许是等得有些久,期望值高了。他甚至有些失望,只喝了一半,就把勺子放下了,鲫鱼和木棉花被拨到一边。
  江小野却把一碗汤都喝完了,一尾鲫鱼被吃得只剩下骨架,木棉花的花瓣,她也一片一片嚼进了嘴里。她没有过这么好胃口过。工作的原因,她一直很节食,每天要称两次体重,身体加重了一两一厘她都能清楚地计算出来。
  她一直对自己的身体和容貌抱有自信,不敢说是完美,至少也算是女人里的上品,就说是完美的,也没有人会提出质疑。这么完美的身体,在最富足的青春里,抽出了三年的时间,给了他,肥胖的中年男人,有妻室的中年男人,看电视永远会睡着在沙发上并同时响起鼾声的中年男人……好了,三年过去了,他突然说,分手吧,你开个价。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来开这个价,怎么样的一个价能卖掉这三年时光?
  可惜了,江小野起身收拾碗筷:我并不喜欢吃人家剩下的。
  他坐着抽烟,是回来路上买的万宝路,烟盒上的骷髅看起来十分瘆人。江小野发现他近来的烟瘾越来越大,两人一起泡在浴缸里,都能闻得到他身上独特的万宝路烟味。工厂的事,她一向不过问,是过客的命她就从来不给自己当主人的错觉。他周末的时间是属于家人的,她也慢慢识趣了,以前还会发个莫名其妙的微信过去,制造惊险、刺激,两人一来一去像是对暗号。后来她懒得那么干了,有种羞耻感,甚至于还进行过角色调换——假设有一天,她的老公也在周末的时间跟另一个年轻女子对暗号,她却浑然不知,现实对她是何等残酷。她多次想说,算了,散了吧。可她说不出口,倒也不是不舍,说起来还是怕伤害人。当他提出分手时,她才突然醒悟,原来没有谁会被伤害,都是一厢情愿的寡柔。
  江小野想过开价。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从此两讫。当然,对陈孟隽来说,最重要的是她得答应把房子还回去。他自有他的办法,只要她点头。这仿佛也是她最后一张牌子,当初之所以能抓住这么一张牌,并非她贪心,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如同斗地主,谁也不知道那扣起来的三张牌是好还是坏。
  房子可以还回去,她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当然了,她需要一笔钱,一笔不知道具体是多少金额的钱,总之得是笔大钱。她现在还不能估算到底需要多少钱,就迟迟没有跟他提出具体数额,她知道他在等着她的答复,像是买卖双方,私底下比划着手指,亮明意图。好吧,就连这样,她都感觉羞耻了。当初跟了他,并不是为了钱,虽然也知道他是个有钱人。如果不是弟弟在这时候横一杠子,她大可以和他一样潇洒——她不差那么点可以把生活过得摇曳多姿的能力。
  江小野上网查过,弟弟得的是一种罕见病,百度上说,威尔森氏症是自体隐性遗传疾病,因第十三对染色体上的两个基因异常,造成血浆中携带铜离子的蓝胞浆素缺乏,使得铜离子代谢产生异常,让过多的铜离子在肝,脑、角膜、心脏等处沉淀……江小野看不懂,医生也确定不了,家乡的医院几乎没有临床可以参考,需要花费多少钱,能不能治,都是未知,面对弟弟的病,医生也如小学生面对超乎经验之外的数学题。
  得知弟弟的病时,陈孟隽还没提出分手。江小野请假回家,在家乡的医院里,她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这些年,她跟弟弟每年也就见一次面,大学毕业后,他留在厦门当建筑工程师,混得不错,一度成了家族里的骄傲,大小事都是他当着。你弟弟为家里付出不少,母亲哭着跟江小野说,你一定要想想辦法,帮帮你弟弟。江小野也哭得一塌糊涂,当着家人和其他一些近亲的面。她把身上的三张银行卡都给了父母,加一起也就十来万,面对大疾,自然不算什么钱,但她尽力了吗?江小野知道,还有陈孟隽。
  就在这时候,陈孟隽提出了分手,像是串通好了一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江小野不知道怎么跟陈孟隽说弟弟的病,怎么说都有为了钱财而蓄意杜撰的嫌疑,她羞于干这些事情。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打算和陈孟隽坦露实情,什么都不说,不是要分手吗?不是让她开个价吗?这话听起来十分伤人,有种赤裸裸的羞辱,江小野能接受,也能理解。三年了,她知道陈孟隽是什么人,坏吗?并不坏,他只是有着港人的实在。他也知道要她开个价是种粗暴的行为,可除此以外,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弥补一个女孩三年的青春啊。江小野甚至有点感激陈孟隽,如果他不让她开个价,以她的性情,她还真不敢腆着脸去要钱,到头来,她有可能一分钱也得不到。
  好吧,不是为钱开始的爱情,最后还得用钱来结束。
  那就谈谈吧。
  江小野坐在沙发上剥一只柑橘,陈孟隽动手泡了两杯黄山毛峰。电视的泡沫剧还没播完,哭天抢地的,实在有些吵。陈孟隽关了电视。一下子,世界如初创般安静。
  郝 荣
  郝荣在步行街的拐角处找到了一家士多店,他在一面香烟展板上犹豫了半天,没看到南京烟,最后买了包红色的“好日子”。买了烟,郝荣却不想往回走。刚睡了一会儿,醒来吃了个快餐,有点闷,他想到处走走。
  郝荣沿着步行街走到底,他走过的城市不少,每个城市的步行街大抵如此。多年的流浪漂荡,使他到哪座城市都不会有强烈的陌生感,或者说,他得对每一个陌生的地方自来熟,脚一落地,马上就能分辨出东南西北,走过的路途街道,经过的一栋楼,一个门店,一棵树,一个指示牌,他都能一一记住,并牢记它们所在的位置,以至于往回走时,他还能按顺序预知它们的出场。
  步行街的尽头像是被切割下来的木头,前面横着的便是白天从上跨过的宝安大道。如果不是大道的强行介入,它还能延续得更远。郝荣觉得越走越荒凉了,街灯下站着几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她们在光线下抽烟,更里面的,那些隐没在阴暗里的角落,也藏着人,同样抽着烟,烟头一亮一灭,像是动物的眼睛。郝荣见过不少城市的深夜,他并不憷于此景。这么些年,他和姐姐走南闯北,别的没学到,不怕人的勇气足以让他应对来自城市角落里的威胁。怎么说呢,郝荣更愿意相信一个地方的夜晚,更乐于晚上行走,像是一个人在梦中,最好还能发出些呓语,秘密便暴露无遗。郝荣能感觉到,深圳和他刚刚逃离的南京一样,白天呈现的面貌不一,晚上基本也是一路货色。   郝荣回到了陉尾天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站在天桥上看底下来往的车流。车流一到晚上便呈现另一番景象,因为灯光,它们显得更加绚丽,捉摸不定。桥上一个人也没有,或者说,一个驻足观看的人也没有。郝荣半弯着身子,他确实有点高,曲着双肘趴在栏杆上,他的皮肤能感觉到灰尘的存在,不像王一单随身携带手帕,每到一个地方,只要和身体有接触,王一单都得拿出手帕擦一擦。王一单有洁癖,这点郝荣从他住所就看出来了,整齐、干净,如女生宿舍。郝荣有些看花了眼,一抬头,似乎车流也上了天,在夜空中形成了对称的景象。郝荣对车流的着迷由来已久,大概是十年前,他跟随姐姐到了新疆,寻找他们已经改嫁的母亲。他们也不知道那是母亲第几次改嫁,总之那次嫁得有点远,竟然跑新疆去了,一个叫吉木萨尔的小县城。郝荣那时还小,由姐姐带着,姐弟俩看起来不像是去寻亲,倒像是沿途乞讨的流浪者。母亲当然是找到了,在此之前,母亲告诉过姐姐地址,小城也不大,不难找。当然,他们也没在母亲的新家里待多久,那一家子嘈嘈杂杂,光是院子里就玩耍着不止五个孩子。他们不可能留下来给母亲添麻烦。姐姐带着郝荣离开吉木萨尔那天,他们在县城迷了路,具体是姐姐迷了路。这让郝荣打小就意识到,在城市,千万不能迷路。他们最后不知怎么就走上了一座天桥,大概是觉得天桥高,容易看清楚方向。他们站在天桥上,姐姐四处张望,寻找方向。郝荣就盯着往下看,他看到了美丽的车流,他对车辆不感兴趣,是车的灯光,让他觉得神奇,像是童话传说里的一些什么东西。郝荣后来想,吉木萨尔的车流其实并不多,这是跟后来他们姐弟到过的其他城市对比得出的结论,比如他们去过北京,去过成都,还有更多的小城市,以及最后落脚的南京,每一座城市的天桥都要比吉木萨尔的壮观。
  郝荣不知道在天桥上站了多久,一包好日子几乎抽掉了一半。他故意把每一个烟嘴子都往下丢,想象着一个人如果往下跳,大概不会轻易死掉,却会被车流吞噬——郝荣更愿意想象成是被灯光吞噬,像是被巨蟒吞进了肚子里。
  远在南京的姐姐,肯定给突然出走的弟弟打了不少电话。
  郝荣这才记起他把手机关了,不单是姐姐联系不到,王一单也会联系不到。他下了天桥,开始往回走,街灯下的女孩不见了,几个喝醉酒的年轻人从大排档出来,歪歪斜斜,一路摔着酒瓶子。郝荣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其中一个朝郝荣喊:看什么看啊,想死啊?
  回到住处时,王一单已经睡下了,他问,怎么关机啊,打了你好几个电话。郝荣谎称手机没电了,他看茶几上有一碗烫菜,上面架着一双还未拆开的一次性筷子。
  桌上有吃的,都快凉了吧。王一单说。
  郝荣突然有些感动,这让他想起姐姐,只要有吃的都不忘给弟弟留一口。
  郝荣坐在脱漆的排骨椅上吃起王一单为他烫的青菜和墨鱼丸子。墨鱼丸子没烫熟,咬开有一股粉末的味道,他还是吃完了,连汤都没留下一口,竟吃出了一身汗。他抬头抹了一把汗,发现对面小柜上放着一台14英寸的老旧电视,看样子坏了有些时日,却擦得发亮。郝荣这才想起要用下电脑,他不确定王一单是否已经睡熟。他起身到阳台站了一会儿,夜深了,外面还是灯火通明,尤其是机场方向,远远看过去,竟像是在空旷地举行某场赛事。他悄悄开了手机,紧张得像是到街边开一把属于别人的锁。果然,手机一通乱响,表示被遗忘多时的抗议,挤进了好几条短信和微信,几乎都是姐姐发来的。姐姐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姐姐说:“你不说,我明天就去深圳找你。”郝荣鼻头一酸,他知道姐姐说到做到,走南闯北,对她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郝荣现场拍了张照片,还自拍一张笑脸,发了过去,并说,他在朋友家里,一点鸟事也没有,姐姐不用担心。发过去后,他又关机了,怕收到回复。几乎从小到大,郝荣都与姐姐形影不离,姐姐不讓他离开身边半步,他也对她产生了依赖,可他终究还是长大了,好几次被人误以为是姐姐的男朋友。一男一女租住在一起,有些时候就说不太清楚。他还记得刚到南京时,时不时有制服上门核查,问他们要结婚证和计划生育证明,他们就得尴尬半天,跟制服解释他们的关系。制服们通常又不信任,以为他们在编造借口逃脱检查,属于非法同居。郝荣后来决定搬出去一个人住,找了一份商场的工作,当内保,每天的工作就是假扮成顾客逛商场。
  世界静得只剩下飞机起飞和降落的声音。
  郝荣开了王一单的电脑,幸好没设密码,他在百度上输入关键词,几页搜索下来,并没有相关的只言片语。倒是有不少和他同名同姓的人,要么是著名律师,要么是科学院院士,没有一个和他的信息相符,也就是说,郝荣虽然在世上活了二十年,这世上其实也没留下他任何蛛丝马迹。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好多事情,其实是自己吓唬自己,甚至都犯不着跑路。那个被他盯住的商场行窃的女人,本身就不干净,怎么可能报警呢?事实上,郝荣已经注意她多时了,她假装成大肚婆,每次进商场都形迹可疑。郝荣跟过她几次,眼睛却不及她的手快。直到有一次,一瓶洗发水哐当一声从她的肚子里掉了出来。郝荣其实也没立刻上去,他突然有些想法,继续跟着她,眼看她拿了更多的物件往肚子里塞,她以为已经顺利过了安检,正要轻松离开。郝荣才上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郝荣把她带到了地下仓库,她苦苦哀求,求他放过她。那一刻他有些心软,也许她家里真的很穷,丈夫无能,或者像母亲那样,丈夫早早就去世了,有儿女需要抚养,像郝荣和姐姐的小时候……可他并没有因此客气,这份工作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愉悦,他每天都恨不得抓个小偷暴打一顿,就像他没工作时和那些街头混混在一起,看谁不顺眼就围上去揍。然而他遇到的是个女小偷,如果不是她说了那句话,他都准备从后门让她滚的,只能怪她自己犯贱。她竟然对郝荣说,你放我走吧干什么都行。他一时也是昏了头,把她带到了仓库的暗间,脱了她的裤子。郝荣并不是第一次碰女人,那种情形却让他抑制不住兴奋。事后,他就被动了,后悔已经来不及。女人提起裤子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强奸了我。
  陈孟隽
  陈孟隽其实舍不得和江小野分手。
  三年前在飞机上一见钟情后,他一直穷追不舍。他也毫不隐晦,直接就跟江小野说,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不过老婆孩子都在香港,不愿意和他去内地做生意,他周末才回香港,工作日全在深圳。江小野问他,你告诉我这些,想怎么样啊?陈孟隽笑着说,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陪你的时间会比陪老婆的时间多。江小野被逗得大笑。常言道,爱情使人失去理智,陈孟隽想想还真是,遇上江小野后,他当真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给打晕了,甚至打傻了。没遇着江小野之前,陈孟隽觉得全世界都是商场,商场如战场,退出战场后,他的全世界又只剩下家人。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的他觉得就算全世界都是战场,也剩下有那么一个角落,站着江小野,盈盈笑着,问他,先生,您需要喝点什么?   机场的咖啡多贵,陈孟隽几乎隔天去请江小野。江小野问,你就特意来请我喝个咖啡?陈孟隽那会儿倒像个小伙子,羞涩一笑,说他就住机场附近。江小野问,机场附近,哪啊?陈孟隽总不能说是毗邻机场的陉尾第一工业园吧。事实上他那时就租住在陉尾村,跟工业园一路之隔。陈孟隽支吾着说,星都豪苑,知道吧,我住星都豪苑。陈孟隽当时还算急智,想起了一个星都豪苑,陉尾村山脚下一处崭新的楼盘,房价高,差不多要一万一平方米,后来翻了十几倍——陈孟隽一个谎撒出了工厂三年的盈利。为了圆谎,他当真在星都豪苑买了套房子,又花了不少心思,把房子装饰一新,简约的中式现代风格,让他很得意。香港的房子完全是老婆在拿主意,浮夸的欧式装饰俗如酒店大厅。陈孟隽第一次接追到手的江小野到新家过夜,感觉人生豪迈,领着江小野参观完客厅参观餐厅,参观完餐厅参观厨房,参观完厨房参观卧室,参观完卧室参观衣帽间,参观完衣帽间参观阳台,参观完阳台参观书房……他特意腾出一个大房间当书房,整面墙的实木书架,几乎全套的金装版名著,宽大的写字台,颜料笔墨,檀香炉子,陶罐里插着莲蓬和松果,瀑布一样垂挂的葫芦,镶在实木相框里的艺术家照片,常青藤、吊兰、绿萝、铜钱草和水仙……一面墙上是特意装饰的展览板,上面挂满了他得意或随意的书画作品。在香港家里,面对患有洁癖症的妻子,他被明令禁止许多事,其中最被反对的就是在家里搞画室。江小野不一样,江小野喜欢他这么干,这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可以说是真爱,否则也不会把房产证改成江小野的名字。那是作为一次生日礼物送给江小野的,当时把她感动得啊,足足在他怀里哭了五分钟。他的衬衣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厂子快维持不下去是这一两年的事,陈孟隽回内地办实业差不多十年,眼看就只剩下星都豪苑一处房产。这丢人现眼的事,他怎么好意思说。好多事情他瞒着江小野,只是觉得没必要说,不是不好意思。从下班到晚上,陈孟隽陆续接到香港那边三个电话,问他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他谎称处理得差不多了,在厂里加班呢。隔了一会儿,工厂前台文员又打电话来问,陈总,有个姓何的女士问你在不在厂里加班……他表面平静,心里都快崩溃了。那位姓何的女士,也就是陈孟隽的老婆,谁也想不到她竟然请了私人侦探,都调查老公一年多了。一大摞照片摔在陈孟隽眼前时,他都看傻了,连他们在卧室里亲密的照片都有,该死的窗帘竟然没拉上。
  于是,像是一个人被当众扯光了衣物,没什么好隐瞒的,摊了牌。离婚还是分手?任由陈孟隽选择。陈孟隽抽掉了半包万宝路,最终疲软下来,选择了分手。主意是何女士出的,既然妥协了一切就得听她安排,她可以不计前嫌。陈孟隽要做的就是,收回房产,卖掉,滚回香港,至于内地二奶(何女士这样称呼江小野)的精神损失费,封顶五十万。这在何女士看来,是给多了,不过为了尽快解决,她也算豁出去了。
  五十万,怎么样?五十万,你觉得合适吗?陈孟隽看似在叹气,他没有直视江小野。
  江小野并没急着表态,这是她当了空姐后养成的习惯,工作时唯恐怠慢客人一秒,一下班,便凡事都宁愿慢一拍。她继续剥手里的柑橘。
  陈孟隽又把烟吸上了,整个客厅都是万宝路的味道。江小野起身去开阳台的玻璃拉门,风灌了进来,似乎还下起了雨。夏天来了,雨季也快到了。这几年,每到雨季,她就喜欢在清晨醒来,披着睡衣站在阳台的蔷薇藤架下看小区花园上的雨幕。她知道,那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心里难免有些怅然。
  江小野重新坐回座位时,陈孟隽把烟掐灭在烟灰缸的湿纸巾里。他想说什么了。
  小野,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我年轻时的事吧。
  我可不想听你讲什么罗曼蒂克恋爱史。
  陈孟隽笑了笑。怎么会呢?我这一生一点都不罗曼蒂克,认识你这三年除外。
  江小野也笑了。
  对了,你喜欢香港吗?
  陈孟隽这么问,江小野有些诧异,她经常去香港,从罗湖口岸也就过个关卡的事,这对全国到处飞的人来说简直都不算出门。不过她从没跟陈孟隽去过,陈孟隽不敢她也不愿。她都是和同事去的,也没什么紧要事,逛逛街,吃个煲仔腊肠饭,大多时间就是购物,买配饰和化妆品。要说喜欢吧,也喜欢,毕竟打小就看惯了香港电影,镜头晃来晃去也就那几条街,港味十足的街边牌坊和双层巴士,《暗战》里的刘德华就是在巴士上和女主角相遇的——说不喜欢,也行,尤其是近段时间,部分港人上街头排斥内地客,江小野一口闽南普通话都不敢在香港街头大声说了。
  还没等江小野回答,陈孟隽说:
  其实我也不喜欢香港。
  我可没说我不喜欢。
  你犹豫了,犹豫就是不喜欢了,至少不是那么喜欢。
  好吧。
  我是个香港人,是的,当然是,我有香港户口三十年多了,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是个荣耀。至少在内地人眼里我是个成功者,成功地偷渡过了香港。我记得小时候,那时你还没出生呢,村里的年轻人没事就去水库练游水,然后成群结队,趁着夜色,像群海豚一样游水过深圳湾。当然啦,最好别遇上边防巡逻队,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借着月光敢往水里游动的波纹开枪。
  等等,你是说你其实是深圳人。
  是的,十六岁之前,我是深圳人,十六岁那年,我偷渡过了香港,就成了香港人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蛮幸运的,我并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去游水。我有一位同学的爸爸当时是边防保长,我知道这是个可利用的资源,就故意和那位同学走得很近,经常上他家,吃饭喝酒,总之混得很熟,像是一家人。于是机会来了,保长利用职务之便,要送兒子过香港,顺带也把我送过去。我都还来不及跟家里人告别,当天晚上就匆匆赶路,和我同学抄了一条山路,过了香港,没多远,记得也就半小时的路程。同学说,到了,我们到香港了。可我看到的还是一片荒芜的山体,和一河之隔的深圳没什么区别。我不敢相信,就那么轻易到了香港,怎么可能呢?难道我看到的不应该是高楼大厦灯火通明么?
  后来呢?
  后来,高楼大厦当然是看见了,灯火通明也看见了。   你们靠什么活啊?
  我同学在那边有亲戚,投奔亲戚去了。我没有,我靠画画活了下来。你想不到吧,我当时帮画廊画不署名的油画,一张能赚五十块钱。
  你怎么就没当上画家?
  要不是遇上她,我还真说不定成了艺术家,她不喜欢我没出息,在她眼里画画的写文章的都是没出息的人,尤其是男人。她是香港人,祖籍上海,从爷爷那一代开始就避难到了香港。我认识她时,她跟你一样大,不过她可不是空姐,她在游乐园卖票,家住九龙格子楼。她一辈子没什么愿望,就是想住干净的楼房,她答应我的条件很简单,也很苛刻,要在香港买套房子……
  江小野打断了陈孟隽。
  我还真不想听你们的爱情故事,患难之交是吧,后来发达了,你做到了,实现了她的愿望,又把事业做回内地,在内地买房,包二奶——我并不喜欢这么称呼自己,不过事实如此,也没办法——老婆在香港带孩子,你最后良心发现,或者东窗事发,你不忍心跟结发之妻离婚,只好选择跟情人分手……是这样吧,电视剧演的就是这些套路,你不用说我也明白。
  是的,五十万是她开的价。陈孟隽又点了根烟。不过这房子她得要回去。
  不是你想要回去吗?
  也可以这么说。
  房子我当然可以还你,也不是还你,是卖给你,以现在的价格,房价还在涨,实际上你也亏不了,耐心的话,你可以再等三年,绝对又翻十倍。
  小野,你知道现在这套房子要多少钱吗?陈孟隽站了起来。
  八百万。我只要五百万,也就是五十后面加个零的事,这对你们来说不算太难。
  江小野,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陈孟隽把吸了两口的烟掐灭了。
  江小野扭过头去,她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她剥橘子的手在抖。
  王一单
  王一单再次跟郝荣提起那首诗。他在郝荣面前朗诵时,像是在宣读自己的遗书,满城都是开放的木棉花,任何一朵都不希望坠落得无声无息。王一单希望郝荣能听懂。
  郝荣的到来,是王一单意料之外的插曲,这段插曲不会影响他事先做好的决定,也有不妨安静下来先好好享受一段曲子的想法。确实,王一单的生活开始变得彩色起来,这彩色比木棉花还要丰富,类似一个少女心中的万般情绪,绵软而多汁。他每天早早就起来准备早餐,煮一小锅粥,或到楼下买两份包子粉肠。他乐于干这些琐碎的事情,要在以前,为了多睡一会儿,都不愿意起床吃早餐。
  郝荣的突然到来,王一单也不是傻到没怀疑过。郝荣不像是那种能踏踏实实在一个地方工作的人,这点王一单凭着在工厂做事多年,见过各种在车间进进出出的年轻人,他一眼便能看清一个人的品性,工作上能否尽心尽责,至少能不能在一个板凳上长时间枯坐。郝荣显然不是,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诗人。王一单这么想时,感觉还蛮惭愧,作为一个写诗者,他一点也不像诗人,世人该有的有关诗人的想象,他都不具备——身材瘦小,谈不上匀称,说是病态的畸形也不为过;每天换洗着两套被洗得发白的蓝色厂服;脱皮的黑头皮鞋;开始秃顶的板寸头,每次理发,他都得交代,短点,短点,越短越好,倒不是因为好看,他拥有一个前凹后突的脑袋,一点也不适合剪短发,就为了方便,一年可以少理两个头;上班下班,能不说话不说话,能不来事不来事,能不出去不出去……同事间,他早已落下一个孤僻、怪怪的坏名声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内心比谁都丰饶,这点他从没有怀疑。
  王一单和郝荣倒像是约好了一般,每天傍晚,郝荣先到陉尾天桥,等着王一单下班,远远看见一堆人乌压压地涌到桥下时,郝荣就知道王一单矮小的身躯混迹在那中间了。两人趴在天桥栏杆上,一个看车一个看花。不同的是,王一单要先用手帕把眼前那一段栏杆的灰尘擦干净,郝荣咋咋乎乎的,抽着烟,不管上面有多脏,整个身子就靠了上去。每次郝荣做这一系列动作时,王一单都得皱一下眉表示无法忍受,不过他也知道,他改变不了郝荣。王一单发现大道两边的木棉花正在逐日减少,这让他有些伤感。他羡慕郝荣,郝荣眼里的汽车,每天都一样拥挤,像是雨后的墙面爬满千足虫。
  航空公司的大巴准时从天桥下面驶过,一辆接着一辆,看起来齐整而壮观。大巴里坐满了空姐,从一格格褐色的车窗能看见她们,一个个面容类似,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一单知道吸引郝荣来陉尾天桥的无非就是那些空姐。王一单对女人的美有种近乎怀恨的冷漠,究其原由,大概跟他的童年遭遇有关。忘了是不是一九九几年的事了,王一单读小学一年级,老师教他们查字典,班里只有村长的女儿有一本新字典,她还长得漂亮,是唯一的女生。這让王一单很嫉妒,嫉妒不是因为她漂亮,是她有一本字典。王一单回家央求母亲,母亲觉得字典没必要买,跟同学借用就行了,这让他很绝望,转而告诉时常来家里的表哥。意外的是,没过几天,表哥来他家,变戏法般从背后晃出了一本黄色胶皮的新华字典。他高兴坏了,当天就带到班上。巧的是,那天女生把字典弄丢了,正哭着找老师。老师把全班同学都当成了嫌疑犯。王一单没敢把新字典拿出来,他憋出了一身汗。老师挨个搜书包,从王一单的书包里搜出了一本新字典,老师问女生,这是你的字典吗?她看都没看,就点了点头——可能在她心里,没有人配得起拥有一本新字典吧。老师回头瞪了王一单一眼,把字典“还”了回去。
  王一单跟郝荣讲过这故事,他说在那一刻,他觉得人生好绝望,第一次有了死的冲动。郝荣却一副不理解的表情,他说要是我就过去给她一巴掌。王一单相信郝荣的话,郝荣干得出来,至少看起来像干得出来的人。王一单对郝荣也不是一无所知,电脑百度搜索栏下面多出来的“南京强奸”的关键词字条,他早就注意到了……
  郝荣突然说,你看,她又在这里下车了。
  王一单顺着郝荣的眼神往下看,确实,那位空姐又出现了。
  郝荣把吸干净的烟嘴子丢下天桥,烟嘴子在空中旋了几下,被风吹出好远,落在一辆小车的车顶上,随即又掉到路面,被后面跟随着的货柜车碾了过去,再也寻不着了。
  郝荣说,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那样能看得清她的脸。   王一单像是配合郝荣,两手把五指屈成筒状,放在眼上往下看。
  你是不是喜欢她?
  郝荣咯咯笑着,他又点了一根烟。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王一单说,不过,接她的人到了。
  一辆商务车在女孩的身边停了下来,摁喇叭,打双闪。
  郝荣说,那是香港的牌照,你仔细看,蓝色牌下面还有一张黑色的,看见没有?
  王一单还真没注意,他明白郝荣的意思。正如郝荣想象的那样,在深圳再寻常不过。香港和台湾过来的老板,不包个二奶都无法满足内地人对他们的想象。
  王一单说,这不奇怪,我们厂的老板也是香港人,你把烟头往街上一弹,估计也能弹到一个香港人。
  妈的。
  郝荣用手捂着头上那巴掌大的头发,生怕被天桥上逐渐大起来的风吹乱。他回头看着王一单,表情竟一本正经。
  车里是个老头,至少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肯定有钱,是个老板,开公司,办加工厂,他在香港有房子,老婆和孩子,在深圳,他又泡了个空姐,他会给她不少钱吧,空姐可不像一般打工妹,这么小的钱她可看不起——郝荣伸出一个小指头,他看起来洋洋得意,像是刑侦探长在分析手头的案情。
  江小野
  江小野没想到陈孟隽会答应给她五百万。五百万是什么概念,她没想过,她只知道如果真有五百万,家里人就不担心钱的事了。当时一时心急提出了五百万,事先并没有经过打算,说白了,她只是想激怒他,报复一下,凭什么,在离婚和分手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尽管让她来选,她也会做出同样选择。陈孟隽一答应,江小野反倒不好受起来,羞耻感陡然变成罪恶感,也许那一念之间,就毁了他一切。
  江小野可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江小野跟公司请了长假,急匆匆回一趟厦门。从深圳回厦门,高铁要走三个小时,足够她静一静。江小野感觉自己还像个小女孩,这些年顺风顺水,上有父母挡着,下还有弟弟宠着,没遇到过什么烦恼,更别说变故了。三年前遇到陈孟隽,明知道没什么好结果,她也是小孩心态,觉得既然喜欢,就在一起,算是人生体验,几年后,分手了,再找个人恋爱,也不缺块肉。她真是那么想的,自然不敢告诉家人,否则肯定遭家人反对。那时家人怀疑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她知道瞒不了,女孩一恋爱,就会完全不自觉地变个人样。她骗家里人说是在谈恋爱了,至于对象,还不好公开,只透露说是同一家公司的,飞机驾驶员。家人听了,自然高兴,开飞机的男人错不到哪去,无论是相貌还是收入。倒是弟弟一度蛮怀疑,说姐姐这么漂亮,在深圳那种地方,可别经不住诱惑哦。弟弟当然是开玩笑,江小野也当玩笑听。打小,他们姐弟就要好,一起在院子里玩,一起到街道学校上学。记得上中学时,她被班上的男同学欺负,弟弟还纠结了几个伙伴去威胁人家。那男同学比他们都高一个头,还真被吓着了,问江小野是你们什么人啊。弟弟一时心急,没敢说是姐姐,脱口而出,是我女朋友。弟弟回家把事情说给家里人听,父亲喝在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
  多么阳光的小伙子,如今却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江小野一想起就心口一凛,像是被铁线网从胸口直生生地拉过去。坐的刚好是靠窗的位置,她一路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脸朝外,看着外面往后移动的树木走禽、田野山川。清明刚过,山上的坟头都撒满了白色的冥纸,像是某种寓意。江小野的泪水沒停过,她哭是因为弟弟突遭大疾,也是因为陈孟隽,尽管事先知道没有什么好结果,可真是到这一刻,该接受的苦痛和落寞,一样也少不了。
  江小野没有事先跟家里人通气,她这时倒有些专横独断,回厦门,目的就是要把弟弟接来深圳,接受更好的治疗。途中,她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别担心钱的事,她会想办法,无论如何要治好弟弟。这么一通电话下来,她感觉悲壮起来。为了救弟弟,她真可以不管不顾,哪怕在陈孟隽眼里,她从此成了一个贪图钱财的蛇蝎女人。
  江小野没有为家里做过什么,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像个公主一样被宠爱着,保护着。没来深圳之前,那时他们一家还在老家县里,父亲是化肥厂工人,母亲是小学教师。她放学回家,想做点家务都不被允许,母亲什么都不用她和弟弟干,她是个里里外外都一样凌厉的女人。考上大学后,江小野每月都能接到家里的电话,第一句就是,别舍不得花钱。她喜欢花钱的习惯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毕业后,江小野不想回城,姐弟俩总有一个要回到父母身边。这时弟弟又表现出男子气概来,他跟姐姐说,放心,家里有我呢。弟弟也是争气,没多久就把父母接到厦门,买了房,也有了车,不需要江小野多操一点心。在家里人看来,江小野只需要负责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就行了。
  途经汕尾时,江小野才想起同事的老公好像是深圳北大医院的医生。她连忙给同事打电话,平时还算友好的关系,此刻要开口求人却如临大敌。江小野是第一次求人帮忙,她之前大概以为这辈子也不需要求人。好在同事还算热情,立马就和丈夫联系上了,回复说,科室刚好对口,入院手续能省即省,赶紧转到深圳,立马组织专家会诊。江小野挂了电话再跟父亲联系,让父亲先办理转院手续,请个救护车,待她一到就立马返回深圳。处理这些事情时,江小野表现出少有的干练,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甚至都不再是一两天前的那个她。
  江小野又托朋友在北大医院附近租了间大房子,一家人过去好有个安顿。以前她要么在宿舍,要么去星都豪苑,除了机场,基本上日常生活就在那两个点上移动。至于怎么租房子,怎么上市场买菜,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大考验。好不容易,江小野途中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对面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看,她下意识地把衣领往上一拉,报站声响起,厦门站到了。下了高铁,江小野当即打的去医院,救护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她上了救护车,看见倦意的父母和插着氧气管的弟弟,父母各坐在一边,弟弟躺在中央。她挨着母亲的身边坐了下来……江小野知道这时候一家人更想大哭一场,可他们都强忍着,伪装出一副干练的样子,像是刚开始参加工作时刻意在领导面前表现其出色的工作能力。
  他们连夜返回深圳,中途父母都眯了一会儿,他们太累了。江小野没敢睡,她得照看弟弟,偶尔把目光投向车外,途经某个城市或者小县城时,窗外远处亮着或稠或稀的灯火。灯火下无不是各自惨淡或平凡的生活,这么多的家庭,要么参与变故,要么持续繁荣与寡淡,都让江小野心生悲悯,觉得活着也不过如此,如车驶过,匆匆一瞥。车过荒野时,江小野特意两眼盯着窗外,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黑暗里又隐藏着什么,无人能知,也许黑暗本身也不自知。她想着这一路回深圳,跟白天时一路到厦门,所经过的应该也大同小异,不过,因其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一切就又显得如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了。她甚至设想,如果中途把她给丢了下来,车子扬长而去,她留在黑暗里,她应该怎么办?她是奋勇奔跑,还是待在原地,抖索着身体,以巨大的恐惧等待黎明?即便是奔跑,为的不也是以奔跑的方式驱挡恐惧的侵袭么?到头来,似乎以任何方式都逃不开恐惧带给人心里的深深的不安全感啊。好吧,她承认自己想多了,这么些年来,她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从没想过如此复杂且充满宿命的东西。她是否在一夜之间长大啦?如果是,那么长大原来是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的,太划不来了。   到达深圳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江小野一夜未眠,紧接着,还得办理入院手续,并和主治医生进行初步交流,她大致也就明白了弟弟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简单来说,弟弟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有可能都要靠药物维持,这过程中,病症的突变,会随时要了他的命。这多少让她绝望,绝望来自往后的漫长日子一家人该怎么过,与此相比,她宁愿弟弟患的是癌症,三五个月,彼此都能解脱,或许她不应该这么想,但弟弟如果能决定生死,他也不会反对。
  晚上,江小野特意请父母吃了餐饭,点了很多菜,明知道都吃不下,还执意要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的坚决。安顿好父母在出租屋住下时,已是深夜,江小野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充上电,打开一看,短信提醒陈孟隽来了差不多十次电话。打开微信,也都是他发来的语音,江小野逐一点开来听:第一条,他需要江小野和他去房产局办理过户手续;第二条,他想请她吃餐饭,算是最后的分手仪式;第三条,如果她愿意(不愿意就算了),他冒昧请求,陪他最后一晚——是的,最后一晚。
  郝 荣
  有一点倒是可以确认,出现在陉尾天桥下的空姐,正是郝荣坐飞机来深圳时,给了他两颗榴莲糖的女孩。榴莲糖的味道还能在嘴里回味,空姐却几天没见了,自然那辆有着黑蓝双牌照的商务车也消失了。
  出于无聊,郝荣几乎每天都会去陉尾天桥待一段时间,他数着过往的公交车,航空公司的大巴一共有十二辆,一辆不少一辆不多,他盼着其中一辆能在桥下停步,可它们都不停了,径直从桥下驶过。郝荣就是想多看那位空姐一眼,他心里有股涌动的情绪,致使他每次一看到航空公司的大巴驶过,就紧张得手脚发麻,要不是及时吸上一根烟,他连呼吸都控制不好。郝荣大概是喜欢上人家了,这有点不可理喻,要说近距离见过面,也就是在飞机上那一次,他恨不得啐自己一口,没出息的家伙。何况,人家十有八九是被人包养的情妇,转而又想,情妇怎么啦,作为一个年轻人,郝荣对这些看得很淡,姐姐上班的会所还有不少女孩是出来卖身的呢,他不也同样喜欢她们,见着她们和见着姐姐没什么区别。
  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突然消失,郝荣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想过一个人到陉尾村里寻找,念头一起,就又恨不得给自己一拳,真是个傻瓜。算啦。郝荣突然想离开,和最初想象的不一样,深圳并不是他喜欢的城市。王一单工作的厂子似乎也出了什么状况,听说老板已经几天不露面了,本来效益就不好,三个月工资未发,线上的工人都在闹罢工了,正策划着去堵宝安大道讨薪。王一单说了,厂子估计维持不了多久。再说,几天百度查下来,网上并没有和郝荣相关的任何信息,看样子那个商场偷盗成瘾的女人并没有报警,说不定此刻又开始她的疯狂之旅了。郝荣想趁着姐姐还没起疑之前,他得赶紧动身回南京,像个没事人那样出现在她眼前。
  郝榮开始想姐姐了。
  这让他很难为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依赖着的也最想摆脱的不就是姐姐么?小时候他像烦母亲一样烦过她,不,比母亲还烦。姐弟俩坐着绿皮火车去新疆寻找母亲之前,郝荣对母亲还存有幻想。在吉木萨尔小城,当母亲冷着脸塞过来两百块还斜着眼睛怕被她改嫁的男人看见,想尽快打发他们姐弟俩离开时,他算是对什么骨肉情深彻底失望了,不,绝望了。他想过一走了之,像街边的乞讨者,同样可以自由自在过一辈子,不就是脸皮厚一点么,可他没那勇气,他还需要姐姐保护。他们一路东移南下,没钱,只能住同一间旅馆。夏天还好,姐姐睡床,他睡地板。冬天了,实在没办法,姐弟俩只能睡一个被窝。其实也没什么,那时郝荣也就十来岁,在姐姐眼里自然还是个小孩。他不那么认为,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撒尿的家伙正在逐日粗大,周边布满了胡须一样的绒毛,墨黑而卷曲。他害怕碰到姐姐的身体,又渴望碰到姐姐的身体。通常他一夜都没能睡好,憋得像只被烤熟的僵硬的虾。偶尔姐姐一个翻身,会把一只手伸过来,那只手便像如来佛的手,把他整个人都给覆盖了。好不容易,他熬到了可以离开姐姐的年纪。他刻意躲着姐姐,尤其是姐姐开始成为会所的按摩技师。他明知道姐姐卖艺不卖身,一想起姐姐穿着裸露的工作服骑在一个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上,那些男人都不老实,他们的手没有一刻会消停,姐姐在给他们按摩的同时,他们也会给姐姐“按摩”……他就受不了。他再清楚不过,他又不是没体验过,他在别的技师身上做的事其他男人也会在他姐姐身上重演。
  郝荣幻想过要成为英雄,至少能保护姐姐,他刻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街头混混的形象,说到底也是一种自我欺骗。他毕竟还是犯了错,魔鬼总是在某些时候进驻他的身体,如果让姐姐知道,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原谅他。
  即便事情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郝荣估计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面对,仿佛背负着卸不下去的包袱。当他重新听王一单朗诵那首《有人敲打着死亡的窄门》的诗歌——我的恐惧来自四面八方的墙/有人敲打着死亡的窄门/这界限的边境证/一张黑色警察的签署/这地狱般的法律/命中的小鬼带我去何处/他跟死亡有了某种关联……王一单写的不是别人,正是此时的郝荣。他承认是听出了一身冷汗,不敢言语。他怀疑王一单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否则不会三番四次重提这首有着恐怖寓意的诗歌。
  除了诗歌,郝荣对王一单终归是不了解的,无端地造访并且生活在一间屋子里,这本身就已经够荒唐的了。
  王一单当然是个好人。这点郝荣毋庸置疑——至少是个诗歌写得很好的人。尽管还没人愿意欣赏他的诗,文坛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会写诗的工厂小技工,他没有加入各种乱七八糟的作家协会、诗歌学会,作品除了在博客上发布,也没有在任何文学刊物发表过。不过诗人总有诗人的怪癖。一些让人略感突兀的细心照料和肌体接触,以及郝荣睡觉时总能感觉到一双软趴趴的眼神投掷过来,如水母一般直接黏贴在脸上……这些都让郝荣浑身不自在。还有王一单的洁癖,那随身携带的格子手帕,只要出门在外,和身体即将接触的物体,他都得先用手帕擦拭一遍。“外面太脏了。”王一单时不时念叨。回到屋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一脸盆水,提一袋洗衣粉到阳台,蹲在角落里搓洗他的手帕。至少得半个小时,直到他确认已经把手帕洗干净了,才把它夹在阳台的不锈钢架上,面对机场飞机的起起落落,用夕阳晾晒他的手帕,以备第二天继续使用。   郝荣不知道王一单是真觉得外面肮脏,还是诗人特有的矫情,诗歌里表达不尽兴,还得在生活的细节里表现出来。他也喜欢诗歌,自然了解一些诗人的习性。他知道和王一单不可能走得太近,因文学而结识的友谊,本身就脆弱而敏感,它的美好需要距离来显示,一旦暴露在生活的苍白与琐碎当中,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陈孟隽
  陈孟隽把江小野的尸体藏在冰箱里。
  五百升的双开门大冰箱实际上不容易把一米七的江小野装进去。陈孟隽把冰箱里所有的储藏物都清理了,抽掉了所有隔板,最终才算勉强把尸体塞了起来。为了防止尸体侧压过来,把冰箱门挤开,他还特意搬来一盆一米多高的罗汉松盆景堵住了冰箱门口。
  做好这一切时,陈孟隽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他的手脚一直在抖,不听使唤似的。实际上他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对了,得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能见的血迹并不多,有点出乎意料,陈孟隽以为会像影视里那般狼藉。擦了血迹,他顺带把全家都洗了一遍,直至满头大汗,浑身酸痛。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干家务。事实上,早在几天前,他就已经把钟点工辞退了,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可他并没有动过杀江小野的念头,不存在事先谋划。
  陈孟隽把江小野的死归结于她的贪婪,她要不是这么贪婪,后面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陈孟隽给江小野打电话,让她陪他最后一晚时,他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说服她,让她改变主意。他们还是约好在陉尾天桥。江小野只能在陉尾天桥下等陈孟隽,这些年习惯了,让她直接去星都豪苑,估计认不得路。陈孟隽说,要不我去接你吧。江小野拒绝了,且不说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的住所,以前是怕同事说闲话,如今,父母都到了深圳,弟弟还在医院躺着呢,她怎么可能要陈孟隽过去接呢。陈孟隽先到,他把车停在天桥下,打着双闪,路边的木棉花差不多掉光了,有些地方还抽出了新叶。陈孟隽第一次这么认真去看路边的树木,他粗枝大叶好多年,一直觉得自己活在抽象的世界里,毕加索和梵高的线条和色彩里。闭起眼睛时,他所能想象的世间的事物除了一个个模糊的脸孔,就是数据和图案,他想象不出一朵花、一棵树的具体形状。比如他能想起江小野好看的脸蛋,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眼睛的形状。几天前,江小野捡了两朵木棉花回家煲汤。木棉花煲出来的鲫鱼汤,陈孟隽还能记得那味道,只是再也喝不到了。如江小野所说,一年只能吃一次。名义上是这样,实际上,各种原因,或者说缘分,错过的时候总比拥有的时候多。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陈孟隽是再也喝不到江小野煲的木棉花鲫鱼汤了。
  陈孟隽在星都豪苑待了三天。也就是说,他三天没吃东西。冰箱清出来的肉和菜在厨房里烂掉了。厨房门关着,如同全家的死角,陈孟隽不敢靠近一步。江小野冻在厨房的冰箱里,三天了,此刻她的形状和一尾被冻僵的鲫鱼没什么两样。陈孟隽把自己关在书房,他特意从里面把书房锁上,似乎害怕被人打开。没什么事干,陈孟隽只能画画,三天时间,他没日没夜,画了几十幅画,如同梵高附体,他倒是在这时候找到一个画家的禀赋和感觉。他有些惊喜,逐一把画挂上墙,挂得满书房都是,使之看上去不像一个书房,倒像是丧葬道场。意识到这一点时,陈孟隽又把画作都扯了下来,撕掉,撕得满地都是纸屑。他躺在纸屑之上,想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房产局办理房产过户时,江小野中途接了个电话。电话过后,她就反悔了,不同意签字。她要陈孟隽先把五百万给她,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给三百万。江小野语气坚决,面容变得狰狞,完全换了个人。陈孟隽不知道给她电话的人是谁,教唆她这么干,或者提醒了她这么干。陈孟隽也没办法,只好离开房产局,直到这时,他还尝试着劝江小野,他想带她去蜀香城吃点东西。车过宝安大道时,江小野突然跟陈孟隽说,她要下车。陈孟隽没说话,如果让江小野下车,一切计划就都泡了汤。你答应我的。陈孟隽半天才说话。江小野把安全带解开了,车里提示系安全带的滴滴声持续在响。陈孟隽问,你想干什么?江小野没表现出激动,事实上她浑身都在抖。她说,停车吧,放我下去。陈孟隽笑了笑,他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反倒加踩了油门。停车停车我叫你停车。江小野喊,歇斯底里。陈孟隽像是疯了一般,加速超过道上的每一辆车。江小野这时做出了一个错误的举动,她伸手去抓陈孟隽的方向盘。车子一个急转,撞上了大道岔口的木棉树。待陈孟隽晃过神来时,他看见江小野已经趴在中控台上不动了。陈孟隽推江小野,没动静,再推,还是没动静。血哒哒哒地从她的脖子往下滴。他有些慌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送她去医院,可是刚把车子倒出,他就反悔了,他打定主意,把江小野送回了星都豪苑的家里。
  陈孟隽事后承认,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一切都晚了。回到家时,陈孟隽发现江小野死了,或者早在撞车的那一刻,她就死了。
  陈孟隽不敢开手机,更不敢开江小野的手机。两部手机就像两个沉默而对峙的人,被陈孟隽高高地放在书架上面。陈孟隽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大概过去三天了吧。是啊,这三天,竟然像三年一样漫长。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没这方面的经验,谁会有这方面的经验呢?不过,他也不是没打算。一切都能如他所愿的话,他还得像个正常人那样过日子,去工厂,回香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有个情人。至少,短时间内,事情不会暴露。万一事情暴露了,他反正也不是凶手,顶多也就是见死不救。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他也无法想象事情会落到这步田地。
  陈孟隽把手机拿在手里犹豫了半天。他知道,此刻有无数的信息堆积在他的手机里,只要他一摁开机键,那无数未知的、让他恐惧的信息就如汇聚在垭口的洪水,瞬间就可以将他湮灭,直至尸骨无存。陈孟隽早没了那股横冲直撞的勇气,在与江小野的尸首同居一屋的这三天里,他完全崩溃了,内心的洪水把他淹没无数遍,只是在这最后关头,他还是如落水者,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放。陈孟隽打开了书房门,下这个决定让他痛苦不堪,仿佛此刻一扭开房门,江小野就会站在门口逼视着他,要他给钱,不,要他还命了。
  客厅里空荡荡,当然只能空荡荡。这点理性,他还是坚信的。整个家似乎蒙上了一层不知名的尘埃,或者雾霭,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股诡异的气氛。陈孟隽猛吸了几下鼻子,没闻到什么异味。他知道江小野蜷缩在冰箱里,臭不了,一百年也臭不了。那么就放她一百年吧。陈孟隽像个孩子一样想。他竟然坐在茶几前泡起了茶,跟往常带江小野回家一样,他都会先泡茶喝,一千块钱的桂花香单枞,他一直喜欢的茶,平时能喝出千百般滋味,此刻自然像白开水一样寡淡。
  陈孟隽打开电视,故意把音量调大,好盖住一切异样的声响。
  电视的频道正好停留在本地台上。他喜欢看本地新闻,生意人的秉性,总想在新闻里捕捉一点政策的蛛丝马迹,好在商场上有所应对。生意人的习性陈孟隽都有。此刻,电视里刚好也在播放新闻,一起本城的突发事件,某工厂,因为老板跑路,几百名员工聚集讨薪,竟然把附近的主干大道给堵截了起来。陈孟隽随着鏡头,看见路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天桥上也都是人,他们像蚂蚁一样占据了大道和天桥,密集得让人恐惧。陈孟隽不知道那是哪,影像里的事物总有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大半天,陈孟隽才反应过来,镜头正好拍到一架起飞的飞机,他这才知道,大道就是宝安大道,天桥就是每次他在那接走江小野的陉尾天桥。他意识到这些时,电视里的一切就都熟悉了起来,堵路的员工也是他厂里的员工,那身厂服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他还能认出人群里几张比较熟悉的面孔,经理、秘书、车间主管、前台文员……陈孟隽一点都不觉得慌乱,像是在看别人家的事情。他喝掉了最后一杯茶,一抬头,看见天桥上有个身影立了起来,高高在上,看样子,他站到了栏杆之上。他张开双手,一手拿着一块类似手帕的东西,像架正要起飞的飞机。奇怪的是,一阵风吹过,他竟然真的飞了起来,手帕被扬上天空。可惜,他没飞多高,就开始往下扎了,速度极快,像根箭镞。桥下的人约好了一般,迅速躲开,留出一块坚实的路面。啪的一声,他扎到了地上,扎成了一团泥……
  陈孟隽吓了一跳,天桥上飞人落地的声响,竟奇迹般地传到了他的耳边,像是家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用力地撞开。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陈再见,男,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荣获《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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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像|  他的头逼仄,毛发稀疏  有如荒芜的麦田  但雨季,充沛的想象一路铺展  在时间尽头  雎鸠鸟的挽歌丰腴若  一缕缠绵  旷世的鸟羽  根据预测,不断增添新绿  若赤子之心  落入尘世。他开合有度  以象形文字做铺垫  完成他的祈祷  哦!这困境中的盐  在复活中。在一次逶迤的  山峦中尖叫  体现了肉身的奥妙  因此,磨损的秃笔  在具象中打捞,一枚坚果和  他丢失的乐土  |白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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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挨打。  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小雪,大小的小,白雪的雪。可顺安老镇的街人却喜欢叫我黄毛丫头,或者小黄毛、丫头、毛妹……好像我是不是叫小雪,小雪是不是我,都无关紧要。我的头发是黄了点,稀疏了点,但我知道我是漂亮的。我兜里有一面小圆镜,和我的掌心一样大,我把它放在我掌心里比划的时候,我看见了黄头发下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会调皮地眨呀眨,小心思全养在眼波里。  我哥瘦小好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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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想将黄河作为纪念碑的人,不应该这么清癯、瘦弱、儒雅和清贫。一个内忧外患的中华民国,无力让他的理想承载起黄河的长度和重量,所以,无望之下,他回到了家乡,用一座水库浓缩了一条河流的模样。  一  从戎马倥偬的国民革命军中将到风尘仆仆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这两个毫无逻辑关联的职务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然而,现实生活却常常制造出人意料的结局,王应榆的人生,就突破了逻辑的阻碍,让他的枪口下,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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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了数,脚上的鞋子,左右并排十个孔,算上靠近脚尖部分的一个,共十一个。将一条鞋带顺着一边的孔眼穿进去,到另一边的孔眼出来,大概需要十一秒钟,当然,我可以尽量延长鞋带穿进孔眼所需的时间,而且左边有三个孔眼坏掉了,鞋带用塑料包裹的头也坏掉了,这为我的行动缓慢提供了理由。  当我在第一个坏掉的孔眼处磨蹭了大约五分钟后,我忽然想到自己这个行为可能导致的另一种后果,即我只关注于拖延时间,却忽略了身旁的人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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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村坐落在连绵不断的山脉中,这片山峦叠叠嶂嶂,蜿蜒有几百里。关村不大,也就有四五百户人家。村子的新房不多,能盖起新房的大都是在外面做买卖回来的,或者是跑到城里打工的。关村的漂亮女孩子很早就到城里去了,基本上就是一去不复返,即便有回来的也是因为老人出殡晃上一眼。从关村到县城,要走上一天一夜。山区里边没有道,羊肠子小路也很逼仄,两个人走来需要调肩。很多小路是在山上凿出来的,实在凿不出来就在山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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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因为做城市文学研究的缘故,读了不少深圳青年作家的作品。深圳是一座新城市,它的文学也是年轻的,未必很成熟,却随处可见生机,也有它的一些特质。尤其是以比较的眼光来看,其特质尤为鲜明。对于北京、南京、西安这样的老城市来说,时间是比空间更为值得注意的因素,或者说,其空间是高度时间化的。北京、南京等老城市的魅力通常来自时间的积淀,而围绕着这些城市而写就的作品也往往是从时间或历史的角度入手,形成独特的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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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注意到,文学界一种不容忽视的现象,就是有一些真心热爱文学的写作者,多少年兢兢业业孜孜以求地致力于这项神圣的事业,但却一直都没有能够写出来。相比较而言,另一些写作者就要幸运得多。同样是坚持了很多年的写作,这些人在某一天却会突然“脱胎换骨”,就写出来了。我们这里所要谈到的尹学芸,很显然就属于这种情况。现在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尹学芸,坚持小说写作多年,可谓是多年惨淡经营。但到了最近这几年,她的小说写作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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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记者,我叫马拉。今年三十五岁,我有个漂亮的前女友,她叫钱丽娜,如今她是别人的前妻。钱丽娜和前夫结婚前,给我介绍过一个姑娘,说是她的闺蜜,长得和她一样好看。大眼睛,一头顺直的长发,至于性征,她符合所有男人的期待。一起吃饭时,钱丽娜趁闺蜜上厕所悄悄告诉我,想搞她闺蜜的男人数以百计。我回想了一下她闺蜜的样子说,有那么好?钱丽娜说,有,真有,我和她睡过几百次,她全身角角落落我都摸遍了。钱丽娜点了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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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灵魂交给神,把身体交给我。”  ——题记  一  东山和毛洁茹两人确定了情人关系之后,总是拌嘴。有时候,这样的拌嘴很伤感情。相对来说,每次拌嘴,东山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最后都是他主动妥协来哄毛洁茹,两个人才恢复几天可能的平静。东山有时候很生气,心想,你妈的毛洁茹,你牛什么啊?但这只是想想,最后還是觉得离不开毛洁茹,心里面的那种喜欢割舍不掉,想到分手,就有一种伤筋动骨的疼。东山也想,这就是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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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蟒蛇与吃蟒蛇的开篇  谈起吃蛇,必然想到粤人,粤人吃蛇,以蟒蛇开篇,最早记载吃蟒蛇的是西汉的《淮南子·精神训》:“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个中捕蟒吃蟒,充满传奇。  先说捕蟒蛇的传奇。最早记载捕蟒故事的是西汉杨孚的《异物志》:“蚺(即蟒蛇)惟大蛇,既洪且长。彩色驳荦,其文锦章。食灰吞鹿,服成养创。宾享嘉宴,是豆是觞。”这是什么意思呢?清人钱以垲的《岭海异闻》作了生动解说:“蚺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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