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里圈外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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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格格不入
  吴大瑞正陪妻子逛露天的商贸市场。忽然手机铃响,他看了一下显示屏,顿时紧张起来。他贼溜溜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正聚精会神地和货主砍价。吴大瑞的妻子叫杨洋,洋娃娃脸,人见人爱的样子。只是两只东方式的小虎牙,一张嘴就鬼头鬼脑往外龇,龇出的是一口大粗话。一次,吴大瑞带她赴宴,桌面上都是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她总是抢话说,还总说脏话。吴大瑞觉得很没面子,回家路上说了她几句。她当时就急了,理直气壮地说,当初你不是照这样找的吗?当上所长,就烦我粗了!一句话让吴大瑞灭火了。是呀,当初追求她的时候,杨洋说,我念书少,没啥文化,到时候别嫌弃我就行。杨洋爸爸是吴大瑞的顶头上司,她本人长得又别具特色,上赶着的人不少。吴大瑞发愿起誓地说,你放心,别说是粗话,你骂人我都会当歌听。这话让杨洋很受感动,吴大瑞中标了。
  杨洋给人的印象总是咋咋呼呼的,只要面熟就大老远打招呼。顺心情的时候更是拍拍打打,一副亲切的样子。露天商贸市场是大众消费,假名牌充斥其中,而这正是她的兴奋点,她喜欢穿这些杂乱无章的名牌。此时,她头也不抬地呼叫着吴大瑞的名字:吴大瑞,快来看呀,这件衣服是朗姿的,一百三十块钱,好便宜呢!食检所长在县里虽然算不得什么权贵,但在小商小贩眼里可是了不起的人物,社会上的千丝万缕让行里行外的人几乎都知道吴大瑞的名字。吴大瑞硬着头皮忍受妻子的大呼小叫,在他看来,妻子喊他纯属是一种习惯。别说买这等东西,就是再贵重的东西哪用得着他当家做主。吴大瑞心甘情愿地陪着逛街,是带着几分歉意,潜意识中也带有几分赔罪,他毕竟把更多的心情交给了情人韩梅。好在杨洋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很好糊弄,吴大瑞一个“忙”字就可以把她打发过去。
  吴大瑞很快闪在离妻子十米开外的报刊亭处,这里每天都更换新报纸,但很快被各种打不垮的小广告覆盖。他真正的目标在手机上。
  他用哑声问,梅,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韩梅反问一句。
  当然能,我现在不是正忙着嘛。吴大瑞说。
  声音这么杂,你这是在哪呀?
  在农贸大厅,我们正在检查肉类熟食品。宝贝,我撂电话了,抽空给你打过去。
  韩梅说,今天不是大礼拜吗,怎么……
  这不是旅游旺季嘛,再说了,干我们这行的,还分什么礼不礼拜的。对了,我可和你说过了,你家那个小吃部也得好好搞搞,特别是餐具消毒,我不查,保不准市里哪天下来搞突然袭击。
  别以为我不懂《食品卫生法》,不就是“五四”制吗?什么生熟案分开,餐具一冲二洗三消毒……
  看,还《食品卫生法》呢,现在修改为《食品安全法》了。
  韩梅突然用变了调的嗓门说,吴大所长,不扯工作的事行吗?我问你,现在到底干啥呢?
  好了,别磨叽了,不是说过了吗,我正忙着检查!
  行呀,开始跟我撒谎了!韩梅带点粉子味儿说。
  说啥呢,我对你撒谎干嘛?吴大瑞心虚地说。
  手机里突然传来一串笑声,韩梅说,从你那向右看,第三个电线杆子。
  吴大瑞抬头向右一看,脸顿时像被烙了一下,他看见韩梅正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望向这边。他尴尬极了,冲着韩梅似笑非笑,似乎点点头,又似乎摇摇头,心里有点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他十分清醒,决不能让她过来,要知道,情人的眼光是关不住的。
  这时杨洋拿着“朗姿”正张望着找他,他便忙不迭地对着手机说了一声,再见。妻子杨洋没有察觉出什么,扯着大嗓门儿喊,当家的,走呀,你又没上报纸,在那儿看个啥。
  她的粗话引来不少目光。一个胖女人走过去照她屁股掐了一把,说,洋娃娃,给你老公留点面子。杨洋头也不回地说,胖姥姥的,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去!说完猛回头照她屁股使劲拍了一下,很是响亮。两人抚掌哈哈大笑,杨洋笑得更是没有节制。
  吴大瑞走在路上脸一阵火辣辣的,像挨了一记耳光。他起初以为是妻子给他丢了面子,想来想去,还是因为韩梅揭穿了自己的谎言。没办法,他要和妻子撒谎,又要和情人撒謊,这是必须的。自己又不是孙猴子,没有分身法,有什么办法呢?看来世界的每一个空间里都有着或大或小的紊乱。吴大瑞一时无法从紊乱中爬出来。他觉得相爱容易相处难,难就难在不好平衡时间关系,难在不露破绽地在两个女人之间撒谎。
  说起他和韩梅的关系,还真有点像故事传奇。或者说他俩的关系就是圈里人给挤对出来的。
  谁都知道,社会上有数不清的圈子。有自然形成的老乡圈、同学圈、战友圈;有工作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圈;有酒桌形成的哥们儿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不同圈里的人到一起各有各的谈资。官场人多谈升迁哲学;小贩多谈生意经;文人墨客,品头评足,喜欢谈论古今;平头百姓没那么复杂,无非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现在的大老板可不是当年的“土老帽”,无一不装潢自己。诸如场面上有情人相随,已成了一种最高品位、一种最新时尚。吴大瑞的工作圈单纯,同学圈就杂了许多,以生意人为主,兜里有钱又看了几本故事书,竟然学起了楚留香。
  吴大瑞的同学圈来往频繁,三天两头凑到一起喝个小酒。都是四十岁出头的人,血气方刚,暗地里难免有些风流韵事。吴大瑞毕竟是吃官饭的,在同学圈里算是最本分的人。吴大瑞和好哥们儿聚餐,用他们的话说,酒桌上就是放飞心情,痛痛快快喝酒,快快活活扯淡。他们鲜说那些生意上的正事,说的多是些荒诞的笑话,还有讲不完的荤段子。有一次,一个外号叫鬼子的布行老板竟毫不顾忌地拿自己的情妇说事,一口气倒出三四个有名有姓的女人,讲到细节处让人耳热心跳。酒桌上兴致上来,他的人丹胡一撅一撅的,看上去有些滑稽。鬼子猛地灌了一口酒,叫起板来,说,哥们儿,都别装纯,今天来个坦白从宽,挨个儿把自己相好那些事说出来。一番推托后,个个当真道出了自己身后藏着的女人。让吴大瑞没有想到的是,和他关系最好的同姓哥们儿吴鹏大平时一脸严肃,竟然也有一个女相好。吴大瑞心想,自己闷头工作,一抬头,原来世上还有这许多奥秘。轮到吴大瑞时,鬼子说,大瑞,好戏压轴子,你一表人才,又有权,说说你是怎样大展雄风的。   大瑞说,我没有。
  谁信呀?
  大伙也都怪怪地看着他,仿佛他倒成了一个怪物。
  鬼子是最能乱场的人,他走到大瑞跟前以酒相逼,问,真没有?
  是,真的没有。
  吴大瑞是个厚道人,情急之下,发愿起誓地说,谁有情人谁是狗养的。
  这话等于把大家骂了。除了吴鹏大外,一个个都站起来围攻他。鬼子更是得理不饶人,说今天你编也得编出一个来,不然你就自罚一瓶“牛栏山”。吴大瑞是圈里酒量最差的一个,二两酒就找不着北。
  他只得考虑咋编,用手薅着头发想了半天也没编出来。
  吴鹏大打圆场说,算了吧,别管寡妇要孩子啦。这个不恰当的比喻总算为吴大瑞解了围。
  鬼子扫兴地说,信你一把。没有,就赶紧找一个!
  没过几天,鬼子找吴大瑞为一家饭店罚款的事说情。吴大瑞沉吟半天才说,既然你说话了,今天就破例网开一面,但全免不行,照单罚一半吧,交五百元。鬼子仍不依不饶地说,多大的事儿呀,再多的钱我都可以替她掏,问题是我把大话说了,我说所长是我铁哥们儿,一句话,好使!我得要面子。还记得吗,前几天酒桌上我说的那个饭店女老板。吴大瑞又沉吟半天说,罚单已经下了,一点不拿真的不好交代,你和她说,哪天有人请我,我到她那儿捧个场,把钱补回来,行吗?鬼子说,这还差不多。
  鬼子看看表,说该下班了,我请你吃饭。
  不,我请你,算是赔礼道歉,行吧?
  够哥们儿!
  几杯酒下肚,鬼子突然问,你找了没有?吴大瑞一愣,反问道,找啥?
  鬼子一脸严肃地说,上次聚会我说啥了?吴大瑞顿时明白过来,正色道,你把我当啥人了?我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吗?鬼子脸一下冷了下来说,恶心谁呀,你的意思是我道德品质有问题呗?吴大瑞一下噎住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你误会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自己家里有一个,也挺好的。鬼子说,错!有个外国专家说了,没有情人,就不算完整人生。你看谁单身了?偷情的事天天都在偷偷地进行。你说,为啥天天山珍海味吃着还惦记吃点野菜呢?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等你找上就知道了,那感觉就是不一样。说着指指吴大瑞的脸,看看,你也是一表人才,可印堂不亮,为啥?原因就是缺乏活力。再说了,人活在世上,要讲究生活质量。你老婆长得不错,儿子优秀,是重点大学苗子,可老婆再好,也不能总是清一色;儿子再优秀,将来越走越远,到时你有啥,连回忆都没有。所以古人才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你想想我说的在理不?可怜虫!鬼子滔滔不绝,摆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样子。末尾的三个字,让吴大瑞心头一震,没想到“可怜虫”三个字竟然用在自己身上。在这之前,对于家庭、工作、妻子、儿子,房子、车子,一切的一切,优越感在心里一直装得满满的,怎么在鬼子眼里竟然如此逆转?吴大瑞面部表情依然保持着平静,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此时的他好像一下子矮了许多。
  那之后,吴大瑞的视角突然变了,好像每座楼里都有暗室,每个窗口都有秘闻。这一变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周围的人有着许多他没有看清的异样生活。在所里他最看不起副所长,特烦他有两套语言系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四十七八岁,头中间早就秃了,闲着没事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把两边的毛发往中间梳。总有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侄女”来找他,一来就说领她去医院看病,可出了门却拐向医院的相反方向。吴大瑞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女的不是秃老亮管区“王二丫火锅店”的女老板吗?看来“侄女”不过是个密码。吴大瑞好信儿地搞了一次跟踪追击,他们竟然是去宾馆开房了,真是老牛吃嫩草。吴大瑞终于觉得自己少了点啥,想想鬼子的长篇大论似乎透露出一些道理。看来,诱惑是对人生的一种挑战。不知是鬼子的渗透把他策反了,还是自己劝降了自己,一种欲望顿时被点燃,他感到脸腾地一下红涨起来。此时,他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韩梅。韩梅是一家小餐馆的女老板,“巧笑倩兮,十分淑女”。她的特长更让人瞩目,嗓子好,县春晚多次登台演出,那嘎嘎亮的金嗓子和风度,把她整個人的气质托了起来。可是,吴大瑞在生活的方法论中一时想不出热乎的理由,在前不久的餐饮检查中,自己对她还冷脸相对呢。他从未放下执法者的严肃面孔,那是一种职业病。
  吴大瑞说话算数,真的在鬼子女友那儿摆了一场。鬼子故伎重演,酒足饭饱后逼问吴大瑞找了没有。吴大瑞摇摇头。又问,总该有目标了吧?吴大瑞不假思索地一口道出一句话:有目标了,这回总行了吧!
  谁?
  暂时保密。
  透露个姓氏,是干啥的总该行吧。
  跟你这个铁子是干一行的,姓韩。
  鬼子一拍大腿说,这就好,有目标是第一步,你终于开窍了!我知道是谁了,韩梅!准是韩梅,别人也入不了你的法眼!吴大瑞未置可否,答案在点头和摇头之间,但从表情上看已被确定无疑。鬼子接下来一连追问了几句:我说的对吧?进展到啥程度了?
  现在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我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我说,你嘴里,还能不能有点儿别的内容?
  其实,鬼子打过韩梅的主意,他以捧场为名追过韩梅。韩梅挖苦地说,搬块豆饼照照,跟鬼子做朋友,我怕丧权辱国。韩梅的冷淡打消了他的念头。鬼子说,怪不得不理我,原来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你!
  吴大瑞的话到了鬼子嘴里就走了样,在一次同学聚餐中,他趴在吴鹏大耳边说,大瑞和韩梅有一腿。
  其实,吴大瑞那时和韩梅并没有什么个人来往,他们关系的发展源于韩梅的闺蜜吴雪娇。
  二 鼓舞士气
  吴雪娇是吴鹏大的妹妹。那天,雪娇去哥哥家,嫂子当笑话学起吴鹏大酒桌上听鬼子说的那没边儿的话。雪娇听后哈哈大笑,说,哪天我一定说给韩梅听听。
  吴鹏大去年建了县里第一座高层,完工后给自己留了一套。他的妻子舍不得现在住的平房大院,院里有果树、花圃、菜园、喷泉,又是一番天地,便把高层按成本价卖给了妹妹雪娇。雪娇接过钥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约闺蜜韩梅一起看房。   那天,雪娇站在高层窗口,抬望眼,猛然看到大海的粼粼波光。她惊喜得尖叫起来:太好了!陪她一起来看房的韩梅被尖叫声吸引过去,顺着雪娇手指的方向看去也大吃一惊说,是呀,太美了,藍天碧海,一望无边,住在这儿,真是太美了!
  二人在四室两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韩梅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说,你有的是时间看,走吧。
  雪娇看了韩梅一眼说,这房子还行吧?你知道吗?县春节晚会领舞的那个在这儿也有一套房,是橡胶厂老板给买的。谁像你,老传统,一棵树吊死人。
  不一棵树吊死人还能咋样?想拥抱一片大森林,行吗?我是有夫之妇。
  二人打趣,各说各的。说话间进了电梯,身子不动,顿感须臾间腾云雾般地飘然落下。出了电梯,韩梅看见一个枯黄面孔的女人恭恭敬敬地站在电梯口,为上上下下的业主服务。韩梅特别注意到那女人的眼睛,分明透出的是敬畏。此时此刻,自己好像也拥有了高贵。她有点儿可怜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一眼雪娇,立刻变成了可怜自己,心里竟嬗变出一种卑微。她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在富贵面前人与人并不是平等的。雪娇满面春风地扫视着大厅,韩梅默默站在后面,不时回头张望着。就在她一条腿迈出楼口那一瞬间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看来人咋活都是活呀。
  雪娇径直向她的奥迪A6走去,头也没回地说,咋活也得靠钱活,没钱就活不出品位。中国有句老话,笑贫不笑娼。何况现在是开放时代,挣不来钱算你无能。你看看有多少二十刚出头的姑娘开个高级轿子,连班都没有,不是靠老爸,就是靠老公。啥老公,编外的,无证驾驶!稍有点心计的女人哪个没楼没车,谁像你一根筋?说着翻起过去的小账来,当初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大吴多好,可你就死心眼儿一个,说同学有共同语言。啥叫共同语言?现在的共同语言就是一个字——钱!说话间车启动了,雪娇还叨咕个没完。哼,一提起你,你猜我哥说啥?
  说啥?
  资源浪费。白瞎韩梅那个小人儿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还说啥了?
  于是,雪娇就把嫂子说的学给她,逗得韩梅也笑了。
  雪娇说,我说话你别生气,我跟哥哥都说了你当初没听我们的,纯属没长眼睛。韩梅不是我说你,若是跟上吴大瑞多好,现在是有权的所长,说不上哪天提拔当上局长。你要知道,好多当官的都求他,人气旺着呢。我哥说了,他们同学圈里就我哥和大瑞用情专一,外面没有情人。你不知道,吴大瑞老婆要多没档次就多没档次,这些年咋将就她了呢!
  不说行吗?说八百遍了,木已成舟,再说他有啥用?韩梅幽幽地说。
  后悔不?
  后悔啥,我现在过得也很好嘛。
  行了吧,说句难听的,你这话纯属瘦驴拉硬屎。人家当官,占个“上”字,高高在上;你家那个占个“下”字,是下岗工人,这叫好?人家住高楼,你住破平房,也叫好?人家开小车,你骑一台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也叫好?人家媳妇夹上万元手包,你拎个破塑料兜,也叫好?人家吃的你都没见过,也叫好?雪娇连珠炮似的反问着。
  欲望往往是在对比中挤出来的。韩梅像被马蜂蜇了一下,虽没做声,心里却隐隐作痛。她的丈夫下岗后干闲几年,后来享受下岗人员待遇,免费在劳动技校学了一个月厨艺,开个小吃部,前堂雇个服务员,自己站吧台,有时也得端盘子。丈夫菜做得一般般,一天油渍麻花的,赚的钱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这还是靠着韩梅赚来一点人气。本来日子就挺紧,还得挤出一些钱给他爹妈治病。用一句老话说,那两位老人得的都是撒钱的老病,不死不活,等于把钱往无底洞里扔。因为钱的事,夫妻间常常拌嘴,三十四五的韩梅至今都不要孩子。她甚至想过离婚。
  韩梅回忆起婚前雪娇劝过的话,登记算啥,没入洞房前一分钟就算黄花大姑娘。
  雪娇是个务实派。她从一开始就没看好二人的婚姻,力主让她找个有钱的人。结婚前一天晚上她还劝过韩梅,她把正热火朝天整理陪嫁物品的韩梅硬是拉到自己家里,急头白脸地数落:感情值多少钱,不就是高中同桌吗?别玩浪漫了,现在这个社会没钱啥都玩儿不转,没有经济做基础,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不信,你有后悔的那一天。现在雪娇的话应验了,韩梅心里确实藏着“后悔”二字。
  韩梅无精打采地倚在副驾驶的靠背上,一声不吭。雪娇说,还是那句话,现在有多少女人傍官、傍款?有句话你别不爱听,别假清高了,又不是纯情少女。你现在都三十大多了,要是不想离婚,趁年轻漂亮傍个大款得了,不然的话你得穷一辈子。
  韩梅苦笑一下,言不由衷地反驳说,钱、钱,你掉钱眼儿里了,我可不像你,找一个斗大字不识两升的款爷。
  款爷怎么的?吃香的,喝辣的,有章程你也找一个呀!她俩的语言像吵架,却边说边嘎嘎地笑着。
  韩梅佯怒地掐了雪娇一把说,你把我当啥人了,我不理你了。
  正说着,韩梅的手机响了。
  哦,李馆长,是我,我是韩梅。
  好呀!辛苦?我说馆长,这样的辛苦事多安排点才好呢。谢谢!谢谢!韩梅一连说了几个谢谢。看得出来,韩梅对接受的新任务很满意。
  雪娇侧过脸问,啥事让你这么兴奋?
  你不知道,以前群众艺术馆找我演出都是义务的,只给点餐费补贴。这回一家私企搞二十周年厂庆,老板请几个唱歌、跳舞的帮助排练一台节目,供吃供喝,每天还补助二百元钱。
  那几个小钱,看把你乐的,给你们的那点钱满打满算加在一起都不够人家一顿饭钱。雪娇不屑一顾地说。
  你就忽悠吧。
  忽悠?不信哪天有酒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好呀。
  说话算数,别叶公好龙,像那几次,到时候就打退堂鼓。
  这回你不叫我都不行,到时候可别怪我揭穿你大忽悠的嘴脸。
  好,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显然,韩梅被雪娇的话鼓舞了。
  三 初次碰面
  早年,雪娇和韩梅家住一个巷子,从小到大没分开过,连上学都始终在一个班。初中毕业那年,两家才分开,雪娇家发达了,住进了楼房。这一年的下半年,韩梅上高中,赶上县文工团招人,听说她考了个声乐第一名,但录用时却没有她。她知道这里肯定有猫腻,但那时候上哪评理去?不久,雪娇把户口本年龄改大结婚了,从此做起了买卖,但二人还是常黏在一起。她俩长得有点连相,又同样漂亮,人们都称她们是姊妹花。雪娇整天和买卖打交道,在生意场里体会到了钱的魅力。哥哥吴鹏大是从经营餐馆起家的,发达后看准了房地产,成立了一个瑞达建筑集团,已是县里的支柱企业之一,据说纳税额几乎为县公共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吴鹏大和吴大瑞同姓,又是同学,早年搞餐饮又受惠于吴大瑞的关照,二人相处甚笃。韩梅经常去吴家找雪娇。雪娇哥哥吴鹏大曾为韩梅提亲,对象就是吴大瑞。可韩梅说处了对象,是高中同学,家住山沟村。雪娇曾打破头力挺吴大瑞,韩梅却始终没有态度,毕业后她还是和同学白林结了婚。   这天,是国人值得骄傲的一天,也是吴大瑞和韩梅值得记忆的一天。2008年8月8日,奥运会在中国盛大开幕。那些发了财的老板也十分兴奋。吴鹏大很有点民族气节,这天晚上准备张罗找些朋友聚餐庆祝,当然少不了吴大瑞。吴鹏大很娇惯比他小一轮的妹妹,不少场合都带着雪娇参加。吴鹏大说,你可以带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乐呵乐呵,你大瑞哥也说了,越热闹越好。雪娇想到韩梅,她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正因经济问题和丈夫闹矛盾。雪娇约她,她说没心情。雪娇说,不是讲好了吗,又要爽约?不由分说,生拉硬拽把她扯到酒场。就是那次酒会,吴大瑞和韩梅碰面了。
  四 彻底分居
  那次酒会,吴大瑞一米八零的身材、堂堂的仪表和儒雅的谈吐给韩梅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在餐饮检查中见过吴大瑞几次,但和以前曾介绍过对象的事没联系在一起,这次她才对上号。她曾感恩这位所长。那年夏天,游客在海滨一家餐馆吃饭后食物中毒,主管县长大怒,下令食检所牵头,工商、公安等部门配合,对全县餐饮行业进行一次拉网式的大检查。检查到韩梅的大众小吃已是午后一点多钟,两口子正在一个大盆里洗碗,其中一名检查人员看了看便问起关于餐具消毒程序,结果两口子谁都没答上,按相关规定决定罚款五百元。罚款数一出来,韩梅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因为他们给婆婆交完住院押金后,小吃部明天的食材钱都不够了。这一组是吴大瑞带队,被业户看作最不开面的片长吴大瑞看着可怜,破例高抬贵手,教育几句,只让她象征性地交了五十元罚款。酒会见面提起此事,吴大瑞说没有印象了。韩梅心想,真是正人君子。对比有的人三天两头借故检查,不是挑逗,就是要人情,人品差距可是太大了。又暗自和丈夫对比,白林中等身材,瘦得像排骨队的,黑瘦的脸和红光满面的吴大瑞比真是黯然失色。韩梅内心的变化反映在家里,在丈夫面前,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蛮横,她不愿再用贫困支付自己的生命,家庭气氛火药味渐浓。
  吴大瑞呢,那次同学聚会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很滋润,总是用成功的方式去触摸成功的一切,对于家庭也是如此。和大家比,有一个长相蛮有韵味的漂亮妻子,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用别人的说法:两口子长相是一等一,儿子又取了二人优点,那就是一个“帅”字。其实,最叫他满意的是儿子没让人操心,不声不响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标准的重点大学苗子。没想到和圈里人一比,才觉得自己活得是多么简单枯燥。鬼子说,夫人和情人不一样,情人能激发男人的活力,让男人朝气蓬勃。媳妇再好,天天守着一个女人有啥新鲜感?吴大瑞越发觉得鬼子说的有些道理。仔细想想,尽管妻子杨洋是一个带有异域风韵的女人,时间久了,当初的激情早没了,再加上她说话粗鲁,行事不拘小节,嘴里整天喷着葱蒜味道,十天半月的都不想和她凑到一起。自从和韩梅接触,顿然觉出两人的差距。别看人家仅是个小餐馆老板,那谈吐、气质、风韵,杨洋和人家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大概生命是一个渐次的败坏过程。这段时间,吴大瑞把韩梅放在自己的梦中,不断编织着桃色的成功,就像网络剧里的一些狗血情节,自我安慰在微弱的温馨之中。
  对于男人,一旦突发某种欲望,会像火山爆发那样按捺不住。吴大瑞仿佛得了相思病,“曲线救国”般地天天给吴鹏大打电话,没话逗话总是提韩梅。这种反常,吴鹏大已猜出几分。他当着妹妹的面不便直说,只是隐隐透露一点。雪娇何等聪明,便说,哥,你让瑞哥设宴请我呀。
  那个星期天,雨下个不停。吴大瑞的心情似乎也阴晦着。他坐卧不宁,心里难受,最后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约雪娇吃饭。
  雪娇说,请我自己吗?要不要我再带个好友?
  这句话正中下怀,吴大瑞说,行啊,带一个呗。
  瑞哥,我没听错吧,只让我带一个?
  吴大瑞赶紧改口说,我是顺口说的,带几个,带谁,你说了算。
  雪娇顽皮地说,我带一个闺蜜吧。她现在和老公闹掰了,住娘家呢,心情不好。我带她一起赴宴,你看行不?
  电话里听得出被揭露的吴大瑞很尴尬。他结结巴巴地说,咱大哥也是的,鬼子的话哪能当真。吴大瑞还是掩饰不住兴奋,还是一连串地说行行行,快给她打电话吧。情急之下,他忽略了往日作为兄长的沉稳。
  那天,吴大瑞花了一千五百元请客,龙虾、飞蟹、鲍鱼……高档海鲜都上了桌。主食也有名贵海鲜,是海参拌饭。其实,一千五百元这个数还是饭店老板赔本的账。按老板开始的想法,这餐是不能收钱的。可吴大瑞硬是要付钱。要知道,现在的饭店老板说是老板,哪路神仙不得供养,何况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食检部门头头。韩梅第一次见识了奢侈。饭后,雪娇自己开车走了,留下吴大瑞开车送韩梅。车上二人谈得甚是投机,都不急着回家,索性开车在城里兜圈。他们的谈话有时也在兜圈,但听得出彼此都有相处的渴望。
  之后,韩梅和白林彻底分居了……
  吴大瑞再次请雪娇吃饭时,是韩梅出面相约的。席间,吴大瑞话里话外对雪娇表示感谢。雪娇开吴大瑞的玩笑说,你是趁人之危呀。吴大瑞说,还不是有你这个西厢红娘,水浒的王……“干娘”二字不妥,他没有说出口,但作用是一样的。
  五 难以平衡
  从露天商贸市场出来,吴大瑞把妻子送回家,说还有工作,没进家门转身回了单位。到办公室后,坐在椅子上和自己生气,说准确点,他还在为市场里那一幕郁闷着。他想,韩梅肯定会给自己打电话。但等到午间十一点多,手机还没有响,猜想韩梅肯定生气了。吴大瑞想到这儿,骨碌一下爬了起来,他决定立即去见韩梅。这时,手机铃响了,是妻子杨洋,让他回家吃韭菜对虾馅饺子。
  你吃吧!吴大瑞漫不经心地说。
  杨洋说,屁话!我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
  吴大瑞说,烦不烦呀,我忙。随即按断通话键。
  手机铃再响,他以为是韩梅来电。显示仍是妻子,说,饺子冻冰箱里,等你啥时候回来再煮,损色!
  吴大瑞说了一句,随你!狠狠按下手机开关键。
  闹心的还有韩梅。她和丈夫因为经济问题越鬧越僵,冷战之下,她索性提出离婚。但白林就是不吐口,协议不成,只有走法院程序。调解、陈诉、论争、劝和……没完没了。自从和吴大瑞有了特殊关系后,韩梅和小吃部也断了关系,她宁可净身出户,也不愿意再和白林过一天日子。吴大瑞名下还有一处房,是吴鹏大刚发达那年给的一个小户型单元楼。吴大瑞曾多次提出过户到韩梅名下,都被韩梅矜持地谢绝。韩梅和丈夫分居后,仍坚持不要,她要把人格做得值钱些,不想让吴大瑞认为和他相处有贪念。她认为如果他有心,来日方长。这段时间,她住在娘家,反正父母被弟弟接到河北廊坊,房子空着。吴大瑞来到她的住处,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才去敲门。敲得很轻,听上去犹犹豫豫的。再次轻敲之后,门开了,韩梅刚冲过澡,堵在门口,长发湿淋淋的,给人一种仙女出浴的美感。此刻她是个冷美人,她的脸冷冷的,但没冷透。吴大瑞说,闪开点让我进去呀。韩梅说,我以为你是来辞别的呢。   吴大瑞挤进屋,随手把门带严。他想抱一下韩梅,她已转身走了。吴大瑞讪讪地走到长条沙发边坐下,韩梅用头巾包好湿发后毫无表情地坐在对面。吴大瑞来过这儿几次,以往,韩梅总是坐在同侧,小鸟依人般贴得很近,或者干脆坐在腿上。两人坐在那儿谁也没吱声,互相看着。韩梅脸似冷非冷,显然还在生气。吴大瑞多次张口却没说出什么,嘴一张一合的。韩梅突然咯咯咯地笑了,笑得很响亮,笑得一发不可收拾,把吴大瑞笑得发愣,笑得不知所措。问道,笑啥呀,笑得我心里发毛。韩梅说,我看你嘴一张一张的,像鱼缸里的“黑玛丽”。吴大瑞身材修长,一表人才,只是皮肤微黑。
  好哇,你糟践我,看我咋胳肢你。韩梅最怕胳肢,先是躲避,随之借势把头钻进吴大瑞怀里,两人像交尾蛇一样绞在一起。
  二人忙乎好一阵子,吴大瑞放松地躺在床上,他已不再担心韩梅生气。韩梅懒洋洋躺了一会儿,坐起来说,今后有啥事就说啥事,我最受不了别人骗我。不就是陪老婆逛逛市场,干吗撒谎呢?吴大瑞说,不是怕你生气嘛,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组织保证,今后一定走坦白从宽之路。
  坦白?韩梅说,那意味着今后还要撒谎,像小品说的,改了再犯,犯了再改?
  吴大瑞说,你看挑理了不是,今后,大事小情都如实向你汇报。
  韩梅说,那倒不必,我还有自知之明。
  吴大瑞说,又来了,我可是把你当妻子还来不及呢。说着扯倒韩梅,又有了想法。韩梅赶紧躲开说,省点力气吧,我可不是看不开事理的人。
  这一阵子,吴大瑞和韩梅几乎每天都聚,可从不在韩梅处留宿。那天傍晚他们第一次吵架。韩梅说,今晚别走了,我有点闹心,身体也觉得不爽。吴大瑞想也没想地说,那可不行,晚上我不能和家里脱岗。
  哦,现在我才知道你把这儿当旅店了。
  不是。吴大瑞赶紧解释说,明天要起大早,检查早市。
  在这儿住不一样吗?韩梅不错眼珠地盯着吴大瑞问,显然有些不高兴。
  吴大瑞摸摸韩梅的额头,提出带韩梅去医院检查,他觉得韩梅托病是借口。韩梅说,啥意思?你认为我是装病?
  你啥时候学会不讲理了呢?我带你去医院有错吗?吴大瑞带着不爽的口气说。
  我听不出你的口气?是真心的吗?
  咱们相处时间也不短了,你说我哪点儿对你不真心了?就差没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
  我不让你挖心,只要你今晚留下陪我。过分吗?我可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韩梅坚持着说。
  今天不行。吴大瑞执拗地说,来这儿之前,杨洋说她感冒了,我总不能太怠慢她吧?她毕竟跟了我十几年,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二者相权去其轻,还是你老婆重要,好,你走吧。韩梅十分平静地说。
  吴大瑞说,我再坐一会儿,多陪……
  没等吴大瑞说完,韩梅突然尖厉地喝道,走!马上给我走,永远别再来!
  吴大瑞第一次看见韩梅发这么大脾气。吴大瑞苦笑地说,今晚我不走就是了,语调低缓而恹恹的。
  好呀,我勉强你了!韩梅的火更大了,她不容分说地从衣柜里拽下一件件衣服就往外扔。吴大瑞看出扔出的都是自己近些天给她买的,觉出情况不妙,坚定地表示今晚留下陪她。韩梅一头扎在床上,哭个没完。吴大瑞直哄到晚上八点才消停下来。这天晚上,吴大瑞许了一个重愿说,梅,你不是快办完离婚手续了吗,耐心等一段时间,等我儿子考上大学,毕了业,我就和杨洋离婚。算一下,最多再等个四五年,到那时候咱俩名正言顺搬到一起住。
  韩梅说,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说我破坏你们的家庭。说老实话,我真不想过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这晚韩梅一扫脸上阴霾,特别兴奋,她除却往日的娇羞和做作,几度主动抱紧吴大瑞,比之前更加热情。
  六 回家过年
  早晨的阳光把吴大瑞晃醒了,他看了一下表,八点。说声不好,一骨碌爬起来。大概昨晚折腾累了,韩梅还在酣睡。吴大瑞顾不得瞥她一眼,赶紧穿戴。早市不去也就罢了,周一局里有半个小时的例行晨会是耽误不得的。局里要安排一周工作要点,各科所也可提出要求或汇报重要情况。所长一级的局中层干部去晚了,太显眼了。好在吴大瑞平时谨言慎行,他进会议室时,局长瞭了他一眼并未说啥,但那眼光像锥子,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谁都知道局长属于霸道型,副职和他谈话都十分小心,背地里都说他是“江北胡子”,是个不开面的领导。
  当晚,吴大瑞怏怏地回到家里,简单扒口饭就上床睡觉去了。杨洋看他不快的样子,跟进屋来,突然发现丈夫脱下的袜子一灰一白两种颜色,顿感诧异。她破天荒地城府起来,不动声色地撤出卧室。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把电视声放得大大的,揣摩着可能发生的情况。她一直相信大瑞,丈夫从不漏宿的,这次例外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来。丈夫从来没有绯闻,她知道有些歌厅、洗浴不太地道,大瑞曾不止一次说过要远离那些地方,不能做对不起媳妇的事。难道昨晚他去了那地方?情急之下穿错了袜子?她不相信吴大瑞去那种地方,她也绝想不到丈夫在她不知不觉中已出轨了大半年。这个一向马马虎虎的女人,从那双袜子出现后,开始了自己的观察。
  转眼快到了春节,韩梅弟弟来电话说,我说通了,让爸妈在我这儿过完春节再回老家。姐,要么你也来,春节后再带二老一起走。韩梅心绪复杂,巴不得清静一下,说这里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
  吴大瑞把年货置办得丰富多彩,韩梅说,咱这儿应有尽有,这回好好过个年。又似开玩笑地说,年三十晚上在哪过呀?那可是一夜之差,两年概念。吴大瑞看看韩梅没吱声。
  韩梅笑了,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破五前还是在家过吧,别惹麻烦。
  那你呢?吴大瑞小心翼翼地问。
  我回家过呗。韩梅故意含混地说。
  回家?回白林那?
  韩梅把一个小本扔给他,那条路让我堵死了。紧张啥,还能哪个家,老妈这儿呗。
  吴大瑞看看离婚证书,缓过一口气说,一个“回”字把我吓傻了。唉,那真对不起你了。吴大瑞从韩梅脸上读出了苦涩。紧接着说,初五那天三点前我一准过来,怎么样?韩梅点点头,算是默许。吴大瑞心里总算最后落了底。在这之前,他担心韩梅会像那次的坚持,让自己来这儿陪她过年,心里正翻江倒海。其实,韩梅不强求吴大瑞陪她过年,是生出的一种担心,她从吴大瑞口中得知杨洋可能看见了穿错的袜子。但有时也想,如果看见,依杨洋的性格会这样沉得住气吗?但还是谨慎为好。   七 原形毕露
  除夕之夜,韩梅只身待在家里。临窗而望,县城到处闪烁着五彩灯光,天空挤满了灿烂的礼花,整个城市像要爆炸似的震荡。可以想象得出,此刻家家煎炒烹炸,笑语翩翩,其乐融融。韩梅形影相吊,倍感孤独和凄冷。她想起不经意看过的一本长篇小说,有句话她记忆深刻: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关键只有几步,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一个女人年轻时的选择实在关键,尤其在婚姻这攸关终生的大事上,正确的就会通向幸福,错误的就会陷入深渊。她至今都不明白,女人对于婚姻的选择是金钱重要还是情感重要?和白林在一起,生活拮据,尽管感情不错,但经济问题渐渐打破了他们的亲密,从这点说,金钱起到了家庭的主导作用;但有钱有权的男人们,又有多少忠于自己的妻子?包括吴大瑞。吴大瑞现在可能在妻子面前前倨后恭,或笑容可掬地和妻子碰杯,也许三口人同坐沙发看春晚时开心喝彩……世事难料,在这个世界里有多少女人被稀里糊涂蒙在鼓里而不知?春晚热热闹闹上演着,几个撑人眼皮的小品似乎大不如前,一切的一切,失望感、失落感、失败感一阵阵袭来。这让她一夜无眠。
  杨洋心里毕竟搁不住事,第二天就把袜子的事跟那个“胖姥姥”说了。“胖姥姥”说,你总算聪明一回,当时没炸窝就对了。你想,和老公撕破脸,一是没有确凿证据,揭开盖子等于自取灭亡,会为丈夫离婚提供口实;更重要的是你根本不能离婚,离了婚,儿子怎么办,没爹还是没妈?亲朋好友面前怎么交代?被人甩了的面子往哪放?她说,要学会安慰自己,现在的女人吃这样哑巴亏的还少吗?一个个表面风光的女人,她们心里忍受着多大的压力和痛苦?打掉牙往肚里咽,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她們不想打破现有的家庭格局,尤其不能让孩子承受巨大打击。一般来说,都采取忍的策略。性格暴躁的女人也无非是一哭二闹假上吊,主攻方向是让那不知耻的女人受挫后知难而退。“胖姥姥”大包大揽地说,好办,你可以躲清闲,我会让他们断,又让大瑞猜不到你身上,这事就交给你胖姐我了。
  初一到初五,吴大瑞消消停停蹲在家里和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一点也看不出有出门的迹象。让杨洋欣慰的是,从不下厨的丈夫竟然玩起了锅碗瓢盆进行曲。
  吴大瑞关切地说,洋洋,你为我们忙了一年,这回你休息,过年这几天我上灶。
  你会吗,连铲子都没摸过?开始,杨洋以为他开玩笑,说说而已。
  吴大瑞认真地说,怎么,你忘了我常年和什么人打交道?其实,工作上的检查归检查,他会炒几个菜,还是在韩梅那儿献殷勤中练成的。这些倒瓦解了杨洋原有的判断力,她想,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大过年的必定要和自己相好的会面,不可能老老实实把自己封在家里。于是,她把这种判断告诉了胖姥姥,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生活。初五上午九点多吃过早饭,杨洋主动催吴大瑞出去走走,起码得到局长那坐一会儿。吴大瑞点头表示赞同。
  正月初五的早晨,家家还未来得及放“破五”鞭炮,韩梅大清早就起来了。为了驱除睡意,她用凉水敷脸顿时精神起来。这里正月初六前约定俗成般地都吃两顿饭,大概是为了留出更多玩的时间。她对付几口吃的,就开始筹备下一顿丰盛大餐。想象中,她做的菜肴一定要超过杨洋的数量,对照菜谱,要搞出尽可能多的花样,让大瑞知道自己家里家外都十分优秀。忙到中午十二点,一切就绪,韩梅先把八个凉盘摆上桌,几乎每个冷盘都有花摆,有个凉拼用胡萝卜雕的鸟颇像一对鸳鸯。此时,楼外车笛杂乱地鸣叫着,她料到一会儿就会有她盼望的车声混到里面。一旦吴大瑞进门,韩梅就要给他一个热吻,然后立即点火,煎炒烹炸煮,半成品很快变成热乎乎的八菜一炖,然后举杯畅饮,然后双双共浴,然后……
  韩梅累极了,刚想倚到沙发休息一下,突然有人敲门。她兴奋地跃起开门,进来的是老爸老妈。她一愣,灵机一动说,我昨天做梦说你们今天回来,果然,看我给你们准备啥好吃的了?说完亟不可待地跑到外面打电话,通知吴大瑞先不要来这里,如果想聚还是改日到以前去过的那个新世纪宾馆吧,他们清楚,那里的老板娘很有神通,公安局的上上下下都给她面子,安全!
  正月十六正赶上休息日。这天竟下起雨来,雨不大,但下得津津有味,他们愿意选择这样路上行人少的天气聚会,他们认为,这等于老天又加了一道安全锁。吴大瑞说,十五月亮十六圆,该聚一聚了,都想死我了。韩梅开玩笑地说,这话有点耳熟,好像是相声里的语言。吴大瑞说,那是冯巩替我说的,上午十点半,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吴大瑞先行到了新世纪宾馆,在502开了房。须臾,韩梅也如期而至,屋里很快弄出了动静。正是淡季,宾馆里空房间很多。此时,一楼吧台一个胖女人正和服务员唠得火热。胖女人说,怪不得老板娘让你站吧台,丫头,你太漂亮了,看你这双大眼睛,太像那个演员了,对,叫赵薇。你俩很连相,姨可不是忽悠你,你长得比她还靓几分。服务员满面春风地说,是呀,也有人说我俩有点像,可我觉得哪有人家好看。胖女人啧啧地说,谦虚了不是,要姨说,再加上两个赵薇也比不上你漂亮。话题一转说,你看,只管跟你说话,差点把正事给耽误了。刚才不是进来一男一女吗?那是我一个屯亲,我和他俩说好让他们给我老妈捎点儿钱。说着唉了一声,你说养我这闺女有啥用,平时抽不开身,一年到头就捎这么一回钱,结果还拖到年后才……唉。胖女人很有些自责的样子。女服务员想也未想地说,姨,他们住502,你赶紧上去吧。
  好嘞!胖女人说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坐电梯上了楼。
  不到五分钟,胖女人就下来了。站吧台的大眼睛姑娘先声打招呼,问,姨,咋这么快就下来了?
  早说好的事,把钱交给他们就行了呗。胖女人说,姑娘,咱俩挺对心情的,哪天有闲工夫再唠,我走了,拜拜!
  大约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宾馆忽然骚动起来,三四个警察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命令服务员带上502房钥匙,直接冲上楼去。一声闷响,房门洞开,一对裸体正在叠罗汉。据说,当时吴大瑞惊愕得穿了四五分钟,脚都没穿进裤腿里……
  八 声名狼藉
  一夜之间,吴大瑞的名声在单位臭了起来。原来,那天上午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公安局现行中队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举报电话,说是有嫖娼的,不知道你们敢不敢抓?她强调说,那个宾馆可是你们一个局长给当保护伞。再说了,那个嫖娼的也大有来头,不知你们有没有胆量捅马蜂窝!那口气很有些挑衅的味道。现行中队长听后火了,一声令下:抓!等带到中队,队里又接到一起金店失窃案,现行中队必须全力以赴。队里仅五个民警,只好留内勤看守二人,待后审讯。夜里才轮到他们,经分别讯问,知道不是嫖娼而是通奸,决定罚款一千元,并通知县食药局保干来领人。也巧,第二天局里正利用双休日开局长办公会。局长大怒,站起来一脚把桌旁的纸篓踢翻,骂道,王八蛋!局长对吴大瑞很是看重,一方面是因为他对工作认真,没出过什么纰漏,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业户对他的口碑不错;再就是有一层关系照着,局长曾和吴大瑞的岳父搭班子,是他的副手,他把老局长对他的提携和知遇之恩转移到吴大瑞身上。让他大动肝火的主因更在于,两天前他刚在县委组织部推荐完吴大瑞为副局长后备人选。大怒之下,他当场加了一项议题,撤销吴大瑞的所长职务。局长发了一阵脾气,冷静下来后,让人通知家属来局里一趟。局长知道老局长的姑娘是个泼辣的女人,生怕她把人逼到死胡同去,特意安排女副局长开导一下。没想到杨洋开通得很,说哪个男人不想尝尝鲜,不用劝,我想得开。她大度得让女副局长十分惊讶。   吴大瑞一夜没有回家,趴在桌上,在“检讨书”下面爬了一夜格子。
  杨洋趴在床上,把半辈子的眼泪一下子哭完了。
  一夜之间,吴大瑞变得苍老起来。除了没有降薪外,其他官衔都撸掉了,党组成员等职务都有人接替。让他心里最不平衡的是秃老亮接替他,当了代所长。看来,自己这一生开始倒霉运了。之后的事,走在路上总有人指脊梁骨;在家像個瘪茄子。被看作大度的杨洋回到家里也来个四川变脸,变的都是凶煞面孔。只要吴大瑞在场,她总是抡风扫地的样子,不说话则已,张口阴阳怪气,都是些锥子般的语言。更让吴大瑞受不了的是,当着儿子面嚷嚷,你爸给你找个小妈,这个家没我的地方了,我一走,看你以后受气不。儿子用眼睛瞪瞪他妈,又用眼睛狠狠瞪一眼吴大瑞,这让吴大瑞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真是房漏偏逢连夜雨,吴大瑞老爹一直以儿子为荣,得知儿子丢人现眼,气血攻心,脑血管迸裂,抢救无效而死。处理完后事,吴大瑞伤心地把母亲接到家里,他怕再出意外。
  你觉得你是谁呀?不跟我商量就把老不死的接到我眼皮子底下,别不知深浅,没把你撵出去已经是给你面子啦!
  妈在屋里,小点声不行吗?
  不行!我已经打电话了,我爸很快就到,这次是常驻沙家浜。反正我妈也不在了,让你妈住这,莫非让他们在一起搭伙?
  你、你……吴大瑞气得顿时脸发白,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谁让自己有短处了呢。
  就在这时,杨洋的老爸真的迈进门槛。他是兴师问罪来了,问罪的方式有点特别。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用眼睛的凶光尖锐地表达,即便是亲家母出来寒暄,他的表情也决不改变。吴大瑞母亲默默流泪,杨洋则用假哭弄出很大动静,满屋充满有静有动的尴尬和紧张……
  连日来,吴大瑞受到内外夹攻,现在真正体会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痛苦。但没处去买后悔药,凄楚和哀痛灌满周身的每个细胞。阵痛变成了长痛,长痛变成了麻木,麻木得撞在电线杆上满脸是血都不觉痛。
  秃代所长在他面前故意把腰板挺得很直,有人叫他所长时,他笑着摆手故作谦虚地说,别,前面要加个代字。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所里开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上,用不点名的方式,严厉地批评过去有人和管户女老板勾勾搭搭,既破坏别人的家庭,又破坏了食检部门的执法形象,给工作造成重大损失,这是所里不能容忍的,今后我们要谨防类似问题发生。最后分工时,他强调说,有严重问题的人起码在今年12月31号前没有执法权,只作为随行人员,待思想改造好了再另行考虑。
  吴大瑞像接受一场审判,欲哭无泪。一天之中吴大瑞不知是如何度过的,他迷迷糊糊跟着别人走,每一步的脚下都像踩着钉子。遇到他严处过的老板、摊主,故意挖苦地说,哎呀,大所长怎么下台了,今后还指望你多多关照呢!吴大瑞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像是有人用刀子左一下右一下连着捅似的。回到家时,岳父走了,妈也走了。儿子没好气地说,都怨你们,我奶哭着走的,说一辈子都不想登这个门。说完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大瑞觉得自己头上像悬着一把剑,有一种随时被斩杀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活腻了,对生活的失望越来越清晰和深刻。他想到曾经游览过的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想到暮鼓晨钟,向往那无忧的境地。自己更像进入一个抽象的世界,一切都是空洞的,自己仿佛被一下撞出地球。在这一滴口水都能淹没世界的时代,他不想看见任何人的目光,无论是亲的、疏的,他真希望自己一下子钻进地里。
  九 命丧绯闻
  鬼子来了,或是因为歉疚,或是为了安慰,也许都不是,就是一种哥们儿义气。他要给吴大瑞摆场,已定好酒店,吴鹏大等那些圈里人都到齐等候着。
  吴大瑞没在家,刚被杨洋骂个狗血喷头。鬼子进屋时她还在骂,还把他也捎带上了。鬼子哪里是让人的茬,回道,你别像母夜叉似的,你耍啥呀?我是看在哥儿们分儿上请大瑞喝酒的,可不是来听骂的。实话告诉你,大瑞在我们圈里是最本分的一个,他才一个相好的。我至少一个班,老婆知道,把我咋啦?现在男人在外面有仨俩的算事儿吗?大不了,你提离婚,我们再给他找一个,我就不信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还找不着!
  杨洋败阵了,嘴里嘟囔一句什么,捂着耳朵钻进卧室。
  鬼子退出门,边走边给吴大瑞打手机,通了,却不接听;再打,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鬼子顿感不妙,赶紧给吴鹏大打电话,让集体出动寻找。
  吴大瑞出门后,杨洋开始下厨做饭。儿子说,你别做,做了我也不吃,说完也走了。杨洋喊他,说,你不吃,还有那个死鬼呢,你找找他,看他死哪去了。儿子没听到似的,一溜烟儿地跑了。这时,杨洋手机响了,是“胖姥姥”打来的。
  我们做的是不是有点儿过了?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胖姐,我也有点后悔,可遇到那事,谁能咽下那口气呀?杨洋有气无力地说。
  都怨我,不压事,闹成这样,以后日子咋过呀?
  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也不能这么便宜他,不折腾他一阵儿他不知悔改。
  华灯初上,县城的路灯全亮了,五彩缤纷的灯光从各家门市窗口射出,把整个县城打扮得流光溢彩。亮化工程把人们推到了大街小巷,或是散步,或是站在外面聊天,街里比过去热闹多了。
  杨洋站在门口不时向远处街口张望,嘴里骂着,这两个死鬼倒跟我较上劲了,我还不等你们了,自己先吃!刚想转身回屋,看见几个警察行色匆匆快步走来,后面跟着鬼子、吴鹏大等一群人。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轻易不出山的食药局一把手也来了,后面跟着那个秃代所长。难道是吴大瑞破罐破摔,又和那个妖精在一起被抓了?自己本想折腾他一阵就算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旧病复发,这次说啥也不能饶他,跪下管我叫奶奶都不行!杨洋正在心里发狠,忽然看见其中一个警察拿着一件外衣,她一眼认出那件烟色西服正是吴大瑞的,这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杨洋不想理睬这件事,刚要转身进屋,又停住脚步,心想管他呢,他丢人,又不是我丢人,不能叫人看出是我没肚量。
  人们进到屋里,局长反客为主,给杨洋倒了一杯热水。趁着杨洋站起来接水的瞬间,他和警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警察把衣服送到杨洋手里。杨洋问,那个功臣呢?他立大功了吧!烦你们这么多人给我送喜报。一片哑然,一屋尴尬。局长清了清嗓低沉地说,大瑞溺海身亡了。一个警察一字一板地说,经反复认证,吴大瑞是自杀。杨洋在听到身亡两个字时,就眼睛一黑瘫倒在沙发上,其他的根本没进入她耳朵里。
  丧礼办得很隆重,是吴大瑞哥们儿筹办的,“胖姥姥”也出了不少钱,但不知她出于什么想法。出殡那天,韩梅在吴雪娇的搀扶下,一脸病态,恹恹地远远看着灵车向一处荒山方向开去,路上留下一串撕心裂肺的哭声。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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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雷雨之夜。  赵文东感觉特别烦躁,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快十二点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刚睡着不久,赵文东就做了个噩梦: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他坐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副驾驶座上,行驶在山间的一条公路上。突然,在前面大约二十米处,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刚好落在了路右边。司机想减速,赶紧踩刹车。谁知司机却又惊呼了一声:“刹车失灵了!”边说边下意识地打方向盘,想从石头左边绕过去。哪知道由于车速太快,车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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