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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遇见谢时峰是在机场大厅，一堆人攘攘熙熙地从通道口走出来，而他个子高，即使在人堆里也非常抢眼。郑沛看到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地方避开，谢时峰就看见她了，稍稍一怔，然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下意识地，郑沛一把抓住死党蒋珊珊的手腕，然后连拉带扯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蒋珊珊一头雾水，挥舞着旅行社的牌子尖声嚷嚷：“沛沛，你要拉我去哪儿啊?咱还没接到团呢!”
她头也不回，只是心急火燎地答了一句：“我撞鬼了，先躲躲，那边有大刘带队，应该没问题!”
蒋珊珊好奇，忍不住凑上前问：“沛沛，你看见谁了啊?”
她稍稍一怔，故作满不在乎地说：“还能是谁?初恋情人呗!”
蒋珊珊嘿嘿一笑：“我就说嘛，你一男人婆也会有怕的人，原来是旧情人啊，这种事我最明白了。来，快给姐讲讲你曾经做过的傻事，让姐也跟着乐和一下!”
“想得美!”郑沛白了她一眼，正午的阳光亮白如水，照得街边一丛丛树木郁葱葱一片新绿，那层层叠叠的叶，就似是千万只蝴蝶的羽翼，展翅欲飞，然后倏忽闯入心底。下意识地，她伸手按了按心口，有些憋，有些闷，还有些疼。
奔波了一周半，终于将这批游客送走，郑沛休假补眠，还未睡饱就被化着大浓妆的蒋珊珊从床上扯起来：“救命啊沛沛，我老妈又逼我去相亲!”
蒋珊珊一路叮嘱，要郑沛竭尽全力地在相亲对象面前诋毁自己。
郑沛懒洋洋地点头：“你放心，我天生毒舌!”
蒋珊珊表示赞同，结果换回一记栗暴。
吃的是日本料理，芥末辣得郑沛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蒋珊珊也不甘落后，一双熊猫眼被泪水沁润得越发黑白分明。相亲男讪讪，示意她们吃别的，蒋珊珊猥琐地挥手说不，结果一掌拍在郑沛的胸口上，打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餐厅装潢得很漂亮，廊檐几回，流觞引水，浅粉霞光的樱花花瓣在淙淙的溪水间回旋。郑沛从洗手间出来走错路，刚要沿原路返回，身侧的一扇包厢门被人推开，然后走出一个年轻男人。她侧过身子准备让路给对方，却忽然被一只胳膊强硬地揽着肩膀拥入怀中，男人笑吟吟地贴下脸来：“傻丫头，我就知道你会迷路。”
依稀有些耳熟，原来是从前的时候，谢时峰喜欢这么叫她，既怜爱又亲昵。
郑沛抬头，刚要提醒对方认错人，就听男人身后爆出一声尖叫：“管修祈，你眼睛瞎了啊?这个女人有哪一点比我好，脸蛋儿没我漂亮，身材没我火辣，而且一副小儿麻痹的呆傻样!”
郑沛这才进入状况，感情眼前这个名叫管修祈的男人不是认错人，而是顺手拿她当枪使。按理她是不会无聊地想要配合男人演戏，可是这个女人的言辞分明涉嫌人身攻击，于是在心里小小地斗争一下，决定沉默地保持中立姿态。
三人对峙了一小会儿，那女人终是败下阵来，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管修祈，然后愤懑地离开。
郑沛从管修祈怀里退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有些奇怪，仿似想要穿过她的皮肉看到心里去。她咳嗽两声，他笑一笑，然后以拇指缓缓拭去嘴角沾染的一点唇膏说：“多亏有你这个好演员，不然我可就让那母老虎吃了。”
他的衣衫有些凌乱，显然在她出现之前与某女进行过较为激烈的身体摩擦。郑沛理一理头发，然后上下打量一番，待目光落在管修祈的衬衫衣扣上，忽然问：“你也是左撇子?”
谢时峰是左撇子，所有的衣服都是特别定制的，统一将扣眼开在衣襟的左侧。而眼前这个男人，他衬衫的扣眼竟然也开在左侧。
“也?”管修祈一怔，顺着郑沛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穿着的衬衫，眼底忽然闪过一抹亮光，这件衬衫并不是他的，而是……他再次看一眼郑沛的脸，然后像是确定出什么结果一般地缓缓扬起嘴角笑起来：“是啊，我是左撇子。”
郑沛这才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许是中了谢时峰的毒，即使分开这么久，每当遇见同样是左撇子的男人，她总会忍不住多看对方几眼，似是在找回忆，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看一看那扣眼究竟是开在哪一侧。
隔了两日，郑沛收到一盒巧克力，蒋珊珊眼尖，按捺不住地飞身扑过来：“天啊，竟是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你知不知道它在网上卖多少钱一磅?”
她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蒋珊珊挫败地抢过附送的卡片，又是一声尖叫：“天啊，竟是管修祈，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价后面有多少个零?”
“不知道。”
蒋珊珊倍受打击，伸手欲拆巧克力的外包装，却被她一掌挥开：“不许拆，我的收藏中没有这一款。”
“嗷嗷，交友不慎!”蒋珊珊暴走。
之后的一个月，她又陆续收到七八盒巧克力。
蒋珊珊嘀咕：“他肯定知道你收藏巧克力，不然哪会这么频繁地送巧克力?难道不怕把你追到手的时候，你已经变成母猪?!”
她赏了一个栗暴给蒋珊珊，然后在账单上又加入一笔，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这是杨素心唯一教给她的。
二
周二下午，郑沛去机场送一个旅行团离开，收工的时候，一转身撞上一堵温热的肉墙，还来不及道歉，就看见一张熟悉万分的脸转过来。
那来不及消失在记忆里的眉眼，真实得让人心悸。
笔挺的眉骨，深邃的眼窝，曾有着她所有的迷恋，他微抿着唇，衬得下巴线条越发鲜明。
“沛沛?”谢时峰有些欣喜，“你终于不躲我了?”
郑沛蹙眉：“谢先生，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见面而已，无所谓躲不躲的。”
“你……”谢时峰的语气陡然一僵——她竟然称呼他为“谢先生”。
郑沛挑眉，猜不出谢时峰没有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手指摸到裤兜里的手机，悄悄调出音乐，然后在陈奕迅的《浮夸》歌声中摸出手机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转过身，大步地向着门口走去，耳畔有细微的风拂过，痒痒的，刺刺的，她的心底一片荒凉的寂寥。
恍惚想起，曾有一个白衣少年，亲吻她的唇，然后许下春暖花开的诺言。
晚上回家，郑沛有些心不在焉，盘腿坐在沙发上轮着将电视频道换了个遍。在旁喝茶的郑老爹似乎也有心事，见她将遥控器扔回桌上，立马伸手拿过来也跟着一个一个地将频道调了一遍。最后还是她先回过神来，看一眼一反常态不淡定的老爹，挑着眉头凑过去问：“老爹，你怎么了?”
“没怎么。”郑老爹一怔，然后转移话题道，“对了，前街的刘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据说治心脏病很厉害的专家，改天你跟我过江去看看。”
“别转移话题。”郑沛抢过郑老爹手中的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郑老爹，你最好乖乖说实话。”
郑老爹犹豫地盯着郑沛的眼，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开口：“我今天在菜场遇见王妈，她说杨女士近来身体不大好……”
“停!”郑沛不耐地打断，难怪谢时峰会忽然从英国回来，原来是杨素心出了状况。她别过头，“那边的事，我没兴趣。”停一停，又说，“我累了，先睡了。”
郑老爹跟着站起身，急急地追了一句：“可是沛沛，杨女士毕竟是你母亲，只要你肯回去向她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原谅?”郑沛冷笑着转过身来，“我做错了什么事需要她的原谅?难道非要我拿命去换心蕊的命才算是对吗?对不起，我不是圣母，没那么伟大。” “沛沛，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郑老爹的声音有些委顿。
郑沛停一停，却是什么也没说。她走进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然后从小屉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漂亮的外包装似乎有些旧了，虽然光亮如新，但那颜色终是在时光的游走中暗淡了许多。
这是谢时峰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也是她进入杨家后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第一次见到谢时峰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坐了一夜的汽车，舒适豪华的真皮座椅到了最后也变成折磨。她的眼泪还没有干，尚且沉浸在所谓的“惊喜”之中不能自拔——原来与她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的郑老爹只是她的养父，她的亲生母亲居然是江城赫赫有名的杨氏集团总裁杨素心女士。
谢时峰当时就站在杨素心身旁，手里牵着心蕊的手——杨心蕊，名正言顺的杨家千金，她的妹妹。他当时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在洁白的光线里几近剔透，她忍不住想要眯眼，想要躲避开那一瞬间的美丽，就像是春风三月里最温柔的太阳，华光流转，丝丝潋滟。
很多年后，郑沛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带团去国外还是在国内的大商场，最后都会买一盒巧克力带走。在她的房间，有一整面墙的柜子整齐地收纳着巧克力，各色各样，每一种都是她所迷恋的。
巧克力，是她温暖回忆的信物。
三
临下班的时候，头儿派下一任务，要郑沛务必拿下王爵集团的一笔单子。蒋珊珊有人脉，次日便约了王爵的一位主管出来见面。
地点是她选的，知道对方是上海人，投其所好地选了一家颇有名气的上海餐厅。不想，对方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她和蒋珊珊说十句，对方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正悄悄愤恨时，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郑沛连连说着“不好意思”，可对方的脸还是沉下去了。是陌生号码，挑着眉接通，竟传出管修祈懒洋洋的声音：“你在哪儿?”
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稍稍伸直脖子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听见某人欠扁的得意笑声：“反应还挺快的吗!等着，本少爷这就过来!”
“我们很熟吗?”小声地嘟囔一句，然后听见头顶传下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来还没熟啊?那找个锅子再一起煮一煮喽?”
郑沛被逗笑了，刚要为其他两人介绍管修祈，就见那主管谄媚地笑着起身：“原来郑小姐是管五少的朋友，真巧啊。”
郑沛稍稍诧异，看蒋珊珊，却是一脸花痴的崇拜。隐约想起之前蒋珊珊的笑言，她隐约猜出几分，想来这管修祈不是普通人。
“是挺巧的，差一点就让人在我的眼皮底下把我的人欺负了去。”管修祈说得不轻不重，却吓得那主管一身冷汗，连连赔笑。
有管修祈坐镇，那主管自然不敢摆谱，很快进入正题，签下合同。主管识趣，笔还没收起来，就着急地起身找借口离开。蒋珊珊也跟着起身，说什么突然想起约了人。
郑沛挽留，却见管修祈慵懒地冲着蒋珊珊一点头：“谢了。”
“应该的。”蒋珊珊眯着眼睛笑，“记得以后巧克力送双份就好。”
“0K。”
瞬时，郑沛产生一种被人卖了的错觉，转头看管修祈，他微微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呃，春情荡漾。
翌日，一整个旅行社都知道管修祈“冲冠一怒为红颜”，自然，这个“神话故事”出自蒋珊珊。
蒋珊珊吃着管修祈刚差人送来的瑞士巧克力，笑得如沐春风。郑沛叹一声，然后在账单上加了两笔。昨日管修祈出现得太过意外，她并没有带太多现金在身上。
好在不过两日，管修祈就开着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出现在旅行社楼下，蒋珊珊兴奋地向身旁进出的一众同事介绍说：“快看啊，这就是著名的管五少!”
郑沛被这个词语逗笑了，后来，当某一段时间她被狗仔追着满街跑时，才体会出蒋珊珊这个“著名”的妙处，然后自嘲地笑，然后告诉管修祈她的有眼不识泰山。
一上车，郑沛就递给管修祈一只信封，管修祈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接过信封，瞥一眼，然后问：“这是什么?”
“钱——谢谢你的巧克力。”郑沛忽然想起言情小说里的常见狗血桥段，于是抢着说，“你不想收也没关系，反正我还给你了。你呢，现在大可手一挥，洒一路的人民币!”
管修祈呵呵地笑出声：“谁说我不收了，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粉红色信封一个，若干粉红色信纸。嗯，有机会，我一定写封情信回寄给你。”
郑沛也呵呵地笑起来：“之前以为你是演员，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说相声的。”
四
一来二去，管修祈的敞篷跑车成为旅行社楼下的一景，甚至连头儿也打趣郑沛，问她何时嫁入豪门做少奶奶。
郑沛当时正在研究新的旅行线路，头也没抬，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下辈子吧，等我有一颗——强健的心脏再说。”
蒋珊珊跟着起哄，嘟囔着：“我看管五少挺好的，简直是艳遇中的极品，也就你不知道把握。天啊，若是能嫁给他，哪怕有一颗心千疮百孔，也照样能够长命百岁。”
郑沛笑笑，没有接话，她一直没有告诉蒋珊珊，其实她真的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且左心房残缺。
管修祈生日那天晚上喝高了，偏偏坚持要送郑沛回家。在高架上，他忽然一脚踩下刹车，然后转过身来闹着要亲她。他就像个想吃糖的小孩，不强势，却坚持，郑沛哭笑不得，只得耐下性子哄他，然后在凌厉的江风里和管修祈看了一夜的星星。
后来管修祈想起这事，一脸不甘地对她说：“我怎么就放了你呢?我应该酒后乱性的。”
郑沛当时正在广场喂鸽子，见他一副无赖样，索性赏了他一个栗暴：“你乱一个试试?”
管修祈不怒反笑：“我哪里舍得啊，你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乱的。”
郑沛被他流里流气的认真逗笑了，然后惊飞身旁一大群白鸽。
在扑棱棱的翅膀中，管修祈拉着她站起身，然后委屈又正经地问：“沛沛，告诉我，你是想跟我爱，还是想和我乱?”
郑沛一怔，然后缓缓抽出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她别过脸，忽然间有些不敢看他。
“五少，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所以我不想骗你。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二十五岁，所以我既不能与你爱，也不能和你乱。如果你觉得我浪费了你时间，那我只能说抱歉，是我自私，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管修祈有些惘然地看着她，怔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牵过她的手，笑道：“被我骗了吧，其实我逗你玩呢。你这种小白菜，才不是本少爷的菜。”他停一停，似乎怕她不相信，又说，“最初的确想过追你，因为你很好玩，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觉得你还是做哥们儿比较合适，你说对吧，男人婆?”
他转头看她，表情认真又深邃。
她忽然想起上个月，他闹胃病，她不过客气了一句问他要不要去她家吃饭，他立马生龙活虎地蹦起来说好。回家后，郑老爹一脸欣慰地看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急着与他撇清关系，于是一拳擂在他的胸口，向郑老爹介绍道：“老爹，这是管修祈，我哥们儿。”
也不知是她太用力，还是他太累，他低叫一声，然后被她一拳擂得连退三步。他郁闷地揉着胸口，抱怨道：“你是男人啊，这么大力?”
他的口气极其暧昧，眼见郑老爹又要发笑，她赶紧伸着脖子喊：“是啊，我就是男人婆，不然哪会和你做哥们!” 闻言，他很用力地点头，然后一脸认真地嘲笑说：“别激动啊，我可没否定你是男人婆。”
想到这里，郑沛的鼻子有些酸，努力笑了笑，然后抬手去擂他的胸口：“我就是男人婆，怎样?”
“没事，我不嫌弃。”管修祈将脸一扬，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送你件礼物吧。”
“嗯?”
他拖着她的手往车子走：“什么都行，除了巧克力。”
郑沛顿了顿，想问句为什么，却终是没有问出口。
她低下头，看向管修祈伸入口袋拿车钥匙的手，是右手，他在下意识地使用着右手。
其实她早就发现管修祈是骗她的，每次吃饭，虽然他一直用的是左手，看起来动作也很熟练，但她和谢时峰相处了整整六年，怎么会辨不清楚真假，后来知道他的身份，她隐约猜出一些，或许，他与谢时峰是相识的，又或许，他也知道她的身份。
五
仿似害怕她不信一般，不过两周，管修祈就被狗仔拍到和某当红女明星拖手泡夜店的照片。蒋珊珊一脸愤慨，闹着要家法伺候管修祈，郑沛接过杂志看一眼，心底忽然变得柔软。她对蒋珊珊说：“我和五少只是朋友。”停一停，又盯着蒋珊珊手间把玩的手机，“你也知道，我一直忘不了我的初恋情人。”
蒋珊珊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尴尬地收起手机。
郑沛怅然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不去想管修祈听见这句话时的反应。刚才，蒋珊珊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以她对好友的了解，她可以百分百确定蒋珊珊是把电话打给管修祈。蒋珊珊大概希望管修祈能够听见她吃醋时的言语，可是，她已经明白管修祈的心意，又怎么忍心让他越陷越深?
既然他想让她“放心”，那她就让他“放心”。
经不住郑老爹的再三劝说，郑沛请了半天假，然后跟郑老爹过江去看病。
医生的表情凝重，欲言又止。郑老爹迟疑地看着她，郑沛莞尔，自己何其幸运，被亲生母亲抛弃两次，却两次遇见这么一位好父亲。
她是杨素心的私生女，生父不详，故而一出生她就被家族遗弃。郑老爹是医院的护工，不忍心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被送去孤儿院，于是收养她做女，然后，她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二十五岁。
在她十四岁时，杨家人忽然寻上门，说要接她回家，郑老爹欣喜，想着杨家财势丰厚定能给她提供最好的治疗，于是隐瞒当年被遗弃的真相，将她送回杨家。
对于杨家，对于杨素心，她和郑老爹一样是怀有美好的希冀的，可惜现实是残忍的，她在杨家只是作为心蕊的一颗肾而存在——也许是老天嫉妒杨素心的成功，所以让她的两个女儿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个患有肾病。
郑沛寻了个借口先离开，在关门的瞬间，她看见郑老爹越过医生的肩膀看向自己，她虚弱地一笑，然后慢慢关上门。
心蕊自杀后，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与幸福绝缘。
在杨家的第六年冬天，心蕊病倒了，肾衰竭，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杨素心找到她，让她捐一颗肾给心蕊，她当时患了感冒，虽然只是寻常的小毛病，但她有心脏病，于是拖拖拉拉一周后被谢时峰强行送进了医院。
她记得那天下了一场雪花，轻飘飘的白色，落在玻璃上立即就化了，房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可她还是觉得冷，缩在床铺深处，戒备且陌生地看着面前那个所谓母亲的女人。
医生说，正常人只需要三分之一个肾就够用了，于是谢时峰向她许诺：“沛沛，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即使你只有一颗肾也会平平安安。”
她没答腔，只是安静地说：“我要见杨阿姨。”
杨阿姨，自始至终她都不能叫杨素心一声妈妈，因为她只是杨家的“养女”，姓郑，永远没有资格姓杨。
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被家族遗弃的小孩，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她和杨素心进行了一场漫长的交谈，所有人都在病房外焦急地等着，她坦白地告诉杨素心：“我听见你和刘医生的谈话了，我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做肾脏移植对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揭穿你的，我可以捐一颗肾给心蕊，只要你向我保证，不会从我身边抢走时峰——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要他，如果你不答应，我宁愿死也不会把肾给心蕊。”
当时的谢时峰没有想到，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的女孩，先是她，然后是心蕊。
心蕊是自杀的，她不小心看到了杨素心请律师拟订的协议，她也一直爱慕着谢时峰，于是在手术的前一晚她选择了自杀。
就像是一只折翼的蝴蝶，从玄青色的夜空飘然落下。
然后郑沛看见了血，大片大片的嫣红，就像是传说中生长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
谢时峰并不知晓真相，所以他怒挺着眉头指责她：“郑沛，你太自私了，心蕊是你的妹妹，你居然……我看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很善良，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自私……”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世界颠倒，灰白失色，她在一下又一下破败的心跳声中失去所有的意识。
当她终于从死亡边缘爬回来时，守在病床前的只有郑老爹。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杨素心，也没有见过谢时峰，所有的一切消失殆尽，就仿佛那漫长的六年真的只是一场冗长的噩梦。
郑老爹曾经问她：“你恨谢公子吗?”
她想了很久很久，然后说：“不恨，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捐出一颗肾的后果可能是死，他一定不会同意的。他是个好人，珍惜心蕊，也会保护我。”
六
随着天气的变凉，郑沛的身体越来越差，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她就辞去了旅行社的工作。蒋珊珊追问她原因，她不舍得让她难过，于是骗她说自己准备移民去温哥华。
这天，郑沛去医院做完常规检查，在回来的路上遇上堵车，想着剩下的路也不远，于是付钱下了计程车。没走几步，忽然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跌在地上，然后看见一个小青年抢过她的手包跑开。
原来是遇见了抢劫，其实包里没什么现金，只是可惜了刚挑的一张明信片，很漂亮的雪景，她准备在离开后的第一年冬天让郑老爹帮她寄给蒋珊珊，对于这个朋友，她是感激的。
“没事吧?”一双大手自背后扶起她，郑沛一愣，然后退出谢时峰的臂弯：“谢谢。”
她说得疏离而漠然，谢时峰闻言一阵沉默，顿了顿，才说：“我送你吧。”
“不用，谢谢。”
谢时峰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上前。
郑沛没有坚持，只是盯着他的衬衫，左开的扣眼，熟悉又遥远。风吹得她有些冷，她缩了缩脖子，然后平静地问：“你应该和管修祈是好朋友吧?”
谢时峰的表情有些尴尬：“我也是不久前看了杂志才知道你们在一起。”他垂下眼，“他很用心，为了你，在努力做一个左撇子。”
“我知道他很好。”郑沛转身，仰起脸看向谢时峰，还是她所熟悉的眉眼，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封为一帧泛黄的尘埃。
最近的一个月，她开始梦见心蕊，她想，也许她真的做错了，她应该把肾给心蕊，反正她终究是要死的，多活五年与少活五年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她死在二十岁，那她就不会遇见管修祈，不会遇见这个为了自己努力学做一个左撇子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笑，是怅然，是遗憾，是落寞，是无奈，那 一刻她多想告诉他，她想选择爱，可是，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她只能笑着对他说，只做朋友。
前一段时间，她去珠海带团，因为天气突变而受凉，他知晓她的身体状况，当晚就飞去珠海照顾她。在一所小医院的急诊室，她躺在病床上看他，他累得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趴在床边，坚毅的侧脸在浅浅的光线里泛着一抹柔软的光。
那一刻，她忽然很遗憾，遗憾在她最后的时光才迟迟地遇见最好的他。
他说了谎，他说最初的时候他对她有过一丁点喜欢的念头，可她明明感觉出，在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游戏，所以她才敢看他将这场闹剧演下去。
是从什么时候不一样的呢?
是他第一次下厨做菜给她吃，还是他耐下性子陪她看了一整天动画片的时候，又或是她看见他衣柜里那些专门定制的扣眼开在左侧的衣服的一瞬间?
他在医院陪了她六天，出院那天，他送了一条项链给她，说是庆祝他们相识一百八十天。那条项链是一串扣子，木质的，钻石的，布艺的，玳瑁的，每一颗都是他从衬衫上摘下来的。
他没有说，但她明白，这些扣子全部都是第二颗，是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
她没有点破，只是摸着一颗颗扣子笑着说：“这条项链很别致，下次，你干脆送我一串兽牙项链好了，一种动物一颗，然后我把图片放上网，让大众去人肉你。”
他笑起来，眉眼舒展，看得她有些舍不得。
她笑他矫情，他满不在乎地说他一贯用这些手段追女孩。
她笑得几欲落泪，他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是好朋友，哄你开心是我的责任。”
担心她会远远地逃开，他总是一再地提醒自己，告诉她，他真的只是想和她做好朋友。可是感情的事谁也控制不了，他已经爱了，而她，亦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他的眉眼。
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有一颗强健的心脏，她就会鼓起勇气去追逐幸福。
谢时峰送她到楼下，她与他道别，他忽然拉住她的手。
郑沛转头，谢时峰的眼睛里似乎有火，幽暗的火苗，虚浮而挣扎，他的呼吸很浅，然后慢慢落在她的唇上。
她不敢动，害怕一转身自己就会流泪，轻柔的缠绵，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慢慢笑起来，她就知道，如果他知道真相，他一定不会逼她去死，因为他爱她，就像她曾经深爱他一样地爱着自己。
可是一切都只是曾经，她慢慢推开他，然后说：“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
七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雪了。
郑沛披衣下床，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谢时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提着鸡汤，笑得一脸温和。她没有回头，只是让他把保温桶搁在床头的小桌上，病房里白蒙蒙的，倒映在玻璃上几乎和窗外的雪景融为一体。
她是在半个月前被送入医院的，当时情况很严重，医生让郑老爹签了病危通知书。昏睡两天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然后看见一脸倦容的郑老爹和谢时峰。
郑老爹有些局促：“我当时太怕了，刚好谢公子打电话给你，所以我就……”
她没有接话，只是转头问谢时峰：“他知道吗?”
谢时峰一怔，然后明白她说的“他”是谁，他摇摇头：“抱歉，我没有通知他。”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好。”谢时峰答应得很艰难。
之后谢时峰一直陪着她，每天都来，比医生还要准时，她每天都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地挂整整一天。
管修祈是在三天前回国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英国，他时常打电话给她，她躺在病床上与他贫嘴，谈天说地，唯独不提谢时峰和她的病情。
谢时峰说，管修祈去英国是为她联系最好的医生，可惜她的心脏已经衰竭，除非移植心脏，否则……谢时峰并没有说完，她却听明白了，早在她知道自己病情的第一天起，她就做好了迎接这最后一刻的准备，只是没想过，在离开前，她竟会有这样多的牵挂。
管修祈来医院探望她的那天，她请护士为自己化了妆，看上去精神许多。她不肯躺在床上，谢时峰拗不过她，黯然地环住她的肩膀，说：“不如让我来帮你。他不知道你爱他，他一直以为，你爱的人是我。”
停了停，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之后，曾经去找过他。他是花名在外的人，所以我很冲动地骂了他，甚至还出手打了他。他从来都不是软柿子，可那一刻他却任由我欺负，只因为我是你爱的人，所以他没办法对我出手。”
就是管修祈的那一番话，让他鼓起勇气重新来面对她，可是上天却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她已经不爱他了，她爱上了另一个人，她所说的爱只是掩饰，只是为了不让另一个男人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
犹记得，当年分开的时候，他是这么对她解释的，却不想，这漫长的苦痛终是伴着他一生。
郑沛虚弱地笑，然后依偎在谢时峰的怀里静静地等待管修祈出现。
管修祈捧着一束百合，在谢时峰的面前笑得艰难而真诚。
郑沛骗他，说：“我要和时峰一起去英国，时峰为我联系了最好的医院。”
他点点头，目光心疼又隐忍，郑沛差一点要哭出来，于是转头将脸埋进谢时峰的怀里。她继续说：“我和时峰在一起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爱他。”
他终于开口，叹息一般地说：“我知道。”
他一直知道，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他和谢时峰是舍友，谢时峰不苟言笑，但每次对着一张女生的大头照时会傻傻地笑。他好奇，哄着骗着让谢时峰把这段往事讲出来，然后记住了那个叫做“郑沛”的女孩。
他没想到会遇见她，却在冥冥之中邂逅，当她问出那句“你也是左撇子”时，忍不住地，他想逗逗她，于是送巧克力送花，陪吃饭陪逛街，做足了一个追求者的姿态。
她和谢时峰形容的很像，可爱、简单，又狡黠得让人心动，在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开始认真地想要和谢时峰竞争。
可他始终是输了，就像是他的左撇子，即使装得再像，始终都是假的。
尾声
郑沛又在江城留了两个礼拜，然后在谢时峰的安排下前往英国。
她的状况很差，不适宜转院，但她哀求谢时峰：“不要，我不要他看着我死去。”
谢时峰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头看窗外，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一片白，他凝视着那洁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曾经挥霍的美好在时光的游走中消失不见。
飞往英国的那天，管修祈没有去机场送行，他一个人坐在广场上喂鸽子，当一架飞机划过碧空时，他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是她“送”他的粉色信封，然后他用她送他的粉色信纸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
即使，你从来不曾爱过我……
遇见谢时峰是在机场大厅，一堆人攘攘熙熙地从通道口走出来，而他个子高，即使在人堆里也非常抢眼。郑沛看到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地方避开，谢时峰就看见她了，稍稍一怔，然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下意识地，郑沛一把抓住死党蒋珊珊的手腕，然后连拉带扯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蒋珊珊一头雾水，挥舞着旅行社的牌子尖声嚷嚷：“沛沛，你要拉我去哪儿啊?咱还没接到团呢!”
她头也不回，只是心急火燎地答了一句：“我撞鬼了，先躲躲，那边有大刘带队，应该没问题!”
蒋珊珊好奇，忍不住凑上前问：“沛沛，你看见谁了啊?”
她稍稍一怔，故作满不在乎地说：“还能是谁?初恋情人呗!”
蒋珊珊嘿嘿一笑：“我就说嘛，你一男人婆也会有怕的人，原来是旧情人啊，这种事我最明白了。来，快给姐讲讲你曾经做过的傻事，让姐也跟着乐和一下!”
“想得美!”郑沛白了她一眼，正午的阳光亮白如水，照得街边一丛丛树木郁葱葱一片新绿，那层层叠叠的叶，就似是千万只蝴蝶的羽翼，展翅欲飞，然后倏忽闯入心底。下意识地，她伸手按了按心口，有些憋，有些闷，还有些疼。
奔波了一周半，终于将这批游客送走，郑沛休假补眠，还未睡饱就被化着大浓妆的蒋珊珊从床上扯起来：“救命啊沛沛，我老妈又逼我去相亲!”
蒋珊珊一路叮嘱，要郑沛竭尽全力地在相亲对象面前诋毁自己。
郑沛懒洋洋地点头：“你放心，我天生毒舌!”
蒋珊珊表示赞同，结果换回一记栗暴。
吃的是日本料理，芥末辣得郑沛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蒋珊珊也不甘落后，一双熊猫眼被泪水沁润得越发黑白分明。相亲男讪讪，示意她们吃别的，蒋珊珊猥琐地挥手说不，结果一掌拍在郑沛的胸口上，打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餐厅装潢得很漂亮，廊檐几回，流觞引水，浅粉霞光的樱花花瓣在淙淙的溪水间回旋。郑沛从洗手间出来走错路，刚要沿原路返回，身侧的一扇包厢门被人推开，然后走出一个年轻男人。她侧过身子准备让路给对方，却忽然被一只胳膊强硬地揽着肩膀拥入怀中，男人笑吟吟地贴下脸来：“傻丫头，我就知道你会迷路。”
依稀有些耳熟，原来是从前的时候，谢时峰喜欢这么叫她，既怜爱又亲昵。
郑沛抬头，刚要提醒对方认错人，就听男人身后爆出一声尖叫：“管修祈，你眼睛瞎了啊?这个女人有哪一点比我好，脸蛋儿没我漂亮，身材没我火辣，而且一副小儿麻痹的呆傻样!”
郑沛这才进入状况，感情眼前这个名叫管修祈的男人不是认错人，而是顺手拿她当枪使。按理她是不会无聊地想要配合男人演戏，可是这个女人的言辞分明涉嫌人身攻击，于是在心里小小地斗争一下，决定沉默地保持中立姿态。
三人对峙了一小会儿，那女人终是败下阵来，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管修祈，然后愤懑地离开。
郑沛从管修祈怀里退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有些奇怪，仿似想要穿过她的皮肉看到心里去。她咳嗽两声，他笑一笑，然后以拇指缓缓拭去嘴角沾染的一点唇膏说：“多亏有你这个好演员，不然我可就让那母老虎吃了。”
他的衣衫有些凌乱，显然在她出现之前与某女进行过较为激烈的身体摩擦。郑沛理一理头发，然后上下打量一番，待目光落在管修祈的衬衫衣扣上，忽然问：“你也是左撇子?”
谢时峰是左撇子，所有的衣服都是特别定制的，统一将扣眼开在衣襟的左侧。而眼前这个男人，他衬衫的扣眼竟然也开在左侧。
“也?”管修祈一怔，顺着郑沛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穿着的衬衫，眼底忽然闪过一抹亮光，这件衬衫并不是他的，而是……他再次看一眼郑沛的脸，然后像是确定出什么结果一般地缓缓扬起嘴角笑起来：“是啊，我是左撇子。”
郑沛这才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许是中了谢时峰的毒，即使分开这么久，每当遇见同样是左撇子的男人，她总会忍不住多看对方几眼，似是在找回忆，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看一看那扣眼究竟是开在哪一侧。
隔了两日，郑沛收到一盒巧克力，蒋珊珊眼尖，按捺不住地飞身扑过来：“天啊，竟是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你知不知道它在网上卖多少钱一磅?”
她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蒋珊珊挫败地抢过附送的卡片，又是一声尖叫：“天啊，竟是管修祈，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价后面有多少个零?”
“不知道。”
蒋珊珊倍受打击，伸手欲拆巧克力的外包装，却被她一掌挥开：“不许拆，我的收藏中没有这一款。”
“嗷嗷，交友不慎!”蒋珊珊暴走。
之后的一个月，她又陆续收到七八盒巧克力。
蒋珊珊嘀咕：“他肯定知道你收藏巧克力，不然哪会这么频繁地送巧克力?难道不怕把你追到手的时候，你已经变成母猪?!”
她赏了一个栗暴给蒋珊珊，然后在账单上又加入一笔，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这是杨素心唯一教给她的。
二
周二下午，郑沛去机场送一个旅行团离开，收工的时候，一转身撞上一堵温热的肉墙，还来不及道歉，就看见一张熟悉万分的脸转过来。
那来不及消失在记忆里的眉眼，真实得让人心悸。
笔挺的眉骨，深邃的眼窝，曾有着她所有的迷恋，他微抿着唇，衬得下巴线条越发鲜明。
“沛沛?”谢时峰有些欣喜，“你终于不躲我了?”
郑沛蹙眉：“谢先生，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见面而已，无所谓躲不躲的。”
“你……”谢时峰的语气陡然一僵——她竟然称呼他为“谢先生”。
郑沛挑眉，猜不出谢时峰没有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手指摸到裤兜里的手机，悄悄调出音乐，然后在陈奕迅的《浮夸》歌声中摸出手机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转过身，大步地向着门口走去，耳畔有细微的风拂过，痒痒的，刺刺的，她的心底一片荒凉的寂寥。
恍惚想起，曾有一个白衣少年，亲吻她的唇，然后许下春暖花开的诺言。
晚上回家，郑沛有些心不在焉，盘腿坐在沙发上轮着将电视频道换了个遍。在旁喝茶的郑老爹似乎也有心事，见她将遥控器扔回桌上，立马伸手拿过来也跟着一个一个地将频道调了一遍。最后还是她先回过神来，看一眼一反常态不淡定的老爹，挑着眉头凑过去问：“老爹，你怎么了?”
“没怎么。”郑老爹一怔，然后转移话题道，“对了，前街的刘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据说治心脏病很厉害的专家，改天你跟我过江去看看。”
“别转移话题。”郑沛抢过郑老爹手中的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郑老爹，你最好乖乖说实话。”
郑老爹犹豫地盯着郑沛的眼，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开口：“我今天在菜场遇见王妈，她说杨女士近来身体不大好……”
“停!”郑沛不耐地打断，难怪谢时峰会忽然从英国回来，原来是杨素心出了状况。她别过头，“那边的事，我没兴趣。”停一停，又说，“我累了，先睡了。”
郑老爹跟着站起身，急急地追了一句：“可是沛沛，杨女士毕竟是你母亲，只要你肯回去向她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原谅?”郑沛冷笑着转过身来，“我做错了什么事需要她的原谅?难道非要我拿命去换心蕊的命才算是对吗?对不起，我不是圣母，没那么伟大。” “沛沛，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郑老爹的声音有些委顿。
郑沛停一停，却是什么也没说。她走进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然后从小屉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漂亮的外包装似乎有些旧了，虽然光亮如新，但那颜色终是在时光的游走中暗淡了许多。
这是谢时峰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也是她进入杨家后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第一次见到谢时峰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坐了一夜的汽车，舒适豪华的真皮座椅到了最后也变成折磨。她的眼泪还没有干，尚且沉浸在所谓的“惊喜”之中不能自拔——原来与她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的郑老爹只是她的养父，她的亲生母亲居然是江城赫赫有名的杨氏集团总裁杨素心女士。
谢时峰当时就站在杨素心身旁，手里牵着心蕊的手——杨心蕊，名正言顺的杨家千金，她的妹妹。他当时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在洁白的光线里几近剔透，她忍不住想要眯眼，想要躲避开那一瞬间的美丽，就像是春风三月里最温柔的太阳，华光流转，丝丝潋滟。
很多年后，郑沛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带团去国外还是在国内的大商场，最后都会买一盒巧克力带走。在她的房间，有一整面墙的柜子整齐地收纳着巧克力，各色各样，每一种都是她所迷恋的。
巧克力，是她温暖回忆的信物。
三
临下班的时候，头儿派下一任务，要郑沛务必拿下王爵集团的一笔单子。蒋珊珊有人脉，次日便约了王爵的一位主管出来见面。
地点是她选的，知道对方是上海人，投其所好地选了一家颇有名气的上海餐厅。不想，对方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她和蒋珊珊说十句，对方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正悄悄愤恨时，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郑沛连连说着“不好意思”，可对方的脸还是沉下去了。是陌生号码，挑着眉接通，竟传出管修祈懒洋洋的声音：“你在哪儿?”
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稍稍伸直脖子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听见某人欠扁的得意笑声：“反应还挺快的吗!等着，本少爷这就过来!”
“我们很熟吗?”小声地嘟囔一句，然后听见头顶传下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来还没熟啊?那找个锅子再一起煮一煮喽?”
郑沛被逗笑了，刚要为其他两人介绍管修祈，就见那主管谄媚地笑着起身：“原来郑小姐是管五少的朋友，真巧啊。”
郑沛稍稍诧异，看蒋珊珊，却是一脸花痴的崇拜。隐约想起之前蒋珊珊的笑言，她隐约猜出几分，想来这管修祈不是普通人。
“是挺巧的，差一点就让人在我的眼皮底下把我的人欺负了去。”管修祈说得不轻不重，却吓得那主管一身冷汗，连连赔笑。
有管修祈坐镇，那主管自然不敢摆谱，很快进入正题，签下合同。主管识趣，笔还没收起来，就着急地起身找借口离开。蒋珊珊也跟着起身，说什么突然想起约了人。
郑沛挽留，却见管修祈慵懒地冲着蒋珊珊一点头：“谢了。”
“应该的。”蒋珊珊眯着眼睛笑，“记得以后巧克力送双份就好。”
“0K。”
瞬时，郑沛产生一种被人卖了的错觉，转头看管修祈，他微微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呃，春情荡漾。
翌日，一整个旅行社都知道管修祈“冲冠一怒为红颜”，自然，这个“神话故事”出自蒋珊珊。
蒋珊珊吃着管修祈刚差人送来的瑞士巧克力，笑得如沐春风。郑沛叹一声，然后在账单上加了两笔。昨日管修祈出现得太过意外，她并没有带太多现金在身上。
好在不过两日，管修祈就开着一辆拉风的敞篷跑车出现在旅行社楼下，蒋珊珊兴奋地向身旁进出的一众同事介绍说：“快看啊，这就是著名的管五少!”
郑沛被这个词语逗笑了，后来，当某一段时间她被狗仔追着满街跑时，才体会出蒋珊珊这个“著名”的妙处，然后自嘲地笑，然后告诉管修祈她的有眼不识泰山。
一上车，郑沛就递给管修祈一只信封，管修祈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接过信封，瞥一眼，然后问：“这是什么?”
“钱——谢谢你的巧克力。”郑沛忽然想起言情小说里的常见狗血桥段，于是抢着说，“你不想收也没关系，反正我还给你了。你呢，现在大可手一挥，洒一路的人民币!”
管修祈呵呵地笑出声：“谁说我不收了，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粉红色信封一个，若干粉红色信纸。嗯，有机会，我一定写封情信回寄给你。”
郑沛也呵呵地笑起来：“之前以为你是演员，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说相声的。”
四
一来二去，管修祈的敞篷跑车成为旅行社楼下的一景，甚至连头儿也打趣郑沛，问她何时嫁入豪门做少奶奶。
郑沛当时正在研究新的旅行线路，头也没抬，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下辈子吧，等我有一颗——强健的心脏再说。”
蒋珊珊跟着起哄，嘟囔着：“我看管五少挺好的，简直是艳遇中的极品，也就你不知道把握。天啊，若是能嫁给他，哪怕有一颗心千疮百孔，也照样能够长命百岁。”
郑沛笑笑，没有接话，她一直没有告诉蒋珊珊，其实她真的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且左心房残缺。
管修祈生日那天晚上喝高了，偏偏坚持要送郑沛回家。在高架上，他忽然一脚踩下刹车，然后转过身来闹着要亲她。他就像个想吃糖的小孩，不强势，却坚持，郑沛哭笑不得，只得耐下性子哄他，然后在凌厉的江风里和管修祈看了一夜的星星。
后来管修祈想起这事，一脸不甘地对她说：“我怎么就放了你呢?我应该酒后乱性的。”
郑沛当时正在广场喂鸽子，见他一副无赖样，索性赏了他一个栗暴：“你乱一个试试?”
管修祈不怒反笑：“我哪里舍得啊，你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乱的。”
郑沛被他流里流气的认真逗笑了，然后惊飞身旁一大群白鸽。
在扑棱棱的翅膀中，管修祈拉着她站起身，然后委屈又正经地问：“沛沛，告诉我，你是想跟我爱，还是想和我乱?”
郑沛一怔，然后缓缓抽出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她别过脸，忽然间有些不敢看他。
“五少，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所以我不想骗你。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二十五岁，所以我既不能与你爱，也不能和你乱。如果你觉得我浪费了你时间，那我只能说抱歉，是我自私，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管修祈有些惘然地看着她，怔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牵过她的手，笑道：“被我骗了吧，其实我逗你玩呢。你这种小白菜，才不是本少爷的菜。”他停一停，似乎怕她不相信，又说，“最初的确想过追你，因为你很好玩，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觉得你还是做哥们儿比较合适，你说对吧，男人婆?”
他转头看她，表情认真又深邃。
她忽然想起上个月，他闹胃病，她不过客气了一句问他要不要去她家吃饭，他立马生龙活虎地蹦起来说好。回家后，郑老爹一脸欣慰地看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急着与他撇清关系，于是一拳擂在他的胸口，向郑老爹介绍道：“老爹，这是管修祈，我哥们儿。”
也不知是她太用力，还是他太累，他低叫一声，然后被她一拳擂得连退三步。他郁闷地揉着胸口，抱怨道：“你是男人啊，这么大力?”
他的口气极其暧昧，眼见郑老爹又要发笑，她赶紧伸着脖子喊：“是啊，我就是男人婆，不然哪会和你做哥们!” 闻言，他很用力地点头，然后一脸认真地嘲笑说：“别激动啊，我可没否定你是男人婆。”
想到这里，郑沛的鼻子有些酸，努力笑了笑，然后抬手去擂他的胸口：“我就是男人婆，怎样?”
“没事，我不嫌弃。”管修祈将脸一扬，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送你件礼物吧。”
“嗯?”
他拖着她的手往车子走：“什么都行，除了巧克力。”
郑沛顿了顿，想问句为什么，却终是没有问出口。
她低下头，看向管修祈伸入口袋拿车钥匙的手，是右手，他在下意识地使用着右手。
其实她早就发现管修祈是骗她的，每次吃饭，虽然他一直用的是左手，看起来动作也很熟练，但她和谢时峰相处了整整六年，怎么会辨不清楚真假，后来知道他的身份，她隐约猜出一些，或许，他与谢时峰是相识的，又或许，他也知道她的身份。
五
仿似害怕她不信一般，不过两周，管修祈就被狗仔拍到和某当红女明星拖手泡夜店的照片。蒋珊珊一脸愤慨，闹着要家法伺候管修祈，郑沛接过杂志看一眼，心底忽然变得柔软。她对蒋珊珊说：“我和五少只是朋友。”停一停，又盯着蒋珊珊手间把玩的手机，“你也知道，我一直忘不了我的初恋情人。”
蒋珊珊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尴尬地收起手机。
郑沛怅然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不去想管修祈听见这句话时的反应。刚才，蒋珊珊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以她对好友的了解，她可以百分百确定蒋珊珊是把电话打给管修祈。蒋珊珊大概希望管修祈能够听见她吃醋时的言语，可是，她已经明白管修祈的心意，又怎么忍心让他越陷越深?
既然他想让她“放心”，那她就让他“放心”。
经不住郑老爹的再三劝说，郑沛请了半天假，然后跟郑老爹过江去看病。
医生的表情凝重，欲言又止。郑老爹迟疑地看着她，郑沛莞尔，自己何其幸运，被亲生母亲抛弃两次，却两次遇见这么一位好父亲。
她是杨素心的私生女，生父不详，故而一出生她就被家族遗弃。郑老爹是医院的护工，不忍心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被送去孤儿院，于是收养她做女，然后，她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过二十五岁。
在她十四岁时，杨家人忽然寻上门，说要接她回家，郑老爹欣喜，想着杨家财势丰厚定能给她提供最好的治疗，于是隐瞒当年被遗弃的真相，将她送回杨家。
对于杨家，对于杨素心，她和郑老爹一样是怀有美好的希冀的，可惜现实是残忍的，她在杨家只是作为心蕊的一颗肾而存在——也许是老天嫉妒杨素心的成功，所以让她的两个女儿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个患有肾病。
郑沛寻了个借口先离开，在关门的瞬间，她看见郑老爹越过医生的肩膀看向自己，她虚弱地一笑，然后慢慢关上门。
心蕊自杀后，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与幸福绝缘。
在杨家的第六年冬天，心蕊病倒了，肾衰竭，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杨素心找到她，让她捐一颗肾给心蕊，她当时患了感冒，虽然只是寻常的小毛病，但她有心脏病，于是拖拖拉拉一周后被谢时峰强行送进了医院。
她记得那天下了一场雪花，轻飘飘的白色，落在玻璃上立即就化了，房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可她还是觉得冷，缩在床铺深处，戒备且陌生地看着面前那个所谓母亲的女人。
医生说，正常人只需要三分之一个肾就够用了，于是谢时峰向她许诺：“沛沛，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即使你只有一颗肾也会平平安安。”
她没答腔，只是安静地说：“我要见杨阿姨。”
杨阿姨，自始至终她都不能叫杨素心一声妈妈，因为她只是杨家的“养女”，姓郑，永远没有资格姓杨。
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被家族遗弃的小孩，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她和杨素心进行了一场漫长的交谈，所有人都在病房外焦急地等着，她坦白地告诉杨素心：“我听见你和刘医生的谈话了，我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做肾脏移植对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揭穿你的，我可以捐一颗肾给心蕊，只要你向我保证，不会从我身边抢走时峰——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要他，如果你不答应，我宁愿死也不会把肾给心蕊。”
当时的谢时峰没有想到，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的女孩，先是她，然后是心蕊。
心蕊是自杀的，她不小心看到了杨素心请律师拟订的协议，她也一直爱慕着谢时峰，于是在手术的前一晚她选择了自杀。
就像是一只折翼的蝴蝶，从玄青色的夜空飘然落下。
然后郑沛看见了血，大片大片的嫣红，就像是传说中生长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
谢时峰并不知晓真相，所以他怒挺着眉头指责她：“郑沛，你太自私了，心蕊是你的妹妹，你居然……我看错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很善良，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自私……”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世界颠倒，灰白失色，她在一下又一下破败的心跳声中失去所有的意识。
当她终于从死亡边缘爬回来时，守在病床前的只有郑老爹。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杨素心，也没有见过谢时峰，所有的一切消失殆尽，就仿佛那漫长的六年真的只是一场冗长的噩梦。
郑老爹曾经问她：“你恨谢公子吗?”
她想了很久很久，然后说：“不恨，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捐出一颗肾的后果可能是死，他一定不会同意的。他是个好人，珍惜心蕊，也会保护我。”
六
随着天气的变凉，郑沛的身体越来越差，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她就辞去了旅行社的工作。蒋珊珊追问她原因，她不舍得让她难过，于是骗她说自己准备移民去温哥华。
这天，郑沛去医院做完常规检查，在回来的路上遇上堵车，想着剩下的路也不远，于是付钱下了计程车。没走几步，忽然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跌在地上，然后看见一个小青年抢过她的手包跑开。
原来是遇见了抢劫，其实包里没什么现金，只是可惜了刚挑的一张明信片，很漂亮的雪景，她准备在离开后的第一年冬天让郑老爹帮她寄给蒋珊珊，对于这个朋友，她是感激的。
“没事吧?”一双大手自背后扶起她，郑沛一愣，然后退出谢时峰的臂弯：“谢谢。”
她说得疏离而漠然，谢时峰闻言一阵沉默，顿了顿，才说：“我送你吧。”
“不用，谢谢。”
谢时峰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上前。
郑沛没有坚持，只是盯着他的衬衫，左开的扣眼，熟悉又遥远。风吹得她有些冷，她缩了缩脖子，然后平静地问：“你应该和管修祈是好朋友吧?”
谢时峰的表情有些尴尬：“我也是不久前看了杂志才知道你们在一起。”他垂下眼，“他很用心，为了你，在努力做一个左撇子。”
“我知道他很好。”郑沛转身，仰起脸看向谢时峰，还是她所熟悉的眉眼，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封为一帧泛黄的尘埃。
最近的一个月，她开始梦见心蕊，她想，也许她真的做错了，她应该把肾给心蕊，反正她终究是要死的，多活五年与少活五年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她死在二十岁，那她就不会遇见管修祈，不会遇见这个为了自己努力学做一个左撇子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笑，是怅然，是遗憾，是落寞，是无奈，那 一刻她多想告诉他，她想选择爱，可是，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她只能笑着对他说，只做朋友。
前一段时间，她去珠海带团，因为天气突变而受凉，他知晓她的身体状况，当晚就飞去珠海照顾她。在一所小医院的急诊室，她躺在病床上看他，他累得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趴在床边，坚毅的侧脸在浅浅的光线里泛着一抹柔软的光。
那一刻，她忽然很遗憾，遗憾在她最后的时光才迟迟地遇见最好的他。
他说了谎，他说最初的时候他对她有过一丁点喜欢的念头，可她明明感觉出，在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游戏，所以她才敢看他将这场闹剧演下去。
是从什么时候不一样的呢?
是他第一次下厨做菜给她吃，还是他耐下性子陪她看了一整天动画片的时候，又或是她看见他衣柜里那些专门定制的扣眼开在左侧的衣服的一瞬间?
他在医院陪了她六天，出院那天，他送了一条项链给她，说是庆祝他们相识一百八十天。那条项链是一串扣子，木质的，钻石的，布艺的，玳瑁的，每一颗都是他从衬衫上摘下来的。
他没有说，但她明白，这些扣子全部都是第二颗，是最靠近他心口的位置。
她没有点破，只是摸着一颗颗扣子笑着说：“这条项链很别致，下次，你干脆送我一串兽牙项链好了，一种动物一颗，然后我把图片放上网，让大众去人肉你。”
他笑起来，眉眼舒展，看得她有些舍不得。
她笑他矫情，他满不在乎地说他一贯用这些手段追女孩。
她笑得几欲落泪，他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是好朋友，哄你开心是我的责任。”
担心她会远远地逃开，他总是一再地提醒自己，告诉她，他真的只是想和她做好朋友。可是感情的事谁也控制不了，他已经爱了，而她，亦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他的眉眼。
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有一颗强健的心脏，她就会鼓起勇气去追逐幸福。
谢时峰送她到楼下，她与他道别，他忽然拉住她的手。
郑沛转头，谢时峰的眼睛里似乎有火，幽暗的火苗，虚浮而挣扎，他的呼吸很浅，然后慢慢落在她的唇上。
她不敢动，害怕一转身自己就会流泪，轻柔的缠绵，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慢慢笑起来，她就知道，如果他知道真相，他一定不会逼她去死，因为他爱她，就像她曾经深爱他一样地爱着自己。
可是一切都只是曾经，她慢慢推开他，然后说：“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
七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雪了。
郑沛披衣下床，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谢时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提着鸡汤，笑得一脸温和。她没有回头，只是让他把保温桶搁在床头的小桌上，病房里白蒙蒙的，倒映在玻璃上几乎和窗外的雪景融为一体。
她是在半个月前被送入医院的，当时情况很严重，医生让郑老爹签了病危通知书。昏睡两天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然后看见一脸倦容的郑老爹和谢时峰。
郑老爹有些局促：“我当时太怕了，刚好谢公子打电话给你，所以我就……”
她没有接话，只是转头问谢时峰：“他知道吗?”
谢时峰一怔，然后明白她说的“他”是谁，他摇摇头：“抱歉，我没有通知他。”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好。”谢时峰答应得很艰难。
之后谢时峰一直陪着她，每天都来，比医生还要准时，她每天都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地挂整整一天。
管修祈是在三天前回国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英国，他时常打电话给她，她躺在病床上与他贫嘴，谈天说地，唯独不提谢时峰和她的病情。
谢时峰说，管修祈去英国是为她联系最好的医生，可惜她的心脏已经衰竭，除非移植心脏，否则……谢时峰并没有说完，她却听明白了，早在她知道自己病情的第一天起，她就做好了迎接这最后一刻的准备，只是没想过，在离开前，她竟会有这样多的牵挂。
管修祈来医院探望她的那天，她请护士为自己化了妆，看上去精神许多。她不肯躺在床上，谢时峰拗不过她，黯然地环住她的肩膀，说：“不如让我来帮你。他不知道你爱他，他一直以为，你爱的人是我。”
停了停，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之后，曾经去找过他。他是花名在外的人，所以我很冲动地骂了他，甚至还出手打了他。他从来都不是软柿子，可那一刻他却任由我欺负，只因为我是你爱的人，所以他没办法对我出手。”
就是管修祈的那一番话，让他鼓起勇气重新来面对她，可是上天却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她已经不爱他了，她爱上了另一个人，她所说的爱只是掩饰，只是为了不让另一个男人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
犹记得，当年分开的时候，他是这么对她解释的，却不想，这漫长的苦痛终是伴着他一生。
郑沛虚弱地笑，然后依偎在谢时峰的怀里静静地等待管修祈出现。
管修祈捧着一束百合，在谢时峰的面前笑得艰难而真诚。
郑沛骗他，说：“我要和时峰一起去英国，时峰为我联系了最好的医院。”
他点点头，目光心疼又隐忍，郑沛差一点要哭出来，于是转头将脸埋进谢时峰的怀里。她继续说：“我和时峰在一起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爱他。”
他终于开口，叹息一般地说：“我知道。”
他一直知道，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他和谢时峰是舍友，谢时峰不苟言笑，但每次对着一张女生的大头照时会傻傻地笑。他好奇，哄着骗着让谢时峰把这段往事讲出来，然后记住了那个叫做“郑沛”的女孩。
他没想到会遇见她，却在冥冥之中邂逅，当她问出那句“你也是左撇子”时，忍不住地，他想逗逗她，于是送巧克力送花，陪吃饭陪逛街，做足了一个追求者的姿态。
她和谢时峰形容的很像，可爱、简单，又狡黠得让人心动，在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开始认真地想要和谢时峰竞争。
可他始终是输了，就像是他的左撇子，即使装得再像，始终都是假的。
尾声
郑沛又在江城留了两个礼拜，然后在谢时峰的安排下前往英国。
她的状况很差，不适宜转院，但她哀求谢时峰：“不要，我不要他看着我死去。”
谢时峰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头看窗外，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一片白，他凝视着那洁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曾经挥霍的美好在时光的游走中消失不见。
飞往英国的那天，管修祈没有去机场送行，他一个人坐在广场上喂鸽子，当一架飞机划过碧空时，他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是她“送”他的粉色信封，然后他用她送他的粉色信纸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
即使，你从来不曾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