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等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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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匡科幻奖,是一个专为中文科幻小说而设立的奖项,由国立交通大学、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办。本奖宗旨为表彰著名科幻小说作家倪匡之终生成就,提倡中文科幻小说创作与欣赏,并促进华人世界对科技想象力之重视,特设置“倪匡科幻奖”。参赛者资格不限国家地区,惟规定须以繁体中文写作。
  
  跨越
  (入围2006年倪匡科幻奖)
  
  暑假来临,我到乡下的奶奶家度假。这里与都市的生活相比,步调明显缓慢了许多,就连狗狗过马路都可以悠悠哉哉的,不必担心会有急驶的冒失卡车忽然出现。听着蝉鸣响彻整个蓝天,我尽情地享受这一份悠闲。
  但即使如此,对于在都市生活惯了的我来说,这儿的电器用品几乎都已过时。像一楼客厅中的那台电视,映像管已经过于老旧,以致于画质不再那么鲜明,即使看起来有趣的节目,也登时被去掉三分趣味。虽然爸妈总说要替爷爷奶奶换一台新的,但他们总以别浪费为理由拒绝。而走上二楼,位于转角的第一间客房中摆着一台电脑。它运作起来并不顺畅,网络也是传统的窄频,房间甚至没有冷气。不过……总算聊胜于无,至少我还可以用来打发一些时间。
  “但是……还是好无聊啊。”我躺在粗大的树干上,仰望着叶缝中的阳光,带着夏天气味的风缓缓吹来,梳过我的头发,也让油绿的枝叶婆娑起舞,沙沙声掩盖了我的话语尾音。
  “真想打个电动什么的。”我搔搔头。
  于是时光就在发呆之中过去了。等到我回过神,才发现天空已然映满了晚霞。老实说,这真是片奢侈的景色,倘若在台北,要这么随心所欲地望见大片天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呢。
  只是,想归想,我还是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一点点空虚。
  吃过了晚饭,我便独自走上了二楼,欲回房间上个网。推开房门,我习惯性地将手攀上墙壁寻找电灯开关,然后“喀擦”一声按下。这个简单的动作早就做过不晓得几次了,但是这会儿却不如我预期……
  “咦?”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它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亮起。
  啪喳、啪喳、啪喳。日光灯迟疑地闪了几下,总算放出了光芒。“唔,该换一个了……”我嘴巴里说着,但其实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于是随着几天的时间过去,这盏日光灯闪动的时间也越发的延长,到了后来,甚至都要等个七八秒钟它才会完全亮起。虽然每次看着它闪动都打算着要把它换掉,但我却一次也没真的那么做,毕竟那也不是真的那么困扰我。
  这天,依然是如平常般沁凉的夏夜。我用过晚餐,回到了房间,打算开启MSN与老友聊聊天。
  “喀擦”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我在闪光中缓缓走向电脑前的座位。
  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左后方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呼。
  “谁?”我吓一大跳!还来不及细想会是什么人忽然出现在我的房里,便已回过了头往声音来源处望去,但在瞧清楚是谁之后,反而惊讶地跳起来。在日光灯的一明一灭中,一个穿着朴素黑裤子、简单白衬衫的男孩站在房间的角落里……而他的面容,竟然跟我一模一样!
  这时日光灯的闪动终于停止,稳定放出冰冷白光,同时之间,那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刚刚……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度认为是自己眼花,但那影像却又是那么鲜明。
  难道说要在黑暗中才能再次看见吗?我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地走到电灯开关前,双眼紧盯着刚刚那人所出现的位置。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喀擦”一声关掉了灯。
  ──没有。
  刚刚那人出现的地方,如今却什么也没有。
  月光从窗口洒了进来,将房间里的景致切割成了单调的色块。我呆立着,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什么嘛,原来真的是我眼花啊……”我喃喃着,“喀擦”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
  但没想到就在日光灯闪烁的那一刻,那个人竟又出现了!
  “啊!”他看着我,一脸惊愕。
  “你是谁!”我的表情与他相同,如果旁人碰巧看见了,铁定会觉得我们是在照镜子。
  “我才要问你是谁?”他左顾右盼,“这里是哪里?”
  “什么?”我有些愣住。
  就在这时电灯完全亮起,于是他又消失不见。
  “又不见了?”当灯完全亮起的时候,他便消失,但若我将灯关掉的话,他也会不见。只有在电灯闪烁之时,才能清晰地见到他,并且与他对话……而且他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想到这儿,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浮上了我的脑海。
  于是我再度关掉灯,然后迅速打开。闪烁中,他果然又出现了。
  “我的名字叫做陈君翔!你呢?”我抓紧时间向他问道。
  “我……我的名字也叫做陈君翔!”他不可置信得望着我。
  “我今年十九岁!”
  “我今年也是十九岁!”
  “都一样……难道说?”我印证了心里的推测。
  “难道说什么?”他惊慌地问。
  但这时灯光又完全亮起,于是我们的对话也因此中断。不过我想应该没错了!他就是平行世界的另外一个我,不会错的!
  曾经在科学杂志上见过这样比喻其它空间的存在:一张纸有正面与背面,而夹在正面与背面之间的,便是另一个我们人类尚且无法任意窥探的世界。现在的情形就像那比喻一般:开灯是正面,关灯是背面;而在灯光闪烁之时,便是夹缝中的另一个空间了!所以按照理论来说,现在的我便在巧合中,与另一个世界的我接上了轨,虽然只限于灯光闪烁之时……但这铁定不会错的,原来真的有平行世界的存在!
  “哈!”我为这发现而兴奋地微微发抖。思量了一下,我便飞快地跑离了房间,往后面院子的仓库跑去。在仓库中,我找到了几支完整的废弃日光灯,接着我小心翼翼地带着它们再度回到了房间里。必须要一直闪烁,才能一直与他对话呀……
  “喀擦。”日光灯犹豫地闪烁,于是另外一个“我”再度出现。成功了!
  “嗨,另一个我。”我按捺着几乎要因兴奋而从嘴巴跃出的心跳,向他微笑。
  “什么?”他仍然一脸茫然,“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在日光灯闪动之间,我将我的推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但他却有不少名词听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他们那边的科技还没发展到我这边的程度?发展参差不齐,也是平行世界理论中可能出现的情况。
  最后,在我细心地解说之下,他总算大概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有诸多疑问,但是似乎也跟我同样兴奋,而且对于这个空间连结的详细情况甚感兴趣,而我也尽所能地解释给他听。
  “天啊,”他睁大双眼叹道,“原来我们要这样坐着聊天,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是啊,从古至今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有类似经验呢。”我哈哈一笑,为这不可思议的巧遇感到骄傲。
  “能跟另一个自己当朋友,真是特别。”他爽朗地笑着。
  “是啊,再特别不过了。”我露出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
  就这样,我莫名地认识了一个朋友。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特地换上闪烁的日光灯与他聊天。但也许是因为灯光不断闪烁的缘故,我的身体感到有些不适,所以我们也不会聊太久,在尽兴之后便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各自的梦乡。
  听他说,他们那个世界正在战争。由于他住在偏僻的地方,所以对外面世界的战局不大了解,与父母、爷爷奶奶三代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偶尔会有几架战机呼啸而过,虽然提心吊胆,却也无力改变。
  听到他们的生活,我觉得很悲哀。他虽然与我同年,但因为战争的缘故,只念到小学毕业后便没再继续就学。但其实看得出来,他是很想习得知识的,在我们之间的言谈就可以发现到这点。我们常常聊到了什么他不熟悉的话题,他便会努力想要搞懂……战争,真的剥夺掉了太多太多东西。
  我们之间的联系,我并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也未告知任何人。因为这般神奇的事情一定会引起骚动,届时不但会给爷爷奶奶带来麻烦,而且或许我与他的情谊也无法再延续下去。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成熟,虽然彼此的世界并没有任何交集,但这更能让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时光如流水般远逝,转眼间,我的暑假就要结束了……
  “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说。
  “这样啊……”他搔搔头,神情有些黯淡。
  接着,我们一阵沉默。
  “那,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这时,他忽然开口打破宁静:“就当作是交了你这个朋友的礼物。”
  “哦?”我有些好奇地望着他。
  “拿张纸来吧。”他嘿嘿一笑。
  于是在他的指示下,我拿来了一张纸,并且将之撕成长条状,接着他一个指令我一个动作,迅速把作品完成。
  “这是什么?”
  我拿起成品,那是一个类似螺旋桨的对象,下方带有些重量,而上方则是一对左右错开的翅膀。
  “从窗户丢下去看看,很漂亮。”他神秘地笑了笑。
  于是我半信半疑地照他所说去做,从窗户口将折纸轻轻丢下。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带有重量的那端自然拉着折纸往下掉,但是上方的两翼却随着气流而舒展开来,然后像是螺旋桨那般旋转着,一眼望下去,仿佛是雪花的精灵那般……
  “哇,酷!”我忍不住脱口称赞。
  “哈哈……如果同时做很多个,而且用不同颜色,会更漂亮。”他得意地笑说着。
  “谢谢你,我会记得的。”我搔搔头,望着他,忽然有些鼻酸。
  “不用客气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抠着脸颊。
  但就在这时,他的身影忽然闪动了一下。就像是收讯不良那般似的,从起先的微微跃动,到后来整个人模糊不清,即使天花板上日光灯闪动不停,他还是显现着如此情况。
  “难道……难道是空间连结要失效了?”我惊慌地说着,虽然心里早就晓得会有这天的到来,但如今真正面对了,却还是不知所措。
  “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他说着,连话语也模糊了。
  “再见了。”虽然看不清楚,但我晓得他是笑着说的,“很高兴认识你,陈君翔。”
  “嗯,再见。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于是我也笑了,“陈君翔。”
  在那个上弦月的夜晚,我们道别了。并且说了可能永远不会再见的“再见”。
  
  系好鞋带,背上行李,今天是我暑假的最后一天。我将在今天搭上火车,回到台北去。
  把玩着手上的折纸,我对于陈君翔的离去还有些不舍。虽然真如他所说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然而我还是无法轻易释怀……相信他也是吧。
  “欸?君翔,你也会折这个啊?”这时奶奶看见我手上把玩的折纸,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会啊……”我下意识回应道,但这时却发现奶奶话中奇怪的地方。
  “奶奶,你说‘也’是什么意思啊?”我不解地问。
  “呵呵,是你爸爸教你的吗……”奶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说着说着,眼神忽然深邃了起来,“其实你还有一个叔叔,但是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忽然被飞机空投的炸弹给炸死了……而这个折纸,是他最喜欢折来玩的。”
  听完奶奶所说的话,刹那间我的脑袋里轰隆一声,感到事情似乎与我所想的有所出入……
  “奶……奶奶!那个叔叔……他叫什么名字?”我颤抖地问。
  “咦?你爸爸没跟你说……”奶奶疑惑地看着我,“那个叔叔的名字跟你一样,也叫陈君翔,你的名字就是因为这样才取的啊。而且神奇的是,你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呢……”奶奶望着我,语气和目光变得很幽远……
  原来如此。我都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个灯光闪烁,的确是某个空间连结的信道,但却不是通往平行世界,所以那个陈君翔,也不是另一个我,而是我早逝的叔叔。
  “原来那通道,是连接到‘那一个世界’啊……”我望着手中的折纸,感叹地说着。
  如果当初叔叔没有被飞弹炸死,那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交情呢?高高抛起折纸,看它在空中旋转出美丽的弧线,但最终坠地。
  “奶奶,不必担心,叔叔一定会过很好很好的。”我说着,红了眼眶。
  
  无名指
  (入围2007年倪匡科幻奖)
  
  瑜璇在大雨中奔跑,映在她一震一震的视界里的,是一片荒野,以及一座单独矗立在野地中的城市。天色相当昏暗,瓢泼的雨水几乎要将瑜璇给压倒在地,但即使如此她仍卖力奔跑,跑向眼前这座朦胧在世界边境上的孤城。她的理智已经被苦痛与疲倦磨耗光了,如今只剩下一股强烈的信念支撑着行动……
  “跑到那里就能够逃脱了!”瑜璇想着,双腿如机械般单调地摆动。然而她的体力逐渐透支,明明距离城市的入口只剩下百余公尺,她却感觉这段路被无限拉长,仿佛跑一辈子都跑不完。
  最后,瑜璇狠狠地抽换一口大气,白眼一翻,终于体力不支地昏死过去。
  在她残余的视觉画面里,似乎有人影在城市入口处闪动。
  “救我……”她气若游丝地喃喃着,然后失去意识,坠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似乎有一股暖流通过她的身体。许多零散的记忆忽然都涌了上来,那是曾经拥有过的甜蜜与温暖,它们托着她缓缓上浮,最后浮向光明,让她的神智也同时清醒。
  “唔……”瑜璇睁开迷蒙的双眼,一袭盖在身上的温柔白被映入眼帘,接着她看见那群围在床边的人们,清一色都是女人,年纪老少不一。她们彼此分工,一些人按着瑜璇的肩头,一些人扶着瑜璇的左手,其中一名女子手上拿着强力电剪,正对准瑜璇的无名指意图剪下。
  这时瑜璇惊觉了过来,连忙抽回左手并且尖叫:“你们在做什么!”
  “糟糕,她醒来了。”其中一名老女人皱起了眉头。
  “该不会已经启动了吧?”另一名少女歪头疑惑。
  “小姐,别惊慌,快把左手无名指伸出来。”那手持强力电剪的女人冷静说着,但瑜璇哪里肯乖乖照做,她拨开每一只压在身上的手,用力退到床的边缘,并且发现这里似乎是间医院。
  “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瑜璇恐惧地尖声质问,颤动的视线在这群陌生女人脸上转来转去,她们各有表情,有人怜悯、有人嘲讽、有人严肃。
  “看来是刚刚启动,我们慢了一步。”老女人叹了口气,“小姐,你别害怕,我们只是想剪下你的无名指而已,请乖乖合作,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们都疯了吗!”瑜璇的声线变得更加锐利,“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懒得跟你解释这么多,现在你听不进去啦。”这时手持强力电剪的女人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启动了电剪的开关,“剪掉后你就懂了。”
  “不要!”瑜璇惊骇地嘶吼,突地长腿一蹬踢倒了床围的其中一名少女,跳下床往病房门口逃跑。
  “抓住她!”众女被瑜璇断然的反应给吓得一愣,但她们很快便回过了神,先后朝瑜璇追去。
  瑜璇冲出病房门后便在走廊上狂奔了起来,中途撞倒了两名护士、以及一架看护型机器人,还有两名倒霉的女病患。但她却无暇驻足道歉,因为当她每次回头时便会发现身后追逐自己的人数又多了一些。
  “站住!”
  “别跑,停下来!”
  “挡住她!”
  这阵混乱越滚越大,演变到最后竟是全医院的人都在追捕她,而且这些人清一色都是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瑜璇没命地跑着,眼泪几乎就要溃堤。她想起了一名男人,那男人便是她的丈夫,他们甜蜜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鬼地方来。
  “汉宇,快来救我!”瑜璇在心底默祷着,期盼丈夫能在下一秒钟出现在自己身旁、或是自己能在下一秒钟回到丈夫身边。
  这时她跑到了走廊的尽头,她速度丝毫未减地掠过转角,却没想到另一头有名女护士迎面而来,她们立即撞个满怀,而那女护士反应也快,竟在转眼间翻身压住瑜璇,并双手紧揪着瑜璇的双臂。
  “我抓到她了!快来!”女护士又惊又喜地高呼。
  “放开我!”瑜璇全力挣扎,她听见追逐的脚步声如同海浪般轰然靠近,同时她也发现这名女护士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又进而想起刚才那些女人似乎全都没有无名指──但迫在眉睫的恐惧压缩了她的思考空间,现在的她无心多想,只求迅速逃离这一切。
  “呀!”于是在肾上腺素的激发下,瑜璇一脚踹开了女护士,然后连忙起身跑向楼梯间。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瑜璇一边低呼着一边快速踩着阶梯下楼,其实她也对自己逃跑的方向感到迷惘,无论如何只求离那些人远一点。
  片刻后她终于跑到了一楼,冲出楼梯间左顾右盼一下后便朝长廊尽头的出口跑去,一路上不断有惊呼声窜出,那全都是欲追捕她的人所发出的警吓。
  这时瑜璇的头顶忽然响起了广播,一个有些耳熟的嗓音传了出来:“别离开这栋医院、别离开这座城市!”这正是适才那名手持强力电剪的女人的声音!不过瑜璇可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仍旧提着一口气疯狂地往出口跑去。
  “我们并没有任何恶意!剪下无名指是不得已的方法!”
  十公尺、五公尺……瑜璇进行最后冲刺。
  “你当初会来到这里就是希望我们剪下你的无名指,原因是──”
  只是瑜璇没有听见,因为她已经冲出了医院、并且来到外头的陌生街道上。
  “借我一下!”瑜璇粗鲁地推开一名路边的女人,然后跨上她的磁浮摩托车在马路上飞窜。
  “这里是哪里?城市的出口在哪里?”汗水来不及滴下便被强劲的风给带走,瑜璇壮着胆子、用她出生至今最疯狂的速度飚车,却一时绕不出这座城市,这座四处充斥着没有无名指的女人的城市。
  “汉宇……指引我!让我回到你身边!”眼眶里的泪水打转,瑜璇全力忍住不让其落下。
  这时!她终于看见出城的道路!
  “快点停下!”瑜璇听见后方传来扩音器的呼喊,她透过后视镜一看,发现数台磁浮摩托车紧追不舍,几乎就要赶了上来!
  “为什么!别过来!”瑜璇终于忍不住害怕的眼泪溃堤,油门急催到底。可是没想到这时阻碍又现,前方城市出口的机械闸门竟然缓缓降下,瑜璇看在眼底自然又惊又怕,但现今的她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朝底缝钻入──
  然后,千钧一发!瑜璇的磁浮摩托车与地面擦出一条长长的火花,勉强从那扇几乎全然关闭的闸口底缺飞射出去!
  “轰……”城市的机械闸门完全关闭, 瑜璇总算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机械闸门重新开启,瑜璇的磁浮摩托车已成了远方低空的一个小黑点。
  “笨女人,费尽千辛万苦逃来这里,却又逃走了。”手持强力电剪的女人冷眼望着。
  “真不敢想象她的未来。”另一名女人同情地叹了口气。
  她们默默地注视远方,尔后便各自驱车散去。
  
  两个小时后,瑜璇总算从那荒境上的孤城回到了繁荣的市区。她的狼狈模样吸引了不少其他骑士的目光,但她一点也不介意,现在的她只想回到最爱的丈夫汉宇身边,依偎在他的厚实胸膛上宣泄痛哭。至于自己为什么会跑到那个奇怪的孤城去?瑜璇不知为何,也想不起任何可能的动机,她甚至下意识拒绝去回想那一切。
  历劫归来后,她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家中。一开门便有一阵酸臭味迎面而来,地上到处是脏乱的纸屑垃圾,瑜璇迈开脚步朝客厅走去,看见汉宇正坐在沙发上喝啤酒。
  “老公……”那是她最最亲爱的丈夫啊,他的轮廓、他的眉角、他的眼神,全都是瑜璇在刚才那段恐惧逃亡的过程中疯狂思念的。想到这里,瑜璇登时酸了鼻,原来丈夫在她心中占了如此重的地位,一股没来由的依赖与爱不断地从她心中涌出……
  这时,汉宇也望向了瑜璇,他们对上了视线。
  “我回来──”瑜璇泪眼朦胧,但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的汉宇狠狠赏了一巴掌,力道之大,竟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
  “干!”汉宇一把捏烂了啤酒瓶,然后全力朝瑜璇身上砸去,锐利的酒瓶缘登时在她额角上刮出一道鲜红伤口。
  “汉宇?”瑜璇吃痛,挣扎着欲爬开。
  “竟然想逃走?”汉宇发狂似的又补上两脚,其中一下踢中瑜璇的肚子,让她疼得趴在地上呕吐酸水。
  但汉宇可没让她有时间舒缓疼痛,伸出大掌揪着她的头发,硬是把她的头给抬了起来:“很行嘛?逃去那座女城?”
  “汉宇,我没想过要逃去哪里……”瑜璇边哭边说着。
  “废话!因为我及时挽回了嘛!”汉宇抓着她的头猛撞地板,“若我没及时启动那功能的话,不就称了你想逃跑的意愿?”
  “我没……要逃走……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啊……”瑜璇额头迸出血痕,满脸泪痕,双眼却忠诚无比地望着汉宇,丝毫不对他殴打她的行为感到愤怒或伤心。
  “真的?”汉宇问,瑜璇点点头。
  汉宇忽然又赏了她一记热辣辣的巴掌:“你哑巴啊?”
  “真的,真的!”瑜璇赶紧讨好地回答着,像头哈巴狗似的。
  “哼。”汉宇用力一甩,将瑜璇推了开来。
  “反正你以后也逃不走了。我饿了,快去煮饭。”
  “哦……好。”
  于是瑜璇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向厨房走去。汉宇重新坐回沙发上又开了一瓶啤酒。
  安全热磁炉的运转声响起,瑜璇从冰箱中拿出食材后熟稔地料理起来,她的表情竟然甜蜜,因为她正在为自己所爱的人准备晚餐。
  然而她却永远无法得知,那因经年累月的穿戴导致与无名指嵌合成一体的婚戒内部有何玄机,也不知道这外表为婚戒、实则是微型机械的小铁圈,将从此套牢她的悲惨生命。
  
  逃狱
  (入围2008年倪匡科幻奖复审作品)
  
  阴森森的黑牢里,男人如同鬼魅般放轻每一个动作,深怕一不小心便会吵醒趴在桌头酣声大作的狱卒。他小心翼翼地跨出脚步,让脚丫子落在尚未腐坏的木头地板上,避免发出吱呀的声响,同时双手高举保持着自身的平衡,除却因重心不稳而扶到生锈失修的床的可能,至于角落洗手盆水龙头早已被他扭得不能再紧,没有任何水滴声可以干扰他的专注与呼吸。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偷狱卒腰间的那串钥匙。
  他是这间监狱最后一个犯人了,其他的不是用各种方法逃走,就是被推至断头台执行死刑。
  冷静、冷静。男人这般告诉自己。他为这个机会已经蛰伏了无数个昼夜,打从这个新狱卒到来之后,他便极尽一切表现出颓废丧志的模样,才得以逐渐换到狱卒的松懈,如今,狱卒居然能够在牢房伸手可及的地方呼呼大睡,这都是男人精心塑造策划的成果。
  他以无比缓慢的速度伸出了手,穿越铁栏杆的间隙,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捏住了狱卒腰间皮带的钥匙环扣。
  停止呼吸。接着男人上臂肌肉微微使劲,顺利地将钥匙取了下来,它就像飘浮在空中般缓缓移动,最后平稳地没入铁栏杆之间的缝隙,到了男人的怀中,然后塞到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团棉布里。
  缓缓吐气。男人一边注意狱卒,一边翻找哪根才是正确的钥匙,由于棉布包裹的缘故,金属碰撞的声响几乎被完全隐灭。
  片刻后,男人颤抖的手指终于摸到梦寐以求的形状,他缓缓反手伸出门把,额上全是紧张的冷汗。
  然后,钥匙深入,轻轻转动……铿!坚锁数十载的弹簧应声弹开。刹那间,狱卒那轻阖的眼睛居然微微半张,意识被细小尖锐的声响吵醒,他迷蒙的视线正巧对上脸部线条僵硬的男人,体内一股名为警戒的直觉撞上脑门,这一秒钟仿佛被无限拉长,直到男人咬着牙关用力推开铁门、狱卒才惊吼着抬起怒容──“喂,你站住!”
  但男人到了这个紧要关头,怎么可能就此放弃,只见他夺门而出后便跨大步往走廊尽头奔跑,而狱卒也如同触电般从位子上弹跳起来。
  狭长的阴暗走廊上,他们一前一后狂奔,男人不住回头确认狱卒与自己的距离,双腿飞快地交错划动,狱卒则是满脸通红地急起直追,虽然脱线,但魁武健壮的他曾是百米赛跑的好手,所以不一会儿便追上了发足狂奔的逃犯。眨眼间两人扑撞在地,狱卒狠狠压制着男人。
  “你他妈的,想从老子眼前逃走?”他恶吼着,同时举起粗壮的手臂,五指紧捏成一颗骇人的拳头,“给你一点教训!”
  下一秒他将拳头用力砸下,男人脸颊受击,头颅完全偏歪,假使此时没有脖子连结,一定如球般弹跳滚走。但……就在挥下这一拳之后,狱卒不动了,男人也不动了,他们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即使脸上肌肉线条紧绷分明,却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似的,完全凝固在这一瞬间。
  “卡……卡!搞什么东西啊!”
  一名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从旁边走出,他双手叉着腰,站在凝固不动的狱卒与男人旁发火,紧接着头一扭,将视线穿过黑牢、穿过摄影机、穿过工作人员、最后锁定在一名满脸慌张的胖子脸上。
  胖子身前的桌子上放置着两台笔记本电脑,密密麻麻的线路连接着两颗外接硬盘,另外再接线至一台放于桌旁的巨大仪器,屏幕上分割交迭着数个窗口,里头尽是眼花撩乱的数字跳动。
  “抱……抱歉!”胖子满脸通红、两鬓渗汗,他慌忙起身却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超浓咖啡,顿时洒得桌子与线路都变了色,“啊!糟糕……”
  只是他还来不及擦,便被风风火火冲来的中年男子一把揪住领子:“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设定好只演到要挥拳的瞬间吗?你难道不知道打斗场面要改用特技机器演员吗?”
  “对不起、对不起,导演我一开始真的……”
  “你这技术控管人员是怎么当的啊?狱卒就算了,挨揍的‘丹尼尔’可是现在好莱坞极度具有人气与身价的机器演员啊!故障的话你工作二十年也赔不起的,你知道吗?”
  “导演抱歉,对不起,我……”
  “闭嘴!快去检查丹尼尔!”中年男子吼罢双手一放,气冲冲地离开了地下黑牢。
  于是胖子自责地叹了口气,他覆上键盘快速输入指令,狱卒与丹尼尔顿时解除演出状态,并且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好。
  “刚刚那拳蛮重的,可能明天得找原厂厂商来检查一下。”这时另一名工作人员对胖子叮咛道。
  “嗯,我等一下就通知他们。”胖子垂头丧气地应答,“顺便帮我把充电阀推来好吗?”
  “好的。”于是几名工作人员绕到黑牢布景的另一侧,推出两具深蓝色的直立机体,当胖子输入指令,狱卒与丹尼尔便自动走入机体的人形凹槽中,进入休眠充电状态。
  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当红巨星,是由美国科研部所设计开发,原本用于战争或急难救助,但好莱坞看准这类机械人型的潜在商机,买下版权后进行功能上的微调修改,从此伴随着剧烈争议在世界娱乐工业顶端大放异彩。
  只要将剧本与指令详细输入后,机械演员便能如实呈现,他们的演技建立在拟真系统之上,每一寸皮肤都有微电脑与纳米科技的渗入掌控,无论是发红发白发紫或流汗,都栩栩如生得令人目瞪口呆。
  起先演艺圈与群众们普遍认为机械演员毫无魅力,只是一板一眼的表演者,但拟真系统一再推翻了这一点,甚至在每一位机械演员的表演上加入了不同的特色,打造独有的风格,另外随着许多真人明星不断传出吸毒、荒淫的堕落丑闻,反而更加衬托出机械演员所能拥有的完美形象。
  因为他们从来不面露疲态,从来不作负面教材,从来不耍大牌、不临场胆怯,于是他们渐渐受到重用,渐渐得到掌声,如今,终于成为电影工业不可或缺的一环。
  “唉……幸好没事。”胖子拆下丹尼尔的脸庞面板,颧骨金属虽然凹陷,但至少还在自我修复的范围之内,只要启动记忆重整便会恢复原状,“幸好内部存储器没有脱落。”胖子盯着电脑屏幕所跳动的数率,确认费时输入的剧本以及设定都还有留存。
  没多久后他总算完成了初步的检查工作,接下来只要等明天厂商回收即可,而当他阖起笔记本电脑,这才赫然发现片场只剩自己一人,原来大家都抓紧时间离开休息,于是他打了个哈欠,也早早离开了片场。
  安静的地下黑牢布景内,只有这两具充电阀透着光。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份凝固的寂静却忽然出现了变化。首先滴滴答答的声响悄悄传出,然后是不知名的细微声响震动空气,仿佛电丝在某处流动,下一刻、丹尼尔突然睁开了眼睛,逃狱的设定迅速在他的电脑中运转。
  ──这一刻,他又从一位机械演员化身成一名角色。
  “这是怎么一回事!”丹尼尔惊慌地跳出充电阀,扯开连接在身上的密密麻麻的线路,他惊讶地望着处于休眠状态的狱卒,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最高指令仍指挥着他的行为,在设定中,他必须用尽一切逃出这座黑牢。
  于是他发足狂奔,尽全力朝走廊尽头冲去,推开门后便是通往一楼片场的楼梯,“这是哪里?”爬上楼梯后丹尼尔看见自己的立足之地,吓得差点又从楼梯滑落,因为他看见一片浩瀚无边的宇宙,自己则孤立无援地站在星空中央。
  ──殊不知,这其实只是这一个片场所特地搭建的场景罢了。
  “为什么?”丹尼尔攀在楼梯上不知如何是好,他低头望着深邃的黑牢,犹豫片刻后终于决定冒险离开,只是他前脚才刚跨出一步,一块方正平滑的瓷砖立即浮起,紧接着延展成一条直线走道,直至平面的尽头才倏地停下。
  “这?”丹尼尔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仍然踏上走道往尽头奔去。
  同时他也发现,其实这片宇宙并未像视觉上那般广大,不消片刻他便跑到了走道的尽头,一道门镶嵌在描绘着星座的墙壁上,于是丹尼尔战战兢兢地旋转推开,离开了这座片场。
  而接下来的景色,同样让他惊讶地无从理解,“宇宙居然是在房子里的?”他回头望,又四处打探,“难道这些大房子里也都是宇宙吗?”
  从丹尼尔的视线望去,一栋栋高大的房子整齐坐落,街道阡陌有序,事实上这只是好莱坞制片厂的一隅。
  这时保全系统侦测到丹尼尔的异动,一声尖锐警鸣划破了整个黑夜,紧急照明灯倏地亮起,将丹尼尔照得无所遁形,而安装在每一个转角的摄影机也拍下了他的身影,这影像同一时间传回中央警卫室,值班警卫自然认得这位知名的机器演员,于是他们连忙通知直属责任的拍片团队。
  另一方面,丹尼尔企图从这近乎单调的格子街道中逃离,只是他才跑了两条街,前方与后头便被搭乘园内交通车赶来的警卫们相继堵住,情急之下,丹尼尔连忙又冲入其中一座片场里。
  当然里面并不如他所以为的会是一片星空,这次他冲进去的地方竟是一栋富丽堂皇的法式豪宅。
  “快追进去,目标跑到7号片场里了!”
  “二楼!他跑到二楼去了!”
  “要小心,机器演员力气比一般人大!”
  警卫们如潮水般冲上旋转楼梯,丹尼尔紧张地皮肤涨红,像是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一但不小心与警卫撞个满怀,他也会出于设定本能地反击。
  转瞬间交锋的警卫们像是布偶般被甩到半空中,当然丹尼尔也惊讶自己怎么拥有这么惊人的力量,不过情况紧急,他还是没有多作猜想。
  这时他准备从阁楼一跃而下,却突然被警卫们从后方强力撞倒,他着急地打算翻身,却被一个又一个跳扑而上的警卫给压得动弹不得。
  “放开我!”顿时间,丹尼尔大吼一声用力甩臂,居然就此撼动了人团,他们像是一颗球似的从斜斜的屋檐上滚了下去,最后在中庭花园内摔得乱七八糟。
  丹尼尔摇摇头,感到眼前视线出现一阵又一阵的噪声,不过剧本设定仍然紧紧操控着他的行为,只见他挣扎着起身准备再跑,幸好楼下的警卫们纷纷赶到,他们连忙压制住失控的丹尼尔,这才将混乱的追逐划下句点……
  “你这个白痴!为什么会让他跑了?”远远地,一名中年男子气冲冲走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当时打翻的咖啡害的……”一旁的胖子满脸懊恼,五官全皱成了一团,正是那从桌沿滴下的咖啡,让原本停止输送讯号电源的电线导电,进而滚成如今这片骚动。
  丹尼尔望着他们,一阵又一阵的噪声干扰着他的视觉,片刻后他们已经来到丹尼尔面前。
  “放开我!”丹尼尔愤怒大吼,双眼泛泪。
  “闭嘴!”没想到中年男子更凶地吼了回来。
  同时之间胖子伸手按下丹尼尔下颚与耳际的隐藏按钮,丹尼尔脸部面板便被强制打了开来。
  接着他再按下强制关机键,丹尼尔感觉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越转越慢。
  而在意识完全失去之前,他仅听见中年男子冷冷说道:“你逃不出去的。”
  咻……
  画面全黑。
  丹尼尔不动了。
  ──但同时之间,压制住丹尼尔的警卫们不动了,中年男子不动了,满脸懊悔的胖子也不动了,被弄得一团乱的片场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卡!”这时一名戴着渔夫帽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好!杀青!”他利落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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