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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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水而下,一季绵雨后看见红色,绿色的江南,方知道山里的雨是失了太多的颜色。乍然相逢,予谁都成了新鲜。我怀抱着一方琴在风尘里将陌生慢慢调教成熟悉,也怀抱着磐石般的拙劣动机。等待着与谁的身体律动成同一条轨迹。
  那时红船里歌舞生平,终年终年没有停歇的鼓乐齐鸣。红船却并非单只是一条船而已,镜湖旁,游龙般盘着的是它仿若仙阁似玲珑的宅院,让四季都裹上了一种红艳风情。我和玉儿买来甘草与茉莉揉烂了包在红色纱包里一枚一枚系在廊上,像四处凝结住的香果。有时被客人拦住了就要唱曲。
  我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善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守一镂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玉儿在这时舞罢,一抬眼,羞羞如含水花苞,引得客人来赏。七岁后,鸠子便给她吃一种叫做息肌丸的褐色药丸子,服后通体生香,即使吃许多东西也总不见发胖。她却不能明白自己这一份好处,常只穿了一件丝织的亵衣便爬上树,在高枝上柔媚的盘卧着,远远看着镜湖上的红船慵懒的在湖上荡,然后在树叶的掩映下睡去。往往一睡就惹来客人层层的围着看,他们用细碎的珠玉或折来花朵掷她,鸠子有时知道也从不同她恼,久而久之,宅子里的客人便替她取了个招人怜爱的小名,唤作困儿。
  她或许生来该是一尊睡佛。不懂什么是藏匿,什么是私隐,天生注定着赤裸的秉性。人们曾在宅子里看见她飞快的奔跑,香汗淋淋将流海粘在额上,头发散乱下来在空中飞扬,她赤着脚跑得如同脱兔,没有人挡得住她,甚至没有人回得过神想到挡她,她纯白的裙子后有一朵滩开的血迹,红白相渗,绽开来仿若海棠。她娇喘着在鸠子面前惊魂未定,别过身子指着那滩血渍哭泣。鸠子只是意味深长地笑,嘱咐人去替她换了裙子。于是这一季后,她的少不经事便在秋意渐浓时换来了一个关于红船中姑娘的成人礼。买她初夜的男人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却用震惊整个红船的钱财换到了那一夜。第二天玉儿在榻上乏乏地告诉我,他有着瘦削白净的身子,但皮肤很干燥,在暗夜里摩挲,听起来像勿忘我的花瓣在指间来去。他极不安份,整整一夜都紧紧的盘着她仿若一条恨不能吞食她全部的蛇,似乎带着一根坚硬的东西侵入她的身体在温润处不惜余力地搅动。她疑惑怎么原来男人夜里便是这样睡的,怎么还能有不可言状的痛楚与他痛快淋漓地的嘶吼。
  我突然觉得害怕。因为那一年我也在自己的裙上看见了海棠。但没有人来瞩目于我。玉儿换了新住处,我不能再如以往一样能自由出入她的闺房,我便终日将自己在房中困着,旁邻的楼台上教唱的师傅在教新来的女娃儿们唱曲,红船在镜湖上鸣放着烟花。那种种声音令我觉得自身困囚时的抑郁。很久以后我听人说起,原来那段日子我疯了。
  我的自闭让所有人觉得害怕。我不吃任何食物,人们在晚风中听得见我哭泣。于是偃遣人带我去他的宅邸,偃在红船中是一个神奇的从未以卑贱身份存活过的男子,没有人能轻易得见到他,连鸠子提及他都是用一种尊敬的神情,传说他才是红船真正的主人。奴仆用红布缠住我的眼睛,把我抬到他的房中,他坐在层层的长帘后,然而我一语不发。他从那些重叠中走出来,他说:同我说话,锦儿,来同我说话。
  我只是步步后退,熬不过他的步步紧逼。他的一头乌发在黑夜里看来都如此光亮,将那修长的手臂展开,青绿色的衣服随风而起,仿若叠嶂山间的竹林,雨后的竹香竟悠然而起。他用晚钟般亲和的声音唤我的名字,他说:锦儿,究竟你在怕些什么?
  他递给我用蜂蜜调制的花茶,便又是一脉香,温存的让人觉得心痒。房间内没有一线灯光,只有玉盘般的月亮清凉的散在我们身上。那也足以让我看清他的容貌,甚至那水月让他的面庞更显得明亮与生动,我忽然间觉得羞涩。当他的手触上我的肩头,我哭着喊:别碰我。会疼。会疼。
  会疼?
  玉儿说,他们让她觉得疼。男人会让我们觉得疼。
  他仰头纵声大笑,于是盘坐在地一把扯过我,让我俯在他的怀里,隔着柔滑的衣料体会着一种肌肤才有的温润与细腻。我们都不再交谈,许久后,他问我:我有让你觉得疼吗?
  我摇头。不明就里。忽然他用布蒙上我的眼睛,一把抱起我朝外走,直到他松开布,隔着门缝我看见玉儿在那里欢快地舞蹈,舞的是那样自在与欢快,笑容像从没有离开过她的唇角,稳稳的生存在那里,没有任何疼痛的面容。客人们围绕着她不住的叫好,那些叫声让她的身姿更加媚态相陈。终于她累了,几步投在那个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的男人怀里,伸手接过他送的翡翠链子系于颈上。此时,他抱着她步入香榻,我没有从玉儿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甘愿,他的嘴唇在她身上细细蠕动,一寸一寸,我竟能听见玉儿满足的呻吟。我转过身只是逃跑,逃回自己的屋子。
  偃在不久后夺门而入,他看见我躲在角落里发呆。他走近我时,我问他,偃,你觉得玉儿美吗?
  不。他再次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我没有闪躲。
  为什么她有的,我没有?
  你指的是什么?
  就像息肌丸。
  那种残酷东西,能夺去一个做为女人最美好的资格--失去生育的权利。你没有得到它,是因为你不属于红船,也不是你的来因。
  那什么才是我的来因。什么又是我的结果。
  没有答案。他用手抚触我的脸,然后离去。之后再无人来过问我的是非,平白磨逝掉我懵懂的岁月。玉儿终于成了红船的盛名,总是被客人带出去四处游玩,我得不到一点空能见她。然而在那些久候玉儿的男人里,我发现了他。他总是在一座红漆的屏风旁坐着,三心二意地喝身旁那杯白菊茶。客人能从红船的招待上分出三六九等,他不是最好的那一种,所以必需久候才能见上玉儿一面,甚至很有可能见不着。但我相信,他的样貌是玉儿所有的客人中最出挑的一个,甚至在红船也只有一个人能与他媲美,那便是偃。红船所有经过他身旁的姑娘,总有几个耐不住过来同他温存的,更有放纵的姑娘猛地在他膝上坐下,试图同他耳鬓斯磨。然而他很轻的挡开她们,执着地等着玉儿。在守候玉儿的痴情客里,他也归入了震惊红船的男人中的一个,并非金银无数,而是仿同天神般的容貌与决心。但玉儿并不因此见他。她告诉鸠子,不愿为他贬低了自己的身价。
  我用一双翠绿玉镯买通小奴,用新雪融的水泡了菊花递于他,旁人看不出好坏,只有他自己能尝出端倪。第二天我换了玫瑰露,第三天用的是雪莲汁,忽然有一天,他终于愿同我说话,他说:别对我这般好。我没有能值上这些东西的赏赐给你。
  玉儿有的我都有。我什么也不缺。我话音平和,因为我从不说谎。偃给了我所有不用身体去交换的荣华。你不需要给我任何财物,我并不是因为贪图谋利而靠近你。我和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的神情相当不屑。但奇怪的是我并不为他的无礼而难过。反而愈发同情他,同情他痴心的不果。这时玉儿的恩客从楼上下来,那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在守候的人群中趾高气昂地走过,他站起身躲在屏风后愤怒的注视着他。
  他叫绰。北方来的富商。
  别说了,我知道他。富贵金银装饰的不过是一个纵情肉欲,寡廉鲜耻的小人。
  我不清楚他为何表现出如此的愤慨,一种不像是出自嫉妒而生的恨意。甚至他的骂词也忘了自身的状况,忘却了能让人觉得他故作清高的虚伪嫌疑。
  那你还想见到玉儿吗?
  他肯定的点头。
  但有一个条件。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魉。他想了一想。你呢?
  锦儿。我对他微笑。
  这是玉儿成了花魁后,我屈指可数见到她的一次。我们从她专用的浴房一扇后窗翻了进去,躲在巨大的屏风后看见她沐浴的背影,那些完美的曲线与轮廓。他在我耳边低语,他告诉我必须尽快同她讲话,但她先得穿上衣服。我只好从屏风后出现,她诧异地看着我。
  是你啊,锦儿。但她立刻恢复了平静,她顾自擦拭着身体说:锦儿还记得吗?从小我就羡慕你的皮肤,虽然我终年吃着息肌丸,但天生的终归是天生的。你看你的身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如此雪白晶莹,透明的泛着红润,就像荔枝一样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而我虽然好但比起你来就差远了。
  玉儿,我们不谈这些好不好。我希望你能够见一个人。请你快穿上衣服。我将衣裙递给她,她却决意不穿,她说:你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见的。如果是男人,你让他用钱来与我说话,如果是女人,那我更没有见的必要。因为我这样的人从不侍候女人,包括闲聊。
  听完这些,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玉儿赤裸着与他蔑视、憎恶的眼光相对,却只有我一个人慌乱。
  你以为我需要得到你什么?我只不过是要领教一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能够迷住绰,我现在都羞于提及他的姓名,因为这个叫人不耻的男人曾拥有着我姐夫的称谓。而不过靠对男人卖笑以及出卖身体的你竟可以让我贤良淑德的姐姐因绰的荒淫与意乱神迷便就此失去她的丈夫,并背上弃妇的恶名......
  我从没有答应要嫁给他啊,他怎么就急急的休了自己的妻子,这样的事怪得了我吗?玉儿打断他,拈来池中的花在唇边游戏。然后她从池间站起走向他,湿漉着赤裸的身体。那你现在看过我了,觉的怎样呢?
  请你还知道一些羞耻。他转过身去。
  哈,羞耻。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哪里还要知道什么羞耻。她忽然换了一种声音。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身体:那我究底美好吗?
  他扬手将她推入池中,毫不怜香惜玉。这样的作为只能让我不用再顾忌你是一个女人。他扔下这一句话后甩袖离去。她跌入池中后却仍是一派美景,当她站起时用冰冷的眼光看着我,她质问我:难道这就是你带来见我的人。带来羞辱我是不是?现在你满意了?
  不,我一直以为他仰慕着你,我并不知道......我百口莫辩。
  不用解释了。锦儿。她开始穿衣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常见面,而我也从没想起过来找你吗?
  我摇头。
  既使我察觉得到你总是藏在某处窥视着我。但我仍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让你一个人在那里傻傻的注视着。锦儿,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可为什么?
  为什么?那得问你自己?红船里的头牌是谁?又是谁终日出卖色相为红船赚来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谁让红船夜夜笙歌,门庭若市,难道是你吗?可为什么每季为姑娘添置的新衣,首饰,你总是能够轻易的得到同我一模一样的一份,试问整个红船还有谁能如此与我同起同坐,在红船有独自的一个庭院,甚至浴房,你凭什么,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何况你还是个疯子。
  但这些我也不知道。我被她的一连串质问震惊的目瞪口呆,我开始哭泣,然而她却开始笑。
  所以我变了,我学乖了,变聪明了。我既然得不到偃的宠爱,甚至见不到他,那么我就利用我现在能得到的一切来获得更多。因为我想得更多你没有的东西,得到你不应该有的全部的富贵荣华。
  我和偃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骗谁呢?骗我吗?红船里和我们一般光景的姑娘哪一个不已是在众多男人床上滚过来的,难道你敢说你还是白玉无暇的吗?你敢说偃让你守身如玉,像佛祖一样供着吗?你这些锦衣玉食不是侍候偃换来的是什么?别说我怀疑你的操守,我甚至怀疑你的床上的功夫是否也经过了特训,让偃能数年如一日的宠爱着你。
  没有,没有......我觉得头撕裂般的疼痛,然而她不顾我,转身离去。天地间仿佛突然只剩下我自己,依旧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与夺眶而出汹涌的泪水,没有人顾及我。我像死去般跌倒在湿淋淋的地砖上,在一地冰凉上痛楚到不醒。
  朦胧中,我似乎又来到偃的房间,在他的怀里由着他喂我那一味添了蜜香的安神茶。在我疯了以后,几乎每夜睡前都有人端来这碗茶看着我喝下,喝完后便像跌入海一般的梦里,幻境像海水一样翻腾着朝我滚滚而来,连绵不断。在那些梦里穿插着的永远是偃的手,它们温柔地抚摸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像呵护着他眷养的一只宠物,那手像是要揉化了我,让我的身体全部为之感动。我的梦境因此含上了春情,让我在每次醒来回想时觉得羞于言辞。我无法想像自己能每夜在同一张床上却能不断地奢望着他的爱抚,虽然我在白天从未奢望于此,可那些难道都是我的潜意识?不敢去想。
  一切像偃的行踪一般神秘。而我思念魉,在我清醒着时候我很明白地告诉自己,我在想念着他。他的消失,一开始便是一整个夏天。甚至不知道何时才会有一个尽头。我开始不自抑的拒绝着食物,甚至包括那碗安神茶,于是它们识趣的不再出现,直到我又被蒙着红布来到偃的屋子。他用指背抚着我的手臂说:有什么可以让你茶饭不思。看,你的皮肤缺少光泽了。
  这对我不重要。
  那只是你以为的。
  偃,关于我的一切,你是否永远都没有答案。如果我不属于红船,那可不可以让我离开这里。
  离开?投奔谁,投奔魉吗?
  你知道他。
  十天前,他投来过赎帖。他把那张红纸扔给我,那是赎我的帖。
  你藏着这张帖不让我知道?你回绝他了?
  是,我是说过你不属于红船,因为你属于我。我买下了你,就拥有了你的一生。只有我可以决定你的去或者留。何况我早已决定拥有你的全部。
  可你留不住我,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具尸体。
  我说过我要的是全部。
  我不想妥协。
  气氛生硬地让人发冷。他凶狠地砸掉了随手能拿到的所有东西。然后口气变得婉转,狡黠且迅速的转变。
  可你的生命里还缺少着一个字,如果这个字写完了,你依然坚决要跟他,那我可以放你走。
  字?什么字?
  一个偃字。
  你究竟在说什么?好,不管你在说些什么?那我给你这个字,不论怎样的方式。我决定了,我想让他带我离开红船。这个孤寂得令人恐惧的地方,包括你!
  真的决定了?
  我没有再说话。他在我面前来回的踱,最后他微笑着,若无其事的递给我茶。
  我们没有必要为这件事争吵,我希望你会是幸福的。来,喝掉它,然后忘却我们之间所有的不快,我希望你在离去时尚保留着对我哪怕一丝美好的回忆。然后让它在某一天能够牵动你回到我的身旁。
  这不可能。但我会记住你,偃,红船里,或许你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
  于是这以后的事便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又十天后,魉在红船一个幽僻的旁门等我,他站在那里,干净的青色衫子和我眷恋的面庞,我穿的相当朴素,偃没有收回我的任何装束与首饰,但我没有要它们。我只要我自己能够平常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平常地就像从来不曾与红船有过任何关系。
  他在那里等我。还有一架马车。
  他说:我这就带你回北方去。然后我们成亲。
  魉,我以为你早已忘记我了。
  不,没有,或许正是因为你的笑容早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否则我不会回到叫人生厌的江南。
  成亲。这两个字如同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我的心中反复激荡,马车中,我们紧握着双手,相拥在一起,我靠在他的胸前,感觉到他如此平实的呼吸与心跳。并因此明白自己在这之前所有盲目生活的日子将变得清晰,像逃出一个牢笼,虽然我未曾在那其中受过酷刑,但它的沉闷与精神的死寂足以在不知不觉中扼杀我的生命。
  成亲。我们终于等完那么久,终于,在新房里他可以摆脱礼数的最后一步,我只是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手中,在他唇边......当他轻轻脱去我最后一件衣服,他看着我的背后,惊骇地喊到:天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
  魉却像躲避鬼魅一样逃了出去,似乎我的身体上有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我在那里呆立着,直到书僮的到来。他看见我的后背,同样发出惊骇的叫声,我说:你告诉我,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是......字。
  字?
  你的背上......刺着许许多多的名字。
  一切无法令我置信。我冲向妆台,疯狂的用镜子照着自己的后背,但是怎样努力都看不见。
  都是什么名字,你念给我听,你念,你念啊......
  卓群,洛泰来,陈...陈......
  不。我瘫坐在地上,这都是谁,为什么我的身上会刺着他们的名字,为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是......偃。
  偃。
  红烛下,一切竟成了终结。
  两个月的短暂幸福雷电般闪过,我不得不回到红船,在门口被一个乞丐般的女人拦住,她蓬头垢面,脸上有一条狰狞的疤,她拦住我不断地笑,红船里有奴仆出来将她赶走,出入的客人问他们那是谁。其中一个说道:谁,您真不认识了。就是那个玉儿啊。
  玉儿,她是玉儿?
  两个月前有人划花了她的脸。天知道是谁干的,那后来她就疯了。红船当然不会养她,就把她赶出来,青楼这样的地方永远都不会缺头牌,她以前多恃宠自傲啊,现在呢,不过是一个肮脏的疯子。没有人再会看她一眼,甚至施舍。
  我说红船怎么换头牌了呢。
  冰冷的言谈。
  我闯了进去,于是第一次在略显光明的黄昏时见到了偃,他也看见我手中的匕首。他用笑容迎接我,他说:你看,一切都是我预料中的归来。
  给我答案!我嘶声呐喊。
  这样短小可爱的东西伤害不了我。否则我不会是偃。他上前,很轻易的夺下我的武器。不过是一个答案,既然你已回到我的身边,那我可以给你。
  如果用这张耻辱的皮囊活着,我宁肯去死。
  那我们来等吧。
  等什么?
  等夜完全黑了。
  我们僵持着,等来黑夜中华光溢彩的红船。于是,他扳开香炉后,密室的门开了,经过辗转的秘道,他让我在重重的黑纱帐后看见那个金壁辉煌的屋子,他指着赌桌中一个又一个男子对我轻声道:那些都是财可倾国的权贵与皇室,甚至有来自异国的贵族,全都不是寻常人可以见到的。
  他们在做什么?
  赌博。每一注输赢都是穷人们用之不尽的财富。
  他们不停地用各种赌具豪赌,很久以后,有司官出现决定了今晚的赢家,此时房间内的灯光忽然暗了。有四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抱着一个女孩从屋子的另一端走出来,他们在中心空出的地方将女孩放下,她是醒着的,颤抖着的,男人们为她除去所有的衣服,众目睽睽中,她无力反抗,这时不知谁按动了机关,女孩脚底下那方地面开始向上抬升,直到像张床的样子,她反卧其上。然后又走出一个医师般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摊开时里面是一枚枚金针,那个赢者的名字被写在巨幅卷轴上从天而降,医师看见它,于是拿出针在女孩的背上刺了下去,她痛苦地叫着,哭声凄厉,但身子被四个男人按着,根本无法挣脱。
  偃凝视我很久,终于他擦拭着我的泪水开口说话:
  还记得曾每晚让你喝的安神茶吗?我特意为你调制的,能让你被刺字时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有在苏醒时会暂时迷乱心志,于是我又刻意四处传说你疯了,隔绝外人与你的接触,也就不会有谁发现你身后有字的秘密。
  这时女孩身上第一个字刺完了,鲜血淋漓。
  看,与你不同,她是醒着的。她必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毫无反抗的被刺上那一个个昭示着屈辱的字,她的惨叫与泪水只有让那些客人们更加兴奋。新鲜与刺激的事物,在这个机遇均等的江南便是红船长盛不衰的真正原因。
  那玉儿呢?
  玉儿,任何一个青楼都不会缺少一个她这样的角色。不过是一张涂抹鲜艳的告示,招揽人罢了。她们全部青春替红船挣得钱还不如你身上的一个名字。
  他伸手抚我的背,我恐惧地躲开了。
  你不应该怕我。因为每一次,都是我亲自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着你。看着他们在你的肌肤上刺着字,你却依旧睡得如此甜美,肌肤完美的就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让我发现自己已无法自抑地爱上了你。知道我第一次亲手将你呈现在他们面前时,引起过怎样的轰动吗?锦儿,你不是曾经深深嫉妒过玉儿吗?其实你在红船的盛名早就远远超过她了,只是你自己从来不知道......
  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锦儿,我早已准备好承担你的一生。可是你却负了我,如果你没有和他远走,或许这一生你都不会知道这个答案,我将替你好好的保守着它,如果不知道也就没有耻辱可言。何况我相信我可以给你幸福。
  沉默。女孩身上的字终于刺完了,他们为她擦拭干净血迹,并涂上一种青色的颜料,女孩被四个男人抱起,送到赢家的面前,此时房间里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我蜷在地上哭泣,掌声淹没了我的痛不欲声,偃很努力地将我紧拥在怀里。
  终于曲终人散。
  我推开偃走出红船。他无法挽留,我用匕首指着自己。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大喊,着火了。接着是人群四处奔跑的脚步声。各种嘈杂融汇在一起,我跑回正门,那里正有一个点燃自己,火球一般的人向里面奔跑,火星从她身上散开燃到柱子上,布料上,红船刹那间燃了起来,房屋楼阁紧密相连的木质结构顿时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嘶喊着救火,但多数都在朝外逃窜。
  火焰染红了天空。我清楚地知道那个火人就是玉儿,一切就像是她为自己做的一套嫁衣,等待盘涅后装点自己,我想她一定能成为仙子,她曾是那样的美丽。于是我没有哭泣,甚至羡慕她绝美的死亡。
  直到一切成了废墟,繁华似锦的红船变成了黑色的焦炭。天空开始下起细雨,我在残毁中找到狼狈的偃。他呆若木鸡,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红船或许早已是他的性命,而现在他已死去了大半。
  我将手伸给他。我说:偃,走吧,就当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走,去哪里?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遗弃了我。
  镜湖上的那艘红船被鸠子带人驶走了。偃所有的财富埋葬在火海中,他便在转眼间一无所有。这是不是就叫做罪有应得,而我却还没弄清楚什么才是罪孽。
  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们靠双手生活,日出而作,而落而息,平淡地过完这一生。
  他终于抱住我狠狠的哭泣。
  我又一次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们只是在一起平凡的生活了三天,他没有一丝笑容,所有说过关于爱恋的话,没有一毫一厘的表现。他消失了整整一夜后,第二天清晨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兴奋的,眼里闪烁着新生与希望的光彩。
  他走向我,而我却在睡眼惺忪中看见他手中明晃晃的刀,他将它抵在我的颈上,然后自言自语:锦儿,你知道谁在昨夜找到了我,他曾是红船最有财富的客人之一,他现在愿意重建红船,并答应让我参与打理,但他的条件就是要你身后的这张皮,那是几乎所有参与赌博的贵客名单,并且它曾经代表着红船最鲜为人知,也是最秘密的辉煌。既然你说过它对你而言是耻辱的,那么就把它给我。至少它对我有用。
  偃,你准备让我死了吗?
  不,就只是背上这一块皮。他眼睛是通红的,神情完全的疯狂。
  偃,你看见过被活剥皮肉的兔子吗?它们还有可能生还吗?
  给我,给我......
  我看见他的丧心病狂。我仰起头准备接受死亡。这时门突然被人踢开,一柄利剑从偃的身后刺穿而来,我看见沾着血光的剑刃从他的腹中出现。偃倒在地上,含着血泡笑着用手指着我的身体。他说:锦儿,多,多好的皮肤。
  我抬起头,看见魉。
  快跟我走。
  魉。我叫他。
  什么?
  是你叫人做的对吗?
  做什么?
  玉儿的脸。
  他无言以对。
  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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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    初识明训,是在我最美丽多情的19岁花样年华。那一年,我考入这所全国知名大学,修读英语系。  青葱一般掐得出水的年纪,造就我姣好容貌与身段,目光如水清澈,面色如霞娇艳,长发蓄到齐腰仍不开叉。每日穿行校园,引来不少眼光追随;有人捧了玫瑰在宿舍楼下枯等,有人写了情信在教室门口守侯。  班中同学向我打趣:盈盈呵盈盈,你不该姓方,应该改姓“任”。瞧你一声娇嗔,便号令天下武林,如此呼风唤雨,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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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日,暴热,持续高温进入第十三天。  周六傍晚,在家孵了一整天空调浑身酸软几近废人的母米虫被公米虫强拖出门去发汗。  走到好又多超市的时候,母米虫突然发现公米虫穿着家用拖鞋就出来了。  母米虫讨厌男人穿家用拖鞋出门的程度就好比讨厌女人穿睡衣上街一样。  公米虫却振振有词:我一个礼拜五天天天穿皮鞋去上班,难得穿一次拖鞋放松一下不行吗?  也是哦,做人应该讲道理,没理由休假日还硬叫别人穿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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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夜。  她坐在窗畔,用一把象牙梳子梳理头发。  这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从她决定留长发之后不曾间断过。如今,长长的发丝已经盖到了脚面,金澄澄的,像传说中从黄金泉中流出的金色泉水。贴在脸颊上冰凉柔软,慢慢地,慢慢地,让人不知不觉地沉如这金色之泉。  她梳地极慢极细致,从发根至发梢,一遍又一遍。象牙梳子在发丝间轻拂而过,发出细致的嘶声,在这无人的夜色中,好似一支寂寞的歌谣。  良久,她罢手,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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