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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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空气透明又平静,一丝雾气也没有。窗子外的香樟树上,斑鸠“咕咕——咕咕——”一声一和地叫着,欢得很。
  我瞪眼蜷在被子里,盯着黯淡的房间角落三十多分钟,哎!起来吧,我昨晚就没吃饭,总不能饿死自己,况且还有窗外树上的斑鸠。
  野鸟们跟人处久了,不怕人,把巢筑到小区里,筑到我窗外香樟树上。?
  我趿拉着鞋,站到窗前。老斑鸠,我猜它是妈妈,单脚栖在巢边细枝上,看一眼它的两个孩子,斜楞一下我,再看一眼,再斜楞一下,嗓子里“咕咕——”轻轻的,像哼,又像唱。这是一种骄傲的姿态,我知道它在等我赞美它的孩子。
  “你就臭美吧。”我说。我其实是想表扬它。
  巢里的两只小斑鸠已经冒出很多绒毛,见了我,扇着两个小光翅膀,“扑腾”“扑腾”, “呀呀”地叫着,憨憨地可爱。它们睁开眼睛认识世界的第一天认识的是我,一点不吹牛,我是它们的近亲。
  也就它们跟我亲了。我耸耸肩。好吧。
  “嗨!小鸟,早上好!”我早上一般心情不差。
  “呀呀!”一大一小两只小鸟快活地朝我叫着。
  另一只老斑鸠飞回来,我瞬间被抛弃,两只小斑鸠转向爸爸,“呀呀呀呀”地叫着,奋力张开嘴,有信心吞下整个世界的模样。爸爸多公平,把昆虫塞到小的嘴里。大的恼了,恶狠狠地给了小的一喙。小的一咕噜吞下美食,缩着脑袋,装乖。
  “扑棱!”妈妈飞走了。它们轮流着找食,总留下一个。把孩子托付给我这个近亲,它们不放心。
  嗬,连鸟都不待见我。我心情依然不错。
  “小鸟,小鸟。”楼上一个声音又在跟小斑鸠打招呼。
  我很想“啪!”关上窗子,可是关到一半,突然没了力气。我转过身,走开。
  我在二楼,斑鸠筑巢的那根大树枝紧靠着我的窗户。可是一楼、二、三楼,甚至四楼的人都能看到它们,总有那样的人,逗我的小斑鸠,我很厌恶。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哎!诗人们都爱弄些闲扯淡的玩意儿,我什么时候都看不到他们近,也不想。
  我懒懒地晃悠到卫生间,刷牙,洗脸。
  突然,老斑鸠尖利嘶哑地尖叫起来,这声音我从没听过,非常恐怖,非常急迫的样子。
  “猫!猫!”有人高叫。
  我挂着一脸水,慌忙跑向书房。一只硕大强壮的猫蹲伏在离巢不远的树干上,毛上就看出它紧绷的肌骨,充满杀机。小鸟不认识猫,本能地挤在一起,躁动着,惶恐紧张地昂着小脑袋,“叽叽”地叫。
  老斑鸠完全变了形,全身毛乍楞起来,一下一下飞扑着,嘴张到最大,发出极刺耳的嘶叫声,绷紧着劲儿,压低脖子,用尖锐的喙啄向猫。老斑鸠的眼珠仿佛要迸出,眼中极度恐惧,极度愤怒,又极度绝望。
  猫警觉地看了一眼楼上吓唬它的人,又看看老斑鸠,犹豫了一下,继续挺进。
  我猛扑过去,大喝一声:“猫!”。猫吓了一跳,意识到被包抄,转身连蹿几下跳下了树。它贼心不死,在树下徘徊着,仰望斑鸠,尾巴一左一右地甩着,杀气腾腾。我正想着用个什么狠狠砸它一下,一块石头飞掷过去,猫吓得“嗖”飞跑而去,一会儿不见影了。
  老斑鸠吓得不轻,站在窝里,抖抖索索的,用翅膀护着它的孩子。我也吓得不轻,如果我没赶到,猫可能已经得手。简直不敢想。
  “咚!咚!”有人敲门。
  敲我的门?怎么可能?只有两种人敲我门,死神和快递员。可我没叫外卖,网购的东西又收完了。至于我爸妈,他们比死神还难得见到。
  我打开门。是个小女孩,七岁左右的样子,两个绑得硬硬的羊角辫朝天竖着,胸脯忽闪忽闪地起伏着,像是跑得很急。
  她盯着我的头发看了一阵,眼光颇似在研究一只猴子。她居然不惧怕我的红头发。
  没错,我的头发是红色的,我特意要了火红。想到别人看到我的红头发露出的各种怪异的表情和眼神,我撇嘴邪恶地笑着。这是我对着镜子研究出来的笑,我很满意它。
  “有只猫。”小女孩吸吸鼻子,有些不自在。
  “什么猫?”我莫名其妙。
  “黄猫。”
  什么意思?我拧紧眉头。
  ? “你跟小雀儿说话,我听得见。”小女孩高高举起一只手,指着楼上,好像要把自己拽上去。
  我明白了,她是那些声音中的一个。我不记得见过她。我很少出门,出门也目不斜视,可以的话,我会把耳孔也闭上。
  我依然不说话,眉头紧拧。
  ?“你离小雀儿最近。”她嘟嘟嘴,似乎生气,又似乎害怕,慢慢垂下手,提提裤子,木木地看着我。
  怕了?这才正常. “对。”我干巴巴地挤了一个字。
  小女孩却受了鼓舞,一笑,脆声说:“我请你办件事。”她用词倒老到。
  “她想捉鸟?”我审视着她。
  我的目光肯定灼人,她的眼光散晃了两下,一低头。
  这还差不多。我邪恶地笑笑。
  她又抬起头来,手指贴在裤缝上,规矩地站着。
  “我想到你家看看小雀儿。”小女孩目光盯着别处,像自言自语。
  我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闪开身。为什么让她进来呢?不知道。因为她目光太清澈?她的两根羊角辫,尖尖的小脸?为什么这么熟悉?分明在哪儿见过。
  她脸上瞬间笑开了花,一进屋就啪啪啪跑进我卧室,趴到窗台上,踮着脚,身子尽量往外探。
  “大寶,二宝。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她两脚欢跳一气,一连串地叫,像串点燃的小炮竹。她给它们起了名字。
  两只小鸟从爸爸肚子下伸出头,侧着脑袋看她。它们忘记了猫那回事,心里愉快得很。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老家门口歪脖子树上的小雀儿也一大一小,也叫大宝二宝,也爱打架,一模一样——大宝二宝——”她弹着一双脚,直跳,两个小辫子兴奋地乱舞,说个没完,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我被忽略不计了?
  “你看好了吗?”我抱着胳膊冷冷地问。
  她转过脸,笑容慢慢敛去,仿佛才知道我是陌生人,有可怕的红头发。
  “我请你办件事。”她又局促起来,手指贴在裤缝上。
  还有事?
  “你帮我看这两只小雀儿,可中?它们不能被大黄猫吃掉!”小女孩突然着急起来,一只手绞着小辫子。
  我忽的对她来了兴趣,想逗逗她。
  “为什么不能?”
  “我現在不能跟你说,反正它们就是一定要长好翅膀,就是一定要飞到天上。”她使劲地绞着辫子,小鼻尖上沁出汗珠。
  这是有什么急迫的事儿?
  ?“凭什么要我看?”我挑起眉。
  她脸憋得通红。“你离小雀儿近,能看着大黄猫,不让吃小雀儿。”
  “我有什么好处?”
  小女孩看到了希望,放了辫子,翻翻眼皮,“我给你好吃的。”
  我继续恶作剧地盯着她,一声不吭。
  “可中?不中吗?”小女孩嘀咕着,眼泪开始渗出来,在眼眶里莹莹地转着,看着我,嘴角一颤一颤的,很可怜的样子。
  我动了动该死的恻隐之心,耸耸肩。“好吧。”我说。
  小女孩立刻不哭了,吸溜一下清鼻涕,双脚一跳,嘻,笑开了。
  “谢谢大姐姐。”她嘎嘣脆响地说,“你要看好呢。”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强调,向外走,一边四处看看。
  “就你一个人住?”她又回头问。
  “对。”
  “你家里的人呢?”她似乎有些失望。
  我家里的人?嗬!美国才独立两百多年,我独立快一千年了。
  那是哪一天呢?我妈对我说,你十六岁了,可以独立了,然后拖着橘红发亮的旅行箱,蹬着那双湖蓝色的高跟鞋,一甩披肩长发,“笃笃”出了门。我追到门口,“咚!”空洞的关门声在屋里和我心里一圈一圈回荡。
  对门响起了敲门声,小女孩要来个双保险,把她的两个“宝”交给我一个人,她不放心。
  半个小时后,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我打开门。小女孩自顾自地走进来,熟门熟路得像自己家。
  胆子够大,这小孩有点意思。
  对门的小女孩跟在后面,看样子被楼上的小女孩拉入伙了。
  她停在门口,犹犹豫豫的。我一撇嘴,“嘭”关死门,就像她妈妈对我。以牙还牙,必须的!
  她妈妈第一次在楼道里看见我红头发时,目光一凛,像只受惊的老母鸡,一把将她的女儿揽在身边,仿佛我是只满身禽流感的秃鹫。女孩好奇地伸头看着我的红发,她妈妈慌忙打开门,把女孩推进屋里,自己也闪身进屋,露出半边脸,透出完全的鄙夷。“嗬!”我给她了一个经典之笑,她又一凛,“咚”门关得死死的。
  “她胆子太小。”楼上的小女孩对我解释。
  楼上的小女孩叫应儿,很洋气的名字,却一直生活在乡下,像只自在的小斑鸠,直到半年前。对面的小女孩叫庭树,很文气的名字,我觉得她妈妈不配。
  应儿从口袋里掏出根棒棒糖,说:“是草莓味的,很好吃。”
  这是我的佣金。
  我撇撇嘴,还是剥开糖纸,吃了。她盯着我的嘴巴,问:“是不是很好吃?”
  我点了一下头,奇怪自己竟这么善良,要迁就她。她很满意我的态度,叠着双臂,趴在桌子边看我,没走的意思。
  “为什么要护着小鸟?”我问。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瞪着眼,使劲抿着嘴,好像我会把秘密从她嘴里掏出来。
  我耸耸肩,放了她,转身忙我自己的事。
  “你写的什么?”她下巴架在胳膊上,又高高兴兴地问。
  我想了一下该怎么说她才能听得懂。
  “作文。”我说。
  我也纳闷,我为什么酷爱读那些深奥的西方名著,还喜欢写写,不过它只是我最喜欢玩的游戏。难怪语文老师一见到我就一脸忧伤,就像我是一块“扑通”沉到粪坑底的美玉,其实我就是块臭石头,被我爸丢给我妈,我妈又丢给我爸,来来回回地丢着。
  三年级的时候,我同桌一心一意地画着一个穿裙子的公主,那不过是个长长的梯形顶着个不规则的圆形,可我觉得妙极了,就像她本人,又文静,又漂亮。我满怀热情地伸过脑袋,她却用两个胳膊把“公主”猛地一捂,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了。
  我当时是怎么了呢?反正我第一次咬人了,咬了她的胳膊。她尖叫着,大声嚎哭着,一会儿老师冲了进来,把我提溜到办公室,下午她妈妈冲了进来,又把我提溜到办公室,一边大骂“没爸妈教养的狗东西”。
  后来又是怎么回事呢?反正“狗东西”成了我的人生目标,渐渐地我就没了人形,干脆把头发染成一把熊熊烈火。
  “你是大学生?”她又问。
  我没吭声。不辍学的话,我应该是高二,不,高三。
  “考大学难不?”
  “大概。”
  “你肯定很聪明,作文写这么长。”她说得不在意,似乎我并不聪明。
  聪明?大概吧,据说我有某方面的天赋,可是呢,我厌恶上学,那些嘲笑我的同学,我痛恨。感谢比尔盖茨这一干人的大恩大德,我现在不用上学,不用上班,坐在电脑面前敲敲键盘,打打杀杀,就能挣钱。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你不走?”我嫌她烦了。
  “我不走。我要看猫,还看你写作业。”她说,理所当然地的样子。
  “你爸妈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依旧不在意地说。
  我哭笑不得。我的红头发怎么就吓不住她?
  “你串门,你爸妈也同意。”
  “同意,我乡下老家的人天天串门。”
  我突然非常羡慕这个小女孩,她爸妈多开明。而且,关键是她有爸妈,真正的,我的呢?我爸妈不愿承担生物学以外的任何担子。我第一次看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个书名的时候差点笑岔了气,后来我不笑了,我懂得我是他们的“之轻”。于是我把他们也变成“之轻”,然后一头钻进网络游戏,刀光剑影,叱咤风云,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我杀灭了一切担心彷徨,杀灭了一切疑惑不安,同时也杀灭了一切——好吧,就这样。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我问。
  “我妈妈在服装厂打工。”
  “你爸呢?”
  “我爸爸生病了,他很快就会好。”应儿小脸一紧,抽回两只手。
  “生什么病?”
  “他很快就会好。”应儿很快地说,墨豆般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安,“在我老家,我爸爸还捉虫子给我老家的大宝二宝吃。”她答非所问地补道,“我老家好,在我老家,我爸爸也好。”她一口一个我老家。
  应儿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又高兴,又难过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看来他爸爸是到城里得的病。病和斑鸠有关?
  应儿每天至少来一趟,视察我的工作。她对我越来越满意,每天给我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我说不用,她却非常正式地质问我:“我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吗?”
  她还给我送过一小碗甜酒,一小盘糯米做的甜芝麻心粑粑。是她外婆做的,她妈妈让送给姐姐,说是感谢姐姐帮她看小鸟。
  我突然很想看看她妈妈是什么样,她外婆是什么样。可是,她们会介意我的红头发吗?
  呵呵,干嘛在乎这些。我耸耸肩。
  应儿真是个话篓子,她妈妈和外婆,她过去现在的同学,过去现在的老师,老家的歪脖子树,杂七杂八,可她从不提爸爸的病。她很高兴地说到爸爸在老家跟她一起做的那些有趣的事儿,可是说着说着,神情突然变得极为黯淡,就像好好地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漫步,突然一脚踩空,掉进幽深黑暗的深井里,万劫不复。
  这极明媚到极黯淡的奇怪切换到底是什么?她小小的生命里有什么不可承受之轻还是之重呢?
  他爸爸一定病得不轻。
  可她为什么这么护小鸟,她一直绝口不说。
  咔咔咔咔,狂按键盘,一阵厮杀,实在是困了,我趴在桌上睡过去。
  一阵嚷嚷声把我惊醒了。“猫!”我下意识地跳起来。
  我探身一看。斑鸠妈妈焦躁不安,在枝头飞跳着,喳喳尖叫——一根长竹篙在树边晃来晃去。
  我向下一看,应儿正拼着命地抱着一个举着竹篙的胖男孩的腰,简直坠在他身上,朝楼上尖着嗓子喊:“姐姐!姐姐!”
  那男孩比她高出一个头,应儿不是对手。
  地上还坐着一个在哭,是庭树。
  突然庭树像只小豹子,猛地爬起来,扑向那个男孩,哇哇大哭着抓住男孩的头发,仿佛是她的头发被抓了。
  嗬,这只小鸡雏,我刮目相待。
  “老母鸡”呢?难道不在家?
  “嗨!你想死!敢动这鸟!”我大喝一声。
  男孩抬头一看,有点发憷,大概因为我的红头发。不过他还是不服气,说:“鸟又不是你家的。”
  “你动动看!我马上报警,看警察来怎么说!”我恐吓他。
  男孩瞬间被警察击垮,悻悻地拖着竹篙走了。
  一会儿两位护鸟女英雄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庭树还有点犹豫,我说:“进来。”
  “看看,看看。”应儿指着我的书架,那上面摆着我爱的各种书,“是学者吧?”她对庭树说。
  庭树点点头。
  “看看。”应儿又翻开我的簿本,相比电脑,我爱笔写,“作文写得很长吧?比你表姐的长吧?”应儿下巴一点一点地,强调着。
  庭树这会儿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了,她大概很佩服我作文的长度。
  “还打了好多次猫,救了小雀儿。”应儿夸张其词。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我现在是个作文写得很长的学者型动物保护者。事实面前,庭树立刻弃暗投明,对我笑着,大概是欣赏我。
  两只小斑鸠一天天长大,齐整平滑的大羽毛覆盖了乱蓬蓬的绒毛,小身形板正又秀气。它们总跳出巢,在树枝间跳上跳下,有点笨拙,常一个趔趄,像要掉下树,吓得我一跳,可它们一次都没掉下去过。它们开始自己在捉树上的虫子,总捉不准,虫子大吃一惊,赶紧开溜。捉着,捉着,它们就一下一个准,很内行了。
  应儿越来越兴奋,每天都问我:“要飞了吧?要飞了吧?”好像有什么大喜事要降临,但她一直不跟我说,为什么那么迫切地保护小斑鸠,迫切地希望它们能飞。
  ?我有事必须出去三天。三天后,我急急地赶回家,开门,冲进书房,拉开窗门,探头一看。斑鸠巢里空空的,像个被掏空扔在一边的果壳,又凄凉,又空落。
  我心里咯噔一下,四处张望着,唤着:“小鸟,小鸟,斑鸠,斑鸠。”
  但是,哪都不见它们的影子。
  斑鸠一家飞走了。
  我在窗前,呆立着。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打个招呼再走呢?连它们都这样?我以后跟谁说话?应儿呢,她还会来吗?
  好吧,就这样。我说。然后把肩耸了又耸。可是不行,我其实一直在等着应儿。两天了,她一直没来。难道斑鸠飞走了,她就不来了?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斑鸠飞走了,她如意了吗?
  第三天,我没撑住,去敲她家的门。很长时间,没人开门,晚上敲,也没人。难道有什么事?我有些慌慌地不安宁。
  我很想问问庭树妈妈,却横竖鼓不起勇气敲门。我原来这么胆小?
  第四天出去接快件,庭树妈妈正在楼道里跟一个提着一方便袋菜的女人说什么。
  “应儿的爸爸——风流病——”庭树妈妈压低声音,我听得断断续续。
  “你说!”那女人忿忿地,嗓门很大,“真鬼迷心窍,前后不过两个月,就为个狐狸精,要跟应儿妈妈离婚,就两个月啊,发疯!”女人狠狠地一挫方便袋。
  我愕然地站着。
  我瞬间明白了,应儿从极明媚到极黯淡的奇怪变化。
  “应儿呢?她们搬家了?”我唐突地问。
  庭树妈妈看了我一眼,小心地笑笑,说:“搬家了。搬的那天找你好几趟,你又不在。——走那天,还托付我们女儿看小斑鸠,她用小斑鸠许愿呢,可怜的。”她又转脸对女人说。
  我愣了一下,赶紧进了屋,背着门呆怔着。
  我很想再问点什么,可是想到我的红头发,想到我的经典之笑。我原来真的这么胆小。
  我脑中努力拼凑着。
  爸爸生病——迷上别的女人——斑鸠飞了——病好了。那么,她是祈愿她爸爸迷途知返!
  我恍悟,为什么总觉得应儿似曾相识。
  我也跟她一样,曾是羊角辫,是小尖脸,有那么清澈的眼睛,也曾隐藏着内心的剧痛,怀揣热望,等着,盼着。
  瞬间,我热泪奔涌。
  窗外蓊郁青葱的香樟上,一只小斑鸠飞到紧挨着窗户的细枝上,跳跃着,探头探脑地看着我,“咕咕——”快活地叫着,板正而简洁的身形在树影中呈现出动人的流畅。是它!是我的小近亲!它又飞回来了!回来看望我!它没有忘记我!它惦记着我!
  别的斑鸠呢?它们也会飞回来,回来看我吧,就像这只小斑鸠。
  窗外的小斑鸠高叫着,抖抖羽翼,轻巧地展开翅膀,一紧身,一展翅,飞向了高空。天瓦蓝瓦蓝的,只有几丝云气,是那种秋空的澄澈。
  那么應儿呢?她也会跟这只在树间飞跳,在天空飞翔的小斑鸠一样,抛弃一切太重太轻的东西,好好地长大吧。那我呢,也会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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