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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亦代敢把自己的日记公开出版,这足以表明,他已与历史上曾做过的错事决裂,它不仅以剖视自己的方式向章家表示了歉意,更不惜以切身之痛,告示公众那个年代带给人们的伤害。
前些年读了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从中了解到半个世纪前那场反右运动的许多往事,章家的遭遇令人同情,对作者的文采也很赞赏。不过,最近读了她揭发黄苗子和冯亦代“告密”的文章,觉得她评判历史似欠客观,看待往事带着情绪化以至难免有失理性。现特提出几点愚见与她商榷。
首先,当年的事实真相尚有待进一步考证。章文揭发黄苗子的依据,主要是寓真发表的《聂绀弩刑事档案》,认为黄苗子把聂绀弩赠给他的十几首诗作为“反诗”向上告密,导致聂被捕。但王容芬近日发表《黄苗子告密辨析》一文,对此提出了质疑。据王文说,寓真曾托编撰《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的侯井天,将其文章的复印件转交黄苗子,求证聂绀弩赠诗的来龙去脉。黄苗子读后又圈又点,赞叹诗好,他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还说:“最近,有一个研究聂绀弩的专家侯井天得到消息说,山西法院发现聂绀弩一批作品、手稿和衣物。他们找到一摞诗,其中有17首是写给我的。侯老就马上跑去山西,法院让他抄下来。当年,我去看望聂绀弩,他不在家,我就留诗在他的写字台上。他就用‘台’、‘才’字韵写了17首给我,觉得很过瘾,后来又写了几首给张友鸾,一共二十几首。很奇怪,我都没有收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被抄家,关在山西,这些当初被当作调查证据,如今都成为研究资料。”(见2008年1月南方都市报《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第一辑苗子、郁风篇)。此外,杨建民的文章《说说聂绀弩独一无二的旧体诗》也提到,有“十数首和诗,聂绀弩在世时,黄苗子并没有读到。因为诗成未久,聂绀弩便‘戴罪’入狱。这批诗作,被一并带进狱中档案。直到2005年,几经辗转,手迹的复印件才来到黄苗子手中。”(见2008年10月6日《人民政协报》)
《聂档》中引1967年2月18日预审聂绀弩时,聂也说:“我写诗发过牢骚,这些诗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政协红卫兵抄去了,我也烧了一部分。主要是对自己的处境和别人的处境不满,指的是胡风、冯雪峰。”这说明那些为胡风、冯雪峰抱屈的所谓“反诗”,是在聂绀弩自己家被抄走的,而不是黄苗子上交的。
照上面这些说法,聂绀弩写的诗,黄苗子是在2005年才看到,那么当年黄苗子拿什么去“告密”?这些事实真相,看来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其次,章诒和文章中所指,即使確有其事,例如冯亦代自己公开出版的日记,那也要抱着历史主义的态度,不能无视具体的历史条件来评判往事。
众所周知,50年代“反右”期间,各级组织都在号召检举、揭发“右派言行”,向组织“告密”,被认为是“忠诚”的表现。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冯亦代受人之命,把章伯钧的情况向组织汇报,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也是常人难以抗命的,何况那时冯亦代还担任学习组长,当然有汇报组员思想情况的责任。冯亦代自己被打成右派,还要汇报其他右派的情况,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他在日记中也坦承:“那种负罪的感觉又回来了”。
尽管冯亦代难免夹有戴罪立功的个人动机,但主要还是被迫去做这件事。那个年代,许多人被迫喊违心的口号,被迫说违心的话,被迫做违心的事,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冯亦代固然有他本身的弱点,但形势所迫,他也是那场政治角力的受害者。特别是章诒和揭发冯亦代的材料,都来自冯亦代自己公开出版的、带有忏悔性质的日记——《悔余日录》。冯亦代敢把自己的日记公开出版,这足以表明,他已与历史上曾做过的错事决裂,它不仅以剖视自己的方式向章家表示了歉意,更不惜以切身之痛,告示公众那个年代带给人们的伤害。冯亦代这样做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他这种坦荡的精神,应该受到鼓励和赞扬,而不是嘲讽和谴责。用冯亦代公开忏悔的日记,再来笔伐已故的冯亦代,这恐怕太过分了,难怪有网友批评章诒和“无异挖坟鞭尸”。
再次,评判故人不可蓄意抹黑。冯亦代即使做过一些错事,后人在评判时还是应该全面和公正。但在章诒和的笔下,被她视为“亦父亦兄”的“冯二哥”,竟是“参加过青红帮、国民党”,“非学非仕,搞西方文学,没去过西方;搞翻译工作,没有过像样的作品”;只会带着咸鱼去章家揩油蹭吃蹭喝;对费孝通百般溜须拍马;还说冯亦代因为章伯钧批评过他中文程度太差,章妻李健生笑冯亦代写字难看,因而引发冯的忌恨,等等。如此抹黑冯亦代,无非显示章家对这样的人还这么厚道,这该是多么的高尚!认识冯亦代的人,都很难认同章诒和上述对冯亦代的描述。别的不谈,章伯钧说冯亦代中文不行,只表明他的无知,冯亦代散文的好文采,那是文学界许多人公认的。冯亦代热心助人,仗义执言,我有过切身之感,他绝非溜须拍马之辈。章诒和似乎对“告密”之举深恶痛绝,顺便说一句,据彭泽湘后人告诉我,早年彭泽湘也曾被章伯钧告密过。可见,人无完人,过去被人抹黑打击,现在切勿也抹黑打击别人。
最后还想说,聂绀弩、黄苗子和冯亦代,都是我国老一辈有成就的文化人,他们虽经坎坷遭遇,但内心依然充满着爱。仅就如今尚健在的黄苗子来讲,去年年初他给困难学生捐款时就说过:“人要有爱,人要懂美。”前年,相伴63载的妻子郁风驾鹤西去,黄苗子参透生死,着手筹建黄苗子、郁风基金会,资助文化艺术与教育事业,给后世留下善缘。基金会章程里有一条:“建希望小学,投资建设过程中接济不上的,可以无偿帮助。”黄苗子以往不卖画,但为了建基金会,今年2月,他拍卖了218件藏画,把所得3000万元,都捐作基金会的启动资金。他还希望自己能顺利出院,然后写一部记述与众多挚友交往的人生经历和岁月。冯亦代也已把自己的藏书和手稿,全部捐赠给现代文学馆了。
章诒和作为以往政治运动的受害人,对自己及同样的受害人,所曾经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有怨气,想发泄,要讨公道,这种情绪可以理解,也应给予同情。但是呼唤正义也需要理性。往事是烟也好,不是烟也好,毕竟都已成历史,故人的功过,历史自有公论。在反思往事时,既要客观历史地来看,排除主观的情绪;还要学会宽容的心态,不要拿现在的环境和认识,去评价和要求前人,尤其是已故的前辈。历次运动伤害的人太多了,人与人之间的许多是非,很难有准确的判断标准,倘若人人事事都要来算清老账,岂不要再造成新的伤害。所以,评判故人宜宽容,往事还是让它留在历史里吧,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都应该向前看。(作者为《译林》杂志创办人,译林出版社首任社长兼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