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德国的希腊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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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勒蒂亚迪斯是个希腊人,长得酷似安东尼·奎恩扮演的左巴,他在1942年娶了爱卡德里妮,一位金发美人,她富有耐心并且对丈夫毕恭毕敬。而她的丈夫则觉得妻子的嫁妆太少,要求自己的岳母也到白己家里来多少“帮衬帮衬”。米勒蒂亚迪斯的农场坐落在萨洛尼克边上的村子里,当然了,农场的一切事务都是他的妻子在打理,对于他来说,男人的角色只需要“代表”他是一家之主的这个家庭。作为主人,他把“属于他的”收成卖掉用于满足自己的需要,而爱卡德里妮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她有时候不得不去附近的农场打工。儿子也别想学一门手艺:他还要帮他母亲的忙呢。至于女儿艾琳娜呢,仅仅只有13岁就成了农场女工:她也得学着自己挣口饭吃。
  米勒蒂亚迪斯就这样花着自己妻子、儿女赚的钱,用于“维持”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体面,而他那可怜的妻儿和小女连勉强填饱肚子所需的四季豆和蔬菜都买不起,孩子的外婆叶莱妮更是不得不经常去镇上乞讨。米勒蒂亚迪斯要求全家人对他唯命是从:他的妻子不论在经期还是在怀孕中,每晚都必须供他发泄;他会打他的儿子,如果他上了餐桌而他儿子还没有坐到位子上,他就会罚儿子用一只脚站在墙角,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妻子被他拳打脚踢更是家常便饭。没有人敢反抗:米勒蒂亚迪斯是家长,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包括吹嘘自己的艳遇,当他的妻子战战兢兢地指责他和一个妓女在一起抛头露面时,他把一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了她的脸上。就连他的女儿也逃避不了他的独裁统治。一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竟然要强暴自己的女儿,把孩子吓得魂不附体。
  尽管如此,全家人还是尊敬和敬重米勒蒂亚迪斯,没有谁会想到去公开批评他或是反抗他的严厉和那双可恨的手。他还有这么个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家人服侍他脱鞋,为他洗脚。
  所有构成一出悲剧的要素(并且更像是一出希腊悲剧的要素)都各就各位了。已经具备了时间、地点、情节这三一律,当然还有传统的三幕剧,以及所有神话故事里都有的命运的信使,那个神的使者。是众神的使者赫尔墨斯吗?不是,而是邮差。
  一位德国邮差给米勒蒂亚迪斯的家人带来一封来自希腊的信,因为他们一家现在已经移民到了德国的乌帕塔尔。尽管米勒蒂亚迪斯本人从来不做农活,但他还是觉得受够了。他相信,如果把他家的劳动力潜能用在工业上,那将会是一笔可观的收益。更何况还有哪个地方的工业能比得上德国呢?德国工业就是个造马克的机器啊!所以米勒蒂亚迪斯卖掉了农场,举家移民到了乌帕塔尔。这儿的生活对于米勒蒂亚迪斯来说有了显著提高,因为全家人都出去工作,这让他有钱去玩扑克,为自己买汽车,敢花大价钱找一些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寻欢作乐。他还给自己买了花花绿绿的漂亮西装和昂贵的散发着浓郁芳香的香水,并且时不时地回希腊小转一圈。
  儿子尤阿尼斯已经在希腊服完了兵役,并且在那儿娶了一个年轻姑娘妮琪。他急忙先回到德国,因为他相信他的父亲会把姑娘接过来,对于父亲来说,这姑娘或许会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收到信后,全家人不安地端详着它。米勒蒂亚迪斯此时正在希腊旅行呢。现在家里有尤阿尼斯的母亲,已经40岁了,还有他18岁的妹妹,以及快60岁的外婆。家里还有两个堂兄也在乌帕塔尔工作。谁都不敢打开这封在1966年1月13日送达的信,因为家信通常都由米勒蒂亚迪斯拆开。但是,尤阿尼斯刚刚在电话里得知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催促母亲把信封拆开,况且这封信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母亲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决定听儿子一次,拆开了信,她看到信上是亚历山大老伯的签名,他是留在老家萨洛尼克村的族长。
  老人写道:“亲爱的侄女,我不得不告诉你,现在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尤阿尼斯的妻子妮琪见了米勒蒂亚迪斯,本来这是件平常的事情,因为他是她的公公。但不幸的是,第二天,妮琪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赤身裸体,旁边躺着米勒蒂亚迪斯。她推断一定是自己过于轻信,被米勒蒂亚迪斯灌醉了,然后米勒蒂亚迪斯趁机强暴了她。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告诉了我。这可是件对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放过去的事情,这会让我们的尤阿尼斯颜面扫地。米勒蒂亚迪斯不顾我对他的严厉斥责,仍固执地坚持要和妮琪在一起,妮琪因为害怕,所以一点也不敢拒绝。你丈夫甚至明确告诉我,他想要正式娶妮琪为妻,他要回德国先把你休了,还说谁胆敢竖起指头阻拦他就先杀了谁。我准备报案,好让警察抓住他,然后起诉他,并且禁止他出境。这样,我就可以送妮琪回到她的法定丈夫身边。”
  母亲声音苍白地读了信,一家人顿时陷入可怕的惊愕之中。大家觉得亚历山大老伯做得对,每个人都应该帮助他、支持他为捍卫家族的荣誉所做的努力。尤阿尼斯由妹妹陪着,先去通知德国警方,希望能在边境把米勒蒂亚迪斯逮捕。但他非常沮丧地回来了,因为德国警方认为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不能禁止米勒蒂亚迪斯回德国。母亲则去求助于一位东正教神甫,神甫也感到十分为难,只能建议她“勇敢面对”和祷告上帝,这似乎成了能够改善现状的最后一种技术手段了。
  于是,大家准备祷告上帝。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三下门。来的可不是什么神灵,而是米勒蒂亚迪斯回来了……这场悲剧的第二幕于是开始了。
  “开门!”米勒蒂亚迪斯不耐烦地叫道。
  “我该怎么办?”一个堂兄问另一个堂兄。
  尤阿尼斯说:“我还是走开,不然我会杀了他。”说完,他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咱们怎么办?”第二个堂兄问母亲。
  “咱们开门吧。”
  “你去开门。”第二个堂兄对第一个堂兄说。
  愤怒的米勒蒂亚迪斯被雨水淋了个透湿,他像魔鬼一样不期而至,进屋后环顾四周,大声问道:“他呢?”毫无疑问,他问的是尤阿尼斯。
  “他人在哪儿?”米勒蒂亚迪斯吼叫着,“我刚才在入境的时候受到刁难!我料到一定是他搞的鬼!”
  “是我们干的。”母亲轻声解释道。
  “尤阿尼斯在哪儿?”
  “在他的房间里。”   “叫他出来!我等会儿再来收拾你们!你们要告诉他,如果他胆敢问我他老婆的事,我就宰了他。”
  米勒蒂亚迪斯边说边抡着两只硕大的拳头,这使大家惶恐不已。
  母亲陪着尤阿尼斯出了房间,儿子一言不发。两个男人相互对视着,都不说话,彼此充满了仇恨。为了捍卫各自的荣誉,他们这样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二人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第二天,在自家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之后,米勒蒂亚迪斯向他的妻子宣布了自己的计划:他将继续和自己的儿媳来往,但不会因此弃家不顾,也就是说,他既要享受乌帕塔尔家的天伦之乐,又要在希腊有情妇为伴,别人爱说什么由他们说去!
  米勒蒂亚迪斯这种孤傲而又脆弱的天性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单刀直人,直言不讳。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而且他所有的论据就是砸到桌子上的拳头和一句极简单的话:“谁想碍我事我就杀了谁!”
  实际上,米勒蒂亚迪斯十分清楚他严重冒犯了自己的儿子,而且更严重的是,他还僭越了“父权制家庭”体系的权利,这样的传统规范不仅拉丁文化里神圣不可冒犯,在希腊文化中,在任何一个其他民族的文化里也都是必须遵守的。这就迫使米勒蒂亚迪斯以更加粗暴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过错。
  第二天,家里的两个男人——父亲和儿子——都小心翼翼地互相回避。米勒蒂亚迪斯出去了一整天,晚上11点才回来,接着就去睡觉,并且马上进入了梦乡。他的鼾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里,家里的其他人则在此时悄悄地聚集在隔壁的房间。无需形容此刻大家激动的心情,因为直到这一天,每个人都默认米勒蒂亚迪斯拥有这个家庭的生杀大权。他们可以不无道理地想到,在当前这种危机的氛围下,他是会使用这种权力的,甚至会滥用。考虑到此人极端的个性,而且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严重的侮辱罪,所以他很可能会抢先下手,以掩饰自己的任何冒犯行为。母亲对此十分肯定,说米勒蒂亚迪斯最终会把他们全杀了!
  “那我一定得先杀了他。”尤阿尼斯说。
  “你说的对,我的儿子。”母亲说。
  一个堂兄援引格言说:“妈妈把一只小猫放在你怀里,小猫就会抓伤你。”(这是一句玄妙的希腊谚语,喻指父亲迫使儿子下手)。大家低声说话,反复讨论,权衡利弊。一个婶婶因为疲倦先去睡了。过了一会,她打电话来问她的丈夫,也就是米勒蒂亚迪斯的兄弟之一,到底回不回去睡觉。
  “你们还是什么都没定下来?”
  “没有。”
  “可你们还等什么呢?”她肯定地说,家里远远近近的亲戚得知发生的这一切之后,都认为米勒蒂亚迪斯玷污了家族的荣誉,必须去死。婶婶被看作是睿智的人和值得尊敬的人,她的话激励了全家人,于是大家积极地决定去杀人。
  门突然开了,米勒蒂亚迪斯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睁着一双狐疑的眼睛:“你们是不是在阴谋害我!”他说。所有人闭上了嘴。大家慢慢地散去,同时彼此的手势和眼神意味深长。毫无疑问,米勒蒂亚迪斯的怀疑已经让这场谋杀不可避免。第二幕结束了。
  第三幕发生在第三天星期天。他们用整个下午详细讨论了行动的计划,找到了合适的斧子作为工具,并把它放在了厨房,让尤阿尼斯到时候用,因为他是被侮辱的人,同时也是长子。他将得到斯皮罗丝的帮助,后者是堂兄中最年长的。就在大家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另一位亲戚费罗塔丝带着两个朋友来了。事已至此,费罗塔丝同意大家的决定,但自己不参与,因为她还有三个孩子。另一个朋友康斯坦丁诺斯愿意充当这可憎的杀人帮凶。费罗塔丝和他的男朋友帕纳约蒂斯慷慨地出了许多点子,同时讲了很多鼓劲的话,然后悄悄地走了。行动计划其实很简单:等父亲睡着后,母亲便去叫尤阿尼斯、斯皮罗斯和康斯坦丁诺斯,然后让尤阿尼斯袭击睡梦中的米勒蒂亚迪斯。米勒蒂亚迪斯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快活地大吃大喝,因此回来会很晚,而且回来后就要睡了。动手之前,大家分别在客厅和厨房里打盹休息。午夜过后,斯皮罗斯变得躁动不安,他催促尤阿尼斯赶紧起来。尤阿尼斯坚决不同意,他耳语道:“我们必须等妈妈的指令行动。”半小时后,指令下达了。米勒蒂亚迪斯睡得正熟。尤阿尼斯、斯皮罗斯和康斯坦丁诺斯溜进房间。母亲已经在那儿了,手里拿着电筒。斯皮罗斯和康斯坦丁诺斯扑上去摁住了熟睡的米勒蒂亚迪斯睡,尤阿尼斯举起斧头,用斧背砸向父亲的太阳穴,一下,两下。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出主意,比如,要堵住父亲的嘴,不让他叫出声来。斯皮罗斯于是用毛巾蒙住垂死者的脸,康斯坦丁诺斯负责“对付米勒蒂亚迪斯的下身,让他必死无疑”,他还尝试了其他一些徒劳之举。
  年纪最小的妹妹被安排到厨房里待着,她捂住自己的耳朵,生怕听见斧子辟骨的碎裂声。事情最终做成了,而且做得很网满。米勒蒂亚迪斯死了。外婆叶莱妮擦净流淌的血迹,然后按照规矩点燃祷告的蜡烛。期间,她女儿将一枚戒指戴在了尤阿尼斯的手指上,这是斯皮罗斯从米勒蒂亚迪斯手上摘下来的。尤阿尼斯将自己的手表换成了父亲的。大家表情凝重,同时又感到释怀。各位“来客”走了之后,尤阿尼斯老老实实地在他妹妹叶莱娜的陪同下,前往乌帕塔尔警局自首,宣称自己用斧子杀死了父亲。
  调查进行得非常顺利,简直出人意料,令人惊讶。尤阿尼斯并没有供出斯皮罗斯和康斯坦丁诺斯,但他们两人都主动承认参与了谋杀。费罗塔丝承认自己仔细看过那把斧子,并且说“可以用来杀人”。外婆叶莱妮否认白已有任何的直接参与行为,但不否认对这一家族计划完全知情。
  在乌帕塔尔的重罪法庭上,这一家人众口一词地说是他们共同决定处死父亲,因为他严重玷污了家族的荣誉,看着这一场面,法官和陪审团实在感到左右为难。这条法律尤显严厉,恰恰是因为它没有写在任何条文里。面对咨询,一位雅典的权威人士明确告知说,在希腊,此类“家法”处置并无官方认可,但对于一个萨洛尼克人的应激行为,也是不能用汉堡人的思维去审判的。在德国、法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一个丈夫被戴了绿帽子也就是场笑话。但在希腊,如果他不奋起捍卫自己的荣誉,将会被整个社会唾弃。
  但是陪审员们都是德国人,所以在经过一场完全符合程序的庭审之后,母亲爱卡德里妮和儿子尤阿尼斯被判9年劳役(这是考虑到前者遭受的折磨和后者承受的精神创伤等情节);叶莱娜、斯皮罗斯和康斯坦丁诺斯分别被判处4年、5年和6年的监禁。叶莱妮和费罗塔丝因为包庇罪只被判处1年徒刑。
  徐芳艺 译/傅荣 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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