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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艹麻系)
香港七月的一个下午,在无遮阳处的中环海滨广场,摆放着一群胖女人的铜像。“多么丑啊!像我一样。”傅太不喜欢肥胖的事物,就像她不喜欢肥胖的自己一样。
头一抬,一座没有头的胖女人青铜像。女人裸露着身体,背靠着中环的摩天高楼。太阳晒在她青铜斑驳的皮肤上。一只蜜蜂在她丰盈的双乳间穿过,阳光下闪耀在胸前的黑点。“怪物!”傅太不喜欢这雕塑,撇过头,一转身,傅太想离开。一转身又急忙转回身。
浩楠……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天空空荡荡的,没有云。空气闷热得喘不过气来。身体像打开了水龙头,一下子的工夫就把傅太的衣服弄湿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和浩楠重逢。就在回头的那瞬间,她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画—阳光是散落在校园的金子,她和他就是一对金色的璧人。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一阵热风来了,讨厌的蜜蜂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怪物!怪物!”风去了,把蜜蜂卷走,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一大块一大块捂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看着自己。下垂的胸部、隆起的肚子、两条胖得已经合不拢的腿。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不敢回头,虽然她梦想过无数次和他的重逢。她不敢回头,无法面对旧时的情人和老去的自己。她不敢回头,想着将记忆中的金子留给最好的他。然而,如果此时傅太回头,将会看到,她那年轻时的情人,伛偻着身子,和她一样泪流满面。
风来了,热浪吞噬着地上的黑影。太阳在不知不觉间移过高楼。
那一天
那一天的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中环。
那一天,大雨倾盆。柏林去中环上班。看见车,加快几步跑了过去,跳上车。电车上坐满了人,关着窗,空气闷热得让人难受。他站在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电车“叮叮叮”地向前开着。柏林看到站在一边的女子正弯着身子清理着蓝布连衣裙边的污迹,知道是自己刚才上车踩到了雨水,弄脏了女子的连衣裙,心里过意不去。柏林拿出口袋里的手绢递了过去:“唔好意思!”女子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接过了手绢,低下了头又整理起来。
多美丽的女子。柏林是那种只要闻到香味都会忍不住上去闻一下的蝴蝶。他甚至觉得他的前身是花,花死了,还魂成了蝴蝶。他的这种神经质的护花情结连他自己也无法面对。我怎么看到外貌娟秀的女子就喜欢啊?他暗暗地骂着自己,眼睛还是看着眼前弯着腰的她。我要和她有个开始。柏林似乎下了个决定。 电车停了一下,上来一大群乘客,一阵的乱。电车上的人避着伞,不自觉地调整着站立的位置。车子再次开动,他和她之间已经隔了好几个人。
有两个女子二十七八的模样,旁若无人地说话:“昨天,我去贸易署拿文件的时候碰到下雨,没带伞,好在有个男的送我到了地铁站。”“你也不怕?现在很多色狼的。”“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还说了很多话呢。”“这样可不好,和陌生人在一起很危险的。”“其实,他的样子我也不记得了。”两人又嘻嘻哈哈地笑。
柏林心里一阵地难受。昨天在贸易署邂逅她之后,心里一直后悔忘了问她要电话,想着什么時候会重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心想事成了;没想到,这么快又梦想破灭了。车外,下着大雨,一只淋湿了身子的蝴蝶正蜷缩着,停在车窗的玻璃上,哆嗦着……玻璃泛出冷冷的光,青亮亮地笑。
柏林望着雨水打在玻璃上,散开又合拢,随着电车的震动变幻莫测地自由组合着。风从车窗的缝隙里一阵阵地往里钻,钻到心里,心变成了一个个的冷疙瘩。他的落寞是莫名其妙的一个美梦,闹钟一响,突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原来是自己调错了时间。梦醒了,再也想不起来了。女人真是可怕,昨天还是欢声笑语,今天已经变得如此冷漠。他一直看着窗外,他也不是真的喜欢她,昨天也只是有点英雄救美的感觉。这么快,英雄就消失在雨水中,给人讪笑着。
望久了,玻璃也就愈加地模糊。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拿着手绢站在车厢的外面。蓝色的连衣裙在瓢泼大雨中很快地滑向后面,柏林的眼前是一朵蓝色的小花在风雨中一飘即过。
电车从不间断地重复着每一天的故事,叮叮当当地哼着时光的歌谣,似乎早已洞穿了人间的悲凉。生命中的偶遇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零食,伴随着青涩的成长慢慢地咀嚼,变成了残渣,可还是不舍得吐掉。每个人都在若有所失中建筑着自己的梦想。梦想中,有个金童,有个玉女正拿着荷花莲蓬摇晃着,天真无邪地笑。
曾倩倩坐在电车上无聊着玩弄手绢,想着雨天里碰到的那个男子。那一天,那个男子递给她一块手绢。浅蓝色手绢上面有浅浅的点,洗了几次也褪不了。两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手绢,揉起又张开,揉起又张开。手绢上的点点变成了一只只会动的蝌蚪,在蓝蓝的池水中轻盈地追逐着,在荷花莲蓬间上上下下地嬉戏着。
电车向前开动着,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漫无边际地沿着既定的轨道慢慢地开着。
这一天
这一天的故事发生在这一年的二月二日,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在中环的电车上。
何家熙长得好。细细的个子,脸白,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总喜欢将自己的头发三七分开,每一天细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带着自恋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带一本书出门,等车等人时,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这样的他就更加具备文学青年的某种气质了。
他和她每天在同一个时间的同一辆电车上见面,虽然已经两年了,但还没说上话。他比她晚上车也比她早下车。有时,他坐在她的侧面,她的下巴自然向上兜着,像一轮弯弯的新月,清秀而又经看。有时人多,他只能坐在她后面,如新娘瀑布般的黑发飞流而下,没底似的。对他来讲,她是一个谜,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
这一天是何家熙的生日,何家熙想做一件始终没有勇气做的事情:那就是问她要个电话,和她有个开始。他本来是不敢的,不过万不能再拖了。明天他就要去加州留学,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很巧,她的身边有空位。他窃喜着。他坐在她的旁边,第一次这么近。他甚至可以闻到她的身上散发着橘子的香味,淡淡的甜,清新的橘子。那是属于青春的味道,他更肯定了他心里的追求。 电车向前开着,弯弯曲曲,左左右右。“你好,我叫何家熙。”他鼓起勇气说了第一句话。电车碰到红灯停了下来。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毫无变化地望着外面。他顺着她的眼睛望了出去。窗外有花,香港最常见的紫荆花。花儿并不灿烂,粉红的五片花瓣稀稀落落地在绿叶中微笑着。
想必她没有听见,或是有点害羞,他在心中思量着。电车又开始摇晃起来。“你好,我叫何家熙。”他放大了声音,看着她。她还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样。阳光从邻座的玻璃窗射了进来,冬天的阳光懒洋洋的、温暖的,他觉得有点热。她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头发变成了棕红色。他和她靠得是那么近。
“你好,我叫何家熙。”这次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放声大叫了。座位前面的小孩回过头,趴在椅子背上学着他的话。“你好,我叫何家熙。” “你好,我叫何家熙。”小孩的妈妈回过头,用奇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他尴尬地望望她,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她一定当我是坏人,她一定把我当作流氓了。否则,她为什么不搭理我?这样一想,他是再也坐不住了。
窗外,高楼,阳光躲到了阴暗处。电车停了下来,开门。
何家熙几个箭步跑到门口,冲了下去。
回过头,望了一眼电车上的她。电车开动了,她的头发被风一吹飘了起来,他似乎看见她的耳朵里塞着什么,他挥着手,不知哪来的胆子,大叫:“你好,我叫何家熙。”一眨眼,电车就过去了。
电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路轨向前开着,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叮叮地响。电车和电车在某一个交叉路口相遇,谦逊地礼让着,一会儿的工夫就跟随自己的轨道向前开去。
她看着窗外,看见身边的男子跳下车,回过头,挥着手。好像在说什么,她拿下了塞在耳朵里的耳塞。可是她只是听到电车拐弯辗过路轨的嘎嘎声,如泣似怨,来回复返,听得心烦。她又塞上耳塞。
耳机里,蔡琴低声委婉的声音唱着: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选自2019年9月日本《中文导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