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孟和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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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命运以及他们的语言截然不同。
  ——巴·聂鲁达

先锋者


  2002年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我认识了作家孟。那时我在杭州读书,作为一个酷爱远离人群的青年,我与孟一见投缘。而直到2006年,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回到家乡小镇(浙西山区一个日渐喧嚣的所在),第一次结识了作家郁。关于这两个于我有特殊意义的朋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之与上述的阴雨绵绵或阳光灿烂的印象纠缠不清。我如是叙述绝非出自什么隐喻或象征之类的文本需要(正如孟在一次谈话中所不经意地指出),只是因为事实如此。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在我眼中始终是一个固定的形象:他满面倦容,长发披肩,以一种洞若观火、悲天悯人的姿态在无数个风雨如磐的长夜里走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形象的产生源于一系列使孟声名烜赫的故事。从1994年发表的《黑色森林》开始,孟对城市这一不朽主题进行了孜孜不倦的发掘。孟是以文本上的探索开始他的创作生涯的。他不断地变换视角,以冷冰冰的零度情感据事实录,或正相反,用极其华丽的浓墨渲染般的类骈文体描写。这两种风格的分别体现是发表在1995年1月的《风吹过峡谷》和同年9月的《城市黄昏》。正是这些做法使孟一度获得先锋作家的美誉,从而引起了诸多评论者的注意。比如以下出自小说《古窑址》的文字:
  ……我说老卡啊,我们听音乐,读书,热爱艺术到底是为了什么?经历了文化阉割与文化殖民后文化裸体的我们不会再给这些严肃艺术一平方微米的容光焕发之地,我们的灵魂已被肥皂剧、时尚杂志、卡拉OK、微信微博所置换,我们的太阳不知何时在中间出现一个方孔变成了一枚铜钱了。我抱着老卡泣不成声。然后,静夜里很清脆的一声剧响。那个易碎的宋代瓷碗,精巧和脆弱得让人心痛的物什,现在像一片粉碎的陨石。然而老卡不说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我在等待着她的询问。我在等待,等着她开口说话,就像是海上的船只在寻找可以活命的藉口。
  由于今天的孟已经日渐倦于讨论他的早期行为,我至今无法明确当年他如是出道究竟是出于一种职业偏好呢还是另有深意。请允许我引用发表在2002年第3期的《文化评论》上的《世纪初的姿态——青年作家孟散记》一文中的若干论述,该文的作者是位叫芥生的陌生作者。
  ……孟在语词的森林中如孤身的激情的寻觅者,他情感的触须在蔽不见日的潮湿森林里轻扣青苔覆地如是苍凉的大地。……孟以其形而下的技术性追求来企图掩盖和替代时代板块在世纪之交的碰撞而带来的阵痛中迸发的沏骨绝望和悲哀。这种做法显然是后现代主义者们所谙熟的……
  如果此论成立的话,那么,照这位论者的看法,孟所有的创作都是建立在一种悲怆的黑色圈套之上,而孟在文字上的努力最终都沦落成一种无奈的自娱的游戏,一种逃离了舞台灯光的寂寞的狂欢。
  我曾就此文问过孟,孟摇摇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半晌之后孟又说道:“他简直不知所云。”我记得当时孟的神色淡漠,他显然并未在意这个问题。多年之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孟的反应实在是暧昧已极。
  在此后创作的系列作品中,孟以其特有的苍凉视角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纪初的都市空间:土地板结的贫瘠的角落,无法种植作物的地球的异化的表皮,无界线的舞台,心照不宣的游戏场所和交叠着地狱、炼狱与天堂的多苦乐的尘世。“——无需等待,每天都是末日审判。”孟的嗓音像冷的金属,有着盗火者般的目光。
  作为一种写作策略,孟无疑是成功的。他的作品已多次被收入海内外各种名目繁多的新潮小说集,甚多评论者在不同场合不惜笔墨地探讨着孟的都市空间,并对孟的私生活以及少年时的经历作出长篇累牍的猜测和不容置疑的诊断。孟的数部作品被搬上银幕,并作为折射21世纪初中国现状的寓言和讽喻性力作而频频走红于海外电影节,这更使得孟的声名远播于纯文学读者之外。但孟多次抱怨,诸事缠身使他进退维谷。事实上,孟如此专注于城市众多鲜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以致徒自憔悴了自己的身心。在这一点上,孟显然与他的那些同样执著于此然而依旧活得心平气和面色红润的先锋派同志们大为不同。
  孟是个真诚的人。多少个深夜,我们提着酒瓶浪迹在杭城众多已经销声匿迹的街道上。除了几个醉客、夜场下班的女人以及轰鸣而过的飙车手外,整个城市都陷入一种惯性的睡眠。在那种淡若薄冰的月光的冷清照耀下,我确实看到,入眠的高楼黑色森林般静穆地伫立,街灯一路叹息般地远去,像即将凋谢的花,而硬梆梆的街道瘦如峡谷,望不尽的幽深。孟是诚实的。所有的评论者只要肯像孟一样在午夜两三点孤独地浪迹在夜街上,他们就会明白,孟的文中展现的绝非什么寓意和象征,而只是事实。
  有次我问孟:你为什么不解释呢?或者反驳一下那些颐指气使自以为是的评论者?
  孟思索良久,才说:“我是个现实的人。”我看见孟的脸隐在他那浓密的长发中,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天,我第一次发现我远未达到了解这位一起浪迹夜街的伙伴的地步。是啊,关于孟,我又了解多少呢?
  关于孟我了解多少呢?关于他的苏南乡下的苦辛少年时代,关于他的初恋与创伤,关于他年轻时在杭州某个角落里流着泪的誓言我又了解多少呢?
  现在的孟已经很少提起这些了。现在,我们坐在他西湖边那布置考究的书房里,隔壁就是宝石山上大呼小叫的游人,看得见白堤一路亮着灯,整个西湖就这样把半个城市的花团锦簇和半个江湖的烟波浩渺搂在怀里。我知道他这间房子可怕的市值,以及背后不言而喻的社会背景。我们把自己隐在烟圈和狮峰龙井后面,让沉默像夜雾般漫漶无际。他的书房里排列着各种各样的酒瓶,一把生锈的标着“美国制造”的匕首(上面血槽还遗留着可疑的暗红色),几本印刷精美的画册,随意放置的西泠名家的书画,还有一个青铜器纹饰的拓本(几近孤本),好像随时摊开在那里,露出那些上古神兽的脸孔。这些都是在他小说里反复出现过的道具。現在它们被收掇在一排式样典雅的红木架子上,成为房间里引人注目的装饰。孟很快捕捉了我的目光,他苦笑着捋了捋头发。这个姿势一如过去。但我注意到他现在的手指上已没有了墨渍。现在他的房间里配置着新款的苹果 MacBook,洁白,削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现在他的手指干净素白得像世袭贵族。   孟说:我是个现实的人。
  孟出生在70年代的苏南农村,1992年考入浙江大学中文系,四年后毕业分配到杭城某杂志社工作至今。孟以关于都市的系列作品著称于世,迄今为止已出版有小说集七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日、德、瑞典等多种文字。孟从1996年起定居在西子湖畔。他的妻子是著名书目学家陈木之教授的女儿,同时也是海创园一家IT公司的CEO。孟是我的朋友。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盛满阳光的园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郁,我和评论界同样一无所知。可以找到的是浙江少儿出版社出版的童话诗集《稻草人守望故鄉》。这是本薄薄的册子,共收集了五十一首童话诗。
  我无法用约定俗成的话语来向你们讲述这个册子。简而言之,这是本自圆呈现的书。在书中,郁向我们描述的是早已被人淡忘的世界:在那里,一朵花是一张久违的笑脸,千万片落叶是老槐树散在风中的吻;在那里,石头以亘古的方式沉默,白色羽毛漫天飞舞,阳光中纸飞机轻捷地滑过;在那里,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的,风向标各行其是,鸟和兽、人与物都在自己的遗忘之中。那是一个自圆呈现的世界。你怎么理解一个这样的写作者呢?
  起初,我是这样设想与郁的会面的:一个漂亮的园子,有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白房子和美丽花园,有高高的杨柳树和兀自摇晃的秋千,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天使。我们坐在花园后的阳台上,可以闻到温暖阳光中鲜花微笑的味道,蜜蜂营营嗡嗡飞舞其间,纯粹的阳光覆盖在身上。那个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妇人,正笑吟吟地朝着这边看。我看到郁安坐在花园的阳光和鲜花环绕的椅子上,挥散出淡淡的光芒。
  我的设想如此美好以致我一度难以接受那间消失在巷子深处的低矮平房。经过一段城市里逼仄的弄堂和两边居民很少的平房(整个社区像是被日夜狂跑的城市遗忘了),郁站在他那狭小的院子里,用他特有的微笑迎接我。郁和他那远近闻名的美丽妻子(即使他们已两鬓斑白)像两株默默生长的翠竹,他们的纤弱和苍白的脸色使我心头掠过一阵隐隐的不安(我很早就知道郁一直是个困于某种古怪的心脏恶疾的病人)。但当我看到明灿的阳光辉耀着我手中的开化龙顶绿茶时,我知道,我的预想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差错。
  我们坐在院子里,红砖矮墙的上空是城市日益长高的天际线,玻璃幕墙的反光像某种咄咄逼人的目光。
  我们的谈话是从稻草人伫立的姿态开始的。
  郁说,你常常能触摸到阳光,感受到它那好意的关怀和温柔的重量。郁说,伸出手,你能拈住从指间掠过的风。那些在风中抖动的千万片叶子是阳光中欢笑舞蹈着的嘴唇。那些树是娴静的长者,它们谦逊的姿态常令你莫名地感动。每当风雨凄迟,它们在夜里的吟唱总让你想起很遥远的过去,想起一些远古时候的人和事。
  郁的嗓音开始变得格外旷远深沉。郁说,只有在这些时候,你才知道生存原来只需一檐破瓦、满窗明月、一点阳光、一些风和爱人的微笑。郁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郁说,我是个耽于幻想的人。
  我也笑了,说:“我是你的同谋。”
  郁对古典大师们的稔熟与热爱让我暗暗吃惊。他说话很慢,仿佛一次徐缓的微笑。郁说起那些久逝年代里的大师们就像谈起他的某些先辈,就像谈论住在他隔壁家的老伯。郁显然是个受宠爱的孩子。当满眼狡猾神色的郁从他那无奈的妻子手中抢过酒瓶时,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那天,小小的庭院里静谧如斯,如水好风流过庭前几丛竹叶。一条名叫小扣的土狗(某次外出散步时,郁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伤了一条右腿,一瘸一拐地,但一直快活地绕着我们转圈。我看见竹叶次第摇曳,如被弹奏的琴键。爬满青萝的围墙上正舒展着一个宗教般的黄昏。
  从20世纪80年代起,郁和他的妻子任教于同一所县城中学。在那里,郁是个受人尊敬与爱戴的人。郁甚至在后来与日俱增的升学压力和家长们对种种收费日益高涨的不满情绪中,依然保持着与众人的友好关系。我想这一切实在是源于郁那独特的个性。在别人眼里,郁是个热心善良的师长、快乐的邻居、容易相处的同事和尽职的丈夫。很少人知道郁还是个温柔的幻想者、一个童谣的转述者、一个古典诗人、一个月夜下的漫游者和歌吟者。这就像一个小小的美丽的秘密悄然绽放在如风往事之中。
  郁送我到了巷口。我说:“我还能再来拜访你吗?郁微笑着说:随时。”
  两个果子滚下山坡
  两个果子,光洁,剔透,浆汁饱满
  圆滚滚
  渡过河流
  那是春天
  果子不及思量,从庙宇回到泥土
  它们会长成一片森林
  佛祖见了也会喜欢
  (《两个果子——婺剧僧尼会》,选自诗集《稻草人守望故乡》)
  我该怎样向你们讲述此后我与郁的多次交往呢?一次是我们像兄弟般地修补庭院里的矮墙,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对着太阳打的那个响亮无比的喷嚏。一次是郁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为他邻居家的小女孩讲述《稻草人守望故乡》里的故事。直到前不久,那个已经长成妙龄女郎的姑娘还向我回忆起那个宁静清凉的早晨。她说话时晶莹的眼眸依稀闪烁着郁的温柔神色(但愿这眼神会陪伴她走过漫长的一生)。一次是重阳节的黄昏,我们三个都喝醉了,互相打闹着说些傻话,为什么事笑得前仰后合,待醒后已是繁星满天、长夜未央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日子我已经不大能回忆得起了,惟有那种温和宁静依旧裹挟着我,包容着我。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郁的那个小小的庭院于我是天国的缩影。那里存在着一种对时间和自身的遗忘,一种遗世独立的澄澈如水的品质。
  然而郁是无名的。郁听见了一支剖了皮的树枝的吟唱。郁看见微风中一只蚂蚁在演说它的冒险经历。郁给我们讲述了那么多稻草人在家乡田野里的遐想,然而,郁依旧是无名的。

进入回忆深处


  关于孟和郁,我能说些什么呢?他们是多么不同的人。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孟居然知道郁的存在。   我再次强调孟是个目光敏锐的优秀作家,他的独特敏感使他比任何人都更周详地了解我们所谓文坛上的众多角色。孟很清楚他在文坛上所承担的使命和所在的位置,他所面临的处境,他的读者和他文学上的对手。孟是个具备清醒意识的作家。在这一点上,郁却缺乏最基本的经验。据我了解,郁对当今文坛上活跃着的作家们一无所知。而且严格讲,郁甚至不能称作一名作家,迄今为止并不拥有任何官方意义上的作家身份。郁除了童话诗集《稻草人守望故乡》外,并没有其他著作。郁只是个迷失在阳光、鲜花和爱人微笑中的孩子。
  孟在一次谈话中提到郁,说:“他的感觉很好。但他采取的是这么一种不合时宜的方式。”
  那时的孟总是滔滔不绝。
  那时,孟像个初战告捷的冒险者,眼里闪着灼热的光焰。在那间武林广场附近(如今早已被夷为平地)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我们往往凭着一杯浓茶就能聊个通宵。那时我们的会面是多么热烈呵,虽然更多时候我只是个倾听者。
  孟说,写作并不比其他行当来得高贵或者卑贱。你看武林广场上行走的豪车与路人,他们手中的任何一个购物袋都是对文学最有力的嘲讽。所谓法门万千,写作只不过是你在社会这个竞技场上选择的方式。很大程度上,也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
  孟说,关键是要成功,不仅是所谓文学的成功,同时也必须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关键是人家用其他方式在生活中获得的一切,你用你的笔照样可以得到。
  孟说,你要首先弄清楚别人都在写什么,都在怎么写,然后你再设定好你的路子。你或者跟随他们,但必须比他们更彻底,或者反过来,用与别人迥乎不同的方式写作,这样做往往容易奏效。孟习惯性地捋了捋头发,以一种强调的口吻说:“读者和评论界都需要新的刺激。”
  我笑笑。那是2002年,孟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之际对我说的话。孟虽然在传媒和大众面前刻意保持着他那特立独行的姿态,这仍不妨碍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吐露衷肠。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孟对我特别坦诚相待,更主要的是我并非一个操弄笔墨的人。这一点早在我与孟初识之际,我就已经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
  我得承认孟的谈话在很大程度上洗濯了我对世俗和生活的许多虚幻的不屑和厌离。我和孟有过几次结伴的长途跋涉。我们曾深入到荒乡僻壤,走进如蚁般的人群。在那些现在回想起来如歌如画的旅程中,我们甚至作为一个旅途中的异乡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人们生存的焦虑和不安,他们在物欲与功利面前的奔波和茫然。我说,这就是苦海无边,这就是地狱和炼狱,这就是苦难呵。我说我甚至不知道该赞叹国人生存的执著呢还是感慨他们生活的艰辛。孟沉吟着,说:“所以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为孟如此直接而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惊异。
  也许孟永远摆脱不了文字和现实的双重拷问。孟无法忘却世俗,包括世俗的功利和荣耀。单位上的是是非非,人事上的坑坑洼洼,社会上的风起云涌,声名和业绩的焦灼,邻居的一夜暴富,同道们的阋墙之争,与他那生性活跃的妻子的貌合神离,这一切都使孟始终处于一种相对紧张的状态。
  “我现在也只有这支笔了。”有一次,孟这样声音低沉地表白道。
  同样谈到这些,郁的解释是:苦难不会终结。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苦难。郁说,人就是苦难。我说,有苦难就会有救赎吧,譬如宗教。郁沉默良久,说:所有的宗教几乎都是以悲怆的面目出现的,譬如佛陀的慈与悲,譬如耶稣十字架上的鲜血,譬如孔子的四处奔波和老子的西出函谷关。郁说:“惟其如此才是生活。”
  郁的少有的沉痛声调再次使我感到震惊。

一点说明


  我想起我那几年里暗流般的岁月。
  那些年里,我一直保持着无所事事然而忧生患世的生活。我怀着一种几近于隐秘的阴暗的激情漂流在人群之中,日夜渴念一些能让我热泪盈眶的人和事。
  曾给我以很大震动的是一本拉美作家科塔萨尔的小说《跳房子》,以及另外一本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遗著。
  我偶尔也写点简短的文字供报纸补白。2002年我写过一篇关于作家孟的评论文章,叫《世纪初的姿态》。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我没有署上真名,而是随手用了个叫芥生的名字。
  那些年里,我以一种与亲人会晤的情怀往来于杭州与衢州,在两个很亲切的朋友之间。我们曾经相濡以沫地生活过很长一段岁月,彼此肝胆相照。
  现在,他们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祛魅者


  孟在2010年后对历史上许多暧昧不清的年代里所发生的事开始了他新的探索。这一转向是符合当时的文学发展趋向的。
  虽然孟在那几年里擁有了对先锋作家而言难得的荣誉和关注,但孟明显察觉到,读者们已经开始对那些文字迷宫和喃喃自语表示了厌倦。孟发现,早在20世纪80年代,马原、余华、苏童那批作家已经通过种种努力,很大程度上为中国的读者们最终接受卡夫卡、博尔赫斯等西方现代主义大师们提供了一个更为熟悉的腔调和经验。其后山头林立的文学流派,不过是在文化日益多元背景下的话语权的纷争。无论描摹现实还是反映当下苦难,无论是想努力跟上科技与世相的飞速奔跑,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隔靴搔痒。如果说小说是一种足以改良社会的革命,那么,这种革命的力量充其量只短暂地闪现在清末民初与改革开放初期等极少数几个时代。而当下科技的发展已经让声光电影成为一种真正综合性的艺术,其受众之广泛与影响之巨大,是小说所无法比拟的。
  更可怕的是网络的飞速发展,论坛、微博与微信等使传统作家的存在再次陷入一次全民的祛魅狂欢中。纯文学期刊的没落与网络载体的兴盛,代表着信息通道的巨大变更与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小说几乎只有三种出路,要么成为影视剧本的源泉,要么成为网络读物的一种,要么偏执地行走于心灵的暗室”。
  在这种前提下,孟的转向无疑是明智的。他在2010年之后陆续发表的描写宫廷纷争的小说,那些把读者带入阴暗迷乱时代的努力让他瞬时获得了新的成功。在这些作品中,孟小心翼翼地安插着性与暴力、阴谋与偷情,有意无意地混淆着梦幻和真实、历史和小说家臆想之间的界限。其深厚的民俗考证功底与娴熟的文字技艺,使读者获得了易于接受又迥异流俗的阅读快感。   照我看来,孟在2010年前后的作品事实上是一致的。孟一以贯之地把读者的视线引向那些日常生活里人所不愿正视的角落。孟用他那陌生的形式和糜烂潮湿的创作题材刺激和召唤着人们久已麻痹的诗性。孟一直努力保持他那引导者的角色,尽量显得不露声色。但我说过,孟是个真诚的人。我深知孟并不像他所竭力表现得那样无动于衷,他在内心的征途上远不如在世俗中活得那么漂亮。事实上,孟对我抱怨过多次:“我甚至不知道是我在写小说,还是小说在损耗着我。”孟像个不知疲倦的征服者,占领了一个又一个岛屿,也同时在每个殖民地里浪掷着激情和生命。
  孟说:“文字的魔障正在消解着我的血肉,终有一天我会听到我的骨骼在风中空洞的回响。”
  孟显然在思索着些什么。
  现在的孟已经不太说话,但甚至在我们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时,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风暴。
  当然孟还在写,他还在为南北两大时尚杂志开辟的专栏供稿,他前些年里所收集的众多关于南宋旧事的材料足以使他维持着高产作家的头衔。看到我正在翻阅那本印刷精美的杂志上他的专栏时,孟朝我无声地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
  “孟,你太聪明了。但还不够聪明。”
  许多年后,我还在想:我是否了解,或者是否曾经了解过孟和郁呢?
  郁以他那单薄的身躯在尘世的苦海中寻觅一条纯粹之路,古典的温和的光曾经照耀过他。是的,他活过,爱过,幸福过,他和他那相依为命的妻子用默默的坚贞的爱情活过了那些世事纷乱的年代。但我知道郁那温情的笑容背后有我所未尝领略过的浩渺风景。此刻我还能回忆起的一件往事,就像一双肆虐的手撕开了温暖的厚幕。
  那天我们正坐在院子里聊天,几个戴红袖套的男人粗暴地闯进来。那是城市里每天都会发生的故事——一个破落小区很不恰当地坐落在崭新的规划蓝图上。郁耐心地与那个领头的汉子理论,告诉他,这条弄堂当初是民国政府所在地,附近这些破败的房屋至今依然有文物价值。郁提到几个历史上的名字,其中一部关于本地方志的重要著作正编撰于身后的小房子里。郁用他那温和的嗓音告诉不速之客们,作为政协委员的他已经向县里递交了提案,应该会有答复。我不知道那几个人是否听进去了,但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无疑带着一种蛮横的姿态。
  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郁的电话后赶过去。小院子的铁门上,鲜血淋漓。郁的那条瘦弱的小犬(我们叫它小扣),单薄的身体挂在门上。清晨的阳光像流水般照耀着它。这是它第二次被人间遗弃。
  郁说,你看,我连一只受伤的狗都保护不了。我说,这不是你的错。郁说,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郁说,事实在于这只狗就这样死了。就这样地被屠杀在我们面前。郁长叹一声道:我连一只受伤的狗都保护不了啊。
  许多年后我还想起郁的那声长叹。我想起有次,我问郁为什么不多写点东西,当时郁没有说什么。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许多年后,我还总想起郁说过的一句话:“所有的宗教几乎都是以悲怆的面目出现的。”
  ……过了这一夜
  世上再没有重要的声音
  树林抱着落叶说,知了,知了
  夏天有罪
  披头散发地活着
  路过的刺猬都是胆小的
  满身的刺
  都是虚张声势
  (《蝉鸣》,选自诗集《稻草人守望故乡》)
  那么,孟呢?
  我曾提到过孟的书房里有本关于青铜器纹饰的拓本,我之所以再次提起它,是因为近段时间来我的眼前总晃动着那些青铜饕餮狰狞无言的面目。“信仰只剩了形式,野怪的力消褪成再难活转的线条,大恐怖的狞厉的兽纹成了人们欣赏的对象,变成印刷精美的商品,”孟苦笑着说,“那么艺术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起孟的经历,想起孟这些年来偏执狂似的奔波和努力。我发现从来没有比现在更了解过孟的苦辛的生活,他这多年來身受的多方的煎熬。凡·高说过,所有的创作都是火中取栗。而孟所面临的,绝不仅仅是创作的火焰。孟毕竟是个生活在21世纪现实中的中国人啊。远古的青铜饕餮在暮色的余晖中模糊成黯淡而忧伤的图案,沉默地述说着几千年梦醒后的茫然与失落。

朋友


  我不忍见我的朋友孟在盛名和众口称赞的业绩之下日渐憔悴,但也无计可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郁,我的那位始终微笑着的朋友。他的文字仿佛无须以生命的消耗为代价,他的生活和写作仿佛有一个温厚博大的源泉。在他那狭小的院落里,岁月呈现的是一种和谐的况味。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促使着孟和郁的会面,我坚信他们的相会将是件相得益彰的事。在这样一个喧嚣的时代,这两个真诚的人在各自默默苦斗,这两个孤儿,他们长期的坚守应该有个也可以有个圆满的归宿。
  我开始跑动于他们之间,联系着他们的见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比他们自己更焦急地期待那一天的来临。他们用手机短暂地通过话,加了微信(郁几乎不用微信)。有一次,我和孟已经买好了高铁票,约好一场必然的聚会,却被一个临时活动的电话打乱了行程。这几年,孟总是东奔西走,像停不下来的陀螺。我们在杭州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总是这样,在一个小时高铁的距离之内,我们总相信可以随时碰面,却始终未能成行。就像身边的风景,总以为俯仰皆拾,却一再错过。这让我留下了深刻的遗憾。
  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像孟和郁这么两个人,是不可能见面的。上帝各自规定了他们的剧目,他们的会面只能出现在精心设置的秩序之外,而这是不被允许的。孟和郁只能如同前定般地无可挽回地走向他们各自的结局。意识到这一点使我在多年之后的梦醒时分依旧感到黯然神伤。

补充


  让我再向你们补充一些关于郁的生平吧。我想,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恐怕再不会有人向你们提起。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郁是个三岁死了父亲、七岁死了母亲的孤儿。在与他那唯一的亲人、他那在生活中早已心力交瘁的老姑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郁度过了因他那远在异国的祖父而忍辱负重的少年时期。后来郁来到农村。他因额头上无形的烙印而饱受屈辱,他也曾疯狂地近乎自虐般地抢重活累活干。当他第一次因以后注定要困扰他大半生的心脏疾病而昏倒在公社田头时,才刚满十七岁。等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张春天般关切的面容。一个有着同样原罪般背景的女孩走进了他的世界。此后是许多个深夜的相伴苦读,许多个日子里的默默相对。后来他们一起考上了国内某知名高等学府。而此时,郁的姑母在饱经世间沧桑之后终于告别了尘世。她甚至没有等到郁跨进学校大门的那天。从那时起,郁提前结束了他的青年时代,开始固执地追寻起那些折磨了他前半生的黑洞。在无数个失眠之夜后,郁终于在许多古典大师们温润的目光中找到了罪愆和救赎的原义,找到了他后半生赖以存活的不竭的维系和抚慰。当他那海外祖父举着美元的绿旗在大洋彼岸召唤他时,他却和那位后来成为他亲爱妻子的姑娘一起回到了故乡小镇,从此开始了余生的教学生涯。在此期间,郁创作并出版了收录着他的五十一首童话诗的集子,书的名字叫《稻草人守望故乡》。   2018年12月的冬天,郁因旧疾复发而过世。不久以后,他的那位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也追随他而去。他们至死也没有分开。
  (注:郁本名中华,浙江衢州人,中学特级语文教师,享年六十一岁。他的妻子李淑萍,上海人,同校数学教师。生平不可考。)
  作为他们生前好友,是我守候在他们临终的床前,是我先后送走了他们,让他们终于在天国里团聚。这在他们是一种古典的归宿和永恒的安宁,在我,则是一种多么慰藉的悲伤啊!

最后的回忆


  关于后来孟的出走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事实上我一直预感着那一天的来临。孟是这么一个真诚的人,他除了出走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2019年9月,孟关闭了手机。他的微博和微信最后一条信息都是关于一次某高校的文学讲座预告。直到此刻,这场事先张扬的讲座因主讲人的不辞而別而闹得沸沸扬扬。
  我联系了孟的夫人(我一直称呼她为陈总)。电话中,陈总用一种平静得像产品经理处理软件bug的口气说:
  “他是自由的,作家嘛。”
  我微信里还留有孟最后发给我的小说初稿《四十岁出门远行》。小说结尾是这样的:
  ……想走路,就这么往前走,像十三岁那年一样。但不会有一辆卡车在后面追我是吗?还好我戴着耳机,我会听着《波希米亚狂想曲》,一路走下去。走路,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再见了,你,和你的声音。再见了,我要走了。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这歌真好听。真好听啊。
  我最后一次看到孟,是在郁将他的遗作《最后的童谣》交给我的几天之后。
  那天夜里极冷,我、郁的妻子和几个学生默默地坐在闹桥殡仪馆洁净朴素的灵堂里,看郁正在照片里微笑。这时,进来了孟。
  是的,孟来了,孟和郁在几次擦肩而过之后,终于相遇了。
  那天夜里,我将《最后的童谣》递给了孟。那是郁过世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在绢花和烛火之间。往事如风掠过我已经消尽了悲伤的脑际。那夜静谧如斯,我看见美丽的绢花温柔地舒展,烛火温暖,散着淡淡的光辉。我看见有几个花圈上稚拙的字迹,那是郁的学生们送来的。郁像个孤儿般地活着,死后却有这么多人真诚地怀念着他,惦记着他。我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郁的妻子已经停止了啜泣,她的神色变得分外宁静。孟正在读着郁的文字。他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见他的双眼闪着晶莹的光泽。
  他哭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消逝,先人们预言的末日多次濒临又转瞬即逝,周围的人与事仍在日复一日地沸腾着。然而孟和郁在我的心中也许会是永恒的。只是,他们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孟于我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个模糊在暮色中的曾经狞厉过狂舞过呐喊过而终归于沉寂的黯淡而忧伤的青铜饕餮吗?郁呢?是小院里如水的风和竹叶的古典的喧响吗?是一摊难以释怀的伤弱小兽的哀恸的血泊吗?是一句谶语——“所有的宗教都以一种悲怆的面目出现”吗?
  1997年,孟说,关键是要成功,关键是人家用其他方式在生活中得到的一切,你用你的笔照样可以得到。
  1999年,孟说,读者和评论界都需要新的刺激。
  2002年后,孟说:我甚至不知道是我在写小说,还是小说在损耗着我。孟说,终有一天我会听到我的骨骼在风中空洞的回响。孟说,恐怖的狞厉的兽纹成了人们欣赏的对象,成了印刷精美的商品,孟说,艺术又意味着什么呢?
  2018年的冬天,孟什么也没有说。孟静静地坐在那里读着郁的遗作《最后的童谣》。孟的双眼闪着晶莹的光泽。而此时,郁正在灵堂上微笑着。在冷寂的冬夜里郁的微笑温润和煦,仿佛在述说着对这个多苦乐的尘世的永恒的谅解。

在路上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孟和郁。这就是那些岁月里我们难以磨灭的记忆中的点点滴滴。现在,郁已经离开了他人间的国,而孟正行走在我所不知道的异乡。现在,我,一个无助的中年人,怀着亡友的遗著,奔走在出版社的大门。我走过几个城市和村镇,走进人群,向他们讲述关于孟和郁的故事,努力出版一本安静的小书。这些手稿现在还在我的怀中,这些郁的妻子最后打印给我的文字,封面上是郁的手泽:“最后的童谣”。我看见雪白的纸张洁净舒坦,几个纯蓝的钢笔字清晰、整齐、柔韧,一如我那亡友郁的温情的笑容。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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