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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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李游
  文:[美] 斯黛西·里希特(Stacey Richter)
  在我和妹妹十二岁的时候,父母亲帮我们去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报名参加孪生研究的计划,自那时起,我成为人类研究的实验品已有二十年了。每四年一次,我俩就和加州几百对和我们一样的双胞胎一起,到福莱斯诺那气氛压抑的连锁旅馆见面,接受测试、接受指指戳戳。“你们与众不同!!!”这类聚会每次都是这么开场。天哪,我与众不同,不是因为我做过什么,当然不是。我与众不同,是因为我的遗传基因和另一个人一样,而这个人,自从上一次加州孪生研究年会直到现在,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她了。
  我是否应该列举我对这项活动的诸多厌恶?首先,我厌恶这家旅馆。具体说来,我尤其不能忍受它的中庭;它给我一种糟糕的八十年代的感觉——小酒吧、两端的留有绒穗的吸汗带、火烈鸟霓虹灯。这些都令我想起那个可怕的年代(在第一届和第二届年会之间),那时萨曼莎和我还只有十岁出头,我们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是不同的。当然,从遗传学的角度看,我们是一样的;甚至我们共用过一个胎盘;可是在骨子里,我们的思想、灵魂和内心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是慢慢彰显出来的;尽管萨曼莎还没有开口,我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在她还没有和他们认识之前,我就知道她会喜欢哪种男孩。晚上,我们会在同一个时刻爬起来小便,此外,我们还有许多离奇的相同之处。其次,我厌恶旅馆的房间,从大大的半透明玻璃窗可以隐约看见游泳池。玻璃被太阳熏热,然后在晚上冷却的时候格格作响。我厌恶旅馆的酒吧,它躲在电扶梯下黑暗的角落里,发出呛人的烟味,尽管加州的酒吧已经全面禁烟。这是第三。第四,我讨厌福莱斯诺,悲凄而又支离破碎的小城,四周被无垠的庄稼地包围,像蔬菜海洋里的一个孤岛。我厌恶孪生研究员们,虽然大多数人愉快而善良,却都流露着学究式的傻气——落伍于时尚至少十年——而且他们都没有隐秘的另一半,这点我可以肯定。但是,让我最讨厌的是,我们开过几次,是六次吗?没错,我讨厌见到我的双胞胎妹妹萨曼莎,我讨厌每隔四年见她一次。
  “那就别去。”这是我的新婚丈夫伊凡的建议,“如果你那么不想见你妹妹,就别折磨自己了。待在家里好了。”
  “倒是个好主意,”我承认,尽管我已经买好了两张机票,并在那家可怕的旅馆预定了套房。“那钱怎么办呢?”
  “去他的钱,”伊凡道。他大我十五岁,靠在一幢办公大楼里当律师打和《契约法》有关的官司而殷实富裕起来。每天早晨,他把已经秃了的脑袋剃得更光秃。我觉得他英俊,一种阴险的英俊。他自然不是世上最仁慈的人。但他对我很好。像伊凡那样的男人有诸多优点,他可以让我觉得安全,即便在他开快车的时候。
  “那么谁去管科学呢?”
  “去他妈的科学。”伊凡坐在床沿上穿鞋子。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一个成功男人,也许还带着一丝冷酷。我尽量不朝这方面多想,却时常被提醒。匿名的恐吓信;飞入窗户的石块。他还有一个儿子,叫杰森,和他前妻所生的,每月里有一个周末和我们一起过。他呀,我简直认为是十足的讨厌鬼。但也许这跟伊凡没有什么关系。十三岁从来就不是个好年龄。
  “我已经买好了两张机票,”我坦白道。
  “好吧,既然你很想去,”伊凡说着,穿上了外套,然后走过来搂住我,“我们一起去。”我跟他一起下楼。在前厅里他拎起皮箱,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我穿着浴袍站在门口,像个五十年代的家庭主妇一样,和他挥手道别。“给拉娜打电话,”他回头喊道,“把细节告诉她。”
  我最喜欢这个时刻,伊凡刚离家去上班的这段功夫。我喜欢这幢大房子的硬木地板在阳光下呈现出蜜糖色。我喜欢客厅里那张八千块买来的沙发,厚实的坐垫和丝绒的装饰。我喜欢门厅内牧豆木的桌子,我们用它堆放信件。我喜欢这一切全是我的,并知道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毁坏我们的生活,我们安全、舒适、愉快的生活。
  这天晚些时候,我给伊凡的秘书拉娜打了电话,告诉她福莱斯诺之行。拉娜负责伊凡的行程安排,公司事务和普通社交都管,在我们认识之前就开始管了。
  “这周末他得和杰森一起过,”她说道。
  “糟糕。”
  “那你自己去吧。”
  “我不想自己去,”我说。接着,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会这么说,“我想让他见见我妹妹。就不能让杰森换个周末吗?”
  “杰森不能换周末。”
  “你肯定吗?”
  “亲爱的,”拉娜放低了声音,“你真该看一看离婚协议。简直像本电话簿。”
  “哦,”我说。我可以想象。我倒是见识过我的婚前文件。“那我们怎么办呢?”
  “把你的航班号给我,”拉娜答道,“我给杰森也订张机票。”
  
  你们与众不同!!!
  
  加州孪生研究计划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已经积累了重要的信息,使科学、社会科学和医学等领域充分得益。我们收集的一些资料已经成功地应用于以下学科:
  * 遗传学
  * 癌症
  * 衰老和老年病学
  * 精神健康
  * 变化的美国家庭
  我们很高兴看到你们坚持参与加州的孪生研究,期望能在下一次的年会上再见到您。
  
  下周末是异卵双胞胎、二卵双胞胎,比较参照组。这个周末是同卵孪生,单受精卵的双胞胎,怪胎。旅馆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三十多岁的、相像或干脆一摸一样的一对又一对。有时候,面貌相同身材不同——一个比另一个胖些,或其中一个练过肌肉。经常是相同的面孔不同的发型、不同的头发长度、不同的脸部毛发、反正就是毛发不同。有一对双胞胎中的一个是猫王的模仿者——不用多描述了吧?还有些外貌完全相同的双胞胎。看到他们在大堂里到处乱转,成双成对地聊天,互相拥抱问候,感觉怪怪的。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不习惯看见成年的双胞胎。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巨大。双胞胎给人的感觉往往是你遇见的小孩或婴儿,穿着相同服装的小女孩,戴着一样帽子的可爱的顽童;成年的双胞胎是怪异的,即使对我,也是这样。然而,这就是我们。有些甚至动作都相似,要么喜欢用同样的手势。我们的大脑是相同的线路图。这是遗传学玩弄的把戏,拙劣的把戏。
  我走向丑陋中庭尽头的签到台,领取了我的名签。上面写着“MZ:阿曼达173号”。那就是我,单受精卵的阿曼达。
  “MZ萨曼莎173号拿了名签没有?”
  职员告诉我她还没拿。当然,萨曼莎会不会继续在这些周末出现,还永远是个未知数,但她以往一直都来。她基本上是需要那份钱的。
  杰森和伊凡在大堂的沙发上,互不理睬。“这地方真糟糕,”杰森说道。确实,旅馆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尽管在上次来过以后,他们已经把外墙刷成了粉红色。
  “也许你会喜欢游泳池!”我明快地笑着说。
  杰森也笑着说:“真的喔,妈咪,也许我会喜欢!”
  “别叫她妈咪,”伊凡道。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高兴我叫她妈咪呢。”
  “够了,别闹。”
  伊凡穿着西装。伊凡总是穿着西装。杰森则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裤,像把他的豆芽身材都吞噬了似的——光剩膝盖和手肘了。他把他的随身东西都装在一个纸袋里,纸袋上印着一家健康食品商店的名字。这些令人沮丧的细节让我看到他母亲的一幅缩影,一个逆来顺受、心神恍惚、略显肥胖的女人,在伊凡认识我不久后,她就被他给甩了。杰森还带了块滑板,CD随身听响得只要电梯门一关上我就能听见。如果没有听错,里面有个女人的嗓音在他耳边叫嚣“去他妈的痛苦”。
  “那些傻蛋农场是干嘛的?”由于在听随身听,杰森大声喊道。
  伊凡把耳机从他头上摘掉。“你吃的东西就是那儿生产的,”他告诉他道,“你以为是哪儿?”
  杰森很像他爸,但没那么多棱角,头发蓬乱,一方面因为他的年龄,另一方面也因为他还有头发——油腻腻地垂到眼睛里。我搞不懂他怎么能够同时保持既抑郁又兴奋——这是荷尔蒙和粉刺霜搞的把戏吧。电梯里,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的胸部看。电梯门打开时,我松了口气。我们一起走过走廊。拉娜把我们的套房改成相邻的两间房。伊凡把杰森赶进他的那间房,然后把门关上。我们的房间是有趣的蓝色调。蓝床单,蓝地毯。
  “在福莱斯诺度个浪漫周末,”伊凡道,把我拉向他,“就我们仨。”
  我们结婚才六个月,所以他还经常这样,搂着我,诸如此类。我当然喜欢这样;我特别喜欢他的须后水。然而此时,我觉得不能完全享用伊凡的亲热,因为我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我想向萨曼莎炫耀伊凡。我的天。瞧我多正常?瞧我多友善、多富有、多理智,多正常?
  连门都没敲,杰森就冲进来蹦到我们的床上。他穿着游泳裤,瘦削的脊背上长满了粉刺。他猫儿似的翻了个身。“你妹妹跟你长得像吗?”
  “挺像的。她的发型会不一样。”我自然没告诉他我们的胸脯也不一样。我的大些,我做过手术。
  “嘿,爸,你觉得这奇怪吗?”
  “不。”
  “我觉得奇怪。”
  伊凡带点不耐烦的口气说:“好,杰森,那你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嗯,你已经娶了她。也许你会喜欢她妹妹。也许你也想捏她的屁股,就像你老捏阿曼达的屁股。”
  “够了!”伊凡嚷道,“出去。到游泳池去。”他把杰森赶到门外,摔上了两间房之间的门。
  他只是想要你注意他,我对自己说道,但没有对伊凡说。我还没打算为杰森说情。
  伊凡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些文件在椅子里坐定。他此行可不完全是来享受的——那样就不像伊凡了。他在福莱斯诺有些业务,和某位客户谈生意,谈一栋大楼或一大堆钱什么的。伊凡不愿跟我解释他公司的事务。我觉得这有点浪漫,好像他是在为黑帮工作似的。在他浏览文件的时候,我又给签到台打了个电话。不,单受精卵的萨曼莎173号还没登记。目前还没有。
  我和我妹妹以前相处得挺好。这种事情孪生研究员们是不会过问的,他们会问好多别的事——他们还给我们验血,检测脑电波,等等。他们就是不问是否一起看早晨的卡通片,是否对同一段落一起大笑,或者在房后的橡树林狂奔,或者我们俩自己琢磨出来的水上芭蕾的同步动作。他们不会问及如何从相同的影像中醒来的感受,互相明白刚才一起做了海洋吞噬海岸线的梦。他们更不会问及我们的亲密,那种无以伦比的、敛魂摄魄的亲密。还有失去那份亲密的感受。
  
  
  我不能平静,就下楼跟大堂里的其他双胞胎们一起瞎转悠。哪里都看不到萨曼莎。猫王和他的非猫王兄弟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相册。我胃里不舒服,就到酒吧里去要杯牛奶喝。
  酒保胖胖的,还蛮漂亮,一个吃得太多的农家姑娘,穿着化纤马甲。她的回答是:“什么?”
  “牛奶。”
  “什么?”
  “牛奶。”
  我们来回了大约四次,然后我补充说:“就是从母牛身上挤出来的。”研究员们也从来不问这个问题:人们听得懂你说话吗?酒保让我去咖啡馆试试。我没去咖啡馆,步出旅馆,走到洞穴状的入口——人行道像丝带一样,匍匐在巨大的水泥天棚底下。萨曼莎就在那儿,坐在一辆停着的英帕拉车里,一辆四四方方的六十年代车。她抽着烟,嚼着口香糖,她的头发挑染成金黄色,缠成一股一股的,好像开了一整天车。我想她在等我。她挪过身子打开客座那边的车门。
  “上来啊。”
  我上了车,她发动了车。就这样——只要离开人行道,坐进车子,又是我们两个人世界了。
  “你知道我不明白什么?”
  没有问候,没有叙旧。总是这样。
  “我不明白为啥没有一个让人宠爱狗儿的公园。”她摇下车窗把胳膊伸出去。“那样大家就不用全职地养狗了。我们就付了钱进去,里面尽是毛茸茸的金毛猎犬、达克斯德国种小狗,或随便什么。”
  “总得有人收拾粪便,”我说。
  “反正不是我,我付过钱了。”
  我想了一想,“这其实还真是个好主意。还可以来个猫区。”
  萨曼莎丢给我一包烟。我拿了一支含在嘴里,但没有点燃。真是轻松,可以跟着萨曼莎一起胡思乱想,让我成为一半的她,而她成为一半的我。其他的一切开始显得朦胧。我半心半意地想着伊凡坐在房里浏览文件。我还半心半意地想着孪生研究员们,刨着铅笔,等待着今天上午问我们一些问题。问题:你说话的时候人们明白你的意思吗?回答:只有我妹妹。
  “仔细瞧瞧这儿,上面的左边,”她说,“头发精子。”
  路边一排商店中的一家理发店,名叫“理发和电烫(注:原文为Hair & Perm。)”;而中间表示“和”的符号和“perm”太接近了。
  “真好笑。”
  “你总是说‘真好笑’而不笑。”
  “我知道,你老这么说我。”
  我靠着车门看着萨曼莎。她的头发比我的更金黄,新染的,当然也更加乱糟糟;穿着牛仔裤和无袖上衣,而不像我穿着雅致的麻质套装。但我们的腿同样修长,头发同样浓密,皮肤同样金黄,一晒就能变成均匀的棕色。我们都挺漂亮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尽管萨曼莎有好几年都似乎在拼命地想变丑。她眼睛盯着前方的路。我看了她的手臂,挺有肌肉感。不坏,跟上次一样,带着些瘀痕。
  “你怎么看?既然郊区建设没有审美计划,不像豪斯曼的巴黎、维也纳或别的城市,那这份平淡是否可以算是禅?”萨曼莎把口香糖吐到窗外,“你是否认为这个缺乏人类设计的郊区,是否就是上帝计划的表现呢?”
  “呃,好多郊区是有计划的。还有宏伟计划的社区,比如巴西利亚,还有桑贝尔特的退休小镇。”
  “我愿意做伟大计划社区里的一个奴隶。”
  “也许对你挺好的。”
  “我可以穿出我的皮内衣。”
  萨曼莎已经把我们带出了毫无生气的福莱斯诺市区,进入了其繁荣的延伸区域。这里的郊区跟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郊区一样——同样的商店,同样的连锁餐厅供应着同样的食品。我们不是唯一的克隆。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萨曼莎声音有些颤抖,“我希望生活在一个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感觉的世界。”
  “真的?那很奇怪呀。没有感觉的世界会是怎么样?”
  “不是没有感觉的世界,”萨曼莎解释道,“是大家都不知道他们自己的感觉。没有反省。没有自我反省。”
  “没有不快的感觉?”
  “没有愧疚,”萨曼莎说,“人们就只管做自己的事,然后自己觉得满足。”
  我想到了伊凡,经过一天无情诉的讼仍然表情平静。“你知不知道有这么一些人,你只要认识他们五分钟,就明白他们这辈子从没有愧疚过?”
  “男孩!”她说道。
  “对,男孩是其中一种。还有成年男人,他们挺高兴做个混蛋的。”
  “而我们也都是,‘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一切都不完美。我抱歉我不是他妈的秀兰·邓波尔,不能用我的小脸蛋儿让大家都高兴。’”萨曼莎现在很激动,一只手开着车,一只手抽着烟。
  “可悲。”
  “我希望我有根鸡巴。我听说经前综合症害死了西尔维娅·普拉丝。”
  “你得承认,是西尔维娅·普拉丝自己害死了自己。”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用承认。”萨曼莎冲我一笑,笑得很夸张。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们正在进入萨曼莎的时刻。萨曼莎喜欢戏剧性,大的,小的,什么都行。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她什么事总是求我先做,但一旦到了特别时刻,她会抓着我向前飞奔,急不可待地要做些大胆、愚蠢或奇怪的事。现在我们到了一个郊区的街道,在一排铺着瓦顶、完全相同的房子跟前停下,那些房子都是墨西哥餐厅式的建筑。我注意到萨曼莎手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
  
  寻找:哈巴狗
  
  还有一个地址。
  “跟我一起去吗?”
  “好吧。”
  萨曼莎领着我朝房子前门走去。她按了门铃,一位中年妇女穿着一件现代版本的围裙来应了门:一件汗衫。萨曼莎笑着开始说话。连我听着都觉得她很诚恳。这一向是她的长项——说服人。她可以通过谈话在任何境况中出入自如。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既无固定住所又无稳定工作,却还好好活着,不过我无法确认萨曼莎这些日子是否过得好。
  “我们大约四天前把他弄丢了,”萨曼莎说着,面不改色地正视对着那女人的眼睛,“我们家来了客人,他们把大门打开他就跑了。”
  “我们是五天前找到这条狗的。”那女人说。她长着一张平常的中西部面孔,没有化妆;训练有素的表情,没有开玩笑的余地。
  “星期一?”
  “对。”
  “我们就是那天把小弟给丢了。”
  那女人似乎不相信萨曼莎,但很快她就松开交叉的手臂,似笑非笑——她宁可相信她。她宁可被欺骗。“我们认为这是条母狗。”
  “是啊,”萨曼莎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天衣无缝,“我知道,很容易搞混的。刚开始我姐姐总说她看着像个男的,最后我们干脆把她叫做‘小弟’了。”萨曼莎笑道,“大家都搞混了。”
  那女人该怎么回答?这解释太荒唐了,我觉得她应该摔上门把我们赶走才对。可萨曼莎有种我没有的东西,那种研究员们无法定性的东西——魅力。这让我很恼火。
  那女人回到屋里,回来时带着一只哈巴狗,系着红色狗绳,呜呜地叫着。
  “就是它!”萨曼莎嚷道。那条狗跑了过来舔她的手。
  她谢了那女人,领着狗走下过道。它一摇一摆地走向汽车,蹿到前座上,像个老手一样。我得把它推向一边才能坐下。这条狗开心地东张西望,青蛙似的眼睛鼓鼓的,皮肤松散地挂在小小的身体上。它开始喘气。
  “瞧呀,”她说,“这样的狗要卖一千美元呢。”
  “那真是你的狗吗?”
  萨曼莎看着我说:“真好笑。”
  “不,说真的。”
  “这是你的狗,”她说,“我为你搞的。”
  “我不要。”
  “干吗不要?”
  “我就是不要。”
  “好吧好吧。就算是我的吧。”然后她把脸埋在手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管萨曼莎有什么样的病症:两极性错乱、边缘性格错乱、精神分裂、抑郁或躁狂,我都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得同样的病。只不过她好像并没有这些症状。还不算是,或者并不典型,这是某个研究员说的,他叫凯文,一个留着胡子的社会学教授,他是我在前两次的研究会上,在旅馆的酒吧里逮到的。一次普通的一夜情竟可以带来意外的结果。他从此成为我内心的男人,稳定的信息来源。当然是关于我,但更多是关于萨曼莎。
  “萨曼莎只是有些反复无常,”凯文解释道,那是在上一次研究年会。我那时还没结婚而他已经结了;他向我表明我们的“罗曼史”结束了。那让我笑了。“这不一定是种病。”
  “可为什么她那么反复无常而我不是呢?”
  “你看,”他抚着他的小胡子说道,“有趣的是,我们研究发现,没有一起长大的单卵双胞胎——就是在生长环境不同的情况下——仍然有百分之五十的性格特征是相同的。”
  “那好。”我对凯文的教授式口吻总是缺乏耐心——就算他是研究员我是研究对象,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是天才我是笨蛋。“那相同环境长大的双胞胎就该有更多的共同点了。”
  “这才是发人深省的地方。一起长大的双胞胎也同样有百分之五十的相同性格特征。”他抬起眉毛,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好吧教授。这说明什么呢?”
  “大多数双胞胎肯定不愿听到这个,但我们认为那百分之五十不同的特征正是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哦我明白了,那百分之五十是我们主动变得跟另一个不一样。”
  “正是。在某种程度上,是主动的。”
  “拿我们来举例。我是我们俩之中好的一个。萨曼莎是坏的一个。”
  “我个人认为,不能把萨曼莎称作坏的一个。她屈服于物质。你也许也一样。她更有创造力一些。”
  我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一个寒战。我一辈子都在听别人说她多有创造力。
  “好吧。那我就是无聊的那一个,而她多才多艺。”
  “基本上吧。”
  我还记得我苦苦思索的时候,凯文抓了一把酒吧里的花生咀嚼着,一边东张西望。他个子不高,手很窄,长着一张娃娃脸。他留胡子正是为了克服这一点,但还是未能改变他研究生式的稚气。酒保甚至还查看了他的身份证。
  “如果我们是一个人会怎样?我们基因上还是一样,但就是没有另一个,不需要去考虑另一个。那这个人会怎么样?”
  “别的人就是这样的,”凯文说,“可你是双胞胎啊。”
  “是啊,”我说,“我与众不同。”
  萨曼莎和我开回旅馆时没有说话,她自己哭了一会儿。她在水泥天棚下开车绕了一圈,然后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红红的,盯着仪表板。
  “你进来吗?”
  “也许过一会儿。”她把手放在哈巴狗头上。它的塌鼻子里一直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缓过劲儿来。我不知道她的整个生活能不能缓过劲儿来。
  “现在不是养宠物的好时候,”我告诉她。
  “不,没问题。”萨曼莎摆了一下手,说道。
  “来我房间找我。我希望你认识我丈夫。”
  “你结婚了?我的天。为什么?”
  “爱情。”我说着,可怎么听上去就是觉得不对劲。
  萨曼莎一直在抚弄哈巴狗。她身上有些地方似乎只有十岁,这让我真想掐她一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她迭戈吗?”
  “说呀。”
  “是因为她昆虫似的眼睛、因为她胖、而且是个共产主义者,就像迭戈·里维拉。”
  “你怎么知道她是共产主义者?”
  “这条红色狗绳。还因为她是自由的。”
  这晚我躺在床上,伊凡的手臂搂着我,我倾听着旅馆的窗户格格作响。我不知道萨曼莎怎么了。她没有来。
  如果以下陈述对你正确或大致正确,请将T字圈描黑。如果陈述不正确或大体不正确,请将F字圈描黑。如果该陈述对你不适用,请不作记号。
  1, 我喜欢男性化的女人。
  2, 如果我可以不花钱进入电影院又肯定不会被抓住,我大概会这样做。
  3, 我的脑袋顶部有时候很柔软。
  4, 如果我是记者,我很愿意报道剧院新闻。
  5, 不拖车的马应该被打或被踢,
  6, 我很自然地会注意到肠子蠕动的颜色。
  7, 我的性器官有问题。
  每年,他们都给我们同样荒唐又古老的心理学测试题,明尼苏达多项个性题库。而每年,我都在试着挑萨曼莎不会挑的答案。我们反正只应该有百分之五十的共同个性特征。然而每一年,根据凯文的消息,萨曼莎和我都选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答案。
  我被第四道题难住了:“如果我是记者,我很愿意报道剧院新闻。”对我来说,答案是F,我讨厌剧院。节奏太慢。萨曼莎则总是喜欢话剧,甚至在高中时还参加过一两出戏,当然她更多时间在和些更迷糊的朋友们抽大麻。但这个问题有点蹊跷——让人感觉这是在暗地里试探同性恋倾向——这让我觉得萨曼莎出于捣乱心理会选择F,尽管她的真实选择可能是T。是了,一定是这样。我认定萨曼莎会选F;那我就选T。
  我的手已经悬在标着T的圈上了。且慢!既然我们总选相同的答案,我明白这次我应该把自己的思维过程反一反才对,于是在最后时刻,我换到了F。
  就选F了。
  我选每个答案的时候都经过如此繁复的思考,最后总要换一个答案。
  之后,我在旅馆内里一条铺着地毯的长走廊里遇见了凯文。
  “百分之九十七!”他说着,高高举起手掌。“跟上次一样!”
  “他妈的。”
  凯文抓住我的手朝我逼近。他一直把我逼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部出售汽水的机器。凯文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细长的手指像鱿鱼触须似的抓着我的手。
  “你们两个真有意思。”
  我已经习惯了凯文对我的抽象化的喜欢,所以对这种冲动的、非学术化的举止我感到很诧异——而且这种诧异此时此刻愈加放大了,因为我发现他有一丛我从未注意过的长歪了的眉毛。我不知道它们的萌生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还是他不再修剪的结果?凯文紧箍着我的时候,我对此做了一番思索。显然,凯文现在是在对我玩什么把戏。
  他更加逼近,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有关你妹妹的情况。”
  “说呀。”
  “我不能。”
  “为什么?”
  “我签过保密协议。”
  我笑了。“你以前可没理睬过这些协议。”我把手抽出来。
  “是啊,”他把手臂交叉在胸前,“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
  “你为什么要这副样子?”
  “哪副样子?”
  “似乎你想和我做爱。”
  血涌上了凯文的面颊。“我可没这么说。”
  “你是没有说。”
  “不是的,”他用袖子擦着脸,“就是我妻子她,”他叹了口气,“我们的关系目前很不稳定。”
  “我很遗憾。”
  “就是那件事,”凯文盯着地板看,“我爱她。真的。就是她不愿意进行某些性行为……”
  “好了,打住。”
  “我真的很想一吐为快。”
  “我不想听。”
  “阿曼达,”凯文向我伸出一只手:触须样的手指,恳求而又胁迫地。
  “干嘛?”我正要绕过桌子朝门口过去。
  他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你真漂亮,”他说,带着仇恨的口气。
  我溜过他身边,进入走廊。
  午餐休息时,伊凡在游泳池边休息。他样子很放松,有些晒黑,四肢摊开躺着,边上放了一份《商业周刊》。他有许多胸毛——男性优越的象征。尽管也有不少人在用游泳池,他旁边的躺椅倒都空着。我觉得这是因为他给人望而生畏的印象;他所到之处都会这样,像带着个力场。然而这种印象也有消失的时候。比如当他弹钢琴时。
  “杰森在哪儿?”他说。
  “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带他去逛商店了。”
  “我没带他去逛商店。你怎会以为我带杰森去逛商店?”
  “因为你告诉我的呀,”伊凡答道。
  “几时?”
  “就刚才。”
  “我没说过。”
  “你说了。”
  糟了。我想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伊凡一定不会相信。再说,萨曼莎也已经好久没这么做过了,她上次这么做是对我的高中男友,布莱恩,他踢橄榄球,还刚买了辆嫩蓝色的敞篷轿车。
  “那不是我,是我妹妹。”
  “哦,”伊凡温和地说,好像我刚告诉他泳池里飘着件有趣的东西。
  “你认不出我吗?”
  “我当然认得出你。”
  我很生气——我想我还从来没对伊凡这么生气过。“她甚至都不像我。她的头发挑染过了,她抽烟,她比我瘦,她的一切都……显得筋疲力尽。伊凡!看着我。”
  他看着我,平静而又耐心地,这就是我嫁的男人。沉稳。这男人可以对任何人发脾气,惟独不对我。
  “这是我,我不是她。瞧瞧我。我胸脯比她的大。”
  “你的胸脯?”
  “去问杰森嘛,他知道。”
  “阿曼达,你想怎么样?要是你们这些娘儿们爱玩这种把戏——双胞胎游戏,”他对我眯起眼睛,躲避太阳光,“任何陪审团都会认为我是无辜的。”
  “我可没玩什么把戏。”
  “你说你带他去逛商店了。”他闭上眼睛,把他那光光的、铜光闪闪的脑袋摆到卷起的毛巾上。“反正有人把他给带走了。谢天谢地。”
  “不是我。”
  “知道。”
  “她不是我。”
  “她当然不是。”
  当然。谁都认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为什么希望伊凡会不同呢?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只能忍受四年一次的见面。谁愿意看到自己被一个基因替身所吞没?我总认为自己是弱势的一个。唯一受益的人们大概就是研究员了。他们可以知道我们是否一起口吃,一起得胰腺癌;他们可以知道我们是否都嫁了黝黑的水管工,或者都喜欢打乒乓球。他们都好像很肯定双胞胎蕴藏着身份的秘密:那应该决定于我们细胞内DNA序列的交织和缠绕,而我们能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凯文和他的朋友们正在研究怎样让我们每个成为我们——但不是本来的我们,不是双胞胎。我们是怪物。他们想要知道我们对正常人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正常人会离婚、生病、讨厌甘草、拒绝进行某种性行为?好像那些数据能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有各自的感受。
  我要了杯饮料,在一张躺椅里坐下。过了一会儿,萨曼莎出现了。她踏着杰森的滑板,那哈巴狗在她旁边吃力地跑着。可怜的迭戈。我不知道这个种的狗原来的功能是什么,但反正不是为了跑。杰森在后面小跑着过来。在他的刘海底下,他的脸看上去起变化了。
  “瞧我的汗衫!”他指指胸口,那里是烫上去的大写字母,拼写着指定司机。我明白了他脸上的变化:他在微笑。
  萨曼莎从踏板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这儿附近的旧货店真有劲。我们找到最棒的东西。”她从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一件绿色的保龄球衫。反面写着第七日复活教牙医队。
  “真好笑。”
  “要吗?只此一件。”
  “要。”我自己也为自己惊奇,因为通常萨曼莎才是穿旧货店衣服的那个呢。但我不能放过这件。“好像你已经见过我丈夫了。”
  “嗯。”
  “他把你当作我了。”
  “真的?”萨曼莎似乎很惊奇。
  “你告诉他了吗?”
  她像是尝了些酸东西一样:这是我们说谎的表情。“好像没有吧。”
  “这是个是或否的问题。”
  萨曼莎仰靠在躺椅上我的身边,玩弄着迭戈的尾巴。杰森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旁。他敬慕地望着她。他说:“嘿爸爸!”
  伊凡正在晒日光浴,快睡着了,咕哝了一声。
  “萨曼莎带我去一家餐馆吃生肉丸子!”
  “是亚美尼亚式的。”她解释道。
  “我们还让迭戈吃了几个呢。”
  “她喜欢的。”萨曼莎穿着比基尼泳装和牛仔裤。她棕色的肤色像枫叶糖浆一般,手臂和肩膀显出肌肉。我想她大概一直去健身。
  “你不该吃生肉。”伊凡眼睛仍然闭着。“会得霍乱的。”
  “萨曼莎吃了。”
  他抬起眼,“好啊,那如果她从悬崖上跳下去你也跟着啊?”
  杰森扬起脑袋。“也许。”
  “真妙。我要下水了。”伊凡从容地走开,步入池中,把他的杂志捧到腰上。
  他一走萨曼莎就转向我,她两手交叠在大腿上。“你丈夫很吓人的。他的须后水闻着像钱的味道。”
  “那是因为它确实很贵。”我厉声道。迭戈靠在我的腿上。我欠身去抚弄她。有什么东西正使我恼火。有什么事正使我非常恼火。
  “萨曼莎,你干嘛不能做我的继母?”杰森说,正说到了点子上。
  “她是你的继姨母,”我告诉他,“你可以叫她萨姆姨妈。”
  “别叫我萨姆,”她说,“她知道我讨厌才这么说的。”
  “你该抹点防晒霜,”我跟萨曼莎说,“你太黑了。”我感到我们坠落到一种感觉;我们的节奏——就好像孤独和孤独的对立面一起袭来。而且真的感到了坠落,兴奋也好,可怕也好,在于底下是什么。我想什么都拦不住这种坠落。我说:“凯文对我又爱又恨。”
  “凯文是谁?”
  “就是那个留列宁胡子的。”我抱起迭戈把她放到我腿上,她开始舔我的手。
  “对,那个眉毛很怪的。这种又爱又恨是你引起的,还是所有女人?”
  “什么又爱又恨?”杰森问道。
  我没理会他。“我想这是他妻子引起的。现在他对所有女人都这样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杰森在一旁看着我们。“这是你们双胞胎的秘密语言吗?”
  “不是!”我们一起说,异口同声。
  萨曼莎转向杰森。“爱恨交加就是一个男人非常喜欢一个女人,然后他就对她很坏。”
  不知什么原因,这让杰森脸红了。“我还以为三年级以后就不这样了呢。”
  “不,”萨曼莎说,“可惜不是。答应我你别这样。这样做傻逼透了。”
  “好吧。”杰森说。
  “要对你喜欢的女孩子好。尽管这有点令人害怕。”
  他点着头,真的听进去了。这让我感到萨曼莎也许正改变着他的人生道路。
  她拿起那张写着MZ萨曼莎173号的名牌,想别在比基尼的肩带上。“我没别的地方放它。”
  “这就是你不穿衬衣的后果。”
  “且慢,”萨曼莎笑着,“仔细瞧好了。”她把别针扎进手肘外侧的硬皮里。然后她扣上名签。她舒展手臂,那东西就吊在上面了。
  “哇呜!”杰森道。
  “好恶心。”我说。
  “好了,”她跟杰森说,一边戴上了太阳眼镜,“我在里面还有个约会。”
  他们收拾好东西就一起进了旅馆。我过一会儿才明白,她把迭戈丢给我了。萨曼莎从来就不擅长照顾什么东西。
  
  
  从没有人问过我关于加州孪生研究的意见,如果有谁问的话,我会说他们应该别再做那些让我们感到自己像群老鼠那样的事儿了。走廊里的彩色胶带特别令人抓狂,而且在某些测试结束后还给我们吃甜甜圈——干嘛不干脆喂我们几块奶酪?还有,所有测试中都有种隐藏的原则,就是给我们的信息越少越好。我走进一间房间,躺在有软垫的桌子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把冰冷的电极粘在我头上。当我问她这有什么用的时候,她说,“做测量。”我继续问什么样的测量,她说,“很重要的测量。”然后,她把我留在那间黑暗的房间里不管了,临走还指示我要放松。可我知道他们在干嘛:测试我的脑电波,看看是否和萨曼莎的一样。
  有好一会儿,我都在试着靠自己去想;与众有别地去想,然后,又觉得这样太像萨曼莎了,我就转一些平淡无奇的念头;然后想到我做个性测试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老路。我对于这些总是想不明白。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部分的我再怎么说都和她一样。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在遗传学上是一样的。也许想要成为唯一的愿望,也不过是我们另一个共同点,而此时在另一个房间,萨曼莎正躺着,头上也粘了很多电极,在努力转我不会去转的念头。最后,我放弃了成为独特的尝试,并在桌上睡着了。我几乎立刻开始做梦:海洋上涨,巨大的浪花遮蔽太阳,涨上海滩。然后,整个海岸线被吞没——房子、汽车、山崖、海滩伞——一切都被冲走了,只剩下一汪浩瀚的碧水:一切全无。一切全有。
  做完测试,我在走廊上找到坐在地毯上的萨曼莎。她颓丧地压着一条黄色胶带,哭泣着。
  我叹了口气说:“现在又怎么了?”
  “你结婚了。”她擦着脸上的鼻涕。一副漂亮的五官,摆在萨曼莎的脸上,显得尤其漂亮(我甚至让凯文也承认了这一点),更透明,更宽阔。我的则更冷漠一些,眉毛中间还有个结。
  “那又怎样?”
  “你就是……更正常一些。”
  “你这么说好像是件好事似的。”
  “是好。你是更好的一个,不对吗?”
  我笑了。“好吧,咱们这次好好说清楚吧。对错题:我头顶上有快软膜。”
  “对!”萨曼莎摸着自己,“就在这儿。我都快疯了?”
  我摸了自己的头,也惊奇地发现我同样有块软膜。我再说了一题:“对错题:我肯定愿意对骗子以牙还牙。”
  “对!你不愿意吗?”
  “愿意。你总是真实地回答这些题吗?”
  “当然。”萨曼莎抽了下鼻子,“你呢?”
  “我每题都试图找你不会挑的答案。”
  她对此笑了,“那你一定又换了。”
  “是啊。”我感到沮丧。萨曼莎当然了解我和我的作风。
  “你确实一直喜欢说谎。”她说。
  “你把狗丢给我了。”
  “有吗?”
  “我可不养狗。”
  “我知道。”
  我望着她,她的脸都哭红了。我已经记不得我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伊凡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都两眼泪汪汪的。而我不会。我是坚强的那一个。
  
  
  最后,凯文找到我并道了歉。他的眉毛看上去顺眼了一些,表情尴尬。太多工作了,他解释道,一边把手插在口袋里。太多太多的咖啡。然后,作为和解的表示,他告诉我他了解到的一些关于萨曼莎的事情:她怀孕了。而且,作为加州孪生研究的重要传统,没有人去知会她。
  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
  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我回到房间,杰森不肯安定下来。伊凡告诉他可以叫客房服务送一套带遥控的任天堂过来,但他像个小孩一样拼命在他的床上蹦跶,而伊凡不停地用威胁的口气叫着“杰森”。
  “你怎么看萨曼莎?”我倚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框上,“她太我行我素了,不是吗?”
  “她还好,”伊凡说。“杰森!”杰森越跳越高。他油腻腻的头发向上结成一缕一缕的。伊凡看了看表。“她不像你说的那么难相处。”
  “我……”杰森每跳一下说出一个字,“喜、欢、她、超、过……”他的脸已经通红,“你、们、俩。”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停下。”伊凡说。
  “你真该见见以前的她。她已经或多或少地改善了。她以前更,怎么说呢,更糟糕。她还吸过毒呢。”
  “我可没觉得她太糟糕。”伊凡说。
  杰森现在每跳一下就发出一声“哇”,好像一辆发动不起来的汽车。
  “不过你可以看出她跟我根本不一样,对吧。”
  伊凡笑了,“总有些共同点吧。”
  “我看得出来的。”杰森唱道。
  “对不起,我在问你爸呢。”
  “喂,我真的能。”
  “好吧,杰森。我在问你爸。”
  “杰森,立刻停止。”伊凡吼道。
  “他不会停的。”
  “杰森!”
  我回到我们的房间,打开电视机。末了,伊凡进来,关掉中间的那扇门,并上了锁。有一会儿,我还能听见杰森在床上蹦达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伊凡把我放倒到床上,开始脱我的衬衫。他躺在我身边解开我的胸罩。杰森安静下来,却敲起门来。开始是轻轻的,接着,越来越重,还用恐怖的声音大喊“爸爸”。我想十三岁确实还小。两三年前把他丢下还得雇个保姆。我想我该为他感到难过。但我主要还是觉得心烦。
  “老天爷。”伊凡说。
  他道了声抱歉,就钻到杰森的屋里去了。我做好接受另一轮大喊大叫的思想准备,却很久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然后我听到伊凡的声音,轻轻透过门传来。他没在喊,他在唱歌。
  
  
  我知道这些:生活是普通的。做梦、生病、开心、忧伤、爱我们的孩子——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些。每个人都心地善良,却又渴望黑暗。我们都有能力牺牲、背叛、狂野。每个人都曾在某天早晨醒来对自己说,我想要一切,一切,马上就要,马上,可我们已经长大了。这些都会过去,这些渴望,渴望让全世界都属于我们自己,渴望好好度过每一秒钟,渴望死而复生。我们在每一天的行为中迷失了自我。我们嫁给不能理解我们的富人,我们还为此沾沾自喜。否则——会怎样?我们可以像萨曼莎一样——让我们的感受像波浪一样冲击我们自己,一遍又一遍,几乎溺毙,却一直没有机会学会游泳,甚至都不会学乖从水里出来。我知道。那本来可能是我。
  我又问凯文那可不可能是我。
  “我不清楚你的意思,”他说着,在一堆纸、问卷和文件箱里坐下。他接下去的这一年都要研究这个周末得出的数据。
  “我是说我会不会像萨曼莎那样?我可能反复无常吗?我可能到处认领不属于我的狗、动不动就哭,可不可能去讨十三岁男孩的欢心,可不可能吃生肉——做这类事情?”
  “你看,”凯文说,“你确实像萨曼莎。如果有人能像她,那非你莫属。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是她。”
  “现在不是。可我曾经是。”
  
  
  星期天傍晚,在我们结束最后的测试以后,萨曼莎和迭戈还有我,又坐着她的英帕拉车出去兜风了。我们开到农田里,成片的蔬菜地在道路两旁展开,生菜、豌豆、番茄、棉花、甜瓜、大豆,在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庄稼长得那么美,但都已经喷洒过有毒农药了。我听说在地里工作的移民劳工都得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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