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这间顶层民居楼前，设想过与书籍设计纠缠大半生的吕敬人工作室里，书会是主角，但还是没料到，当书的数量庞大到无法预计之后，是怎样一番奇观：几乎所有的空间、角落，铺天盖地者被书占领，由他设计的书，他收藏的书，人家送给他的书、他私下做着玩儿的书、忘了来路的书……生活和工作仿佛都在书与书的间隙里安顿，作为爱书人，如此景象，恐怕就是最幸福的常态了。
　　参观完毕，面对我们的惊讶与羡慕，吕敬人却笑着说：“我这里也没有特意设计，并没有考虑书要怎么去展示，方便拿取就好。”吕敬人之前的工作室不在家中，有一个很大的空间，每天人来人往热闹嘈杂，近两年，他结束了那个工作室，搬回家里，将工作的节奏调慢了一些，也想静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书，以及教学和总结性的传承工作。“生命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我今年74岁了，等到80岁时，再想做一些事情，可能就比较准了。”
　　作为国内最早将书籍设计这个概念从装帧里拎出来，大半生育人无数，被一代年轻人尊称为书籍设计行业导师的他，谈起做书的话题，依旧满怀着谦卑与谨慎之心。“在过去，一说装帧，人家就说‘做封皮的吧’。其实设计书，绝不是做一个好看封皮，里面的编排，书写文字的美感，信息的收集，从里到外，都有内在的逻辑。我自己做书，最后才会去想封皮。”他在日本学习时，发现他的老师杉浦康平做书时，会花大量的时间去和作者、摄影师交流，真正理解和参与到书的编排中来，让书的内外逻辑完美而富有诗意。“对做书人来说，我们有这个责任，让翻阅者去享受这种美，什么样质感的书是好书。”他举例自己曾经做过一本关于藏书票的书，一开始作者只是提供了一些藏书票的图片，冷僻而小众，“我建议把关于藏书票的有意思的文字描述放进去，整个书才层次丰富灵动起来。一本书给不同的‘导演’编排，结果也是不同的。”
　　在他心目中，书籍设计似一个舞台，他则像一位导演，将信息诗意地栖息在这个由书籍构筑的舞台建筑里。“书是精神的建筑，书里层层叠叠的空间装载着文字和图像，作为设计师，要让文字、图像、空间的编排，空间的梳理，节奏的舒朗，呈现在一个平面上，一个平面是一个舞台，要让翻阅者享受，这是诗意的。”
　　有趣的是，在纸书之间，我们还发现了工作室里陈列着他淘汰下来的一代一代的电脑。提起电子媒介这个难免让纸书人伤感的话题，吕敬人却有着积极的解读和视角：“我完全不排斥电子媒介，它的检索带来便利性，是好东西。同时，电子阅读替代了一部分简单的阅读，比如一些小说、学术|生的书，这引发了非常有益的思考，什么样的书，我们才需要把它做成纸质书？它要有什么样的质感？”他认为，电子媒介的快餐式阅读方式，虽然便利，却很难让人感受到先人、前辈留给我们的深度的知识乐趣，这也激发了设计师去做一些让受众有阅读体验感的书，或是像艺术品一样的书。
　　吕敬人参与过很多艺术书籍的编排，但与艺术家做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艺术家可能更关注艺术|生的表达，而我的重点是以阅读为本质的信息编排、传递，怎样去完美、细腻的传递。我就是做书人，我不是艺术家。”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创意受限，他依然有太多灵光闪现需要和团队伙伴“斗智斗勇”的时刻，“我常说我自己是添麻烦的人，如果有一本书能让我完美发挥，是我最兴奋、得意的时刻。”
　　对设计师来说，这些灵感闪现的时刻，来自于日积月累、廣泛吸取之后的精华输出。早年在日本留学时，老师常常跟他讨论电影、音乐、建筑。“设计师面对各种不同的内容，生活里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罐子，到哪儿都把看到的东西，学到的东西往里放，然后消化和理解，需要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他曾经在参与国家图书馆的善本再造项目时，进到仓库，看到中国古代皇家最高级别的书籍保护方式，让他自豪之余，也激发了灵感。“皇家古书那些函套、包袱、书匣，有丝绸织锦的，有漆器的，华贵精美，而它们又绝不是为了形式感而存在，实实在在地为书起到了保护作用，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艺术保护，才让好书留存百年。”
　　吕敬人的工作方式经历了好几轮的更新，从纯手工的年代，用照片贴版、拼版，再到数码年代，用网格设计，他都游刃有余。“以前拼版要花很长时间，现在太方便了，效率提高，有了无限的可能，但心里还是会有一些残留的遗憾，人和人、人和自然之间那种触及情感的、有温度的交流少了一点！我现在还是想把书做好，把书籍设计的理念推动下去，有兴趣就自己做点小书。”这种爱书的初心是如何保持的呢？“其他事情不会啊！”他谦逊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