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温暖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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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
  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当时的福建长乐县横岭乡有个贫农,因为天灾,跑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有一年春节,裁缝到客户家里去要账,偏他不识字,被人家赖了账。裁缝没办法,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这家是个贫穷的家,还有个等米下锅的老婆。老婆听了裁缝的话,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含泪走了出去,半天都没进来。裁缝出去看时,才发现她在墙角上吊自缢了,忙救下了老婆。
  两个苦命的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发誓将来要是生了男孩,一定要叫他读书识字,帮爹爹记账、要账。可惜好事多磨,裁缝老婆生来生去,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到了第五胎,才难产生了个男孩。
  这个男孩名叫谢銮恩,后来成了教书匠,是裁缝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谢銮恩膝下三个儿子,头两个和他一样都做了教书匠,第三个儿子,被老友严复看中,招去做了军官。这军官参加过甲午中日海战,还在1900年有了个名叫谢婉莹的女儿。
  1911年,谢婉莹和刚辞职的父亲回到了出生地福州,住在“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地方,便是写下《与妻书》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的故居。
  “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
  大概是吃够了不识字的苦,谢家人对教育很是看重,即便是在尚还保守的20世纪初,也懂了男女平等、女孩也要读书的道理。谢婉莹七八岁时,就读起了《三国志》《水浒传》《聊斋志异》。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10岁以前,她都是着男装的。“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回到故乡的第二年,12岁的谢婉莹考上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起了学校生活。刚开始,她也抹过几次眼泪,不过为免家里反对女孩读书的长辈知道了要有微词,她谁也没告诉过。
  一个清静的冬夜,谢銮恩对孙女谢婉莹说:“你是我们谢家第一个正式上学读书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呵。”
  “我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又来了一封电报,把父亲召出去了。不久,我们全家就到了北京。”
  到北京后的这一年,谢婉莹没有正式读书,而是在家里陪母亲和弟弟,学学女红,料理家务。闲时便翻阅《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等。到了弟弟们放了学,她就给他们讲故事,半编半凑,倒也糊弄得了人,还写起了文言长篇小说——无结局的。
  闲居了半年之后,家里的大人都没提起让她再上学的事,倒是她自己按捺不住,主动和舅舅说了这事。“以后,1914年的秋天,我便进了北京贝满女中。”
  这所教会学校的系统教育,不仅让谢婉莹丰富了人文知识,也让她对自然科学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贝满女中读书期间,政局动荡,袁世凯公然称帝,其后军阀割据,街市上一派乱世景象。不过“那几年我是埋头苦读,对于其他一切,几乎是不闻不问的”。
  “我是从入了正式的学校起,就选了医生这个职业,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亲体弱多病,我和医生接触得较多,医生来了,我在庭前阶下迎接,进屋来我就递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细地看他诊脉,看他开方。后来请到了西医,我就更感兴趣了,他用的体温表、听诊器、血压计,我虽然不敢去碰,但还是向熟悉的医生,请教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途。我觉得这些器械是很科学的,而我的母亲偏偏对听胸听背等诊病方法,很不习惯,那时的女医生又极少,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学医,好为我母亲看病。”
  于是,1918年秋,从贝满女中毕业后,谢婉莹便考入了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立志要当一名医生。
  “我写得滑了手,就一直写下去”
  造化弄人,一心要当医生的谢婉莹,却在时代的洪波中走偏了方向,投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还在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读一年级的谢婉莹,因为在学生自治会里当文书,加入了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成了联合会宣传股之一,跟着当代表的大姐姐们去大会旁听。她白天上街宣传、募捐、开会,夜里就笔不停挥地写“问题小说”。“但是我所写的社会问题,还不是我所从未接触过的工人农民中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周围社会生活中的问题。”
  与此同时,新思潮空前高涨,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学生们都争着买、争着借,贪婪地读着。看得多了,谢婉莹也手痒起来。“我觉得反正大家都在试笔,我为什么不把我的试作,拿出去发表呢。”
  酝酿了一段时日后,她写了篇《两个家庭》,正式用上了“冰心”这个笔名。“用冰心为笔名,一来是因为冰心两字,笔划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意;二来是我太胆小,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个字和谢婉莹有什么关系。”
  这一年,冰心才19岁。从这篇文章开始,“我写得滑了手,就一直写下去,写作占用了我的大部时间,我的理科的功课就落后了一大截。因为白天出去作宣传,实验室的实验功课又欠了不少,那是无法补上的。在我左顾右盼之顷,在我周围的人们劝说之下,一九二一年,在理预科毕业之后,我就改入了文本科,还跳了一班。”
  在写这些“问题小说”的同时,冰心还写起了《繁星》和《春水》,其实按她的意思,这两本集子算不上是诗。当时新文化漫天铺地,像冰心这样的学生们又是求知欲最旺盛的年纪,看书看得可嗨了,就是课上,也经常把书本压在课本底下偷看,遇到特别喜欢的句子,或者有了什么感想,就三言两语歪歪斜斜地写在笔记本的眉批上。
  一次偶然的机会,冰心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这些短小精美的诗句,让她心里一动,觉得自己的那些三言两语,也可以整理起来。   “那时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学那种自由的写法,随时把自己的感情和回忆,三言两语写下来。有的有背景,有的没有背景,也偶尔借以骂人。后来写得多了,我自己把它们整理成集,选了起头两个字‘繁星’作为集名。”
  不过到了1980年,随着思想的改变,冰心在《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中,对自己写过的这些文字作了自我批评。“当时的我,在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斗争时代,却只注意到描写身边琐事,个人的经历与感受,既没有表现劳动群众的情感思想,也没有用劳动人民所喜爱熟悉的语言形式,等等。”
  且不论这些小诗到底是好是坏,在当时,那可是火得不得了,引来了一大堆模仿的人,苏雪林、沈从文也都曾公开赞扬过冰心的诗。
  这期间,北京协和女子大学并入燕京大学,冰心经许地山、霍世英的介绍加入了文学研究会,在茅盾和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上频繁发表小说,成了文坛知名作家。
  1923年,带着一身名气,冰心从燕京大学提前毕业,拿到了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成了宋美龄的学妹。在前往美国的路上,她还偶遇了后来和她结成终身伴侣的吴文藻。
  而在这之前,冰心已经开始尝试用通讯体裁来写文字,后来的《寄小读者》系列,便是代表。“因为我觉得用通讯体裁来写文字,有个对象,情感比较容易着实。同时通讯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说许多零碎有趣的事,结果在美三年中,写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读者的信,我原来是想用小孩子口气,说天真话的,不想越写越不像!”
  虽然冰心这么否定自己,这些通讯却受到了读者的欢迎,先后再版了几十次,甚至还有人背诵了其中的段落。此外,在留学期间,冰心还写了一些小说和诗,又翻译李清照的《漱玉集》,作为自己的硕士论文,圆满完成了学业。
  1926年回国后,冰心便任教于燕京大学文学系,并在清华大学兼课。随着她回来的,还有继续留美学习的吴文藻手写的一封长信和他的一张照片。这时候,两人已经做好了终身厮守的心理准备了。
  鱼雁传书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余,期间冰心由于工作在北京,而家在上海,往返波折,写作便渐渐少了。这一点,让她感到颇为遗憾。
  1929年6月15日,是冰心和吴文藻结婚的日子。一段全新的生活,摆在了冰心面前。
  女作家结婚后
  对于一个女作家来说,婚姻通常是写作路上的一大阻碍。生儿育女、家庭琐事,会把绝大多数时间占用。单从数量上来说,冰心结婚后,作品就明显少了许多,就连教职工作,都只能兼任了。
  不过在这期间的1933年9月,冰心完成了一篇特别的短篇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之所以说这篇小说特别,倒不在于文章的形式或叙述手法,而是这其中的内容。
  顾名思义,这篇小说的主角自然便是“我们的太太”,而“我们的太太”身边,还围绕一群“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张口闭口就是哈代、叔本华。
  作为作家的冰心,对这些知识分子,自然熟悉得很,过去她也在文章中描写过他们有涵养、有礼貌的形象。不过这次,冰心却一反常态,把他们写成了一副矫揉造作、无聊肤浅的样子。尤其是文章的主角、这些个知识分子围绕的女主人——“我们的太太”,是个虚伪自恋、就知道满世界调情的交际花。
  文章的讽刺意味,隔着纸面都能闻到。坊间流传,《我们太太的客厅》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的第二天,同是福州人的知名才女林徽因,就托人送了两瓶上好的山西老醋到冰心府上。
  这醋到底送没送,我们无从考证,不过从《我们太太的客厅》发表以来,关于这篇文章矛头指向有着相似经历的林徽因的说法,就一直没断过。虽然冰心晚年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过,这篇文章其实讽刺的是陆小曼。不过看过文章的人,联想当时林徽因家热闹的沙龙景象,总是无法信服。
  这里不妨插播几句题外话。文学大师钱钟书也写过一篇类似题材的小说,题目就一个“猫”字,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看。虽然钱钟书和冰心一样,对文章讽刺林徽因的这个说法矢口否认,不过读者们总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就事论事,除了《我们太太的客厅》这篇文章外,冰心的创作主题,基本还是以爱为主的。不仅如此,她还培养了许多学生,如诗人林庚教授、戏剧家焦菊隐、历史学家翁独健、教育家关瑞悟等。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机遇同时意味着挑战。1937年,就在冰心随同丈夫吴文藻游历欧美一年回国后不久,“七七事变”爆发了。之后伴随冰心的,便是颠沛流离。当时中国内忧外患,物价飞涨,即使身为知名作家的她,也仍旧要为了生计而笔耕不辍。
  从1940年到1943年期间,她以“男士”为笔名,陆续发表了16篇散文《关于女人》。按照冰心本人的说法,“我初到重庆,《星期评论》向我索稿,我一时高兴,写了一篇《关于女人》来对付朋友,后来写滑了手,便连续写了下去,到了《星期评论》停刊,就没有再写。”而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经济上的确有些困难,有卖稿的必要(我们就是拿《关于女人》的第一篇稿酬,在重庆市上‘三六九’点心店吃的1940年的年夜饭的)”。
  而她之所以舍弃“冰心”,用了“男士”这个笔名,则有着特殊的原因。
  1940年8月底,日军把炮火对准了冰心所在的昆明。当时国民党消极抗战、积极反共。宋美龄以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校友的名义,给冰心寄去了一封信,希望她能够到重庆,参加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工作,支持抗战活动。
  这样的理由让冰心无法拒绝,加上吴文藻工作上的调动,她便随他来到了重庆。而在了解了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复杂内幕后,冰心退回了她的薪金和聘书,参加了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而这时候,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已经可以用拮据来形容了。
  终于到了要“卖稿”的地步。于是便有了以“男士”为笔名写女人这事,一方面是为着没了“冰心”的名头,“我可以‘不负责任’,开点玩笑时也可以自由一些”。一方面也是为了在当时当地,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郭沫若后来的《斥反动文艺》中写道:“记得在重庆时蒋宋美龄曾与谢冰心作过一番谈话。蒋宋美龄问:‘中国国民党为什么没有一位女作家?’谢冰心回问:‘中国国民党又有哪一位男作家?’这是在文艺圈子里面传播得很广的一段插话。”
  彼时,冰心的政治倾向,已经很明确了。“在重庆,我看到了蒋介石政府不但腐朽反动而且奸险凶残,中国的希望是寄托在中国共产党,和党领导下的、真正抗战的中国工农大众身上的。”
  于是在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初冬,吴文藻前往日本任中国驻日代表团政治组组长,冰心随同时,“我通过在香港的朋友给我秘密地寄来几本毛主席著作,自己研读,我也偷偷地收听解放区的广播。一九四九年十月,祖国解放的消息传来,我感到了毕生未曾有过的欢乐。”
  不过离开容易回去难,冰心在回国这件事上,颇费了一番周折。当时他们是拿着国民党政府的护照去的日本,到了1950年,吴文藻身份敏感,只得辞去了中国驻日代表团的工作,但这时华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记者和商人。冰心通过关系,拿到了《星槟日报》记者的身份,在东京停留了一年。
  不久后,美国耶鲁大学聘请吴文藻前去任教,吴谢夫妇俩便把赴美的申请书寄到台湾,终于获得了批准。
  就在别人都以为他们要去美国的时候,吴谢夫妇却取道前往香港,在那里退回了耶鲁大学的聘书和路费,经广州回到了北京。这其中的一片心意,大概也只能用“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来形容了。
  老骥伏枥
  回国后,冰心把主要的创作精力放在了儿童文学的写作上,并在张天翼、严文井等人的提议下,捡起了中断20多年的通讯,再写《寄小读者》系列。就像她所说的:“不论我走到哪里,我要把热爱你们的心,带到哪里!”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这几年间,冰心多次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前往世界各国访问。而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被她用笔记录了下来,寄给了小读者们。
  夏衍在《赞颂我的“老大姐”》一文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述:
  “她不仅是文艺上的全才,而且是一个难得的社会活动家,特别是她在对外活动方面的成就。她博古通今,英语讲得很流利。记得1953年我和她一起参加以丁西林同志为团长的中印友好代表团访问印度,在那次活动中她这方面的才能充分显示出来。
  有一次,我们访问泰戈尔的故居,在欢迎的茶会上,因为她翻译过泰戈尔的作品,所以丁老和我都推她即席讲话,她先用英语背诵了两首泰戈尔的诗,然后简洁地介绍了泰戈尔对中国的友谊和他在中国的影响;另一次是我们在尼赫鲁官邸吃午餐,席间冰心同志和尼赫鲁的女儿,现任印度总理甘地夫人的谈话,使我这个干了多年外事工作的人感到佩服。她那种不亢不卑,既有幽默,又有节制的风度, 我认为在这方面,我们文艺队伍中,可以说很少有人可以和她比拟的。”
  即便如此,冰心却还是没能躲过那场风暴——1966年,“文革”开始了。在这之前,吴文藻曾被划成右派,而冰心目睹丈夫以及那些熟悉朋友的相似遭遇,已经学会了坦然面对。
  一直以来,许多不了解冰心的人都有过这样的误解,认为她能在“文革”中安然无恙,一定是靠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其实这十年,她和其他人一样,搁下了笔,靠边站,住牛棚,到乡下田间改造去了。六七十岁的老人,每天早晨风雨兼程地赶去洗厕所。干完了活,还得在寒风或烈日下接受批斗。“那时没有人性,就变成了兽性!”
  经历了这一番磨难,“文革”一结束,冰心又再次拿起了笔,写文章悼念那些她所熟悉的、可爱的人们。
  1980年10月29日,她在北京医院为《三寄小读者》作序时写道:“生命从八十岁开始。”
  同样是在这一年,冰心以短篇小说《空巢》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她的获奖感言是这样的:“是大家照顾我老啰。不过,我也很高兴,我写了一辈子文章了,年轻时由于得文学硕士学位,得过一次金钥匙奖,但是作品得奖,这还是头一次。谢谢大家的鼓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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