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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个地方最容易让人们思考死亡,那可能就是ICU了。这里是“守护生命最后一道门”,这里隔离着外面的世界,冰冷的医疗器械和复杂的人性交织,生离死别已成为常态。
维持生命体征的ICU,离不开高精尖的科技、医护人员专业的知识,但更离不开对生命的敬畏。有人这样形容ICU的医护工作者:“一群无所畏惧的蒙面天使,在一个神秘的空间里,每天为生死边缘的陌生人抵挡死神的镰刀。只要一息尚存,绝不轻言放弃。”
山东第一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千佛山医院)重症医学科二科副护士长邓传耀,就是这样一位“蒙面天使”。
ICU里的第一课:如何说再见
邓传耀是千佛山医院重症医学科二科的副护士长,对这位生于1989年的年轻姑娘来说,直面死亡,送走离世的患者,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
拔掉治疗和抢救的所有管子,对遗体进行皮肤清洁,将拔管出血处、皮肤溃烂处、口鼻出血处,都要用棉球或敷贴盖好。在ICU从事护士工作4年,死生契阔于她并不陌生,但每次给离世的患者做终末护理,她都怀着一种敬畏,“陪他们走好最后的一段路,一定要尽心地给他们擦拭,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他们送走。”
推开ICU那道门,与等在门外的患者家属相见,告知家属这个残酷的事实。短短的路程,邓传耀和她的同事们走得很漫长。
2013年从山东大学护理学院毕业以后,邓传耀先在普通病房工作了三年,2016年6月份进入千医最早的综合ICU一科轮转,7个月后定科正式进入重症医学科二科。
在每所医院,ICU都是医患配比率最高的:邓传耀所在的科室,14个病人就配42个护理人员,床护比达到1:3。
进入ICU的护士,都要接受针对ICU护理的专科培训,一年左右时间才能具备独立接管病人的能力。这期间有专门定期的培训计划,每个阶段分配不同的课程,直到成长为熟练的护士。“比起在普通病房,培训更为密集,内容更多,强度更大。”
“ICU护理专业性很强,完全吃透需要很长时间。”邓传耀回忆,“我当时的临床经验都是普通病房经验,扎有创(动脉血压)、上CRRT、上呼吸机等这些重症护理业务技能,都要从头开始学。”
一名 ICU 的专业护士,不仅需要具备普通护士所具备的理论业务知识及操作技能,还要能娴熟地操作重症设备,具有极佳的病情变化识别能力,优秀的医护配合默契度等综合的业务素质,才能让他们在和死神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处于角色转型期的邓传耀,面对的压力还有来自ICU这一特殊环境的心理冲击。
在很多人眼中,ICU是一个神秘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这里住的都是危急重症病人,他们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导管,身旁的仪器发出重复而单调的声音……在这里,病人病情瞬息万变,生命随时有可能停止于此,不再前行——
凡是进入这里的人,得开始习惯关于死亡的种种。邓传耀也不例外。
真正在这里工作后,她对ICU有了更为深切的感性认知。“病人在ICU期间的状态,其实是非常让人怜惜的。”他们可能说不出话来,被切开气管,接上呼吸机;可能非常疼痛,孤独地在昏迷与清醒之間挣扎。生命的流逝,并不是出现在最后一刻,而是从这时就已经开始了。
邓传耀至今记得她在ICU工作时护理的第一位病人,当家属不得不放弃治疗,进来和病人告别时说的话,“爸爸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我们不想看到您这么痛苦。”家属汹涌而下的眼泪曾深深灼痛了年轻的邓传耀。
ICU里充满了艰难的抉择,危重患者疾病凶险,分秒之间定要做出决策,堪比高空走钢丝,怎么走都是风险与压力。多数情况下,如何处理各种病情,都有一整套的标准流程。但一个个治疗方案实施下去,当病人遭受着肉身的痛苦、病人家属承担着经济的压力时,这些代价并不一定就能换来病人好的结局,现代医学虽兴盛发达,但对很多具体状况与疾病仍无力回天,尤其是在死亡率最高的ICU。
这种生死赌局的选择,不仅落在要战胜医学不确定性的医护人员身上,更多的,是重症监护室门外的人们基于情感、金钱、人性与伦理的多种博弈与考量。
邓传耀所在的科室,有患者最长的住了四年。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个80多岁的女患者,“在ICU住了一年,三个女儿特别孝顺,日日夜夜在病房外轮流守着,从不缺席。”
一般来说,慢性消耗性疾病的终末状态、不可逆性疾病和不能从ICU的监测与治疗中获得益处的病人,一般不是ICU的收治范围。对那些正值花样年华、身体基础功能好、却突然遭受急性创伤的生命,哪怕这个病人家庭条件不好,医护工作者也会劝家人尽力治疗;但如果是相反的情况,决策就会变得不一样,此时不管有没有钱,激进未必是最好的策略。然而,人们的抉择却未必都是用理性来衡量,所谓“正确的判断”也是因人而异的。
无限期地延长一个没有任何可能治愈的病人生命,到底有没有价值?邓传耀认为,医护人员并没有权力做这样的价值判断。如果对于病人家属来说,患者只要还有呼吸、心跳,哪怕是长期昏迷,他们都感到心里踏实,这个时候,凭什么用医疗标准来代替病人家属评判?
当那些有经济实力的家庭在探讨最好的治疗边界在哪里时,太多因为经济能力不够而直接放弃治疗,或者住进ICU一段时间以后又中途放弃的病人。没有谁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家人,但放弃,是摆在他们面前唯一可能的选项。
邓传耀见过太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也学会了接受那些不该放弃的放弃。
“我送走的患者,都会尽我所能去给予关怀。”这句话背后其实有一个让她至今无法释怀的故事。几年前,一位患者家属想要进病房探视老伴,由于未到探视时间,邓传耀没有让她进到病房,但没想到的是,患者没多久就离世了。那一刻,邓传耀愧疚极了,她抱着痛哭的老人家属,深深自责。 情绪是唯一无法选择和被选择的。它是我们活着的每一秒在死亡面前所遭的创伤,谁也没法规定它的大小和痕迹。作为有血有肉的人,邓传耀理解“最后一面”对患者家属的意义;作为医护人员,她说自己所能做的,是默默尽己所能去关怀。
ICU有一位七十多岁的患者,老两口感情非常好,患者离世时,邓传耀主动带老人办理了医院的相关手续。这也许不是她分内的工作,却是她可以给与患者家属的,在邓传耀看来,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是一点点关怀也好。
“刚在ICU工作会有很多的情感投入和消耗,但其实工作久了会发现,在病房里护士更需要的是专业和理性,最好的护理就是最好的关怀,”邓传耀说,“我所能做的就是运用自己的专业,给病人尽量舒适的护理,让他们得到生理、心理的全方位照护。”
ICU护士的24小时与人间悲喜剧
选择一种职业,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ICU护士班3班倒,白班是上午8点到下午4点,‘小夜班’是16时到凌晨0点,‘大夜班’是从凌晨0点到早上8点。”邓传耀说,她是上两天白班之后上两天夜班,然后再休息一天,如此往复循环,对于常人无法忍受的无序作息时间,她早已习惯了。
ICU护士的工作流程是一种紧张而有秩序的状态。病人没有家属和陪护,除了在医嘱规定的时间进行的钟点护理,比如一天三遍包括口腔、气道、尿道的基础护理,肠内营养、静脉给药,两个小时一次的翻身等。处理大小便、擦身等生活护理也都成了这些“在家里也是娇宝贝”的护士必做的功课之一,还有吸痰、拍背、更换气切敷料、引流袋等等,护理教科书记载的一百多项生活护理,在ICU几乎全都要做。
ICU的护士在岗时无一例外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丝一毫不容马虎。病房里面每一个异常的声音都会引起她们高度的警惕,医疗仪器设备每一次的报警,都意味着病人可能会出现的生死攸关。
如果护士没有细致的观察力,就很难及时解决患者目前存在的病况,如患者生命体征的数值变化;患者瞳孔发生变化;24 小时的出入液量是否符合医学正常判断标准;各种引流液的色、质、量是否有变化差异等。当出现异常指标时,做出果断正确的判断处理,使患者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有效的救治,都是作为一名 ICU 护士需要具备的业务素养。
一次大夜班,一名病人频繁发生室颤,邓传耀夜里一直不敢离开病人身旁,因为室颤会引起心脏骤停,早上交班的时候她一直站在病人床边,这时又发生了室颤,由于发现处理的及时,避免了病人可能会出现的又一次危机。
“护士一直是社会认可度非常低的工作,但工作久了我觉得它很重要很神圣,因为可以切实帮助患者解决一些问题,让他们减轻痛苦,甚至可以扭转病情的一些走向。”
长期处在应急状态之下,焦虑在最初是必然的。对邓传耀来说,焦虑感减轻到彻底消失是在ICU工作了两三年以后,“各项工作都能得心应手,能够及时熟练地处理突发情况,心里就有掌控局面的自信了。”
这项工作做久了之后,会不会觉得病床上的这个人已经不是鲜活的人,而是像机器一样,只是你们的工作对象?对于这个疑问,邓传耀回答的很实在:“ICU患者的生存状态,确实基本没有什么生命活力了,90%是不能交流的,但这就更需要医护人员给予更多身心的关爱;对于昏迷的病人,把我们能做的做到最好。”
“把能做的做到最好”是邓传耀频繁提起的一句话。除了面对生命的无奈,她也想传达给他们这样的信息:无论什么情况,希望你们感受到——我们就在你的身边。
和在普通病房不同,ICU护士一般只在下午探视的时候和家属会发生短暂的沟通,邓传耀说,“病人家属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也知道我们都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他们能看到我们的辛苦和付出,我们也会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比如,患者嘴唇比较干,拿香油给他们涂一涂,怕受凉了再加一床被子,在专业护理上,这些细节不是必需的,甚至是于事无补的,但却可以让患者家属心安。
医患关系曾经如履薄冰、即使现在仍有暴力伤医事件发生。在邓传耀看来,患者家属对医生护士的误解和伤害往往是因为看病难看病贵、对医护人员不信任等原因造成的,疫情期间大众对医护行业有敬畏之心,这是积极的社会效应,但具体到个人,患者或家属情绪的积累是面对某一个医生某一个护士某一次看病产生的。
在ICU经常会遇到病人病情突然出现变化,邓传耀和她的同事们也遇到过病人家属的责难,比如“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又发烧了?”一位在ICU住了半年多的脑梗患者,由于呼吸衰竭一直要用呼吸机,在家里无法照顾,只能长期住在ICU,巨大的经济压力让家里人也想过放弃,艰难的选择和对病情的茫然让情绪到了燃点,由于一个细节的沟通不畅,家属着急焦虑,声称要举报某个护士。
“沟通也是治疗的一部分,这需要技能,也可以帮自己化解很多险境。”在邓传耀看来,患者、家属和医护人员最需要的是相互理解,有同理心,“理智、冷静和清醒是我们的基本原则,即使病人发脾气,我们会保持专业的态度,不会太在意,让他们理解你们所做的事情需要一个过程,我们所要做的更多是应该考虑病人有哪些不舒服,我如何让他们得到更舒适的治疗。”
邓传耀也坦言:“社会和医护人员的整体人文素养得不到提高,整个医疗环境也很难发生改变。”作为护士,她理解同行们的苦和累,“他们真的太累了。长期熬夜会造成抑郁和低落情绪,我们要的尊重是就医的时候对我们充分的信任和理解,不是情绪不好的时候来伤害我们,不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去歌颂我们。”
她同样理解患者和家属的不易,感动于她所感受到的一幕幕人性和温暖:
“一位50多歲大面积心梗的病人,在普通病房由于心脏骤停,心肺复苏了两三个小时后转到ICU,都觉得没有希望的一个病人,从没有意识到能睁眼能讲话,慢慢好转了。两年来尽管随着病情变化一直在ICU和普通病房之间搬来搬去,但他的爱人从未放弃,有一丝希望就坚持,后来家里没钱了,卖了房子继续治病,我看到她后来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了,但她一直没有放弃过。” 如美国医生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所言:死亡是我们的敌人,也注定是最后的赢家。死亡是人生的最后一道考题,面对死神的召唤,再坚强、豁达的人也无法从容起来。但是无论怎样纠结,我们还是需要迈过那一道门槛。如何安顿这颗不安的灵魂,是现代安宁缓和医疗的首要课题,也是每个人需要借助灵魂修炼才能坦然面对的生命节目。
一代护理人的青春和理想:“为了人间的热闹,我热爱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4年的ICU工作经历不算很长,“对于想要追求上进、努力提高自己素养的人来说,病房工作还远远不够。”邓传耀每年都会给自己定制一个职业目标,比如今年她要完成研究生毕业论文,病房工作之外,还要深耕专业。
长期熬夜让这位年轻靓丽的姑娘总是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笑着说,“你看,还有内分泌失调造成的黄褐斑,都是来ICU之后长的。”和所有女孩一样,她也喜欢看看电影逛逛街,还热爱摄影,“现在几乎没有精力培养自己的爱好了。”
在邓传耀的职业生涯中,今年对于她也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一年。在她的除夕夜,与2020年新年的钟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号角。
2月4日,邓传耀作为山东省第三批援湖北医疗队队员,出征武汉。确认支援定点医院为武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此医院专门用来收治被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重症肺炎患者。
她在日记中写道:
“从出发到正式进入隔离病房,我一直向往密实防护服下工作的状态,应该像将军佩剑驰骋沙场一般潇洒威武。
……还未等走出更衣室,护目镜已经开始起雾,与此同时,还有严密防护服下艰难地呼吸。缺氧的不适引起了胃部不适,想要呕吐;又引起了头部血管扩张,头痛随之而来;接着是对密闭空间的恐惧。三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如同三年一般漫长。度秒如年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班次下来,我发觉即使是最简单的体温测量,也是需要护士与患者进行密切接触才能完成的工作。置身病毒弥漫的病房,这一刻,我对新冠病毒,有了一丝丝的恐惧。几个班次之后,我逐渐适应了视野中满是雾水的护目镜,还有密实防护服下稍感憋闷的呼吸。病人们有轻有重,但都对从山东远道而来的护士,充满了感谢与感恩。他们总是在护士们操作完毕离开时,由衷地说一声谢谢。”
一次,一位年轻的女患者对邓传耀说:“护士,我的丙球用完了,之前都是家人给我带来,可是现在他们也都被隔离了,能帮我问问,谁能帮我买来吗?”听到这些,邓传耀心中一颤。她想这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无助。丙球容易再买来,只是这与家人的团聚与身体的康健,何时才能再来?
“身处险境,怕是人之常情。但在这怕之后,渐渐生出敢的勇气。”她写道:“早日解除隔离与家人团聚,脱下口罩看见朋友微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而是大家共同的愿望。为了实现这愿望,我该像一位战士,勇敢地战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邓传耀说她也许不会做护士,但既然做了这个职业,就要做到最好。职业是一种载体,“不能让你的职业定位你是怎样的人,而是要让你自己定义。把擦大便也要做到一种境界。”
她为自己构建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护理专家,“在学术上有一定成就,专业上有一定建树。这个专业空间很大,等待着我们这代护理人去描绘。”
邓传耀常常想起美国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她说,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深爱热闹的人间,为了人间的热闹,我热爱每一个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