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此生非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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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书
  1
  连日秋雨,门口一地丹桂,水泥地的黝黑衬着碎花的橘红,幽秀而壮美,仿佛一床碎金的被子在雨中嘀嗒。
  秋雨落花,原本有一份时不我予的孤单凄清落拓,未曾想,凄清彻骨的东西更加具备审美力。自美学角度分析,这世上所有的美都是有底蕴的,这种底蕴恰恰都是在落寞、失败、孤独、凄凉中生长起来的,相比于喜悦、圆满等良好的人生境遇,落寞、孤独作为一种人生逆旅,则慢慢变成了腐殖土,自觉去滋养一种美,这种美才是永恒的。
  今秋雨水多,沿途桂树,花朵繁密,放眼而望,一派壮阔,一茬又一茬,犹如一种不可言说的野心。花粒洒了一地,雨中,人人赶路,没有谁驻足看一眼。桂花自顾自地开,自顾自地落,有一种独自之美,也有一点凄清的恍然。
  无非金桂银桂丹桂。实则,金桂颇显俚俗了,银桂单薄得很,唯有丹桂最美,接近于橘红的深厚浑然,有层次感,比金色要高好几个档次。橘红,脱俗,雅致,永远给人暖意。
  橘红也是残阳的颜色。前阵子在云南,向晚时分,一群人站在亭上望远,落日悠悠,恰好被一朵乌云迎接了去,橘红的光被削弱了些,光芒幻成无数直线,顿时有了质感。四周几万公顷茶园,默默然不着一言,极目处青山隐隐,天还是那么青,一种身心被放空的喜悦,令人无以挪步,徘徊了又徘徊。不晓得谁说了一句:江山如梦。
  脱口而出这四个字的人,简直通灵了,一颗心与天地自然相契相合,激发出灵慧之气。江山如梦这四个字出现在那一刻的昏暝时分,太当得起了。那样无以言的至境,唯有“江山如梦”来配。以往,书本里遇见的这四个字,它投影在心间的都是清浅的涟漪。只有当你于生命中的某一刻,去往那样的境地,才会对“江山如梦”这个词有深刻体悟。
  2
  夜里讀萧红《生死场》,悚然而惊,行文纵然克制淡浅,却一样让你听见生命的骇浪惊涛,澎湃着的,简直是大海的波澜,一波一波于虚空里翻滚。
  萧红太了不起了。不清楚,她师承于谁,或可就是自然而成的一个腾空的天才。
  她写,一个叫月英的女子嫁过来时很美,过后生了病瘫痪在床,丈夫起先还照顾,后来不闻不问。月英深夜里哀号,无非想喝口水……邻居们能听见,丈夫听不见。白日,村里女人们过来看她。她一排牙齿都绿了,一直九十度地坐在床上,无法躺下,下肢没有知觉,女人们挪挪她的身体,臀部下面是蠕动的白虫。丈夫想,反正离死不远了,也不要浪费了棉被,索性把她垒在几块方砖里……
  萧军向来轻视她的文笔。她坐在床头奋力地写,他则报以冷语恶言的嘲笑……那么敏感纤弱的她,却有着一根无比强大坚忍的神经,面对最亲近的人的否定,不曾对自己的书写有过一点怀疑。端木一开始也挺欣赏她的,后来也有了轻蔑的态度。她照样兀自燃烧,像极今年的秋桂,难得一回的奢靡阔气,却连遭阴雨打击……简直蹊跷的事情,对于摆在面前的这么一位不可多得的宝珍,他们大男人一律无视,那么好的文字呈现出来,他们竟然一起目盲,同时失去了审美鉴赏力。相比之下,鲁迅确实要高超得多,甘愿为萧红写序推荐。在用笔浅淡克制方面,恐怕是连鲁迅自己也是自叹不如的吧。他一直爱惜她。那样的年代,一个女文青能被一位有着极高声望的长者欣赏并提携,也算幸运了。所以,临死,她都还那么天真地感念着,要与鲁迅先生埋在一块儿。
  萧红短暂的一生实在太苦。倘若张爱玲的一生都活在秋天,那么,萧红的一生一定活在了寒冬,一推门,大雪纷飞,鲁迅先生是她寒屋里一盆青灰色的炭。
  3
  一直在思考:书写中,我们到底需要不需要运用技术?技术与情志是相互背离的。比如下笔浅淡这一块,它到底属于技术还是情志呢?应该是技术。一篇好东西,有了情志,却未处理好克制的技术,难免漫漶,还是失败的。那么,技术与情志同等重要,一样不可或缺。现在的新诗,大多是意象的堆叠,人人善于运用科幻一样的高级技术,却读不出一点情志,可统称为“小冰”体诗歌。情志与技术同在,才称得上好诗。有一诗人非常著名,不久前还得了一个什么大奖,几乎人人夸,我特意看了他的几组,全无共鸣。他运用了非常高级的技术,堆叠意象,意象后面空空荡荡,脱不了的平庸。
  一首高级的诗,是可以触及到灵魂的。杜甫的诗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个悲悯苍生疾苦的灵魂,即便他缺乏李白的天才;李商隐的诗里,可以看见一个情深之人的敏感纤弱以及百转回肠;李贺的诗句奇崛,注定是一个激烈燃烧的短命天才;苏轼痴心不死,一直有不放手的天真,一波一波的激情让他的生命愈挫愈勇——“山高月小”的卑微,他受得;“江海寄余生”的归隐,他也心安;一次又一次的贬谪,让他写出了层出不穷的失败之书。我还是欣赏晚年的王维,他那些诗篇,就是天地万物与小我合而为一的产物。王维的成佛之路是每一个虚心求静之人的必经之路。静能生智,比起王维来,苏轼简直是不智的,杜甫亦如是。
  4
  曹雪芹塑造宝玉,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丫头袭人同眠,亦可奉父母之命与宝钗成婚,但他的心一直留在黛玉那儿。宝玉不仅懂得黛玉,他同样是晴雯的知音……然后一切灰飞烟灭,留给我们最后的意象是一袭红麾衬着白茫茫雪地——人生都是空的。但,置身同一个时代,刘鹗比曹雪芹更为高级,《老游残记》里,女道士逸云可以毫无顾忌地与男道士赤龙子同住一个多月。所谓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也是因人而施。妨害人或妨害自己的,做不得;若两无妨害,就没什么做不得的。当灵魂相契,倒不必拘于俗世礼节了。
  好比任何形式的写作,大抵都是彼此寻找灵魂的相契吧。
  下笔克制这一关,太难了,简直是捧着一颗心的同时,又要抽离出来置身事外。贾平凹有一篇怀念父亲的长文,就是一个经典范例。作家仿佛在写着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同时又能渲染出那种无所不在的涛声。中国古诗词何以伟大?尤以四言、五言为最,一起笔,便煞了尾,许多千回百折的东西未曾流露,可是又都倾泻而出了,需要用生命去体悟——读诗即阅世,阅世也是另一种写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去读古诗,都有不同程度的相契感,年龄愈大,愈甚。   下笔克制,好比人至中年,不再任凭感情决堤,总是自恃,放弃,一路走,一路掩埋,甘愿心碎……写作真是一场心碎的旅程。
  钱钟书及其他
  这一阵读钱钟书,读得五内俱焚,夜不能寐。
  那么多的才华藏都没地方藏,即便学术性论文,也是写得才气纵横的——他拿个大扫把,饱蘸了墨,随意挥洒,不留一点罅隙,甚至泼你一脸一身,你都没还嘴的底气。怎么那么多的才气!牛犊一样,在春天的旷野奋蹄。想必当时的自己,也是得意的。
  说到文章的“起”顶难写:“心上紧挤了千言万语,各抢着先,笔下反而滴不出字来”;讲英国一个哲学家的文字没火气,是“一种懒洋洋的春困笼罩着他的文笔,好像不值得使劲的”;讲另一个哲学家的东西厚,密,阴沉、细腻,“充满了夜色和憧憧的黑影”。善于驾驭一个人,便才有通感,轻易把一个人给解决了。
  读完学术性的论文,再去读他的信。那么多的信,给长辈写,给晚辈写,通篇文言,简直哀哀不能言。开头,总是“感愧”“感刻”,把年轻时候的傲气一下收起来,不再随便议人长短……仿佛变了一个人。满纸悲哀。估摸着他盛年写给宋淇的那些信,是不能公开的,要不,把所有的人都给得罪了。吴兴华给宋淇的信里,议论李健吾只懂得一门外语的皮毛,就怎么样怎么样的了……简直,一棍子置人于死地;鲁迅也刻薄,他说:远看,像一条狗,近了却是郭沫若……
  宅心仁厚的人,可能都是缺乏才华的人。一个人心里的莽气必须仰仗才气一起冲出来,不然,憋得难受。
  很想重读《围城》,书架上找了一遍,无果。李梅亭、顾而谦、赵辛楣、苏文纨、校长夫人的形象太经典了。尤其方鸿渐回国途中被鲍小姐调戏那一场,简直是颠覆性的两性革命。苏文纨整天端着,累,特能装的一个原本驯良的知识分子,但没有法子,她不是方鸿渐的菜。赵辛楣醒里梦里都是苏文纨,可惜他又不是她的菜,导致赵后来移情校长夫人。校长夫人的气质里确乎有那么一点苏文纨的影子……谁又会料到命运的变迁来得如此讽刺,苏文纨最后嫁的却是四喜丸子曹元朗,典型的中年油腻男,还写古体诗。所以赵辛楣说,这女人呀,要是傻起来就没个底!
  《围城》里就没有一个囫囵人,唯有唐晓芙成了初冬的月,想起来都熠熠生辉——方鸿渐一生的心头疼。
  钱钟书的“唐晓芙”怕是赵萝蕤吧,弄得杨绛一辈子放不下。晚年,她一再书写丈夫对自己有多好,有多依赖自己……归根结底,还是放不下。这么“猜测”前辈,未免唐突了,罪过。
  扬之水的日记里提到过一笔,赵萝蕤孤身一人去弟弟家搭伙吃饭的片段……看着特别难过。陈梦家去世多年以后,有一家杂志请她写一篇怀念文章,她说,两千字,写不出。对方讲,那写一千字吧。也不晓得她后来可写了。这世间,许多事情无法言语。
  沈从文回老家一趟,走的是水路,给妻子写出了那么好的信。《湘行散记》是根据《湘行书简》的蓝本修改的,两两对照着读,高下立见。天然的东西消失了,后者即便有语法错误,都是珍贵的。书信体是最纯粹的文体,从心而出,像小孩子吃糖,专注而不去顾忌任何东西,更不要起承转合,无须谋篇布局,拿起笔,就把一颗心捧给你了。
  年轻时代的钱钟书访欧,也是天天写信,不寄,攒在一起,带回来亲手交给妻子。
  所谓民国佳话,莫过如此。那个年代什么都是慢的,犹如木心的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秋日如中年
  早起散步,秋风徐徐,满目幽凉,人走起路来,特别舒豁,偶尔几滴雨,也不碍事。草丛中秋虫唧唧,蛙鸣消失了,蟾蜍也不叫了。夜露一点点被风吹干,芦苇叶子自根部一点点枯褐,濒临枯瘦,仿佛焦墨的点点勾画——秋天里,放眼而望,什么都是薄的,轻的。芒草顿枯,犹如箫声遍布,人在其中,惘惘地要落泪。这样的季节,没有了欣红悦绿,处处流于枯索幽清。
  四季流转,犹如参禅——盛夏呢,好比金刚手段;一旦入秋,自是菩薩心肠了。地上的草尚绿着,但这种绿,再也不是蓬勃的绿,是不出声的哑绿,克制的绿。
  秋天是克制的,如人到中年,苦的冷的历经得多了,一颗心难免荒凉苍老,唯有身体里装着一卡车的疲惫。
  晌午,小眠,起不来,满山遍野都是疲倦,犹如门前的野茉莉,克勤克俭开了一夏,真的累了。这样普通平凡的花,不为别的,径直一日日里开着,直到把自己都感动了吧。蜀葵差不多全部枯谢,月季仍有花骨朵,一夏开了三茬,简直是不老的神话,不死的光荣梦想。秋天成了果实的天下,小区里,柿子、石榴、无花果一日日地收服自己,渐趋饱满。
  到了九月就好了。微风振枝,熟果坠地,是木槿的紫白缤纷,也是糖炒栗子的幽香甜冽……银杏树上白果累累,线装书一样泛起浅黄的光。
  秋天的气质散淡,不失锐气,但不张扬。
  榉树叶子,每天哗哗哗往下掉,黄色系,锦障一般华丽,衬得原本萧瑟的秋天有了贝壳的脆响。栾树正值花期,碎小的黄花,绛红的蕊,旗帜一样风中猎猎,美好得让人想唱几句《盗御马》:
  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
  左右镶衬赤金镫,项下的提胸对成双。
  认镫扳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转回山冈。
  前几日,天色是汝窑的淡青,衬了泾宣一样的云朵,偶有风过,慢慢地,又轻了,薄了,清淡里添了飘逸,是王献之的草书,浑然一派,尽是勃勃生气,仿如虫声啾啾……
  也只有到了秋天,我们才能感知到,天地均在发声。连日来都是阴的,沟渠旁,园林工人在割草,草汁的甜香沁人心脾,来来回回一趟一趟,闻着闻着,恍如置身深山泉林,有长风万里的辽阔。荒坡上,除了杂草,更多的是桑树、梓树幼苗,年年如此,确乎凭空长出来的。鸟雀们吃了桑果、梓树果,在飞翔的过程中排泄,粪便一旦落入泥土,尚未消化掉的籽实便发起芽来,于草丛里层出不穷地生长。自然万物的循环该有多么幽微和奇妙。《诗经》里有“桑梓之地”的说法,望着这些幼苗,犹如两千年岁月滔滔而来……   最大的苦恼是屋子前后草地里油蛉开始了潮水般汹涌的鸣叫,吵得人睡不瓷实。要到霜降以后,这些小虫子们才会噤声。
  人生苦多乐少,没有法子。
  散步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老人。她坐在路边,面前摆了一堆豆角、山芋藤、秋茄。一杆秤,被城管没收了,她就把山芋藤一堆一堆分在那里,两块钱一堆。她的这些菜就是身后的地里种出来的。开发商圈了很大一块地,捂在那儿,准备盖商业楼,这些年一直荒着。即便四周围得密密实实的,老人闲不住,掏了一个很大的豁口,每天钻进钻出的,种几畦菜,自家吃不掉,就摆在路边卖。我买了一把豆角、一份山芋藤。老人说,山芋藤放点肉丝、青椒炒,别提多好吃。她坐在地上,仰着头跟我聊天,微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那一刻,有恍然,仿佛通灵一般,一口“村气”又接上来了。问她平常怎么浇水,她说,从家里拎过来。问她怎么施肥,是不是用化肥,她说,不瞒你讲啊,我家侄女在这里做豆腐,我地里下的都是豆腐渣呢。
  豆腐渣简直是上等的有机肥料啊。这菜吃起来肯定是甜的。她非常自豪,是的,吃起来甜丝丝的。
  夜里,了无睡意,随手翻书,又翻到汪曾祺《晚饭花集》,重复读了多遍,真是好。有一个短小说就叫《晚饭花》,不足三千字,淡得不得了,清清浅浅的笔风,娓娓而来,更像一小幅淡墨点画的册页,虽无《世说新语》那般传奇激烈,但堪比宋人小品,寡寒枯瘦,古中国的气质一下出来了,与明朝外销画则同,即便一张桌子用旧了,纹理尚在,仿佛可以触摸到温度,是刚刚喝了一碗热汤的家常,就是那份生活的底子与静气,一下回来,把你深慰良久。现今小说,遍布浊气、躁气,没法读,一律静不下来。
  《晚饭花》里的李小龙就是汪曾祺自己。一个作家纵然到了年老,依然尚可借助文字去还原一颗远去的少年心。
  这世上,单纯的,都是永存的。
  李小龙每天放学经过巷子里,东看西看的,石榴垂在树枝上,王玉英家的墙根边一排晚饭花。王玉英坐在这一排花前做针线。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为黄昏了。后来王玉英许了人家,未婚夫是钱老五。李小龙听说钱老五风流浪荡不务正业,还传说他跟一个寡妇相好,不仅住在那个寡妇家里,还花寡妇的钱……后来,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晚饭花还开着。李小龙很气愤,他觉得王玉英不该嫁给钱老五。从此,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就这么节制,许多东西,不写出来,特别低徊。
  前阵,重读废名短小说系列以及长篇《桥》,一样简、淡,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无论废名,抑或汪曾祺,都曾受了古诗词极深的影响吧,只点染,不铺排,一直往内收,留下大片空白,简直是倪云林的远山图卷啊,一派苍烟枯老,飘拂了人世间淡淡忧伤,总要等到读完以后,去咂磨,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肆意流泻,渐渐地,不晓得怎么了,又浓烈起来,就是那种余音不竭的浑然、缭绕,令人怦然。
  把小说写到单纯的境界,也是一种生命的还原吧,点点滴滴,把你打动,然后有了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很淡很淡的惆悵。
  长恨此生非我有
  孩子出门旅行,骨头缝里都渗出快乐,凌晨四点半,不用叫,一骨碌爬起,飞快洗漱,吃饭,独自把自己料理得井井有条。
  送走他们,方才五点半。顺道买一杯南瓜粥充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是毫无牵挂地走路,走路,一直把自己走到筋疲力竭……这种空洞的无聊的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成了我近年来热衷为之的、不可逆转的精神依傍。
  一直走下去,气呼呼地,沉痛地,势如破竹地,把所有的庸常、不适、空洞、厌恶等破败的情绪自体内清除干净,日夜不辍。
  屋后荒坡草丛里千万只油蛉啾啾啾地叫着,微弱,广阔,绵久,生生不息,这种持续不间断地发声,足以把一个人逼疯,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世间万物都要发声,别无他途。满目青草,肥翠叶上的夜露晶莹剔透,鼻腔里充满了草木植物好闻的香气。
  沟渠里葳蕤一派,芦苇足有三米高,恍如密语,与有深焉,绿叶披拂,郁郁菲菲间,一束束嫩穗,一扭一扭,垂挂而下。
  秋风徐徐来,颇有凉意,近身处一棵垂柳,簌簌落下黄叶,是片刻的恍惚,仿如深山行路,天地肃穆,“小我”终于回到身体里,安顿下来……香蒲菖蒲纷纷扰扰地瘦了些,修葺的叶子黄了,根本就是人到中年的力不从心,风来风去,叶子哗啦如流水,一齐倒伏下去……美人蕉,土黄色系的大花大朵,开至寥落,一贯死守,自盛夏到初秋,像一个失眠的人拼命把躯体摁在床上等待睡意。
  山坡上,芙蓉开了,一年年的粉色系,无有无不有。这种花仿佛从来都是宋徽宗钟爱的,《芙蓉锦鸡图》,一笔笔描在绢帛之上,有皇恩浩荡的高贵与富裕,我不大能共鸣,唯一喜爱他的那幅《红蓼白鹅图》,被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有野气和家常在,秋水共着荒石,永生永世不褪色……
  秋天真的到了,处处有远意。一双脚总是凉,翻出棉袜,隐隐有归意。喝不到西湖莼菜羮,不要紧,我只想看见一棵棵秋蓼长在水边。这种植物辛辣,气味冲鼻,适宜远观。
  门前白亮亮的小河,日夜流淌,渐去渐远渐无声,临水处都是秋蓼啊,束状的红花、白花默默开在青天白日下,蝉鸣弱下去——
  秋天的乡下景色宜人,你若恰巧路过黄豆地、芝麻地——庄稼的苍黄,铺在钴蓝的天空下,黄与蓝相互映衬,异乎寻常的醒目,亮堂。风徐徐来,黄豆叶子、芝麻叶子簌簌下坠。这个时候,人的一颗心真的沉下来了,不问来由的宁静,自适。要宁静做什么呢?年轻时的狂热激烈新鲜都枯萎了,而今徒剩残骸一般的日子本身了,是不能仓皇的,更不能焦灼,宁静自适就是万物归山,繁星挂在天上,既仙又傻的白鹅在吃草,精灵一样的鸭凫游于水上……
  昨天疾行,路过一片樟树林,幽深,静谧,那样的格局像极了外婆邻村的那片桐树林。
  桐树林里尽是孤坟。有一个春天,我一个人自外婆家回自己家,路过如烟如霞的桐树林。桐花片片,静静地落,静静地开。忽地,隐隐约约的树林深处,袅袅地有哭声传来,定睛搜寻,是一个妇女,趴在坟上哀哀地哭,好凄凉。坟,是新坟。褐黄的新土,松松软软地被围成一个圆。她哭的可能是自己刚逝去的丈夫。   桐花真的很美,却不料遇上人间伤心事,以致后来每遇上桐树开花,心上总是惴惴的不安,再后来,读到南北朝两句诗:“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更觉出悲凉。
  在樟树林,我遇到一个钓鱼归来的人。他扛着巨大的钓竿,钓竿上悬挂着一只湿漉漉的塑料桶,塑料桶里插着一只网兜。他一无所获,可是他的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喜悦,连眼波里都荡漾了微笑,满得装不下,恣意横流的样子。他在河边坐了起码两三小时吧,没有钓到一条鱼,可是他依然那么开心喜悦,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种巨大的蓬勃的力量,正不可一世地溢出,适逢遇着了好天气,急速地回旋上升着,一阵风一样与我擦肩……我跟这个钓鱼的人简直相反着的,他沉浸在巨大的快乐里,而我这一阵儿以来情绪陷入低谷,似乎都在与糟糕的精神状态做着抗争,愁闷,哀伤,幽暗,绝望,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
  企图依靠行走赶走焦灼、困顿以及对于生活的厌倦之情,结果总是收效甚微。
  所以,人活着不能太有目的性了,你渴望什么总是得不到什么。势必做到去欲化,就像那个钓鱼的中年大叔一样,不要期许可以钓上几条鱼什么的,就算坐在小马扎上,面水自修好了。过程才是值得追求的,结果是用来忽略的。
  植物开花,并非刻意追求结成什么样子的果实,而是时候到了她们就要开起花来。
  前天,下了整整一下午大雨。夜里,出去散步,与路边一排排紫薇错肩,所有的花球四散垂坠,像观音的千手,于灯光的映照下,端庄,幽静,慷慨。这些花束开了整整一个夏天啊,一律被我无视掉,只等到这渐凉的秋夜,她的美才从这日渐深浓的秋意中一点点凸显,真是奇怪的事情。
  人间平凡的日子,水一样流淌,不觉间,秋渐凉,春已逝,怎叫人不觉得恍然如梦?
  实则,讲时间流逝,讲得最好的,还是我们的古诗。《诗经》里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短短十六字,只寥寥以杨柳、雨雪作意象,就把一年的光阴刻划掉,倏忽而去,简洁,幽深,又不失广阔。还有最好的《古诗十九首》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同样讲时间流逝,却又是如此沉痛悲哀。于心里,思念一个人而不可达,一颗心日渐枯竭,轰然老去,什么又是“岁月忽已晚”呢?
  有一天黄昏,我们开车经过一片广阔浩淼的荒原,一轮红日坠于地平线,真是残阳如血啊——如此的血红色。透过车窗,望着那轮落日,惘惘而坠,心上遍布悲哀——这就是“岁月忽已晚”,万千言语,无以形容一二,人间的喜乐哀痛都藏在这一句诗里。
  杜甫也写过类似的哀诗:“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样的生命,简直置身荒原,一转眼,白发如雪,寂寂老去。人在极度悲哀里是没有话可说的,被一种万古如长夜的肃穆禁锢住,惟有落寞的背影。
  岁月历千年而下,其间留下几多落寞背影。这样的影子里,有一个典型的苏轼,他在黄州写下《寒食帖》,纵然将人生的空、寒、湿、冷悉数参破,却也向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道家风范,可是呢,到头来又总是死不长记性,一旦朝廷召唤,他又天真地、急急忙忙地、往汴京方向狂奔,过金陵,辞官隐居的王安石亲自来江边,赶着为这个撞了南墙也不回的后生洗尘接风。面前杵着这么一位活生生的范本王安石,都点不醒自己?真是悲哀。
  到了近代,沈从文不得已,放下手中一支笔,去午门旁边的历史博物馆整理文物。每天天不亮出门挤公交车,一站一站,到达午门,单位的门还没开,他就坐在空阔的地上看天空星月,有时晚上回家,遇大雨,披个破麻袋……读至此,忽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汹涌激荡,噎在嗓子里,咳不出,咽不下。那一批批比他写得差的人,倒是赫地被奉为上宾,无比成功的样子。
  一个有所成就的人,为何一贯艰难、困顿、折辱、磨难,总是留给我们落寞背影,而那些浮薄的,精明的,沾沾自喜的成功者,总是层出不穷?“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张爱玲在给朋友的信里,连连激赏沈从文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体家”。
  晚年的汪曾祺受邀前去爱荷华国际写作营,与蒋勋居门对门,做了忘年交。蒋勋在《手帖——南朝岁月》的附录里深情回忆,汪一大早就爱喝酒,脸通红,眯着小眼睛,哼两句戏,颠颠倒倒。他向蒋勋倾吐“文革”时江青要他写样板戏,三不五时要进中南海报告,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官名——“中南海行走”。
  蒋勋说,做政治人物的“行走”,大概有许多委屈吧。
  骄傲的钱钟书受昔日同学胡乔木“刻意所嘱”翻译毛选时,想必也是委屈而痛苦的。
  置身粗砺狰狞的生活,无辜如孩子的文弱书生们,哪一个不委屈?
  杜普雷的琴音
  偶然听见杜普雷大提琴曲《往事缠绵》,琴声四起,简直一种毁灭性的打击。窗外天色那么亮堂,可是,这种音乐投射至人心,竟然漆黑一片。坐在椅子上无法挪步,反反复复听,简直赴死的节奏。
  这一串串单一的音符,不比交响乐那么恢宏广阔深远——纵然简单的旋律,却也可以重创一个人?压抑,沉郁,颓废……
  悲哀不已。
  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听杜普雷拉琴。沉迷在她的琴音里,整個人于精神缓不过来,恍恍惚惚,对现实里的一切均提不起兴致。这样的律动,仿佛始终在一个音阶上。小提琴是底色,一直悠扬着,宛如一条窄溪。待大提琴音起,仿佛又不在人世了,有点虚飘,是白色的,白色的绸缎,经不起风的抚触——大提琴的音色就在这样的白缎上滑行,宿命一样,哀伤滚滚来……我一边择菜,一边默默淌下泪水,到底被什么打动了?
  三年前,当第一次听见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时候,也哭了。那是激动的——这个世间怎么可以有如此快乐的旋律?开篇时,所有的小提琴万马奔腾,巴伦博伊姆老谋深算,驾轻就熟,他驱动着琴键,让这支在自己生命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旋律汩汩而流,终于把一个活在中国的人给打动了。每一次听,都是初次,竟然生命里藏着这么多的欢喜,原本没有遭际过的、未曾历经的喜悦,都被逐渐塑造起来,于精神版图里得到了提升,慢慢地往高处走,这就是升华吧。   所以,人不能缺乏快乐的能力。即便没有,也要创造。这种自我掌控的能力,正是古典音乐开启的。一个现实里寡欢郁闷之人,却可以于古典音乐里体验到生命里前所未有的一种极致的快乐,且这样的旋律,兼具着激活你对于俗世生活产生贪恋之情的使命,真是不易啊。
  德沃夏克《寂静森林》也好,马友友拉出了夏木阴阴的清幽宁静。马友友这把著名的大提琴,也曾是杜普雷拥有过的。舒曼的《梦幻曲》幽寂无限,每当它流淌,你会不自觉地回到古中国去,还会想起几句《诗经》: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百年相思,万里为客。
  求彼良友,葛日可期?
  《詩经》是不可翻的,倘若一意孤行翻成白话,则什么都失去了:皎洁的白马,在空寂的山谷。嚼着一捆青草,那个人如玉般美好。这样的句子,犹如无盐之水,寡淡无味,何等煞风景,哪有“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么简寥含蓄?
  同样,古典音乐也非语言可以阐释得了的,但,它可以在中国的古诗里面得到印证。它们是呼唤与应答的关系。以现代白话是解不好古典音乐的,所有写出来的,都是“嚼着一捆青草”般的浅薄寒碜。
  ——你只能回忆。古典音乐可以带给人往昔,甚至几千年的往昔。
  读李商隐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贝多芬的大提琴系列,一个乐章连着一个乐章,情深意重,一句,一顿,一回旋,是白沙上翩翩的鹤,叫人望之,顿时起了远意。一旦到了贝多芬的交响曲系列,你还会想起曹操,以及他的那个少有逸才的曹丕,父子俩都是特别壮阔渺茫的存在。曹操于诗篇里早已拥有了宇宙意识,李商隐亦如是,贝多芬的音乐亦如是。曹植的东西要弱得多,《感甄赋》充其量是小夜曲。即便是悲痛哀伤,既有大格局下的,也有小我的。曹植的,多属后者,总是横陈着儿女情长;曹丕的诗歌气象一直高于曹植的。比如,《善哉行》里有: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点出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忧愁,好比马勒的《大地之歌》那么纵深邈远,也是贝多芬坐在莱茵河畔苦劝宇宙,不可以这么心狠残酷。
  读古诗,抑或听古典音乐,一颗心总是空空旷旷的,什么也留不住,会比以往更加虚无。音乐给人带来的虚无,较之哲学上的虚无,当真是两样的,区别在哪里呢?前者温情,后者永远冷漠而不近人情。但,正是古典音乐的这份温情的虚无,特别令人眷念,仿佛一个个不可及的梦,唯愿长醉不醒。
  《古诗十九首》里多是哀诗。有一阵,用毛笔抄,到后来,抄不下去——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声苦,但伤知音稀……
  全是落寞寂寥之诗,犹如一个总是迎接星辰与黑夜的人,对于光明的喜悦永不可得,而滔滔人世一直是“大江茫茫去不还”。
  到了晚境的王维,尤其他那些五言,适合一个个深夜来读,只有《月光曲》来配它们了,或者舒曼的《童年即景》,那么纯粹无瑕,像栀子花的白,开在月光下,有《诗经》里“与子同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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