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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向坐在铺位上，脑子里交替出现各种画面。他想集中意志，可他精神涣散，头疼，脊椎酸胀，被各种念头搅得混乱不堪。他像一张新买回来的白纸，刚打开就被人倒了一摊墨汁。
向向是一个喜欢画水墨画的人，也喜欢旅游。大学毕业后他找了一份做导游的工作，满世界给各地的旅行者讲不同地方的山水与风情。那些山水与风情他烂熟于胸，他像背诵一篇篇美文似的讲给游客们听。他目光清澈，笑容纯洁，声音富有磁性。晚上，游客们入睡了，他心驰神往，将白天的风景画下来。这就是他此前的生活，这生活适宜于一段浪漫的恋爱。游客中有一位有灵性的姑娘，他送给她一张晚上画的水墨画;他们背着其他游客去当地的护城河约会，他吻了她，她的面容像月亮一样虚幻而抒情。他们恋爱了，像两个水中的倒影，摇摇晃晃地成了一片风景。之后他在一间粉红色的新房里将这片风景变成了一生的好梦。这如梦似幻的景致被做实了，幸福得以产生。他们去希腊度蜜月，朗诵笛福的诗，也了解了一些苏格拉底的哲学。他似乎开始成为一个怀疑论者。但他的天性依然纯洁而浪漫，他依然是一个抒情的人。蜜月结束后，他还剩两天假，就跟婷婷说——我们陪妈妈去天路玩两天吧。婷婷正沉浸在蜜月之中，当然乐意有人分享她的幸福，何况这剩下的幸福正好又可拿来孝敬婆婆！所以她很大方地答应了。向向的妈妈同样喜欢旅游，见儿子媳妇孝顺，仿佛去五星级酒店吃宴席，吃完还记得给闷在家里的人打包带回去，心里当然乐滋滋的。但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去天路的高速公路上，向向的车追尾了。他和婷婷没事，他乐滋滋的妈妈却死了，她甚至都没有看到天路的绝美秋色，也没来得及跟儿子说最后一句话。
向向的妈妈退休前是一位小学老师。向向三歲时父亲就死了，他上面还有一个大他十岁的姐姐。从某方面讲，向向是在妈妈和姐姐的溺爱中长大的。这种溺爱使得他的性情细腻、敏感，也让他喜欢虚幻的东西。姐姐思敏却不同，她是一个务实而干练的人。向向嘴甜，似乎更懂妈妈的心思， 他和妈妈的性格也更相像一些。长大以后，妈妈有心事便总是跟向向说;但若是正事则一定和思敏商量。思敏似乎独立惯了， 家里的大事小事也习惯了她拿主意。她大学一毕业就嫁了人， 在她心里向向就是个没用的和不靠谱的;向向做梦发呆是行家，可遇上实际问题就得靠她去解决。她那么早嫁人，其实也是怕家里万一有什么大事她一个人扛不住。她似乎总觉得家里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灾难随时都会来，魔鬼也总会在半夜敲门。说到底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的恐惧心一直挥之不去;她坚强务实似乎也全是因为她恐惧。有时候，向向的乐观天性也会感染她，让她在习惯性的恐惧中变得稍稍开朗一点，这样的时候她就觉得有向向这么一个弟弟真好。向向是万事不愁，他的心里像是从来都没有过阴影似的，即便乌云当头，他也是一脸阳光。可更多的时候她又觉得向向靠不住，向向缺心眼儿，乐观得二乎二乎的，做事情和想问题总是不切实际。一个男人怎么能是这样一种性格呢？生活中到处都是机关与陷阱，不可以这样没心没肺的。她似乎觉得人必须睁大双眼才能入睡，向向这样没心眼儿早晚会出事情，而一旦出事，他整个人就会垮掉，他绝对是扛不了事情的。果然，追尾的那一瞬间，向向整个人就蒙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红光，那是他妈妈流出来的血的颜色。血流得太多了，满地都是，他跪在地上，抱着妈妈，似乎要把妈妈身上的洞全给堵住。他觉得妈妈每个地方都是洞，血从她身上不计其数的洞口往外涌，无论他怎么哭、怎么紧紧地抱着妈妈都没有用。妈妈的血一瞬间就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他看见的全都是血色……等他的意识清醒过来，等他能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已经被盖上白布拉走了。当然他也被带走了。妈妈是被救护车拉走的，拉走时妈妈其实已经死了，救护车拉走的只是一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而已。向向则是被交警带走的，他在警察那里做完笔录，就被送到了看守所。他因涉嫌交通肇事被拘留了，他戴上手铐，押往看守所，他所看见的只是一片血光，他的眼前全是血，连天上和墙壁上都是，他的意识一片模糊，血让他的世界彻底变了！
思敏接到婷婷的电话时正在阿尔及利亚，她在北京一家做工程的公司工作，公司的大多数业务都在遥远的非洲。那几天思敏正好在阿尔及利亚出差，婷婷在电话里哭，她在电话的另一头脸色煞白。但她的声音依然是镇定的，镇定得都让婷婷觉得全身发冷。她听婷婷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讲完，只问了一句：“人呢？”婷婷说妈妈已经死了，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向向被交警带走了。思敏回到北京，先是处理妈妈的丧事，然后去公安局和警察交涉。她觉得向向出的是车祸，并不是交通肇事。“追尾不是交通肇事是什么？”警察问她， 还耐心地给她解释了现场勘查的情况。“天气很好，车速也不是太快，我们都不理解怎么会追尾？唯一的可能是司机走神了，连前面装满钢筋的大货车都没看见。”思敏的脑子里立即就出现了向向恍恍惚惚的样子，向向的确是一个动不动就走神的人。这样的人容易出事。她平时所担心和害怕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她无比警觉又提心吊胆的事居然是以车祸的形式发生的！ “可是，就算是交通肇事，死者也是他亲妈呀，为什么还要拘留呢？”思敏问。妈妈已经走了，她不希望向向再有什么事情。“不仅是拘留，还可能会批捕。”警察说。“凭什么呀！他犯法了吗？死的可是他亲妈呀，我们做家属的并没要求拘留他、逮捕他呀！”和思敏一起到公安局去的婷婷急了，冲着接待她们的交警就大声嚷嚷。“死的是亲妈就不算犯罪了吗？如果这样，那些杀父杀母、卖儿卖女的人就应该逍遥法外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这不是混账逻辑吗？”婷婷几乎要咆哮起来。思敏拉住她，问警察能不能见向向一面？“不能！他现在被关在看守所，不可能让你们见面。”思敏又问公安局通常情况下处理交通肇事的原则与流程，警察说关键是看死没死人。死了人一般都要拘留，拘留期是十五天，十五天之内如果没有批捕就会放人，一旦批捕就要进入刑事侦察和公诉程序，然后就是法院开庭与判决。他还解释说实施拘留从某方面讲也是对肇事者采取的保护措施，否则肇事者就有可能被死者的家属围攻、殴打、非法监禁，甚至还可能被打死、打残。“可死者是他亲妈啊！他就一个姐姐，不可能出现您说的那种情况的。”“姐，你会因为妈死了而打死向向吗？”婷婷听警察这样解释，就越发觉得事情荒谬。她和警察讲理、争辩，可她说服不了警察，无论她怎么说，警察都只是重复他的反问：“难道死者是亲妈就不算犯罪了吗？” 婷婷不断说：“可死者是他亲妈啊！”警察就不断反驳：“死者是亲妈就不算犯罪了吗？”思敏受不了了，“够了！”她大声吼道，然后就跑了出去。警察愣住了，婷婷也愣住了，她追出去问：“姐，您什么意思？什么叫‘够了’，向向的事难道您不管了？”思敏没心情回答她。她钻进车里去给律师打电话。律师的话也很含糊，但听上去似乎警察是对的，警察有理由也有权力拘人。关键是十五天拘留期后捕不捕？如果不捕就没事了，向向不过受了十五天的罪;捕了就麻烦，检察院立案、侦察、公诉，法院开庭、判决，没六七个月下不来。可捕不捕人并不在公安局，检察院一旦批捕了谁也没办法。所以要同时做公安局和检察院两方面的工作。要么公安局不将案子移交到检察院，要么检察院不批捕。律师还说这样的案子处理起来是有弹性的，捕与不捕全在领导的态度。思敏听明白了，她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向来认为一切的重点只在找到问题和解决问题。可这次还真让她这个务实的人为难了。向向出事的地方已经不归北京管辖，一个小县城的公安局和检察院在处理他的案子，她上哪儿去找关系呢？她打完电话，坐在车里发呆，婷婷拉开车门问：“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向向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 “回去吧，回去想办法找人。”“回去？这警察也太荒谬了！死的毕竟是咱亲妈呀！”婷婷说。“你闭嘴！死的是亲妈你就心安理得了？”思敏呵斥道。刚才在公安局，婷婷和警察的争论已让她受够了，什么叫“死的毕竟是他亲妈呀”？她其实是接受不了这句话的，向向开车，出了车祸，自己和媳妇没事，妈妈却死了。她潜意识里似乎觉得向向就是杀死妈妈的凶手。虽然她知道话不能这样说， 向向也不可能谋杀妈妈，但妈妈是死在向向手上的，这是血淋淋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所以，从某方面讲她是恨向向的，她接受不了妈妈死在向向手里这样的事实。她甚至认为向向就应该受到惩罚，可看见向向被关在看守所里她又难受。这种微妙而痛苦的心情婷婷当然看不出来，她的心里只想着向向，不可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怎么就想到去天路玩呢？北京那么多地方妈都没有去过，去长城、颐和园不好吗？”思敏在回家的车上问婷婷。婷婷就讲了那天去天路的安排，说是向向提出来的，妈妈也特别高兴。也许是因为刚拿到驾照，向向还在开车的兴头上。“向向很孝顺，在希腊的时候就跟我说想带妈出去自驾游。”婷婷说。“自驾游？他开车才多久？又是恍恍惚惚的性格，怎么能去自驾游？”思敏说。婷婷不说话，但坐在一旁不高兴，她心想：“你是在心疼车吧？”向向开的那辆雪佛兰其实是思敏的，思敏去阿尔及利亚了，车放在家里，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婷婷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她和思敏并不熟，她是嫁给向向后才到北京来的。之前她在西北的一个三线城市开花店，也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开花店赚了些钱她就去旅游，似乎走出去就能发生机缘与奇迹，有机缘和奇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真是的，她正是在旅行中认识了向向，还嫁给了他，让自己从一个偏远的小城市来到了北京，有了一间粉红色的新房。现在她听思敏用带着责备的语气问她去天路的事，心里虽然觉得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她怕思敏生气不再管向向的事情。如果向向真的被捕了，坐了牢，她该怎么办呢？她可还是个新娘子啊！她一个人在北京又该怎么生活呢？她连北都找不着。她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开花店也是不行的，她既没钱也没关系，向向要真坐了牢，那家里的一切就都得全靠姐姐了。因此，她虽然对思敏的责备不满，却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其实，所谓的天路无非一条路而已，是最近才推出的一个旅游景点。据说秋天很美，两边的树木层林尽染，树林里还有传说中的湖泊，或者无外乎是一个水塘。人们往风景里掺入神话与传说，把水塘说成是一个有天鹅和仙女的地方，就使之成了一个景区。但本质上不过是高速公路通了，距北京一下子变得很近。作为一个导游，向向熟悉旅游产品的包装与推广过程，他并不相信一条路能美到哪里去，两边的树也不过是六七十年代飞播植林时种下的，连次森林都谈不上。但他真心认为天路这个名字取得好，直见人的性命，会让人产生某种与天堂有关的联想。好吧， 反正他的假期是剩余的， 反正距北京也近。他和婷婷决定开车去，他们自驾游。“妈， 我们去天路吧， 自驾游！”当妈的岂有不高兴的？儿子媳妇孝顺，刚过完蜜月就带她去旅游，而且是蛮浪漫的自驾游。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衣， 旅行包里装满了各种吃的，坐上思敏的那辆雪佛兰，就跟着儿子媳妇上路了。她坐在副驾上，儿子开车，婷婷坐在后座上（当时怎么会让妈妈坐在副驾上呢——之后向向一直在想）。他们出了北京城，上了高速公路。向向一直将车速控制在一百十一迈左右，车开得很平稳;车内放的音乐也偏古典，似乎是妈妈和向向都喜欢的民谣，节奏很舒缓，调性是诗意的和怀旧的。没有任何東西显示出凶兆。他们一路往北，高速公路两旁的灌木已经露出秋意，向向跟她和婷婷描述着天路橙红色和金黄色的秋景，仿佛他去过似的。婷婷一直都很着迷向向的才情，认为他天生就是当导游的材料。“妈，您不知道，听他讲一个地方，你一定忍不住要立即跟他去，不去绝对不行。”婷婷说。“他是当导游的嘛，连这点才能都没有怎么当导游呢？” 妈妈说。向向记得他们当时还谈到了有关天堂与乐园的话题。天堂？它当真有过吗？它有过或从未有过与我们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显然是个问题，可问题是他怎么在看守所这样的环境里还在想这个问题？而且他可能还会继续想下去。婷婷并不完全赞同婆婆的话，她觉得向向是因为心里充满了诗意才能将一个地方讲得这样美的，可她没有反驳婆婆，她还在蜜月的袅袅余音之中。只有欣赏和崇拜一个人才会对这个人着迷，这是她爱上向向并很快就和他结婚的原因。她因为旅行而爱上了一个人，又因为爱而嫁给了他。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点都不俗气。但思敏并不这样看，她希望向向能娶一个有北京户口的女孩，否则以后买房、买车、生孩子、上幼儿园都有问题。她就嫁给了一个北京人，那男人比她年长十三岁，长得又老又丑，以前还开了家公司，后来破产了，靠出租家里留下的两套房子度日。向向曾经问：“姐，嫁给这么个男人你不觉得委屈吗？”“姐嫁的是北京户口，有啥可委屈的？”其实她不可能不委屈，可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她不干无病呻吟的事。一个人动不动就觉得委屈不是无病呻吟是什么？但向向和她的想法完全不同，向向在日常生活中很随和，但在爱情这样虚幻却重大的事情上却很有原则。思敏觉得向向娶一个在三线城市开花店的女孩纯属糊涂。当然这件事由不得她，向向也并没有就这件事情特别征求她的意见。他结了婚，带着婷婷去希腊度蜜月，连妈妈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她知道妈妈和向向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她们都偏重于享受自己的精神世界，妈妈甚至将向向的神神叨叨说成是有艺术家气质。好吧，艺术，哪天他碰了壁，吃了亏，他就该明白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了。思敏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最怕一个普通人有所谓的艺术家气质了。她听了警察对向向追尾的情况介绍，已经认定向向追尾一定是他开车时走神了，否则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的。而向向之所以开车走神，完全是因为他缺乏训练，因为他平时动不动就走神，或者说他本质上就是一个恍惚的人。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气质，这样的人想不出事都不可能。
向向所在的看守所一直都像是在患癔症似的。那幢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 “火柴盒” 房子早已千疮百孔。在狂风中它会歪斜，在阴冷的月光下它就像一条衰老无力的流浪狗。它曾经差点儿被炸掉，也差点儿被洪水冲走，还差点儿被暴雪埋掉。但它一直顽强地屹立在一片野地里，像不断呐喊的罪行，没有任何人可以把它一把抹去。它屹立在那里，让人不可亲近，也让人害怕和议论纷纷。它显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病人，癔症只是它众多疾病中的一种。它还患有严重的梅毒、淋病、皮肤瘙痒症、心脏病、高血压、躁狂症、麻风病、糖尿病、心梗和脑梗……总之，人类曾经有过的病症都可以在它身上找到记录，你拉开它的任何一个抽屉，都可以看见一份病历和一个败死的器官。向向被关进这幢房子里，很快就患上了忧郁症，他觉得他十分厌恶自己，想逃避自己，到另一个世界去。当然他已经丧失了去另一个世界的自由。他坐在铺位上，整个监室住了十二个嫌疑人。他的身边是一位涉嫌贪污和受贿的中年人，应该一度拥有某种权势，当过书记或县长，可现在秃了顶，眼神迷离，面容中有一种死灰色的败相。他自称是一位哲学家，悄悄地和向向谈人生，谈生死，谈厄运，也谈绝望与轮回。向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另一个壮汉过来，推开哲学家，把他提溜起来，让他紧贴着墙壁站好，背监规并回答问题。清瘦的向向像一张破纸片一样贴在墙上，哲学家在一旁冷眼旁观。向向纸片一样的身上似乎还有一处没画完的风景，但整张纸已经脏得一塌糊涂。他被壮汉提溜着贴在墙上，墙上尽是不知何人的鼻涕、血、精液和被拍死的苍蝇与蚊子。他贴在一片污秽中回答壮汉的问题，壮汉问你上账了吗？他说没有。他的确没上账，他被带到看守所时身上只有几块钱。壮汉问他有没有上账当然是为了讹他点钱。但他的确没有钱，也的确没有上账。可壮汉不信他的话，他要解释他身上为什么没有钱就只好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讲清楚。事情当然很简单——他还有两天婚假，就和婷婷开车带他妈去天路玩，结果出了车祸，他妈当场就死了，他是涉嫌交通肇事被关进来的。他身上没有钱是因为钱放在了婷婷的手包里了。壮汉听完他的解释就更火了，他真是恼羞成怒，他愤怒地揪着向向的衣领说：“你他娘的把你妈都给弄死了，真不是东西！” 他扇了向向两耳光，还踢了他两脚，之后他很沮丧，他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向向流着鼻血，他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他妈的血光。他哭了，蹲在地上大聲哭，他边哭边喃喃自语——“不，不是的，那只是个意外！”
没有人再理他，他哭了—会儿，就坐在铺位上发呆。其他的人似乎还在议论他的事情。一个年轻的嫌疑人高声说：“有啥了不起的，我不是也把我爹给弄死了吗？”“你他妈的是杀人，人家是交通肇事，能一样吗？”哲学家说， 接着又坐在了向向身边。他为向向打抱不平，说向向不应该被关到看守所来，因为死者是他亲妈，他出的只是车祸，谁见过出车祸妈死了自己要坐牢的？壮汉和哲学家争论，他认为向向是追尾，追尾就是交通肇事，当然要被刑拘，难道因为死者是亲妈就可以逃脱法律制裁吗？那个杀人犯也过来帮腔，说是呀，我杀的也是我亲爹啊！哲学家知道跟他们讲不通，而且多讲也无用，就回到铺位上保持沉默。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对向向说：“虽然我认为不该抓你，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既然抓了你就不可能轻易放你。你还得有另一个心理准备，以后会不断有人说你妈是你弄死的！”向向吃惊地看着那位自称是哲学家的人，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迷惘啊！
向向到看守所的头几天过得既忧郁又痛苦，他过了堂，被壮汉打出了鼻血，但要命的还是他的恍惚。他夜里做梦，白天也做梦。他反复梦见他妈妈流出来的血，梦见一片血光，也梦见思敏满面鲜血地谴责他：“李向向，你可真行，你把咱妈都给弄死了！”他哭着解释说：“姐，不是的，咱妈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可思敏不依不饶，她一直满面鲜血地怒视着他。监室里的人也这样说他，那个壮汉动不动就说：“小子，你他妈的真行，把你亲妈都给弄死了！”……思敏和婷婷在外面也吵了一次架。思敏说：“咱妈就是李向向弄死的！”婷婷很吃惊地看着她说：“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知道那是一个交通事故！”“事故？你们不去天路就不会发生事故，李向向不走神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姐，你凭什么说是向向走神才追的尾，说话要有依据！”“依据？妈都死了，妈是死在他手里的这总是事实吧？”“你胡说！妈是死于车祸，那是一个交通事故！”……
女人吵驾是不讲道理的，思敏只是在发泄情绪，婷婷也只是在反击思敏;但婷婷知道思敏在心里恨向向，他们的姐弟关系已经有了裂痕。
好在没过几天，向向就从噩梦中走出来了。他单纯而快乐的天性帮了他，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他确信妈妈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他和思敏一样爱着自己的妈妈。他不应该生活在这场悲剧的阴影中。几天后他跟监室里的人也混熟了，哲学家依然经常和他讲生死轮回，壮汉照旧经常骂他。但他无所谓，他笑呵呵地和大伙儿相处，也给大伙儿讲他当导游时的各种趣事。他恢复了纯洁的面容，声音照旧充满了磁性，他又开始讲各地的风情了，甚至还给大伙儿唱不同地方的民谣。一天，看守所的教导员进来巡视，他站在铁门外指着向向说：“你，赶紧把头发给我剃了，看守所不准留长发你不知道吗？”接着又问身边的一位民警：“怎么回事？怎么没给他剃头？”民警连忙认错，说疏忽了，以为他只是交通肇事，待不了几天。“以为？他待几天你能说了算？赶紧给他剃了，别找不自在！”“好的。”民警说。“听见了吗？赶紧把头给剃了，下次见你还没剃就关你禁闭。” 教导员又转过身来训斥他。向向当然不愿意剃头。他觉得他的发型代表了他的某种气质，这种气质是美的，也是有诗意的。可他也不可能把教导员的话当作是屁话。他笑眯眯地报告说：“好的，民警同志！”壮汉过来纠正他，说不能叫民警同志得叫管教，有任何事情你都得说报告管教，当然也可以说报告政府。哲学家过来给他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剃成光头。“这不仅是规矩，也是一种惩罚，就像林冲刺配，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犯人。剃光头就是要随时提醒你，让你记住自己是个犯人，在这里接受改造要痛定思痛，洗心革面。”向向问——“如果我不剃呢？”哲学家愣了一下，壮汉接过他的话说：“不剃？不剃就关你禁闭！”哲学家说：“还是剃吧，剃光头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再为洗头发愁，也不容易长虱子。”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让人反思与警醒，人是需要警醒的。”向向在一旁嘟嘟囔囔，似乎在说都什么年代了，看守所的管理还这么粗暴和野蛮。壮汉过来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的在嘟囔啥呢？你赶紧跟警察说去。” 一个民警正好从监室走过，向向趴在铁门上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警察白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警察又过来了，他又趴在铁门上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警察照旧只是白了他一眼，仿佛他的报告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似的。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过来了，向向又趴在铁门上大声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 “闹啥呢？闹啥呢？”警察说。“报告政府，我要剃头！”向向再一次喊道。“等着吧！”警察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向向就这样报告了一个下午，可依然没有人安排他剃头。
第二天一早，向向被壮汉叫醒。壮汉训斥他，说他不懂规矩。向向揉了揉眼睛问：“我怎么了？做错什么事了吗？”接着又问壮汉：“这地方可以视频吗？我想和我老婆视频。”壮汉很吃惊地看着他：“闹啥呢？你想闹啥呢？”向向说：“我不想闹啥，我只想和我老婆视频，不是要剃头吗？我不想让我老婆看见我剃成光头的样子。”大伙儿听了都哈哈大笑，说还真是来了个二百五。壮汉拍了拍他的脸说：
“说你不懂规矩那是轻的！你他妈的是真傻还是假傻？”
向向问：“怎么啦？”
“怎么啦？你不是要剃头吗？那你账上有钱吗？”
“剃头还要钱？又不是我要剃的，凭啥还要钱？”
“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傻逼，账上没钱谁给你剃？”
“那我不剃了。”
“好啊，不剃就关你禁闭。”
“那我剃。”
“剃？那你账上有钱吗？”
“没钱。”
“没钱谁给你剃？”
“那我不剃了。”
“好啊，不剃就关你禁闭。”
“那我剃。”
“好啊，那你账上有钱吗？” “没有，我说过了我到看守所时身上只有幾块钱。”
“看守所当然不许你带钱进来。但你可以有账，有了账就可以让你老婆打钱进来。”
“我没账，也没法通知我老婆。”
“告诉我你老婆的手机号，你可以写个条，让你老婆先把钱打到我账上。”
“打多少？”
“先打五千吧。”
“五千？剃个头要五千？”
“剃头三百，可你在这里总得花钱吧，你不想喝点牛奶、抽口烟、吃点牛肉什么的吗？”
“剃个光头要三百？那我不剃了。”
“不剃？不剃就关你禁闭。”
“那也不剃。又不是我要剃的，凭啥还要我掏钱？”
……俩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说不清。一个民警正好过来，向向赶紧再一次趴在铁门上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警察照旧白了他一眼，理都没理就走开了。
“看见了吗？你个傻逼，账上没钱会有人给你剃头吗？”
“我就不信邪了，又不是我要剃的！”向向推开壮汉，又趴在铁门上大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
这一次他的声音含着愤怒，他摇晃着铁门，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教导员和两位警察走了过来，教导员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还没剃头？”接着就不容置疑地对身边的警察说：“给他关禁闭。”
“凭什么？又不是我不剃，是没人答理我，我都叫了半天了。”他不服气，大声责问教导员。
“跟我有关系吗？我只管你剃没剃头，没剃就关你禁闭。”教导员笑着说道。旁边的一位警察反手就抽了他一耳光，另一名警察十分麻利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向向被关了三天禁闭，第一天他还在里面大声号叫，第二天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禁闭室里的黑已经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开始耳鸣，接着就在巨大的黑暗中失声了。
到了第四天，向向从禁闭室里出来。壮汉揪住他的头发问：“你他娘的还没剃头？还想再关一次禁闭？”向向什么也没说。连续好几天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乐观开朗的天性显然在遭遇挑战。他在看守所总共待了十四天，第十五天被释放了。他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婷婷已经在那里等他，她上前拉住他的手，领着他回家。
回到家里，婷婷心疼地问他：
“这十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有人打你吗？”
向向不说话，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清秀、细长，可指甲里全是污垢。
“你说话啊！”婷婷捧着他的脸，带着哭音问。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边的脸，似乎上面还有警察和壮汉的掌印。
“没有，监室里都是文化人，有作家和哲学家，他们素质都很高，不打人。”
“那这十几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姐呢？她还没从阿尔及利亚回来吗？”向向避开婷婷的话问道。
“回来了，妈妈的丧事就是她回来处理的。”
“那她怎么不去接我？”
婷婷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向向，姐姐可能对你有点意见。不过不要紧的，过几天她就会想开的，她现在还绕不过那个弯。”
“明白了，她认为妈妈是我弄死的。她想的没错啊，妈妈就是死在我手里的，是我弄死了咱妈。”
“你瞎说什么呢？那只是个意外，意外！你知道吗？”
向向看着婷婷，没有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他去街上剃了个光头。婷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惊叫道：“李向向你干吗？你是不是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刚从牢里出来？”
向向走到写字台前，铺开一整张宣纸，将一大半瓶墨汁倒在纸上;接着他埋下头，将一张清瘦寡白的脸贴在墨汁上。他的泪水和墨汁一起顺着宣纸不断地往下流;婷婷走过来，看见满地的墨汁，正如出事那天看见妈妈满地的鲜血……
【责任编辑】 邹 军
向向是一个喜欢画水墨画的人，也喜欢旅游。大学毕业后他找了一份做导游的工作，满世界给各地的旅行者讲不同地方的山水与风情。那些山水与风情他烂熟于胸，他像背诵一篇篇美文似的讲给游客们听。他目光清澈，笑容纯洁，声音富有磁性。晚上，游客们入睡了，他心驰神往，将白天的风景画下来。这就是他此前的生活，这生活适宜于一段浪漫的恋爱。游客中有一位有灵性的姑娘，他送给她一张晚上画的水墨画;他们背着其他游客去当地的护城河约会，他吻了她，她的面容像月亮一样虚幻而抒情。他们恋爱了，像两个水中的倒影，摇摇晃晃地成了一片风景。之后他在一间粉红色的新房里将这片风景变成了一生的好梦。这如梦似幻的景致被做实了，幸福得以产生。他们去希腊度蜜月，朗诵笛福的诗，也了解了一些苏格拉底的哲学。他似乎开始成为一个怀疑论者。但他的天性依然纯洁而浪漫，他依然是一个抒情的人。蜜月结束后，他还剩两天假，就跟婷婷说——我们陪妈妈去天路玩两天吧。婷婷正沉浸在蜜月之中，当然乐意有人分享她的幸福，何况这剩下的幸福正好又可拿来孝敬婆婆！所以她很大方地答应了。向向的妈妈同样喜欢旅游，见儿子媳妇孝顺，仿佛去五星级酒店吃宴席，吃完还记得给闷在家里的人打包带回去，心里当然乐滋滋的。但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去天路的高速公路上，向向的车追尾了。他和婷婷没事，他乐滋滋的妈妈却死了，她甚至都没有看到天路的绝美秋色，也没来得及跟儿子说最后一句话。
向向的妈妈退休前是一位小学老师。向向三歲时父亲就死了，他上面还有一个大他十岁的姐姐。从某方面讲，向向是在妈妈和姐姐的溺爱中长大的。这种溺爱使得他的性情细腻、敏感，也让他喜欢虚幻的东西。姐姐思敏却不同，她是一个务实而干练的人。向向嘴甜，似乎更懂妈妈的心思， 他和妈妈的性格也更相像一些。长大以后，妈妈有心事便总是跟向向说;但若是正事则一定和思敏商量。思敏似乎独立惯了， 家里的大事小事也习惯了她拿主意。她大学一毕业就嫁了人， 在她心里向向就是个没用的和不靠谱的;向向做梦发呆是行家，可遇上实际问题就得靠她去解决。她那么早嫁人，其实也是怕家里万一有什么大事她一个人扛不住。她似乎总觉得家里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灾难随时都会来，魔鬼也总会在半夜敲门。说到底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的恐惧心一直挥之不去;她坚强务实似乎也全是因为她恐惧。有时候，向向的乐观天性也会感染她，让她在习惯性的恐惧中变得稍稍开朗一点，这样的时候她就觉得有向向这么一个弟弟真好。向向是万事不愁，他的心里像是从来都没有过阴影似的，即便乌云当头，他也是一脸阳光。可更多的时候她又觉得向向靠不住，向向缺心眼儿，乐观得二乎二乎的，做事情和想问题总是不切实际。一个男人怎么能是这样一种性格呢？生活中到处都是机关与陷阱，不可以这样没心没肺的。她似乎觉得人必须睁大双眼才能入睡，向向这样没心眼儿早晚会出事情，而一旦出事，他整个人就会垮掉，他绝对是扛不了事情的。果然，追尾的那一瞬间，向向整个人就蒙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红光，那是他妈妈流出来的血的颜色。血流得太多了，满地都是，他跪在地上，抱着妈妈，似乎要把妈妈身上的洞全给堵住。他觉得妈妈每个地方都是洞，血从她身上不计其数的洞口往外涌，无论他怎么哭、怎么紧紧地抱着妈妈都没有用。妈妈的血一瞬间就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他看见的全都是血色……等他的意识清醒过来，等他能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已经被盖上白布拉走了。当然他也被带走了。妈妈是被救护车拉走的，拉走时妈妈其实已经死了，救护车拉走的只是一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而已。向向则是被交警带走的，他在警察那里做完笔录，就被送到了看守所。他因涉嫌交通肇事被拘留了，他戴上手铐，押往看守所，他所看见的只是一片血光，他的眼前全是血，连天上和墙壁上都是，他的意识一片模糊，血让他的世界彻底变了！
思敏接到婷婷的电话时正在阿尔及利亚，她在北京一家做工程的公司工作，公司的大多数业务都在遥远的非洲。那几天思敏正好在阿尔及利亚出差，婷婷在电话里哭，她在电话的另一头脸色煞白。但她的声音依然是镇定的，镇定得都让婷婷觉得全身发冷。她听婷婷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讲完，只问了一句：“人呢？”婷婷说妈妈已经死了，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向向被交警带走了。思敏回到北京，先是处理妈妈的丧事，然后去公安局和警察交涉。她觉得向向出的是车祸，并不是交通肇事。“追尾不是交通肇事是什么？”警察问她， 还耐心地给她解释了现场勘查的情况。“天气很好，车速也不是太快，我们都不理解怎么会追尾？唯一的可能是司机走神了，连前面装满钢筋的大货车都没看见。”思敏的脑子里立即就出现了向向恍恍惚惚的样子，向向的确是一个动不动就走神的人。这样的人容易出事。她平时所担心和害怕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她无比警觉又提心吊胆的事居然是以车祸的形式发生的！ “可是，就算是交通肇事，死者也是他亲妈呀，为什么还要拘留呢？”思敏问。妈妈已经走了，她不希望向向再有什么事情。“不仅是拘留，还可能会批捕。”警察说。“凭什么呀！他犯法了吗？死的可是他亲妈呀，我们做家属的并没要求拘留他、逮捕他呀！”和思敏一起到公安局去的婷婷急了，冲着接待她们的交警就大声嚷嚷。“死的是亲妈就不算犯罪了吗？如果这样，那些杀父杀母、卖儿卖女的人就应该逍遥法外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这不是混账逻辑吗？”婷婷几乎要咆哮起来。思敏拉住她，问警察能不能见向向一面？“不能！他现在被关在看守所，不可能让你们见面。”思敏又问公安局通常情况下处理交通肇事的原则与流程，警察说关键是看死没死人。死了人一般都要拘留，拘留期是十五天，十五天之内如果没有批捕就会放人，一旦批捕就要进入刑事侦察和公诉程序，然后就是法院开庭与判决。他还解释说实施拘留从某方面讲也是对肇事者采取的保护措施，否则肇事者就有可能被死者的家属围攻、殴打、非法监禁，甚至还可能被打死、打残。“可死者是他亲妈啊！他就一个姐姐，不可能出现您说的那种情况的。”“姐，你会因为妈死了而打死向向吗？”婷婷听警察这样解释，就越发觉得事情荒谬。她和警察讲理、争辩，可她说服不了警察，无论她怎么说，警察都只是重复他的反问：“难道死者是亲妈就不算犯罪了吗？” 婷婷不断说：“可死者是他亲妈啊！”警察就不断反驳：“死者是亲妈就不算犯罪了吗？”思敏受不了了，“够了！”她大声吼道，然后就跑了出去。警察愣住了，婷婷也愣住了，她追出去问：“姐，您什么意思？什么叫‘够了’，向向的事难道您不管了？”思敏没心情回答她。她钻进车里去给律师打电话。律师的话也很含糊，但听上去似乎警察是对的，警察有理由也有权力拘人。关键是十五天拘留期后捕不捕？如果不捕就没事了，向向不过受了十五天的罪;捕了就麻烦，检察院立案、侦察、公诉，法院开庭、判决，没六七个月下不来。可捕不捕人并不在公安局，检察院一旦批捕了谁也没办法。所以要同时做公安局和检察院两方面的工作。要么公安局不将案子移交到检察院，要么检察院不批捕。律师还说这样的案子处理起来是有弹性的，捕与不捕全在领导的态度。思敏听明白了，她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向来认为一切的重点只在找到问题和解决问题。可这次还真让她这个务实的人为难了。向向出事的地方已经不归北京管辖，一个小县城的公安局和检察院在处理他的案子，她上哪儿去找关系呢？她打完电话，坐在车里发呆，婷婷拉开车门问：“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向向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 “回去吧，回去想办法找人。”“回去？这警察也太荒谬了！死的毕竟是咱亲妈呀！”婷婷说。“你闭嘴！死的是亲妈你就心安理得了？”思敏呵斥道。刚才在公安局，婷婷和警察的争论已让她受够了，什么叫“死的毕竟是他亲妈呀”？她其实是接受不了这句话的，向向开车，出了车祸，自己和媳妇没事，妈妈却死了。她潜意识里似乎觉得向向就是杀死妈妈的凶手。虽然她知道话不能这样说， 向向也不可能谋杀妈妈，但妈妈是死在向向手上的，这是血淋淋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所以，从某方面讲她是恨向向的，她接受不了妈妈死在向向手里这样的事实。她甚至认为向向就应该受到惩罚，可看见向向被关在看守所里她又难受。这种微妙而痛苦的心情婷婷当然看不出来，她的心里只想着向向，不可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怎么就想到去天路玩呢？北京那么多地方妈都没有去过，去长城、颐和园不好吗？”思敏在回家的车上问婷婷。婷婷就讲了那天去天路的安排，说是向向提出来的，妈妈也特别高兴。也许是因为刚拿到驾照，向向还在开车的兴头上。“向向很孝顺，在希腊的时候就跟我说想带妈出去自驾游。”婷婷说。“自驾游？他开车才多久？又是恍恍惚惚的性格，怎么能去自驾游？”思敏说。婷婷不说话，但坐在一旁不高兴，她心想：“你是在心疼车吧？”向向开的那辆雪佛兰其实是思敏的，思敏去阿尔及利亚了，车放在家里，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婷婷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她和思敏并不熟，她是嫁给向向后才到北京来的。之前她在西北的一个三线城市开花店，也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开花店赚了些钱她就去旅游，似乎走出去就能发生机缘与奇迹，有机缘和奇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真是的，她正是在旅行中认识了向向，还嫁给了他，让自己从一个偏远的小城市来到了北京，有了一间粉红色的新房。现在她听思敏用带着责备的语气问她去天路的事，心里虽然觉得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她怕思敏生气不再管向向的事情。如果向向真的被捕了，坐了牢，她该怎么办呢？她可还是个新娘子啊！她一个人在北京又该怎么生活呢？她连北都找不着。她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开花店也是不行的，她既没钱也没关系，向向要真坐了牢，那家里的一切就都得全靠姐姐了。因此，她虽然对思敏的责备不满，却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其实，所谓的天路无非一条路而已，是最近才推出的一个旅游景点。据说秋天很美，两边的树木层林尽染，树林里还有传说中的湖泊，或者无外乎是一个水塘。人们往风景里掺入神话与传说，把水塘说成是一个有天鹅和仙女的地方，就使之成了一个景区。但本质上不过是高速公路通了，距北京一下子变得很近。作为一个导游，向向熟悉旅游产品的包装与推广过程，他并不相信一条路能美到哪里去，两边的树也不过是六七十年代飞播植林时种下的，连次森林都谈不上。但他真心认为天路这个名字取得好，直见人的性命，会让人产生某种与天堂有关的联想。好吧， 反正他的假期是剩余的， 反正距北京也近。他和婷婷决定开车去，他们自驾游。“妈， 我们去天路吧， 自驾游！”当妈的岂有不高兴的？儿子媳妇孝顺，刚过完蜜月就带她去旅游，而且是蛮浪漫的自驾游。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衣， 旅行包里装满了各种吃的，坐上思敏的那辆雪佛兰，就跟着儿子媳妇上路了。她坐在副驾上，儿子开车，婷婷坐在后座上（当时怎么会让妈妈坐在副驾上呢——之后向向一直在想）。他们出了北京城，上了高速公路。向向一直将车速控制在一百十一迈左右，车开得很平稳;车内放的音乐也偏古典，似乎是妈妈和向向都喜欢的民谣，节奏很舒缓，调性是诗意的和怀旧的。没有任何東西显示出凶兆。他们一路往北，高速公路两旁的灌木已经露出秋意，向向跟她和婷婷描述着天路橙红色和金黄色的秋景，仿佛他去过似的。婷婷一直都很着迷向向的才情，认为他天生就是当导游的材料。“妈，您不知道，听他讲一个地方，你一定忍不住要立即跟他去，不去绝对不行。”婷婷说。“他是当导游的嘛，连这点才能都没有怎么当导游呢？” 妈妈说。向向记得他们当时还谈到了有关天堂与乐园的话题。天堂？它当真有过吗？它有过或从未有过与我们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显然是个问题，可问题是他怎么在看守所这样的环境里还在想这个问题？而且他可能还会继续想下去。婷婷并不完全赞同婆婆的话，她觉得向向是因为心里充满了诗意才能将一个地方讲得这样美的，可她没有反驳婆婆，她还在蜜月的袅袅余音之中。只有欣赏和崇拜一个人才会对这个人着迷，这是她爱上向向并很快就和他结婚的原因。她因为旅行而爱上了一个人，又因为爱而嫁给了他。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点都不俗气。但思敏并不这样看，她希望向向能娶一个有北京户口的女孩，否则以后买房、买车、生孩子、上幼儿园都有问题。她就嫁给了一个北京人，那男人比她年长十三岁，长得又老又丑，以前还开了家公司，后来破产了，靠出租家里留下的两套房子度日。向向曾经问：“姐，嫁给这么个男人你不觉得委屈吗？”“姐嫁的是北京户口，有啥可委屈的？”其实她不可能不委屈，可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她不干无病呻吟的事。一个人动不动就觉得委屈不是无病呻吟是什么？但向向和她的想法完全不同，向向在日常生活中很随和，但在爱情这样虚幻却重大的事情上却很有原则。思敏觉得向向娶一个在三线城市开花店的女孩纯属糊涂。当然这件事由不得她，向向也并没有就这件事情特别征求她的意见。他结了婚，带着婷婷去希腊度蜜月，连妈妈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她知道妈妈和向向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她们都偏重于享受自己的精神世界，妈妈甚至将向向的神神叨叨说成是有艺术家气质。好吧，艺术，哪天他碰了壁，吃了亏，他就该明白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了。思敏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最怕一个普通人有所谓的艺术家气质了。她听了警察对向向追尾的情况介绍，已经认定向向追尾一定是他开车时走神了，否则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故的。而向向之所以开车走神，完全是因为他缺乏训练，因为他平时动不动就走神，或者说他本质上就是一个恍惚的人。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气质，这样的人想不出事都不可能。
向向所在的看守所一直都像是在患癔症似的。那幢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 “火柴盒” 房子早已千疮百孔。在狂风中它会歪斜，在阴冷的月光下它就像一条衰老无力的流浪狗。它曾经差点儿被炸掉，也差点儿被洪水冲走，还差点儿被暴雪埋掉。但它一直顽强地屹立在一片野地里，像不断呐喊的罪行，没有任何人可以把它一把抹去。它屹立在那里，让人不可亲近，也让人害怕和议论纷纷。它显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病人，癔症只是它众多疾病中的一种。它还患有严重的梅毒、淋病、皮肤瘙痒症、心脏病、高血压、躁狂症、麻风病、糖尿病、心梗和脑梗……总之，人类曾经有过的病症都可以在它身上找到记录，你拉开它的任何一个抽屉，都可以看见一份病历和一个败死的器官。向向被关进这幢房子里，很快就患上了忧郁症，他觉得他十分厌恶自己，想逃避自己，到另一个世界去。当然他已经丧失了去另一个世界的自由。他坐在铺位上，整个监室住了十二个嫌疑人。他的身边是一位涉嫌贪污和受贿的中年人，应该一度拥有某种权势，当过书记或县长，可现在秃了顶，眼神迷离，面容中有一种死灰色的败相。他自称是一位哲学家，悄悄地和向向谈人生，谈生死，谈厄运，也谈绝望与轮回。向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另一个壮汉过来，推开哲学家，把他提溜起来，让他紧贴着墙壁站好，背监规并回答问题。清瘦的向向像一张破纸片一样贴在墙上，哲学家在一旁冷眼旁观。向向纸片一样的身上似乎还有一处没画完的风景，但整张纸已经脏得一塌糊涂。他被壮汉提溜着贴在墙上，墙上尽是不知何人的鼻涕、血、精液和被拍死的苍蝇与蚊子。他贴在一片污秽中回答壮汉的问题，壮汉问你上账了吗？他说没有。他的确没上账，他被带到看守所时身上只有几块钱。壮汉问他有没有上账当然是为了讹他点钱。但他的确没有钱，也的确没有上账。可壮汉不信他的话，他要解释他身上为什么没有钱就只好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讲清楚。事情当然很简单——他还有两天婚假，就和婷婷开车带他妈去天路玩，结果出了车祸，他妈当场就死了，他是涉嫌交通肇事被关进来的。他身上没有钱是因为钱放在了婷婷的手包里了。壮汉听完他的解释就更火了，他真是恼羞成怒，他愤怒地揪着向向的衣领说：“你他娘的把你妈都给弄死了，真不是东西！” 他扇了向向两耳光，还踢了他两脚，之后他很沮丧，他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向向流着鼻血，他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他妈的血光。他哭了，蹲在地上大聲哭，他边哭边喃喃自语——“不，不是的，那只是个意外！”
没有人再理他，他哭了—会儿，就坐在铺位上发呆。其他的人似乎还在议论他的事情。一个年轻的嫌疑人高声说：“有啥了不起的，我不是也把我爹给弄死了吗？”“你他妈的是杀人，人家是交通肇事，能一样吗？”哲学家说， 接着又坐在了向向身边。他为向向打抱不平，说向向不应该被关到看守所来，因为死者是他亲妈，他出的只是车祸，谁见过出车祸妈死了自己要坐牢的？壮汉和哲学家争论，他认为向向是追尾，追尾就是交通肇事，当然要被刑拘，难道因为死者是亲妈就可以逃脱法律制裁吗？那个杀人犯也过来帮腔，说是呀，我杀的也是我亲爹啊！哲学家知道跟他们讲不通，而且多讲也无用，就回到铺位上保持沉默。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对向向说：“虽然我认为不该抓你，但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既然抓了你就不可能轻易放你。你还得有另一个心理准备，以后会不断有人说你妈是你弄死的！”向向吃惊地看着那位自称是哲学家的人，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迷惘啊！
向向到看守所的头几天过得既忧郁又痛苦，他过了堂，被壮汉打出了鼻血，但要命的还是他的恍惚。他夜里做梦，白天也做梦。他反复梦见他妈妈流出来的血，梦见一片血光，也梦见思敏满面鲜血地谴责他：“李向向，你可真行，你把咱妈都给弄死了！”他哭着解释说：“姐，不是的，咱妈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可思敏不依不饶，她一直满面鲜血地怒视着他。监室里的人也这样说他，那个壮汉动不动就说：“小子，你他妈的真行，把你亲妈都给弄死了！”……思敏和婷婷在外面也吵了一次架。思敏说：“咱妈就是李向向弄死的！”婷婷很吃惊地看着她说：“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知道那是一个交通事故！”“事故？你们不去天路就不会发生事故，李向向不走神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姐，你凭什么说是向向走神才追的尾，说话要有依据！”“依据？妈都死了，妈是死在他手里的这总是事实吧？”“你胡说！妈是死于车祸，那是一个交通事故！”……
女人吵驾是不讲道理的，思敏只是在发泄情绪，婷婷也只是在反击思敏;但婷婷知道思敏在心里恨向向，他们的姐弟关系已经有了裂痕。
好在没过几天，向向就从噩梦中走出来了。他单纯而快乐的天性帮了他，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他确信妈妈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他和思敏一样爱着自己的妈妈。他不应该生活在这场悲剧的阴影中。几天后他跟监室里的人也混熟了，哲学家依然经常和他讲生死轮回，壮汉照旧经常骂他。但他无所谓，他笑呵呵地和大伙儿相处，也给大伙儿讲他当导游时的各种趣事。他恢复了纯洁的面容，声音照旧充满了磁性，他又开始讲各地的风情了，甚至还给大伙儿唱不同地方的民谣。一天，看守所的教导员进来巡视，他站在铁门外指着向向说：“你，赶紧把头发给我剃了，看守所不准留长发你不知道吗？”接着又问身边的一位民警：“怎么回事？怎么没给他剃头？”民警连忙认错，说疏忽了，以为他只是交通肇事，待不了几天。“以为？他待几天你能说了算？赶紧给他剃了，别找不自在！”“好的。”民警说。“听见了吗？赶紧把头给剃了，下次见你还没剃就关你禁闭。” 教导员又转过身来训斥他。向向当然不愿意剃头。他觉得他的发型代表了他的某种气质，这种气质是美的，也是有诗意的。可他也不可能把教导员的话当作是屁话。他笑眯眯地报告说：“好的，民警同志！”壮汉过来纠正他，说不能叫民警同志得叫管教，有任何事情你都得说报告管教，当然也可以说报告政府。哲学家过来给他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剃成光头。“这不仅是规矩，也是一种惩罚，就像林冲刺配，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犯人。剃光头就是要随时提醒你，让你记住自己是个犯人，在这里接受改造要痛定思痛，洗心革面。”向向问——“如果我不剃呢？”哲学家愣了一下，壮汉接过他的话说：“不剃？不剃就关你禁闭！”哲学家说：“还是剃吧，剃光头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再为洗头发愁，也不容易长虱子。”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让人反思与警醒，人是需要警醒的。”向向在一旁嘟嘟囔囔，似乎在说都什么年代了，看守所的管理还这么粗暴和野蛮。壮汉过来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的在嘟囔啥呢？你赶紧跟警察说去。” 一个民警正好从监室走过，向向趴在铁门上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警察白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警察又过来了，他又趴在铁门上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警察照旧只是白了他一眼，仿佛他的报告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似的。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过来了，向向又趴在铁门上大声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 “闹啥呢？闹啥呢？”警察说。“报告政府，我要剃头！”向向再一次喊道。“等着吧！”警察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向向就这样报告了一个下午，可依然没有人安排他剃头。
第二天一早，向向被壮汉叫醒。壮汉训斥他，说他不懂规矩。向向揉了揉眼睛问：“我怎么了？做错什么事了吗？”接着又问壮汉：“这地方可以视频吗？我想和我老婆视频。”壮汉很吃惊地看着他：“闹啥呢？你想闹啥呢？”向向说：“我不想闹啥，我只想和我老婆视频，不是要剃头吗？我不想让我老婆看见我剃成光头的样子。”大伙儿听了都哈哈大笑，说还真是来了个二百五。壮汉拍了拍他的脸说：
“说你不懂规矩那是轻的！你他妈的是真傻还是假傻？”
向向问：“怎么啦？”
“怎么啦？你不是要剃头吗？那你账上有钱吗？”
“剃头还要钱？又不是我要剃的，凭啥还要钱？”
“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傻逼，账上没钱谁给你剃？”
“那我不剃了。”
“好啊，不剃就关你禁闭。”
“那我剃。”
“剃？那你账上有钱吗？”
“没钱。”
“没钱谁给你剃？”
“那我不剃了。”
“好啊，不剃就关你禁闭。”
“那我剃。”
“好啊，那你账上有钱吗？” “没有，我说过了我到看守所时身上只有幾块钱。”
“看守所当然不许你带钱进来。但你可以有账，有了账就可以让你老婆打钱进来。”
“我没账，也没法通知我老婆。”
“告诉我你老婆的手机号，你可以写个条，让你老婆先把钱打到我账上。”
“打多少？”
“先打五千吧。”
“五千？剃个头要五千？”
“剃头三百，可你在这里总得花钱吧，你不想喝点牛奶、抽口烟、吃点牛肉什么的吗？”
“剃个光头要三百？那我不剃了。”
“不剃？不剃就关你禁闭。”
“那也不剃。又不是我要剃的，凭啥还要我掏钱？”
……俩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说不清。一个民警正好过来，向向赶紧再一次趴在铁门上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警察照旧白了他一眼，理都没理就走开了。
“看见了吗？你个傻逼，账上没钱会有人给你剃头吗？”
“我就不信邪了，又不是我要剃的！”向向推开壮汉，又趴在铁门上大喊——“报告政府，我要剃头！”
这一次他的声音含着愤怒，他摇晃着铁门，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教导员和两位警察走了过来，教导员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还没剃头？”接着就不容置疑地对身边的警察说：“给他关禁闭。”
“凭什么？又不是我不剃，是没人答理我，我都叫了半天了。”他不服气，大声责问教导员。
“跟我有关系吗？我只管你剃没剃头，没剃就关你禁闭。”教导员笑着说道。旁边的一位警察反手就抽了他一耳光，另一名警察十分麻利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向向被关了三天禁闭，第一天他还在里面大声号叫，第二天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禁闭室里的黑已经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开始耳鸣，接着就在巨大的黑暗中失声了。
到了第四天，向向从禁闭室里出来。壮汉揪住他的头发问：“你他娘的还没剃头？还想再关一次禁闭？”向向什么也没说。连续好几天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乐观开朗的天性显然在遭遇挑战。他在看守所总共待了十四天，第十五天被释放了。他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婷婷已经在那里等他，她上前拉住他的手，领着他回家。
回到家里，婷婷心疼地问他：
“这十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有人打你吗？”
向向不说话，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清秀、细长，可指甲里全是污垢。
“你说话啊！”婷婷捧着他的脸，带着哭音问。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边的脸，似乎上面还有警察和壮汉的掌印。
“没有，监室里都是文化人，有作家和哲学家，他们素质都很高，不打人。”
“那这十几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姐呢？她还没从阿尔及利亚回来吗？”向向避开婷婷的话问道。
“回来了，妈妈的丧事就是她回来处理的。”
“那她怎么不去接我？”
婷婷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向向，姐姐可能对你有点意见。不过不要紧的，过几天她就会想开的，她现在还绕不过那个弯。”
“明白了，她认为妈妈是我弄死的。她想的没错啊，妈妈就是死在我手里的，是我弄死了咱妈。”
“你瞎说什么呢？那只是个意外，意外！你知道吗？”
向向看着婷婷，没有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他去街上剃了个光头。婷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惊叫道：“李向向你干吗？你是不是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刚从牢里出来？”
向向走到写字台前，铺开一整张宣纸，将一大半瓶墨汁倒在纸上;接着他埋下头，将一张清瘦寡白的脸贴在墨汁上。他的泪水和墨汁一起顺着宣纸不断地往下流;婷婷走过来，看见满地的墨汁，正如出事那天看见妈妈满地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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