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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如此穷乡僻壤,竟然藏着一个天津卫的老妓女,还是枣儿的养母。
1我和枣儿越走越近,很快就在知青组引起了议论。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编了几句顺口溜:栽棵扎根树,穿上黑棉裤,找个农村妞,炕头闹革命。
别看乡下村寨偏僻落后,对张家长李家短的热度一点也不比城里差。好比单调生活的佐料,村妇们总爱津津有味地挂在嘴边上,喋喋不休,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实话,当时我对枣儿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好奇和感慨占了很大成分,充其量也就是繁重劳动重压下依然还存在的异性需求,不过,那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因此,我并不在意,依旧和枣儿谈天说地。
但有一天,当我从大队会计儿子铁锤嘴里知道了枣儿的一件惊天秘密后,我不但疏远枣儿,甚至有些厌恶和恐惧了。
铁锤告诉我:枣儿她娘是个老妓女!
啊?!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电影里旧社会轻浮女人的形象:半露酥胸,血红的嘴,手里夹一根香烟,还有露着大腿的旗袍……
后来,我从村里老人的嘴里多少知道了丁枣的身世,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闹饥荒时候,一个要饭的妇女送给村里一个叫丁宝冬的人收养的。丁宝冬早年在天津跟一个盐商跑买卖,多少有些收入,后来在逛窑子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妓女。解放后,盐商跑了,妓院也关了门,丁宝冬就带着这个老妓女回了老家。老妓女没有生育能力,见到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后母性复发,就留在家中。那一年,丁枣才5岁。
丁宝冬的宅子就在梨园附近,虽然没有进去过,但它大概是村里最简陋破败的房子了。透过低矮的土墙,能看到两间坯房已断裂的窗棂和猪圈顶子的茅草,只有一棵粗壮的枣树,撑起了一片绿荫,显出盎然生机。丁宝冬回到老家时贫病交困,相当落魄。
丁宝冬有个弟弟丁宝河在公社粮站当站长,枣儿就是靠叔叔的接济辅助,才在公社联中读完了初中。听人说,老妓女好吃懒做惯了,八十多的老太婆了还经常抹眼泪,向人哭诉丁宝冬骗了自己。铁锤告诉我,全村就这老妓女说戏匣子里声音的话(普通话),够浪的。村里的人都说丁枣命苦,早年跟着亲娘要饭,进了这家门后又成了老妓女的丫环,除了喂猪做饭,照看家里的一点菜地,还像壮劳力一样和村里的大小伙子出工挖河干累活。为的是多挣一点工分给丁宝冬抓药,让那个老妓女抽的旱烟不断袋。
听罢枣儿的身世,我的内心非常复杂。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藏着一个天津卫的老妓女,还是枣儿的养母。
2然而,还有更想不到事情在后边接二连三发生:我竟然去了枣儿家给这个老妓女拉小提琴;这个老妓女还成了我在农村唯一的知音。直到如今,我还记得斜靠在床帮上那老女人的面容:长长白发,满脸皱纹,听到我的琴声后立时两眼射光,松弛的脸上神经质般哆嗦。
有一周的时间,我没有钻梨园子了。大概枣儿也知道我刻意躲着她,连续几天也没来知青点看我拉琴。奇怪的是,地头上也很难看到枣儿的影子。
村寨的夜晚漆黑一片,农民家的棉油灯光小如黄豆,只有客人来了或做针线活时才挑亮一些,为的是省钱。我房间桌上点着一盏马蹄灯,相对明亮些。桌上有几本我从城里带来的书,为了和枣儿谈文学,我就像老师备课似的,提前预习一下,好让我的谈吐滔滔不绝。
自从不见枣儿,这书也懒得翻了,墙上的小提琴已经好几天不动了。我也将灯光调小,在昏暗中冥想。伴随着孤独感的袭来,还有恐惧。那年月,只要对回城造成不利,什么事情都可避让退后,即便我对枣儿有好感,对她的好看的屁股心存过幻想,但无论如何,不能影响我回城的大计。情感、生理需要和谋生出路比,出路最大,我还是躲枣儿远点才好。
这天晚上,我正伏在桌上看书,好像听到有人在敲窗户,抬头一看,是那个熟悉的头影。我赶紧推开窗户,果然是枣儿。借着马蹄灯光,我看到枣儿的神色非常憔悴,并带着不安。
“枣儿,什么事?”我压低了声音问,心里有点发毛。
“俺有事求你哩,你能应么?”丁枣嗫嗫道。
“说吧。”
“俺娘病了,烧得厉害呢,几天不吃不喝了。娘在家里听见过你拉琴的声音,好几次要我叫你去家,俺知道家里名声不好。可是,今天俺爹说了,‘你娘可能没几天了,就给那拉琴的知青说说,让他好心来一趟吧,算是满足你娘最后一个心愿’。”
说着,丁枣从窗口伸手投进来两包九分钱一盒的红花牌纸烟。那时,我们村一天出工满五晌,记十分,才挣九分钱,这可是一个壮劳力忙活两天才能挣出来的血汗钱哪。
“我在你们墙外的那口井边上等你。”说罢,枣儿瞬间就飘走了。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看着那两盒香烟,我突然为我的自私感到羞耻。都说乡下人土老帽儿,粗俗,愚昧,贪图小便宜,可是,庄稼人亲情不忘,有个妓女出身的养母怎么着,照样疼,照样敬啊。联想到我在“文革”初期看到的,亲人之间相互背叛,互相揭发,声明断绝夫妻、父子关系的比比皆是,以专剜亲人心窝之痛求得自我解脱,如同虎豹豺狼般狠呀。
我生性喜欢冒险刺激,此时也被老妓女的经历吊足了胃口,这无疑是一次精神上的探险,是一次对历史尘封人物的猎奇。而且,我更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对我的琴声这么感兴趣,以至于在病重时刻,还念念不忘听一次?可悲可叹的是,我的琴声早已让知青们厌倦,却来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知音,而且,还曾经是一个妓女。
3去!我抓起琴,顺手又把两盒烟揣在口袋里,悄然溜出了知青点。那口井旁有一棵老枣树,月光下枣儿的影子和大树相比,显得娇小柔弱,如同一棵小树。
“你来了,我娘不知道该多么高兴哩,快跟我走吧。”枣儿的语气里带着兴奋。
“远吗?”我问。
“不远,走过水渠就到俺家了,就是梨园旁边那个宅子。”
怪不得老妓女要听我拉琴啊,原来我的琴声早就飘进那几间破草房里了。我心里琢磨着,跟着枣儿急匆匆的脚步走。不过,我很快又放慢了脚步,刻意保持了四五米的距离。丁枣似乎感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又加快了脚步。月色朦胧的土路上,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树上的知了都歇息了,四周很静,只有星星眨着眼睛,看着一前一后的我们。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我就像深夜出来游逛的一条野狗。
七八分钟的工夫,就来到丁枣的家门口了。木头门开裂了几条大缝,能看到屋里窗户上透露出来的摇曳灯光。刚进门,一个干巴老头迎上来,这就是丁宝冬,丁枣的爹。丁宝冬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连连说着:“知青年,知青年,来了,来了,怪好,怪好。”丁枣对他爹连看都不看一眼,用手一指西墙边上的土炕,对我说:“这是俺娘。”
这间屋很大,从东墙看到西墙大概有七八米,中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占据房间三分之一的地方就是那个大土炕了。桌子上的油灯,芯小如豆,忽明忽暗。我睁大眼睛仔细看那土炕,才发现,那炕上斜躺着一个老女人,虽然是酷暑天,但她身上还压着一床被子。炕上的小炕桌上,一个黑瓷碗里冒着热气,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里。炕桌旁有一个烟袋锅,不过,烟簸箩里是空的。
“来啊,靠、靠、靠近点,我看看城里来的知、知青年。”带着颤音、微弱、断断续续却又是久违的普通话从炕上传来。
我走上前,想叫大娘又说不出口,便直接问:“想听什么曲子?”我一边拨动着琴弦调音,一边问炕上的老女人。这时,我已经打消了正眼看她的念头,因为我感觉到这个老女人的生命如同桌上的油灯,昏暗无力,而且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枣儿靠在屋子的东墙上,默默地站立着看着我摆弄琴,身边是一个粗棉布做的门帘,里面大概就是她的住处了。
“不慌啊啊啊,知青年,近点,近点,看看这个头,看看这脸,到底是城里来的人啊,就是不一样呐。你能来,我这老太婆太高兴了。什么,什么,丁枣啊,快给知青年倒点水。”老女人用沙哑的嗓音絮叨着,还挣扎着探起身来,一头白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我虽然看不清她的眼睛,仍能感到里面露出来的喜悦。
“别忙啦!”我制止了丁枣拿暖瓶的动作。
“好吧,天都这么晚了,你就随便拉上一段吧!”老女人又侧身躺下了。
我拉了一曲《白毛女》选段,拉弓很轻,显然是为了控制音量。一曲终了,老女人竟没有任何反应。丁宝来闷着头抽旱烟,一声不吭。丁枣呢,东墙根已没有了她的身影。我又拉了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悠扬的旋律伴着油灯的火苗跳动,随着一缕轻烟满屋飞扬。
在那个年代,别说是在农村,就是在城市,也很少能有人熟悉小夜曲的歌词,除非熟悉音乐或者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我的天,这个老妓女竟然熟悉舒伯特的音乐。我一边拉琴,一边听那气若游丝的哼唱,不时放慢节奏让老女人跟上。突然,一阵咳嗽中断了哼唱,那老女人慢慢起身说:“好哇,托知青年的福哇,多少年了,啊,六十多年了呀,又听到这曲子了。”
“你知道么,孩子。”我打了个激灵,心想,我们的界限可是阶级阵线的划分,是尖锐的对立。要不是枣儿,我根本不可能给这样的人演奏。可看到对面那个垂垂老妪,面容透出少有的慈祥,这慈祥即便蒙上了风尘,也是一个女人母性光辉的放射。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唱小夜曲吗?我认识一个德国人呢,中国话说得可利落了。就是他,教我弹钢琴,唱外国曲子,还带我吃过西餐呢!”老女人笑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那,那个德国人呢?”我不解地问。
“唉,走喽。后来啊,就是这个糟老头子,”老女人用手无力地指了一下丁宝冬,“这个大烟鬼,说自己家里有多少地、多少宅子,跟了他才知道,一个穷光蛋啊。”老女人连连叹气。
几天后,铁锤告诉我,那个老妓女死了。
(未完待续)
编辑 孙玮◎
1我和枣儿越走越近,很快就在知青组引起了议论。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编了几句顺口溜:栽棵扎根树,穿上黑棉裤,找个农村妞,炕头闹革命。
别看乡下村寨偏僻落后,对张家长李家短的热度一点也不比城里差。好比单调生活的佐料,村妇们总爱津津有味地挂在嘴边上,喋喋不休,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实话,当时我对枣儿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好奇和感慨占了很大成分,充其量也就是繁重劳动重压下依然还存在的异性需求,不过,那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因此,我并不在意,依旧和枣儿谈天说地。
但有一天,当我从大队会计儿子铁锤嘴里知道了枣儿的一件惊天秘密后,我不但疏远枣儿,甚至有些厌恶和恐惧了。
铁锤告诉我:枣儿她娘是个老妓女!
啊?!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电影里旧社会轻浮女人的形象:半露酥胸,血红的嘴,手里夹一根香烟,还有露着大腿的旗袍……
后来,我从村里老人的嘴里多少知道了丁枣的身世,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闹饥荒时候,一个要饭的妇女送给村里一个叫丁宝冬的人收养的。丁宝冬早年在天津跟一个盐商跑买卖,多少有些收入,后来在逛窑子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妓女。解放后,盐商跑了,妓院也关了门,丁宝冬就带着这个老妓女回了老家。老妓女没有生育能力,见到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后母性复发,就留在家中。那一年,丁枣才5岁。
丁宝冬的宅子就在梨园附近,虽然没有进去过,但它大概是村里最简陋破败的房子了。透过低矮的土墙,能看到两间坯房已断裂的窗棂和猪圈顶子的茅草,只有一棵粗壮的枣树,撑起了一片绿荫,显出盎然生机。丁宝冬回到老家时贫病交困,相当落魄。
丁宝冬有个弟弟丁宝河在公社粮站当站长,枣儿就是靠叔叔的接济辅助,才在公社联中读完了初中。听人说,老妓女好吃懒做惯了,八十多的老太婆了还经常抹眼泪,向人哭诉丁宝冬骗了自己。铁锤告诉我,全村就这老妓女说戏匣子里声音的话(普通话),够浪的。村里的人都说丁枣命苦,早年跟着亲娘要饭,进了这家门后又成了老妓女的丫环,除了喂猪做饭,照看家里的一点菜地,还像壮劳力一样和村里的大小伙子出工挖河干累活。为的是多挣一点工分给丁宝冬抓药,让那个老妓女抽的旱烟不断袋。
听罢枣儿的身世,我的内心非常复杂。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藏着一个天津卫的老妓女,还是枣儿的养母。
2然而,还有更想不到事情在后边接二连三发生:我竟然去了枣儿家给这个老妓女拉小提琴;这个老妓女还成了我在农村唯一的知音。直到如今,我还记得斜靠在床帮上那老女人的面容:长长白发,满脸皱纹,听到我的琴声后立时两眼射光,松弛的脸上神经质般哆嗦。
有一周的时间,我没有钻梨园子了。大概枣儿也知道我刻意躲着她,连续几天也没来知青点看我拉琴。奇怪的是,地头上也很难看到枣儿的影子。
村寨的夜晚漆黑一片,农民家的棉油灯光小如黄豆,只有客人来了或做针线活时才挑亮一些,为的是省钱。我房间桌上点着一盏马蹄灯,相对明亮些。桌上有几本我从城里带来的书,为了和枣儿谈文学,我就像老师备课似的,提前预习一下,好让我的谈吐滔滔不绝。
自从不见枣儿,这书也懒得翻了,墙上的小提琴已经好几天不动了。我也将灯光调小,在昏暗中冥想。伴随着孤独感的袭来,还有恐惧。那年月,只要对回城造成不利,什么事情都可避让退后,即便我对枣儿有好感,对她的好看的屁股心存过幻想,但无论如何,不能影响我回城的大计。情感、生理需要和谋生出路比,出路最大,我还是躲枣儿远点才好。
这天晚上,我正伏在桌上看书,好像听到有人在敲窗户,抬头一看,是那个熟悉的头影。我赶紧推开窗户,果然是枣儿。借着马蹄灯光,我看到枣儿的神色非常憔悴,并带着不安。
“枣儿,什么事?”我压低了声音问,心里有点发毛。
“俺有事求你哩,你能应么?”丁枣嗫嗫道。
“说吧。”
“俺娘病了,烧得厉害呢,几天不吃不喝了。娘在家里听见过你拉琴的声音,好几次要我叫你去家,俺知道家里名声不好。可是,今天俺爹说了,‘你娘可能没几天了,就给那拉琴的知青说说,让他好心来一趟吧,算是满足你娘最后一个心愿’。”
说着,丁枣从窗口伸手投进来两包九分钱一盒的红花牌纸烟。那时,我们村一天出工满五晌,记十分,才挣九分钱,这可是一个壮劳力忙活两天才能挣出来的血汗钱哪。
“我在你们墙外的那口井边上等你。”说罢,枣儿瞬间就飘走了。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看着那两盒香烟,我突然为我的自私感到羞耻。都说乡下人土老帽儿,粗俗,愚昧,贪图小便宜,可是,庄稼人亲情不忘,有个妓女出身的养母怎么着,照样疼,照样敬啊。联想到我在“文革”初期看到的,亲人之间相互背叛,互相揭发,声明断绝夫妻、父子关系的比比皆是,以专剜亲人心窝之痛求得自我解脱,如同虎豹豺狼般狠呀。
我生性喜欢冒险刺激,此时也被老妓女的经历吊足了胃口,这无疑是一次精神上的探险,是一次对历史尘封人物的猎奇。而且,我更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对我的琴声这么感兴趣,以至于在病重时刻,还念念不忘听一次?可悲可叹的是,我的琴声早已让知青们厌倦,却来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知音,而且,还曾经是一个妓女。
3去!我抓起琴,顺手又把两盒烟揣在口袋里,悄然溜出了知青点。那口井旁有一棵老枣树,月光下枣儿的影子和大树相比,显得娇小柔弱,如同一棵小树。
“你来了,我娘不知道该多么高兴哩,快跟我走吧。”枣儿的语气里带着兴奋。
“远吗?”我问。
“不远,走过水渠就到俺家了,就是梨园旁边那个宅子。”
怪不得老妓女要听我拉琴啊,原来我的琴声早就飘进那几间破草房里了。我心里琢磨着,跟着枣儿急匆匆的脚步走。不过,我很快又放慢了脚步,刻意保持了四五米的距离。丁枣似乎感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又加快了脚步。月色朦胧的土路上,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树上的知了都歇息了,四周很静,只有星星眨着眼睛,看着一前一后的我们。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我就像深夜出来游逛的一条野狗。
七八分钟的工夫,就来到丁枣的家门口了。木头门开裂了几条大缝,能看到屋里窗户上透露出来的摇曳灯光。刚进门,一个干巴老头迎上来,这就是丁宝冬,丁枣的爹。丁宝冬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连连说着:“知青年,知青年,来了,来了,怪好,怪好。”丁枣对他爹连看都不看一眼,用手一指西墙边上的土炕,对我说:“这是俺娘。”
这间屋很大,从东墙看到西墙大概有七八米,中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占据房间三分之一的地方就是那个大土炕了。桌子上的油灯,芯小如豆,忽明忽暗。我睁大眼睛仔细看那土炕,才发现,那炕上斜躺着一个老女人,虽然是酷暑天,但她身上还压着一床被子。炕上的小炕桌上,一个黑瓷碗里冒着热气,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里。炕桌旁有一个烟袋锅,不过,烟簸箩里是空的。
“来啊,靠、靠、靠近点,我看看城里来的知、知青年。”带着颤音、微弱、断断续续却又是久违的普通话从炕上传来。
我走上前,想叫大娘又说不出口,便直接问:“想听什么曲子?”我一边拨动着琴弦调音,一边问炕上的老女人。这时,我已经打消了正眼看她的念头,因为我感觉到这个老女人的生命如同桌上的油灯,昏暗无力,而且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枣儿靠在屋子的东墙上,默默地站立着看着我摆弄琴,身边是一个粗棉布做的门帘,里面大概就是她的住处了。
“不慌啊啊啊,知青年,近点,近点,看看这个头,看看这脸,到底是城里来的人啊,就是不一样呐。你能来,我这老太婆太高兴了。什么,什么,丁枣啊,快给知青年倒点水。”老女人用沙哑的嗓音絮叨着,还挣扎着探起身来,一头白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我虽然看不清她的眼睛,仍能感到里面露出来的喜悦。
“别忙啦!”我制止了丁枣拿暖瓶的动作。
“好吧,天都这么晚了,你就随便拉上一段吧!”老女人又侧身躺下了。
我拉了一曲《白毛女》选段,拉弓很轻,显然是为了控制音量。一曲终了,老女人竟没有任何反应。丁宝来闷着头抽旱烟,一声不吭。丁枣呢,东墙根已没有了她的身影。我又拉了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悠扬的旋律伴着油灯的火苗跳动,随着一缕轻烟满屋飞扬。
在那个年代,别说是在农村,就是在城市,也很少能有人熟悉小夜曲的歌词,除非熟悉音乐或者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我的天,这个老妓女竟然熟悉舒伯特的音乐。我一边拉琴,一边听那气若游丝的哼唱,不时放慢节奏让老女人跟上。突然,一阵咳嗽中断了哼唱,那老女人慢慢起身说:“好哇,托知青年的福哇,多少年了,啊,六十多年了呀,又听到这曲子了。”
“你知道么,孩子。”我打了个激灵,心想,我们的界限可是阶级阵线的划分,是尖锐的对立。要不是枣儿,我根本不可能给这样的人演奏。可看到对面那个垂垂老妪,面容透出少有的慈祥,这慈祥即便蒙上了风尘,也是一个女人母性光辉的放射。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唱小夜曲吗?我认识一个德国人呢,中国话说得可利落了。就是他,教我弹钢琴,唱外国曲子,还带我吃过西餐呢!”老女人笑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那,那个德国人呢?”我不解地问。
“唉,走喽。后来啊,就是这个糟老头子,”老女人用手无力地指了一下丁宝冬,“这个大烟鬼,说自己家里有多少地、多少宅子,跟了他才知道,一个穷光蛋啊。”老女人连连叹气。
几天后,铁锤告诉我,那个老妓女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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