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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日记的“无趣”与“有趣”
鲁迅日记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无趣。如1912年7月13日记:“雨。无事。”同年8月24日记:“上午寄二弟信。午后赴钱稻孙寓。”所以,有一位著名作家曾致函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认为出版 《鲁迅日记》 是浪费纸张,毫无意义。
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社长、原鲁迅著作编刊社负责人冯雪峰却不这么看。他在第一部 《鲁迅日记》 的影印本出版说明中写道:“这是研究鲁迅的最完满和最真实的史料之一,也是属于人民的重要文献之一。所以,尽早地影印出版又是必要的;并且作为研究的材料,也是影印最能够免去铅印所可能有的排版上的错误。”这套影印本出版于1951年3月,时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财政尚有困难,所以初版只印了1050部,目前已成珍本。此后,《鲁迅日记》 已有多种精装本和平装本问世,并收入了 《鲁迅全集》 和 《鲁迅手稿全集》。
《鲁迅日记》 中牵涉许多人物、书刊、事件……仅日记中书刊、人物的注释条目索引就多达571页,即今 《鲁迅全集》第17卷。要把原本“无趣”的鲁迅日记读成有趣,诀窍就是要把鲁迅日记跟其他体裁的作品对读,把鲁迅日记跟相关的文史资料对读,这样就能破译鲁迅日记中隐含的许多生活密码。
比如,鲁迅1927年10月19日日记:“晚王望平招饮于兴华酒楼,同席十一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就餐,而是筹备中国济难会,以营救被捕革命者、救济烈士家属为宗旨。1930年2月13日日记:“晚邀柔石往快活林吃面,又赴法教堂。”这是参加自由运动大同盟的成立大会。不过,目前对于该同盟成立的具体地点尚有不同说法。1930年2月16日鲁迅日记:“午后同柔石、雪峰出街饮加菲 (即咖啡—— 原编者注)。”这个地方指上海北四川路998号公啡咖啡店,内容是筹备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济难会、自由运动大同盟、左翼作家联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三个革命团体,鉴于当时白色恐怖严酷,鲁迅在日记中不能直言,只能含糊其词。所以,考证出这些活动背后的政治内容具有不能低估的意义。
鲁迅日记中有时会出现“夜失眠”这三个字,看似简单,但其实往往隐含着许多辛酸苦楚。鲁迅夫人许广平在 《鲁迅先生的日记》 一文中写道:“有时为了赶写文稿,期限急迫,没有法子,整夜工作了。但是有时并不因为工作忙,而是琐屑之事,或者别人家一不留心,片言之间,毫不觉到的,就会引起不快,可能使他眠食俱废。在平常人看来,或者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而对于他就觉得难堪了,这在热情非常之盛的人,是会这样的。”(1939年2月8日,《鲁迅风》 第5期)
但是我们也不能认为 《鲁迅日记》 中的所有字句都有微言大意。并非凡吃饭、喝咖啡都是在从事地下活动,凡失眠一定都是“心事浩茫连广宇”,凡“濯足”都有性暗示,那样考证下去就会入魔走火。
鲁迅的两种“日记”
在 《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 一文中,鲁迅谈到有两种不同写法的日记:一、写给自己看的流水账式的日记,如某年某月某日,得A信,B来,收C校薪水,付D信。二、把日记当著述,写作之初就打算通过借阅或出版的方式给别人看。晚清李慈铭的 《越缦堂日记》 就属此类,它长达数百万字,涉及经史、纪事、读书、诗文等,是继顾亭林《日知录》 后的又一座学术宝库。鲁迅应刘半农之约,在 《世界日报》 副刊连载的 《马上日记》 《马上支日记》 《马上支日记之二》,应该也属第二种。其特点是一有感想就马上写下来,但因为动机是给别人看,所以,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未必会写。鲁迅还准备写一种“夜记”,也应属第二种,惜未完成夙愿。
现存 《鲁迅日记》 是指鲁迅1912年5月5日从南京抵达北京当日,直至1936年10月18日逝世前一日在上海的日记,共计24年零5个多月。日记是用毛笔竖写在印有“乌丝栏”或“朱丝栏”的毛边纸稿纸上,每年合订为一本,共计25本。1941年,李霁野联系许广平,准备在他筹办的 《北方文学》 上发表一些片段。许广平为稳妥起见,从银行保险箱中取出原稿,另行摘抄,准备用誊抄稿付印。不料当年12月太平洋战争发生,日军进驻上海租界,从许广平寓所抄走了这批手稿,并逮捕了许广平。翌年3月,许广平被保释,发还手稿时,丢失了1922年全年的日记。幸亏许寿裳编撰 《鲁迅年谱》 时摘录了1922年日记中的47则,另书账1则,现作为附录收入2005年版 《鲁迅全集》 第16卷。数十年前,我曾听到鲁迅1922年日记尚存人间的传言,有人说为日本某人收藏,有人说为上海某人收藏。我希望这些传言有朝一日会变成现实。
将 《鲁迅日记》 跟鲁迅本人的 《马上日记》 对读就会发现许多趣事。
鲁迅1926年6月28日日记:“晴,上午往留黎厂。”“留黎厂”即北京琉璃厂文化市场。而据《马上日记》 记载,他当天上午从阜成门西三条21号寓所出发,看见满街挂着五色国旗,军警林立,走到豐盛胡同中段就被军警赶进一条小胡同中,原来是交通管制。少顷,一辆辆军车驶过,隐约可见车中人戴着金边帽,但看不清人脸;士兵站在车边上,背着扎红绸的军刀。人群肃穆,直到军车开过,鲁迅继续赶往西单大街,满街也都是军警林立,挂着五色国旗。一群破衣褴褛的小报童在卖“号外”,方知原来是欢迎吴佩孚大帅入京。回家后,鲁迅看报纸才知道吴佩孚率兵从保定起程之后有人为他算了一卦,说他28日入京大吉大利。所以,吴故意在途中滞留了一日。北洋军阀的嚣张气焰、愚昧心理,从鲁迅的上述描绘中跃然纸上。
同日日记记载:“往信昌药房买药。”对照 《马上日记》 方知,买药是鲁迅此次出行的主要目的,买的是胃药,用稀盐酸,又加些纯糖浆,喝起来更加可口,能治胃痛。信昌药房是一家较大的药房,即使加上人力本资,药费也要比医院便宜3/4。不过同一药店同一配方的药,每次喝起来味道和疗效都会有些不同。药房有外国医生坐堂,店伙都是服饰洁净美观的中国人。店伙开价八毛五,八毛药费,五分瓶子钱,但鲁迅自带药瓶,便将售价砍到了八毛。鲁迅鉴于此前的教训,当场服用,发现稀盐酸分明过量,口感太酸。原因是店伙配药水懒得用量杯,这就是鲁迅批评中国人办事儿的马马虎虎。好在酸了可加水稀释,鲁迅就没再说什么。 同日日记又云:“访刘半农不值,访寿山。”干巴巴的九个字,其实背后的经历颇有趣。刘半农是鲁迅 《新青年》 时代的老友,又是约他写稿的编辑,但看来彼此串门并不多。鲁迅当天到刘半农家吃了一个闭门羹,问小当差,说刘出门了,午饭后才能回。鲁迅饿了,想等一等,趁顿饭。小当差说:“不成。”鲁迅有些尴尬,便掏出一张名片,叫小当差禀告刘太太。等了半刻,小当差出来回复:“也不成。刘先生下午3点钟才回来,你3点钟再来吧。”鲁迅饥肠辘辘,只好顶着毒日,冒着尘土,来到另一位朋友齐寿山家,总算见到人了。齐寿山自己吃面,请鲁迅用奶油刮面包吃,还喝葡萄酒,另加四碟菜,结果被鲁迅一扫而光。二人连吃带聊,直到下午5点。像这些生活细事儿,在鲁迅写给自己看的日记中当然不会出现。
“余怀范爱农”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这是鲁迅 《哀范君三章》 的首句,初刊于1912年8月21日绍兴 《民兴日报》。该诗附记中写道:“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天未能释然。”可见鲁迅哀悼之情极深。十四年后,鲁迅又创作了一篇回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