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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同一个问题,正在读大三的廖岑可以给记者两个答案,截然不同。
“你们想要什么?正能量的对吗?”他反问道,“好,我现在的大学生活过得很充实、很积极。”
另一个版本则是:“我的大学生活没什么好聊的。好玩儿的只有打游戏。”
4月初,距离汶川地震十周年还有一个多月。作为明星小孩的廖岑如每年一样被媒体包围,微信上新的请求跳动,都是注明媒体的记者们,他记不住谁是谁,没过几天,他把自己的朋友圈改为了“三天可见”。
因摄影而走红
绵竹市旺汉县,2008年5月12日,那天恰好是妈妈的生日,一周后就是廖岑的11岁生日。下午2点28分,一阵要命的摇晃埋葬了希望,从此之后,父母再不会给他过生日了。
震后一年,在一家公司为汶川小孩举办的夏令营上,摄影师焦波初见廖岑,十二岁的他,个子很小,一个人坐在大巴车的第一排,窗外的路灯聚在他的大眼睛里发光,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在从机场回家的途中,廖岑拿着焦波的相机拍摄了80多张照片,眼里满是好奇喜悦。于是焦波决定收廖岑为徒,教他摄影。
彼时焦波镜头下的廖岑调皮搞怪,有各式各样的鬼马表情,有点“皮”。还是操着一口四川话的小段子手,喊年老的奶奶“小朱同志”,说爱抽烟爷爷一天到晚在烟雾里把自己搞得像个神仙。
2010年,在北京为汶川小孩特别筹办的摄影展,是廖岑成名的开始。
那天廖岑遇见了许多平日在电视台上才能看到的面孔。影展揭幕的一瞬,金色的礼花从天而降,脚下是望不见边儿的红地毯,眼前的闪光灯咔嚓声不断。有点羞涩的廖岑双手背后,站在一个高他好几头的巨幅个人照片之前,点击率过百万的新闻头条让廖岑和小伙伴们备受瞩目。
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注意到廖岑,看上去嘻嘻哈哈的他,成为“汶川儿童走出阴影”的典型。
被媒体困扰的九年
2010年玉树地震,廖岑曾对摄影老师焦波说,他不敢去看电视上播放的玉树地震的画面。而后来每到5·12纪念日前后,他却总在媒体的请求下,一次次让记忆涌向那场覆盖了他父母的灾难闪回。
廖岑开始变得沉默。
2013年,汶川地震五周年。大量媒体来到北川新县城,刚刚进入高中的廖岑第一次在镜头前表现出了抗拒。
当记者问到廖岑对于未来的打算时,他抿着嘴,摇了摇脑袋,“不知道。”
“16岁应该有理想了。”记者说。拍摄重来。廖岑换了一种状态:“我想当一名牙医,因为我有蛀牙。”随后眯起眼睛笑着露出了他的牙套。拍摄结束。他开始懂得给媒体想要的答案。
媒体的追踪持续到大学,“常常有记者跑到学校来,我的同学发现之后,就会疯狂地搜索我。”他的经历、过去,在同学面前一一铺开,成为再也无法合起的事实,特殊的身份让他在校园里备受关注,对话变得再也无法平等。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每次我以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情况就会好一点。但是每到一个新的环境,就会有新的记者来采访我。”廖岑俨然成了汶川儿童的代言人,光是央视的《心理访谈》,他就上了三次,两次在北京,一次在廖岑在读的大学。
在学校的那次拍摄,他不知怎样躲闪同学好奇的目光。他和监护人姑妈问的磕磕绊绊、成长中出现的种种问题,都在媒体上被放大,向全国观众同步播报。
这档本以“打开心扉”为目的电视节目,却无意间让廖岑自我封闭的外壳又加厚一层。
2016年,正在读播音主持的廖岑被推荐参加《我是演说家》,讲述地震中他和爷爷的故事。
爷爷曾是他最亲的人,震后一点一点把他从废墟中挖出来。爸爸妈妈遇难以后,为了抚养孙子成人,爷爷在临时安置他们的板房区开了间小卖部,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后就踩着小板凳拧亮灯泡,开始一天的生意,到夜深才熄灯。
地震两年后,爷爷却得了“狗日的”肺癌,曾经的犟老头躺在病床上說话有气无力,干瘪凹陷的面部插着横竖的绿管子,咳嗽着嘱咐老伴每天要抽出一点钱攒给孙子上大学。不久后,最疼他的爷爷走了。
三年之内,又一位亲爱的人离廖岑而去。从来都是超级乐天派的他,坐在床沿,终于沉默,垂下的头好像要把身体连带着拽到地上,眼泪顺着长睫毛停不下地坠落。
这段故事,成了催人泪下的的故事素材。
在参加节目前的练习阶段,廖岑曾在大学的办公室里排练,念到“我不相信我心中的英雄会老去”,忽然哽咽,廖岑面对墙壁,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修长的手指不断地抠着后脑勺。
在正式节目前的预演环节,面对十几位老师,廖岑的演讲完全不在状态,原本故事里的情感被剥离了一样,只剩下朗读课文般的生涩,仿佛讲的不是他的故事。
“你这样的经历和这样的故事没有让我们现场所有的人泪流满面,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不算成功。”在座的一位老师表情严肃地对他的表现泼了冷水,廖岑没有进入下一轮比赛。
2017年5月12日,距地震过去九年,凌晨3点52分,他还在网易云上与音乐为伴。此刻,他听的歌是陈奕迅的《人生马拉松》。这是他过去一年中最晚睡着的一次。 5·12大地震十周年,廖岑应邀再一次参加了《心理访谈》。这次他坐在两个专家中间,观看着绘声绘色的心理分析在他的左右两边相互传递,他觉得专家们对他的评论剖析“乱七八糟,挺残忍的”。
希望十周年是个结点
每年4月到5月初,廖岑的电话就不出意料地频繁震动,一会儿没看手机,微信未读消息的小红圈里的数字就蹿到了三位。上大学以后,记者们从全国各地赶到成都,诚恳地说:“廖岑,我很想听听你真实的故事。”
记者对于他的诉求是单方面的,他的创伤、他的成长被一遍遍讲述,剖析,加工,再呈现给读者。他的梦被选为“我的中国梦”,他的愿望代表了汶川儿童的愿望,而他的未来,媒体似乎要比他本人更加关心。
但每当节目录制结束,稿件发表以后,记者们抽身离去,再也没有套近乎时的热情,随后他们便在联系人列表里沉底。而他的苦闷和迷茫仍旧需要自己来默默消化。
“Hello妈妈……每一年,几乎每一年,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很多媒体来联系我。问我地震过了这么久啦,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啊,你对未来的期望啊,你想干什么啊。媒体的这些问题,我真的一点也答不上来。我可以告诉他们,我还活在过去吗?”汶川十周年,应一档访谈节目的强烈要求,廖岑写下了这封“给妈妈的信”。
他早已不再喜欢这些节目和媒体了。
“记者采访的套路都是一样的:让我们先回忆一波地震发生时的苦难情景,然后回望过去数年里发生的变化,最后再一起展望未来。”来自北川的少年王晰表达了和廖岑一样的困扰。王晰的成名也始于在北京举办的那场摄影展,他害旧同学搜自己的名字。
自从上初中后,王晰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我希望身边的人和我交流的时候是平等的,而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去同情我们、可怜我们。我不需要同情,这些东西对我没有用。”
如果說那场夺走父母生命的地震是一个显痛,而过去七八年中无法躲避的媒体采访、创伤展示则成了廖岑、王晰他们一个难以言喻的隐痛。
廖岑回答媒体采访时,说得频率最高的就是“不知道”“忘记了”“应该吧”,声音微弱,心不在焉。这成为他防御机制里最有效也不失礼貌的自我保护。
有些电视节目希望拍到震后儿童们开心的笑容,于是王晰就需要进行配合“表演”,表示自己已经走出阴霾,迎接阳光。而这样的镜头,一拍就是两三个小时。
“这么多年,媒体的采访几乎没有‘创新’,所以很多时候我的心里会有一个模板。我知道记者并不真的关心我们到底在想什么、我们想要的是什么。”王晰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他们只想要写报道。”
于听者,地震中的细节可能是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于亲历者,过去的灾难却是一场不愿温故的噩梦。
过去几年,王晰把汶川十周年当作是一个可以解脱的时间点,他表示,希望在这之后,将来的生活不再受到打扰。廖岑也有同样的希望,“放过那些想安静过日子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