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 要：“第一奇书”《金瓶梅》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潘金莲、吴月娘、李瓶儿、孙雪娥、李娇儿、孟玉楼、春梅、王婆等，而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人物语言个性化，其中骂语又最能体现人物闪光个性。《金瓶梅》写了一系列人物的骂语，特别着重写了潘金莲独具个性化的骂语。作者准确把握了其阶级出身、生活经历、感情轨迹、文化素养和社会地位等主客观因素，从而为塑造典型形象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艺术经验。
关键词：《金瓶梅》；塑造人物；个性化骂语；艺术经验
中图分类号： I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0-0129/K（2013）01-0072-06
《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白话长篇小说，被鲁迅先生目为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写世情，即描写世俗人情，真是达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的境界。[1]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写好人物个性化语言是文学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骂语是人物个性语言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说来，一个人的思想感情达到异常激动的程度才会骂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骂语最能体现出人物闪光的个性。
《金瓶梅》作者是位写人物语言的高手。他很善于运用个性化语言塑造人物形象，而且特别擅长根据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的需要写人物的骂语。《金瓶梅》中众多妻妾奴婢间争宠骂架，特别是潘金莲的善骂，写得那样栩栩如生，如跃眼前，确实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经验。
一淫二妒三善骂，是潘金莲性格的基本特征。潘金莲不仅善骂，而且骂人有术。她骂人的内容和方式，因时间、场合、缘由、对象和自己处境、心情的不同而各具特色，很能从不同侧面表现这个市井淫妇、妒妇、泼妇、毒妇的独特个性。因此，剖析潘金莲的骂人术，对探讨《金瓶梅》人物语言个性化的成就，借鉴《金瓶梅》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都不无裨益。
一、自我夸耀，变守为攻
一个正经人受到委屈而出来申辩，感情激动了，甚至骂人，往往能够得到人们的谅解。可是，有些卑鄙龌龊者，受到别人善意的劝告或嘱托，却要厚着脸皮起来申辩、反驳，甚至破口大骂，就只能引起人们的恶感了。潘金莲就是后一种人。
第二回，写当了县巡捕都头的武松在出差前，特来武大家里设酒与哥嫂辞行。武松知道哥哥为人懦弱，担心他走后哥哥受人欺负，反复叮嘱了一遍后，又斟酒嘱托潘金莲说：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2]
此时的潘金莲还没有完全堕落，武松也没有抓住潘金莲什么把柄，尽管在此之前潘金莲曾勾引过武松，但是此时此地武松也不便挑明。当然，武松这番话是有针对性的。不过，他话语说得态度诚恳，语气委婉，用意明确，有夸奖，有嘱托，也有暗示，可谓入情入理。
可是，潘金莲听后，感到刺着了她的痛处，“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
“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潘金莲这段骂语有四层意思：首先，她把武松对她的嘱托归罪于武大向武松说了什么，兄弟俩串通起来“欺负老娘”。她知道，骂武大为“混沌东西”，称武大“老娘”，武大是不敢吭声的。这样，就可以借骂武大先给武松一个下马威，作下文的铺垫。其次，“我是……；不是……”这个正反排比复句，属自我夸耀，既是上文的过渡，又是下文的前提。这种自我夸耀，虽然很有点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的味道，但是比喻生动，夸张坦率，非潘金莲说不出，很有个性。再次，反驳武松嘱托要害“篱牢犬不入”“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反诘有力，是全段的重点。最后，变守为攻，逼得武松举出“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的事实“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耍下落！”武松被逼得无奈，只好笑着向她敬酒陪礼。
这段骂语，虽然潘金莲是“指着武大骂”的，但实际上是在骂武松，主要是借此机会发泄她因勾引武松而受到武松严正指斥后的忿恨感情。这里有漫骂，有夸耀，有反驳，有威胁，四层意思既互为条件，又层层深入，骂得冠冕堂皇，咄咄逼人，很能表现潘金莲生性泼辣、反应敏捷、口齿伶俐而又寡廉鲜耻的独特个性。
二、软硬兼施，骂俏争宠
武松走后不久，在王婆的撮合下，潘金莲西门庆通奸，合伙毒死了武大，嫁进西门庆家，成为西门庆的第四妾。在这个一妻数妾、丫环仆妇成群的大家庭里，谁受主子西门庆宠爱，谁就有地位。淫妇潘金莲很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极力争宠，和西门庆鬼混时，人间什么丑事都干得出。可是，西门庆是个恣肆纵欲、追求新奇的淫棍。他并不专宠潘金莲。他还要内占丫环、仆妇，外逛妓院、私通伙计妻子和朋友妇人。潘金莲并不灰心，她在等待，在寻找机会。
第十三回，写西门庆晚上到潘金莲房里转了一圈，又偷偷溜出去，越墙到李瓶儿家里了（此时李瓶儿还未进西门庆家）。潘金莲暗暗看见他去了，“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有几分愧色，挨近他床边坐下”。
“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的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楂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的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 此时的潘金莲，嫁进西门家不久。虽受宠，但受宠的地位并不十分牢固。因为前有西门庆梳笼妓女李桂姐之举，后有她私通琴童挨鞭之辱。因此，潘金莲的受宠潜伏着严重的危机。可是，她并不灰心。刚好，她发现西门庆与隔壁李瓶儿（西门庆十兄弟之一花子虚之妻）私通，借此机会，她软硬兼施，想笼住西门庆宠爱她的心。
这段骂语口气泼辣，但分寸把握得适度：事实确凿“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的不耐烦了”；硬中有软“……从前已往，……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软中有硬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揭露伎俩“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耍他老婆。……你还哄我老娘。”所有这一切，都是逼迫西门庆就范，意在笼住人心，夺取宠爱，从中可见潘金莲淫荡的个性和乖戾的心机。
三、无理取闹，有意撒泼
也真灵，此后一段时期，西门庆对潘金莲“宠爱愈深”。潘金莲与春梅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合伙“霸拦汉子”。得知西门庆与宋惠莲通奸后，潘金莲咬牙切齿地对孟玉楼说：“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第二十六回）她不动声色，硬是唆使西门庆害得宋惠莲夫妇“男的入官，女的上吊”。潘金莲春风得意了，不管是谁，稍不如意，她就无理取闹，大肆撒泼，以抖其不可一世的威风。
第二十八回，写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后，上午起来发现丢了一只鞋，要秋菊去寻找。秋菊到处寻找不见，最后却从藏春坞暖房书箧内寻出西门庆包藏的宋惠莲的一只鞋来。于是，又打破了潘金莲的“醋瓮”，大肆取闹、撒泼……春梅把这只鞋掠在地下，对秋菊说：“赏与你穿了吧！”谁知那呆蠢的秋菊，还以为这只鞋是潘金莲的。她拾在手里说：“娘这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潘金莲听后，更加恼怒，骂道：
“贼奴才，还教甚么×娘哩！她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她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
此时的潘金莲，正是得宠的时候，所以她敢于当面骂西门庆是“没廉耻的货”，骂宋惠莲是西门庆“前世的娘”。她又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她还边剁边向西门庆说：“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也只好笑语搪塞。
第七十五回，写潘金莲与吴月娘骂架时，潘金莲“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髰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的骂态，也是这种骂人术的一种辅助形态，很能表现泼妇潘金莲无理取闹、有意撒泼的神情。
四、冷嘲热讽，借机泄忿
李瓶儿嫁进西门家后，成了潘金莲争宠的主要竞争对手。潘金莲与李瓶儿的明争暗斗日趋激化。
第三十回，写李瓶儿生官哥儿的时候，潘金莲在室外向孟玉楼忿忿不平地诉说李瓶儿进门才几个月就生孩子，又不是“入门养”，决不是“咱家孩子”后，心情还是很不平静。这时，“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潘金莲看见，对孟玉楼说：
“看你，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攮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人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此时的潘金莲，已经明显感到李瓶儿对她得宠的威胁。因为李瓶儿富有，待人谦让，和气，又长着“细弯弯两道眉儿，且自白净”，“身软如棉花，瓜子一般好风月”，既逗上下家人喜欢，又很得西门庆的宠爱。如果李瓶儿再生下孩子，那么潘金莲就会更加失宠、孤立，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她不仅对李瓶儿生孩子痛心疾首，而且对关心李瓶儿生孩子的孙雪娥也深恶痛绝，更看不惯孙雪娥慌慌张张的窘态。
这段骂话，表面上是对孟玉楼说的，实际上是骂给孙雪娥听的。她骂孙雪娥是“小妇奴才”。表面上看，她似乎很关心孙雪娥，“你慢慢走”，别慌张跑，在黑影里绊倒了，磕了牙也得花钱诊，干嘛像“抢命”那样慌？实际上是挖苦孙雪娥慌慌张张去看生小孩，是迫不及待地去向李瓶儿献殷勤。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善意劝告孙雪娥，不关你的事，你别管，别“吃（盐）萝卜嘈（闲操）心”，实际上是讽刺孙雪娥想巴结李瓶儿得好处，“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出语尖刻、狠毒，冷嘲热讽都是借机发泄她此时对李瓶儿生小孩的嫉妒之情。因此，不久潘金莲听见李瓶儿真的生下了孩子，“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真的，一个妒妇的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
五、漫骂诅咒，心怀叵测
果然不出潘金莲所料，李瓶儿生下官哥儿后，西门庆几乎每晚都在李瓶儿房里宿歇，更加宠爱李瓶儿，有时甚至看到潘金莲就不顺眼。潘金莲虽然多次暗地向吴月娘进谗言，挑拨李瓶儿与吴月娘的关系，公开与李瓶儿斗气，多方勾引、讨好西门庆，但是效果都不明显。她简直恨透了李瓶儿。
第五十七回，写西门庆拉着吴月娘到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李瓶儿说起如果官哥儿将来长大做官，需先封赠大娘吴月娘的事，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面听见（此人爱听壁角，“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第七十五回），不觉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骂道：
“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正，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
潘金莲非常嫉妒李瓶儿，更痛恨官哥儿。她认为，李瓶儿的得宠，是因为有了官哥儿的缘故。因此，这段骂语先痛骂李瓶儿为“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再诅咒官哥儿。恶毒的意思是说：李瓶儿，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孩子“还是水的泡，是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哩，你等着瞧吧！这里，既有妒妇、泼妇的漫骂诅咒，也有毒妇心怀叵测的险恶用心。 六、指桑骂槐，落井下石
作为毒妇的潘金莲，她对官哥儿的痛恨，对李瓶儿的嫉妒，不仅仅是停留在漫骂诅咒、借机发泄上。她极端自私自利，心毒手狠。她要拔掉她眼中钉、除掉她肉中刺官哥儿、李瓶儿。她趁李瓶儿疏忽之时，故意把胆小的官哥儿“举得高高的”，吓得他受了惊，“发寒潮热起来”，“奶也不吃，只是哭”。以后，她又三番两次地借故打狗，打丫环，“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丫环也被打得“杀猪也似叫”，惊闹吓得病孩不得安宁。李瓶儿为了让官哥儿安静睡会儿，派丫环来求她不要再打丫环秋菊了。
“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第四十一回）
潘金莲知道官哥儿常穿红绢衣儿，平昔怕猫，就精心豢养了一只“雪狮子”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一天，这雪狮子正“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官哥儿当场被吓得“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不久就一命呜呼。官哥儿死后，李瓶儿悲痛欲绝，可是潘金莲却还要指桑骂槐，落井下石，欲置李瓶儿于死地而后快：
“那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的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吊泪。“（第六十回）
“斑鸠跌了弹”是说，因斑鸠筑巢简陋，斑鸠巢中的蛋跌下地摔了，生蛋的斑鸠只好气得嘴都鼓（答谷）着哀叫。四句歇后语，都是讽喻李瓶儿死了孩子，以后可没有再得到汉子特别宠爱的依靠、指望了。“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却怎的也和我一般？”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可谓狠毒至极！
这段几乎全由歇后语组成的骂语，很生动地把潘金莲此时幸灾乐祸的心情、狠毒的个性和善骂的“口才”都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了。
七、心虚嘴硬，死不服输
后来，李瓶儿悲气交加病死，西门庆也纵欲暴亡。淫妇潘金莲“欲火难禁”，与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由暗通到公开，而且怀孕堕胎，被吴月娘识破奸情。吴月娘看到潘金莲“狗改不了吃屎”，要王婆领她出门嫁人。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怔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
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
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
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金黄色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第八十六回）
王婆原和潘金莲紧邻，是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毒死武大的策划者和得力帮凶。可是，潘金莲进西门庆家后，却几乎忘记了这位“大恩”干娘。特别是有一次，王婆受何九之托，上门找潘金莲向西门庆说情时，潘金莲对她很冷淡，随便应付了几句，“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他出来了”，因此王婆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当然是个难得的报复机会。这里，王婆先用一组近义谚语、歇后语组成的骂语先发制人，击中潘金莲要害，逼迫她老实就范，语气凌厉，无可辩驳，充分表现了这个老虔婆此时居高临下的地位、盛气凌人的气势、趁机报怨的心情和心毒口狠的习性。
此时的潘金莲，虽然已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窘境，但还是心虚嘴不软。她并列一组近义谚语、歇后语组成的骂语反唇相讥，声嘶力竭地为自己遮丑开脱“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是非莫听小人言”，劝王婆不做得太绝情“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这一切，都很生动地表现了潘金莲此时任人宰割的处境、无可奈何的心情、心虚嘴硬的嘴脸和死不服输的习性。
这场“针锋对麦芒尖对尖”的对骂，在具体的语言环境里，把两人当时的处境、心气、感情和习性，都表露得淋漓尽致，人物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潘金莲不仅善骂，而且骂人有术，术有特色。
《金瓶梅》在叙写潘金莲的骂人术中，在人物语言个性化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为我们提供了高超的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这些经验主要是：
第一，骂语必须是高度个性化的。这种高度个性化的骂语，表现在：
首先，是典型人物所独有的。古人云：“言为心声”。严格说来，典型人物的“心声”和表达方式，都是独有的。正如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所言：《金瓶梅》“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就是指的《金瓶梅》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同样是骂语，也因人而异：吴月娘的骂语正气凛然，李娇儿的骂语“醋”气熏天，孙雪娥的骂语蠢拙粗直，甾玉楼的骂语含蓄恬然，李瓶儿的骂语哀怨动人，春梅的骂语傲气十足，而“骂人冠军”潘金莲的骂语却变幻莫测，常常咄咄逼人，她“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作瓶儿不得，作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3]
其次，能够反映出典型人物复杂的思想感情。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其思想感情当然不是单一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复杂多变的。它感之于外物，成之于心胸，出之于嘴口，现之于语言，既受外界客观时间、地点、对象、缘由的影响，又受人物主观地位、经历、气质、习性的制约。例如，前文潘金莲与王婆的对骂，就很能反映出彼时彼地各自复杂的思想感情。
再次，能够表现出典型人物的复杂性格。在现实生活中，正如高尔基所言，人是“带着自己心理底整个复杂性的人”，“人是杂色的，没有纯黑色的，也没有纯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渗合着好的和坏的东西这一点应该认识和懂得。”作为源于现实生活、又高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典型，其性格也应该是“杂色”的，即复杂的。从前文所引近十条潘金莲骂语，我们可以看出潘金莲是相当聪明、反应敏捷、口齿伶俐、心直口快的。《金瓶梅》作者正是通过这些骂语，从不同侧面完整地表现出潘金莲性格的复杂性。
第二，作家只有从本质上准确地把握住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才能写出高度个性化的骂语。
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是由阶级出身、生活经历、文化素养、社会地位等诸多主客观因素的影响而形成的。《金瓶梅》作者正是根据这些多元的因素、从本质上准确地把握了潘金莲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才写出了潘金莲独特的富有个性化骂语。潘金莲的骂人，大多是因淫生妒、由妒而骂的，有时甚至不惜置人于死地而后快。这既符合潘金莲淫妇、妒妇、泼妇、毒妇的性格特征，也符合潘金莲淫荡→嫉妒→悍泼→狠毒的感情发展轨迹。潘金莲骂人，喜欢用一连串的排比句式，语势凌厉，常常象放机关枪，使人招架不住。有一次，孙雪娥与潘金莲骂架后，向吴月娘诉苦说，潘金莲“嘴似淮洪也一般，随同谁也辩他不过”。（第十一回）这完全符合潘金莲生性聪明、反应敏捷、口齿伶俐、逞强好胜的独特个性。潘金莲骂人，喜欢联用谚语、歇后语，这也完全符合潘金莲出身市井、熟悉市井俗语的生活经历。
凡此种种都说明，《金瓶梅》作者能够从本质上准确地把握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写出了高度个性化的骂语，从而为塑造典型形象开创了一条可行的“捷径”。这就是《金瓶梅》为我们提供的可资借鉴的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46-47.
[2]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3]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回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81-85.
【责任编辑 罗 雪】
关键词：《金瓶梅》；塑造人物；个性化骂语；艺术经验
中图分类号： I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000-0129/K（2013）01-0072-06
《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白话长篇小说，被鲁迅先生目为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写世情，即描写世俗人情，真是达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的境界。[1]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写好人物个性化语言是文学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骂语是人物个性语言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说来，一个人的思想感情达到异常激动的程度才会骂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骂语最能体现出人物闪光的个性。
《金瓶梅》作者是位写人物语言的高手。他很善于运用个性化语言塑造人物形象，而且特别擅长根据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的需要写人物的骂语。《金瓶梅》中众多妻妾奴婢间争宠骂架，特别是潘金莲的善骂，写得那样栩栩如生，如跃眼前，确实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经验。
一淫二妒三善骂，是潘金莲性格的基本特征。潘金莲不仅善骂，而且骂人有术。她骂人的内容和方式，因时间、场合、缘由、对象和自己处境、心情的不同而各具特色，很能从不同侧面表现这个市井淫妇、妒妇、泼妇、毒妇的独特个性。因此，剖析潘金莲的骂人术，对探讨《金瓶梅》人物语言个性化的成就，借鉴《金瓶梅》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都不无裨益。
一、自我夸耀，变守为攻
一个正经人受到委屈而出来申辩，感情激动了，甚至骂人，往往能够得到人们的谅解。可是，有些卑鄙龌龊者，受到别人善意的劝告或嘱托，却要厚着脸皮起来申辩、反驳，甚至破口大骂，就只能引起人们的恶感了。潘金莲就是后一种人。
第二回，写当了县巡捕都头的武松在出差前，特来武大家里设酒与哥嫂辞行。武松知道哥哥为人懦弱，担心他走后哥哥受人欺负，反复叮嘱了一遍后，又斟酒嘱托潘金莲说：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2]
此时的潘金莲还没有完全堕落，武松也没有抓住潘金莲什么把柄，尽管在此之前潘金莲曾勾引过武松，但是此时此地武松也不便挑明。当然，武松这番话是有针对性的。不过，他话语说得态度诚恳，语气委婉，用意明确，有夸奖，有嘱托，也有暗示，可谓入情入理。
可是，潘金莲听后，感到刺着了她的痛处，“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
“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潘金莲这段骂语有四层意思：首先，她把武松对她的嘱托归罪于武大向武松说了什么，兄弟俩串通起来“欺负老娘”。她知道，骂武大为“混沌东西”，称武大“老娘”，武大是不敢吭声的。这样，就可以借骂武大先给武松一个下马威，作下文的铺垫。其次，“我是……；不是……”这个正反排比复句，属自我夸耀，既是上文的过渡，又是下文的前提。这种自我夸耀，虽然很有点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的味道，但是比喻生动，夸张坦率，非潘金莲说不出，很有个性。再次，反驳武松嘱托要害“篱牢犬不入”“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反诘有力，是全段的重点。最后，变守为攻，逼得武松举出“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的事实“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耍下落！”武松被逼得无奈，只好笑着向她敬酒陪礼。
这段骂语，虽然潘金莲是“指着武大骂”的，但实际上是在骂武松，主要是借此机会发泄她因勾引武松而受到武松严正指斥后的忿恨感情。这里有漫骂，有夸耀，有反驳，有威胁，四层意思既互为条件，又层层深入，骂得冠冕堂皇，咄咄逼人，很能表现潘金莲生性泼辣、反应敏捷、口齿伶俐而又寡廉鲜耻的独特个性。
二、软硬兼施，骂俏争宠
武松走后不久，在王婆的撮合下，潘金莲西门庆通奸，合伙毒死了武大，嫁进西门庆家，成为西门庆的第四妾。在这个一妻数妾、丫环仆妇成群的大家庭里，谁受主子西门庆宠爱，谁就有地位。淫妇潘金莲很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极力争宠，和西门庆鬼混时，人间什么丑事都干得出。可是，西门庆是个恣肆纵欲、追求新奇的淫棍。他并不专宠潘金莲。他还要内占丫环、仆妇，外逛妓院、私通伙计妻子和朋友妇人。潘金莲并不灰心，她在等待，在寻找机会。
第十三回，写西门庆晚上到潘金莲房里转了一圈，又偷偷溜出去，越墙到李瓶儿家里了（此时李瓶儿还未进西门庆家）。潘金莲暗暗看见他去了，“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径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有几分愧色，挨近他床边坐下”。
“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的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楂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的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 此时的潘金莲，嫁进西门家不久。虽受宠，但受宠的地位并不十分牢固。因为前有西门庆梳笼妓女李桂姐之举，后有她私通琴童挨鞭之辱。因此，潘金莲的受宠潜伏着严重的危机。可是，她并不灰心。刚好，她发现西门庆与隔壁李瓶儿（西门庆十兄弟之一花子虚之妻）私通，借此机会，她软硬兼施，想笼住西门庆宠爱她的心。
这段骂语口气泼辣，但分寸把握得适度：事实确凿“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的不耐烦了”；硬中有软“……从前已往，……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软中有硬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揭露伎俩“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耍他老婆。……你还哄我老娘。”所有这一切，都是逼迫西门庆就范，意在笼住人心，夺取宠爱，从中可见潘金莲淫荡的个性和乖戾的心机。
三、无理取闹，有意撒泼
也真灵，此后一段时期，西门庆对潘金莲“宠爱愈深”。潘金莲与春梅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合伙“霸拦汉子”。得知西门庆与宋惠莲通奸后，潘金莲咬牙切齿地对孟玉楼说：“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第二十六回）她不动声色，硬是唆使西门庆害得宋惠莲夫妇“男的入官，女的上吊”。潘金莲春风得意了，不管是谁，稍不如意，她就无理取闹，大肆撒泼，以抖其不可一世的威风。
第二十八回，写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后，上午起来发现丢了一只鞋，要秋菊去寻找。秋菊到处寻找不见，最后却从藏春坞暖房书箧内寻出西门庆包藏的宋惠莲的一只鞋来。于是，又打破了潘金莲的“醋瓮”，大肆取闹、撒泼……春梅把这只鞋掠在地下，对秋菊说：“赏与你穿了吧！”谁知那呆蠢的秋菊，还以为这只鞋是潘金莲的。她拾在手里说：“娘这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潘金莲听后，更加恼怒，骂道：
“贼奴才，还教甚么×娘哩！她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她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
此时的潘金莲，正是得宠的时候，所以她敢于当面骂西门庆是“没廉耻的货”，骂宋惠莲是西门庆“前世的娘”。她又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她还边剁边向西门庆说：“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也只好笑语搪塞。
第七十五回，写潘金莲与吴月娘骂架时，潘金莲“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髰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的骂态，也是这种骂人术的一种辅助形态，很能表现泼妇潘金莲无理取闹、有意撒泼的神情。
四、冷嘲热讽，借机泄忿
李瓶儿嫁进西门家后，成了潘金莲争宠的主要竞争对手。潘金莲与李瓶儿的明争暗斗日趋激化。
第三十回，写李瓶儿生官哥儿的时候，潘金莲在室外向孟玉楼忿忿不平地诉说李瓶儿进门才几个月就生孩子，又不是“入门养”，决不是“咱家孩子”后，心情还是很不平静。这时，“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潘金莲看见，对孟玉楼说：
“看你，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攮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人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此时的潘金莲，已经明显感到李瓶儿对她得宠的威胁。因为李瓶儿富有，待人谦让，和气，又长着“细弯弯两道眉儿，且自白净”，“身软如棉花，瓜子一般好风月”，既逗上下家人喜欢，又很得西门庆的宠爱。如果李瓶儿再生下孩子，那么潘金莲就会更加失宠、孤立，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她不仅对李瓶儿生孩子痛心疾首，而且对关心李瓶儿生孩子的孙雪娥也深恶痛绝，更看不惯孙雪娥慌慌张张的窘态。
这段骂话，表面上是对孟玉楼说的，实际上是骂给孙雪娥听的。她骂孙雪娥是“小妇奴才”。表面上看，她似乎很关心孙雪娥，“你慢慢走”，别慌张跑，在黑影里绊倒了，磕了牙也得花钱诊，干嘛像“抢命”那样慌？实际上是挖苦孙雪娥慌慌张张去看生小孩，是迫不及待地去向李瓶儿献殷勤。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善意劝告孙雪娥，不关你的事，你别管，别“吃（盐）萝卜嘈（闲操）心”，实际上是讽刺孙雪娥想巴结李瓶儿得好处，“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出语尖刻、狠毒，冷嘲热讽都是借机发泄她此时对李瓶儿生小孩的嫉妒之情。因此，不久潘金莲听见李瓶儿真的生下了孩子，“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真的，一个妒妇的鲜活的形象跃然纸上。
五、漫骂诅咒，心怀叵测
果然不出潘金莲所料，李瓶儿生下官哥儿后，西门庆几乎每晚都在李瓶儿房里宿歇，更加宠爱李瓶儿，有时甚至看到潘金莲就不顺眼。潘金莲虽然多次暗地向吴月娘进谗言，挑拨李瓶儿与吴月娘的关系，公开与李瓶儿斗气，多方勾引、讨好西门庆，但是效果都不明显。她简直恨透了李瓶儿。
第五十七回，写西门庆拉着吴月娘到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李瓶儿说起如果官哥儿将来长大做官，需先封赠大娘吴月娘的事，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面听见（此人爱听壁角，“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第七十五回），不觉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骂道：
“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正，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
潘金莲非常嫉妒李瓶儿，更痛恨官哥儿。她认为，李瓶儿的得宠，是因为有了官哥儿的缘故。因此，这段骂语先痛骂李瓶儿为“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再诅咒官哥儿。恶毒的意思是说：李瓶儿，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孩子“还是水的泡，是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哩，你等着瞧吧！这里，既有妒妇、泼妇的漫骂诅咒，也有毒妇心怀叵测的险恶用心。 六、指桑骂槐，落井下石
作为毒妇的潘金莲，她对官哥儿的痛恨，对李瓶儿的嫉妒，不仅仅是停留在漫骂诅咒、借机发泄上。她极端自私自利，心毒手狠。她要拔掉她眼中钉、除掉她肉中刺官哥儿、李瓶儿。她趁李瓶儿疏忽之时，故意把胆小的官哥儿“举得高高的”，吓得他受了惊，“发寒潮热起来”，“奶也不吃，只是哭”。以后，她又三番两次地借故打狗，打丫环，“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丫环也被打得“杀猪也似叫”，惊闹吓得病孩不得安宁。李瓶儿为了让官哥儿安静睡会儿，派丫环来求她不要再打丫环秋菊了。
“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第四十一回）
潘金莲知道官哥儿常穿红绢衣儿，平昔怕猫，就精心豢养了一只“雪狮子”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一天，这雪狮子正“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官哥儿当场被吓得“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不久就一命呜呼。官哥儿死后，李瓶儿悲痛欲绝，可是潘金莲却还要指桑骂槐，落井下石，欲置李瓶儿于死地而后快：
“那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的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吊泪。“（第六十回）
“斑鸠跌了弹”是说，因斑鸠筑巢简陋，斑鸠巢中的蛋跌下地摔了，生蛋的斑鸠只好气得嘴都鼓（答谷）着哀叫。四句歇后语，都是讽喻李瓶儿死了孩子，以后可没有再得到汉子特别宠爱的依靠、指望了。“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却怎的也和我一般？”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可谓狠毒至极！
这段几乎全由歇后语组成的骂语，很生动地把潘金莲此时幸灾乐祸的心情、狠毒的个性和善骂的“口才”都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了。
七、心虚嘴硬，死不服输
后来，李瓶儿悲气交加病死，西门庆也纵欲暴亡。淫妇潘金莲“欲火难禁”，与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由暗通到公开，而且怀孕堕胎，被吴月娘识破奸情。吴月娘看到潘金莲“狗改不了吃屎”，要王婆领她出门嫁人。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怔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
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
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
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金黄色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攒，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第八十六回）
王婆原和潘金莲紧邻，是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毒死武大的策划者和得力帮凶。可是，潘金莲进西门庆家后，却几乎忘记了这位“大恩”干娘。特别是有一次，王婆受何九之托，上门找潘金莲向西门庆说情时，潘金莲对她很冷淡，随便应付了几句，“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他出来了”，因此王婆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当然是个难得的报复机会。这里，王婆先用一组近义谚语、歇后语组成的骂语先发制人，击中潘金莲要害，逼迫她老实就范，语气凌厉，无可辩驳，充分表现了这个老虔婆此时居高临下的地位、盛气凌人的气势、趁机报怨的心情和心毒口狠的习性。
此时的潘金莲，虽然已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窘境，但还是心虚嘴不软。她并列一组近义谚语、歇后语组成的骂语反唇相讥，声嘶力竭地为自己遮丑开脱“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是非莫听小人言”，劝王婆不做得太绝情“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这一切，都很生动地表现了潘金莲此时任人宰割的处境、无可奈何的心情、心虚嘴硬的嘴脸和死不服输的习性。
这场“针锋对麦芒尖对尖”的对骂，在具体的语言环境里，把两人当时的处境、心气、感情和习性，都表露得淋漓尽致，人物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潘金莲不仅善骂，而且骂人有术，术有特色。
《金瓶梅》在叙写潘金莲的骂人术中，在人物语言个性化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为我们提供了高超的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这些经验主要是：
第一，骂语必须是高度个性化的。这种高度个性化的骂语，表现在：
首先，是典型人物所独有的。古人云：“言为心声”。严格说来，典型人物的“心声”和表达方式，都是独有的。正如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所言：《金瓶梅》“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就是指的《金瓶梅》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同样是骂语，也因人而异：吴月娘的骂语正气凛然，李娇儿的骂语“醋”气熏天，孙雪娥的骂语蠢拙粗直，甾玉楼的骂语含蓄恬然，李瓶儿的骂语哀怨动人，春梅的骂语傲气十足，而“骂人冠军”潘金莲的骂语却变幻莫测，常常咄咄逼人，她“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作瓶儿不得，作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3]
其次，能够反映出典型人物复杂的思想感情。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其思想感情当然不是单一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复杂多变的。它感之于外物，成之于心胸，出之于嘴口，现之于语言，既受外界客观时间、地点、对象、缘由的影响，又受人物主观地位、经历、气质、习性的制约。例如，前文潘金莲与王婆的对骂，就很能反映出彼时彼地各自复杂的思想感情。
再次，能够表现出典型人物的复杂性格。在现实生活中，正如高尔基所言，人是“带着自己心理底整个复杂性的人”，“人是杂色的，没有纯黑色的，也没有纯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渗合着好的和坏的东西这一点应该认识和懂得。”作为源于现实生活、又高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典型，其性格也应该是“杂色”的，即复杂的。从前文所引近十条潘金莲骂语，我们可以看出潘金莲是相当聪明、反应敏捷、口齿伶俐、心直口快的。《金瓶梅》作者正是通过这些骂语，从不同侧面完整地表现出潘金莲性格的复杂性。
第二，作家只有从本质上准确地把握住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才能写出高度个性化的骂语。
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是由阶级出身、生活经历、文化素养、社会地位等诸多主客观因素的影响而形成的。《金瓶梅》作者正是根据这些多元的因素、从本质上准确地把握了潘金莲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才写出了潘金莲独特的富有个性化骂语。潘金莲的骂人，大多是因淫生妒、由妒而骂的，有时甚至不惜置人于死地而后快。这既符合潘金莲淫妇、妒妇、泼妇、毒妇的性格特征，也符合潘金莲淫荡→嫉妒→悍泼→狠毒的感情发展轨迹。潘金莲骂人，喜欢用一连串的排比句式，语势凌厉，常常象放机关枪，使人招架不住。有一次，孙雪娥与潘金莲骂架后，向吴月娘诉苦说，潘金莲“嘴似淮洪也一般，随同谁也辩他不过”。（第十一回）这完全符合潘金莲生性聪明、反应敏捷、口齿伶俐、逞强好胜的独特个性。潘金莲骂人，喜欢联用谚语、歇后语，这也完全符合潘金莲出身市井、熟悉市井俗语的生活经历。
凡此种种都说明，《金瓶梅》作者能够从本质上准确地把握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感情轨迹，写出了高度个性化的骂语，从而为塑造典型形象开创了一条可行的“捷径”。这就是《金瓶梅》为我们提供的可资借鉴的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经验。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46-47.
[2]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3]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回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81-85.
【责任编辑 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