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郎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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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丝如墨,青衣雅丽。
  昌平八年,萱苏第一次见到青辞,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她打开萱苏山庄的门,便瞧见朦胧烟雨中站了一个女子。女子望着远方的山色,回过头来,眼神比背后的烟色还迷蒙。
  “你就是萱苏姑娘吗?小女青辞,我有水墨画一卷,想与你做个交易。”
  萱苏打开那卷画,远山如黛,一湾长河,小舟从高耸的山间顺水而出,船头的船夫戴着斗笠撑着竹蒿。那舟还在很远的地方,只露出一半舟身,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分明,但整幅画的布局用墨却尤其淡雅。然而最令她喜欢的,却是画卷留白处所书的“青”字,只这一字,便让萱苏起了收藏这画的心思。
  萱苏问青辞:“你想要交换什么?”
  青辞沉默良久,低声说:“我想请姑娘在三月三这一日,将这幅画送去吏部侍郎苗青圃府中,为苗大人的夫人宛氏贺寿。事成之后,这幅画就是姑娘的了。”
  萱苏低头看一眼画卷,浅浅一笑:“好,我答应你。”
  晨曦在东方展露光芒,萱苏山庄青色大门在一阵风中猛烈地打开,萱苏微微眯起双目。
  待风停后,那青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一位绿衣女子从客栈中走出,萱苏将画递给她:“绿姬,你方才都听到了吧?离三月三不过两日,你去一趟云都苗府,切莫误了侍郎夫人的良时。”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三月三日,苗府热闹非常,宛夫人请了许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前来赏花。小姐们都到花园中去了,夫人们则坐在微燕亭中话起了家常,无非是谁家的小妾容颜美风头盖住了夫人,谁家夫人运气好得夫婿宠爱,家里又没小妾不识抬举。
  宛夫人便是被众人羡慕之人,已年过三十的她端庄优雅地坐在软椅中,如墨的青丝挽起,颊边落下两缕浅浅的发,朱颜柔美,肤如雪白,微微一笑间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别说是男子,便是在座的诸多女子,也承认这等倾城色,若她们为男子,恐怕也难将其他女子放入眼中。
  突然,宛夫人低咳了起来,丫鬟急忙俯身为她顺背。坐在身侧的阳乐侯夫人道:“早前听闻妹妹着凉了,如今还没好?”
  半月前,宛夫人出城去灵鹫寺祈福,回来的路上着了凉,一直咳嗽。说来也奇怪,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半月咳下来,原本清脆若莺啼的声音都嘶哑了好些。
  阳乐侯夫人道:“看的什么大夫?别是被瘸腿的江湖郎中骗了吧。去宫里请个太医出来看看,开方吃药,咳嗽只是小病,吃几服药也就好了。”
  宛夫人低声说:“夫君也这样说,早上他上朝前就让家里停了药,说是请太医来看看。”
  正说话间,丫鬟进来通报:“夫人,门外有一位自称来自萱苏山庄的姑娘,听闻今日是夫人寿辰,特地送来贺礼一份。”
  丫鬟呈上一个长长的锦盒,打开锦盒,是一卷画。当这幅画摊开时,阳乐侯夫人双眼一亮,当即说:“这画倒不显得多绝,但你们看这‘青’字,这个字可写得太好了。”
  众位夫人纷纷上前围观,俱是赞叹不已,阳乐侯夫人又看了一会儿,笑道:“宛妹妹,这幅画别是苗大人借着什么山庄的口给你的惊喜吧,你瞧这字与他写的多像啊。”
  聞言,宛夫人一愣,起身走去,众人纷纷笑着让到两旁。谁知道宛夫人一见到这画,骤然尖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
  一片混乱中,宛夫人的寿辰便这样作罢了。虽走时家中管事说夫人身体不适,可这些夫人小姐又哪里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蠢物?
  当日,这桩怪事便传了出去,有知情人事渐渐地将一桩尘封多年的旧事拉出来提及:如今吏部侍郎苗青圃大人的夫人并非原配,其实他在进京之前另有一位夫人。
  苗青圃下朝回家时,家中下人将此事告诉了他,他换下朝服后便去了宛夫人的房间。宛夫人受了惊吓睡着了,两个孩儿正侍奉在榻前。然后,苗青圃去了书房,将管事的与宛夫人身旁的丫鬟叫来。他先问管事的:“送画来的是什么人?找到去哪儿了吗?”
  管事的低着头:“回大人,是个绿衣女子,排场极大,丫鬟奴仆二三十来个,坐着一辆豪华极了的马车,说是从苏城来的。奴才以为是大人旧识,不敢拒绝,便接了礼物送进去,谁知惊吓到了夫人。待再派人去找时,那绿衣女子已不见了踪迹。”
  苗青圃沉默片刻,问丫鬟:“是幅什么画?”
  丫鬟急忙将画呈上:“便是这幅。”
  画卷摊开,罗浮山与毕罗江昔日岁月也仿佛随着这幅画扑面而来,苗青圃的视线不由得落在那个“青”字上。紧接着,他朝那字伸出手去,失神地低声喃喃道:“青辞……”


  青辞是苗青圃已经故世的夫人,在他贫寒微贱时嫁了他为妻。那时,苗青圃是住在寺庙中读书的穷书生,每月靠给人写书信与对联赚取一些微薄的银钱,甚至买不起纸。为了省下买纸的钱,他总是深夜趁无人时到寺庙后山的洗月池旁练字。
  夏日还好,冬日便冻得手脚僵硬。
  他遇到青辞,是昌平二年的元宵。那时,寺庙中的香火比往日要旺盛,因住下的香客多了,晚间寺庙熄灯便也晚了。幸而月光还在,苗青圃便依循往日的路走到洗月池旁,捡起掉落在池水边的树枝,在地上练字,累了便席地而坐,对着月亮看书。
  他这般举动早已非一日,从来也无人发现,但这日他练字时却忽而听到一个声音。
  “书生好生刻苦,叫人佩服,可惜勤有时却不能补拙。月光如此幽暗,你在月光下看书练字,若是弄坏了眼睛,以后瞎了可就看不了书写不了文章了。不仅如此,还考取不了功名做不了官老爷,实现不了抱负了。”
  那声音娇嫩清脆,叫人闻之心旷神怡。彼时的苗青圃不擅言辞,甚至没与几个女子说上过话,他羞红了脸,喃喃道:“姑娘所言甚是,小生也知这般不好,可灯油纸笔都贵,小生每月所得实在不够买这些东西。”
  “你何不寻住持要些灯油?”
  “庙中僧侣念佛时小生也有去借过灯光,其实小生住在寺庙中已是住持仁厚,未曾收我分文,若再要去叨扰住持,小生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你这书生还有几分骨气,看在你一心求学,又不贪图别人小便宜的分上,我给你谋条出路,你可愿意要?”
  苗青圃一愣,当即大喜:“愿意愿意,还望姑娘指点。”
  那女子笑声清脆,道:“人都说呆书生呆书生,果然呆!你又不知我是谁,也不知我要给你什么明路,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下来了,真是不怕死。”
  苗青圃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又是一红:“姑娘说得是……”
  “不过我才不屑骗你,那样又不能显得我聪明。你明日去城西的荣宝斋,他们东家族中少爷多,正在找启蒙先生,每月所得虽不多,却足够你买纸笔。且他家中藏书众多,东家又好说话,你若刻苦,将那些书都看完,岂不是助益良多?不过,这等好事谋求的人多了,你若想要,可得趁早去。”
  那声音远去,待说完后,苗青圃再出声询问,便再没了回音。苗青圃循着声音的来处寻去,那里也空无一人。第二日,他一路询问着荣宝斋的地址而去,掌柜的见到他后,果然为他引见了东家。苏城墨家,是南方有名富商,但人人皆知,墨家只有两位少爷,并无小姐。
  苗青圃不知那晚与他对话的是谁,也没有去问,恐怕自己多话,唐突了那位好心的姑娘,为她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墨家家风良好,族中子弟多知书好学,苗青圃这位先生当得着实轻松。闲暇时,他便去墨家的藏书楼看书,经常一看便是大半日,每每忘了吃饭。东家墨老爷事忙,每每回家,却总要激励他一番,那是苗青圃一生中最刻苦、亦是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他考上了秀才,终于有了些微功名,拥有了自己的田地,虽不多,却足以供他继续读书考试,他并未忘记墨家的相助,依旧为少爷们启蒙,也仍旧爱待在藏书楼中。久而久之,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翻阅的许多书中总有人标注了笔记,有时抒发感慨,有时陈述见解,有时又做些嘻嘻哈哈的笑语,而每一处笔记之后,都写下了一个“青”字。
  苗青圃从未见过这位“青”兄,却在翻阅遍藏书楼的书后将他引以为师友,甚至是知己。他的字写得只算是端正,可青的字却令人见之叹奇,出彩之极,苗青圃便开始临摹青的字迹。
  一日一日,他堅持不懈,写出的字也与青越来越相似。偶有一次,他与墨老爷把酒言欢,对月吟诗时,他记录了两人的诗作,墨老爷见了他的字后抚须良久,没有说话。苗青圃心中咯噔了一下,便将藏书楼中的事说了。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墨老爷,这位青兄莫非是墨家的某位亲戚?”
  墨老爷点点头,却哈哈一笑:“是亲戚不错,却不是你口中的‘青兄’,内侄女名中带有青字,不过她可是个比你还要小上一些的姑娘。你所临摹的字,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她来家里玩时留下的。”
  是年元宵,苗青圃果然见到了那女子。她笑嘻嘻地被一群丫鬟围着,墨家两位心高气傲的少爷俱是对她服小做低,陪着玩笑取乐,他跟着墨老爷走到她跟前:“小生苗青圃……”
  话未说完,她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一年未见,书生依然呆,听舅舅说你在学我的字?那你怎么自称小生?不该自称徒弟,喊我一声师父吗?”
  元宵佳节,墨府中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月争辉,灯火落在她漆黑的双目中,照亮她的面容。苗青圃从未见过笑得这般好看的女子,也从未遇到过比她还好听的声音,他垂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偷下一弧阴影。他心中是欢喜的,可那声师父却已不愿开口去喊。
  元宵灯会,她甩脱了墨家的两位少爷去逛集市的灯火,猜透了半条街的谜底,而他偷偷跟在她身后也走了半条街。她去寺庙中还愿,他便也去了好久没再去过的洗月池,对着一池月光傻笑到了深夜。第二日她早起回府,他便跟在马车后头一路风尘仆仆。
  所有能做的不能做的傻事,为了多看她一眼,他都做过了。而这些,没想到她都是看在眼中的,于是,马车行到半路停了下来,她的丫鬟下车来叫他。苗青圃忐忑地来到车前,她掀起布帘一角,对他说:“回城路远,可不敢让秀才老爷跟在我的马车后面走,我捎你一路。秀才老爷如何报答我?”
  她轻笑起来,亦不等苗青圃回答,低声说:“恐怕你也不用报答我,这样与我在一起,你就很开心了吧,呆子。”
  那声呆子亲昵无比,叫苗青圃的面容再次绯红了起来,他看着天上的飞鸟,觉得自己心便如同空中的鸟儿一般无二,都是无比跳跃,到处在飞翔。他知道不合时宜,却仍旧挡不住心中起伏的心绪:“青姑娘,若有一日我高中状元,你可否嫁我为妻?”
  马车内顿时传出她清脆欢快的笑声:“那可如何是好,我早就许了人家。”
  闻言,苗青圃的心沉沉地落下去。青辞撩开帘子一角,见苗青圃呆呆的样子,又笑说:“就是我那两个表哥啊,他们都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可嫁人不是只能嫁一个嘛。我又哪个都不愿伤害,便与舅舅说,不如让我们三个在一起,舅舅和表哥们已经同意了。哈哈哈哈!”
  苗青圃一顿,方知晓她在戏弄自己,可这般的戏弄他亦是欢喜的。


  元宵过后没几日,墨老爷便找上了苗青圃,问他是否愿意娶青辞为妻。苗青圃没有任何犹豫,答应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真该死,这件事应当是他先来与墨老爷说才是。
  是年,苗青圃与青辞成亲。成婚那夜晚,他掀开盖在青辞头上的盖头,与她饮下交杯酒,许诺她一生一世的幸福。
  也是在那一年,他上京赶考,在落脚的客栈偶遇了乔装打扮成商人的当朝国舅沈鹤。苗青圃有每日读书的习惯,在外自然不可打搅别人,便在吃饭的时候拿起书来看。沈鹤是爱字之人,看到苗青圃书上的笔迹,大为赞叹,两人因此结识,相谈甚欢。
  苗青圃在上进的路上协助沈鹤在盐都彻查了一起贪污案,而后匆匆奔赴考场,及第三甲,位列探花郎,一朝平步青云,一路遭到提携,官拜如今的吏部侍郎。
  他犹记得那年初入朝廷,跪在天下脚下,那少年天子对着满朝大臣说:“探花郎的文章虽略逊色于状元郎,可这手字却要将状元郎比下去好多。”   因着这一声夸赞,他这位探花郎的风头甚至盖过了那届状元郎,而云都至今以得他一字为荣,他也因此春风得意马蹄疾。
  灯火一阵爆响,苗青圃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夜已深了,他手边依旧放着宛夫人寿辰上收到的画,他抚摸着山上的桃花,提笔在画卷上写下了两行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不知那自称萱苏山庄来的女子是谁,也不知她如何得到的这幅画,他生前从未见过青辞作这幅画,可他们夫妻多年,青辞的画风笔迹他比谁都了解,这是她的画没错。
  苗青圃叫人将画挂在了书房。这幅画叫苗青圃牵挂,却叫宛夫人如坐针毡。经宫中太医精心调养了半个月后,宛夫人的身子终于好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她洗手作羹汤,为苗青圃做了他最爱吃的桃花酥。苗青圃正伏案写奏折,宛夫人端着桃花酥走进过去,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妾身知道夫君牵挂朝政,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夜深了,妾身担心夫君饿了,就做了一些糕点过来,夫君用一些再处理公文吧。”
  苗青圃淡淡地道谢,用完糕点之后,又淡淡地说:“多谢夫人。夫人大病初愈,该好好在房休息,实在不必为我挂怀,我这儿一切都有下人照顾。”
  说完这话,苗青圃便离开了书房,吩咐丫鬟早些服侍宛夫人回房休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宛夫人的心更如针扎一般痛着。
  这么多年了,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了,他却对她一直都是这般不咸不淡的,不论她是热情是冷漠是失态咆哮还是哭泣着祈求他的一点温存,他对她都是客气疏离的。人人羡慕她独宠于夫君,却只有她自己知道背后的凄楚。纵有倾城色,却始终得不到枕边人的心。他爱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她,而是那个卑贱不知礼数的贱人,就算是死了也还是阴魂不散的贱人。
  宛夫人看着挂在墙上的画,恨恨地说:“你到底哪里比得上我!凭什么让他对你念念不忘!”
  灯光之下,宛夫人美丽的面容宛如恶鬼,叫身后的丫鬟都害怕不已。忽而,举着油灯的丫鬟指着画大叫了一声:“夫人!这画动了!那条船开出来了!”
  画没有动,仍是静止的,可画面却改变了:那原本只露出一半船身的小舟全部展露在众人面前,船夫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拿在了手里,那船夫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目光冰冷,带着杀机,仿佛下一刻便能从画卷中走出来。
  宛夫人“啊”的大叫了一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浑身是汗。但她视线停留之处却不是船夫身上,而是小舟的后侧,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是宛夫人恨之入骨、死也不会忘记的背影。宛夫人疯了般扑过去,将画从墙上摘下来撕成了两半。
  “你既然死了,又何必再回来,你以为一幅画能吓到我吗!你活着的时候我能弄死你,你死了我也不会怕你!青辞!你不配与我共有一个夫君,你只配躺在江底喂鱼!”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自从他初入国舅府时,她对他就心生爱意,为他所迷,沉醉在他的温雅与出色中。可他却从不正眼看她,每日得空了便在书房作画,每一幅,都是青辞。那幅画被宛夫人撕得稀烂,最后烧成了灰烬。而那晚之后,宛夫人的贴身丫鬟失足滑落池塘淹死,从此,宛夫人身边再无人敢提及那副画。


  苗青圃站在荣宝斋门口,停驻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掌柜的抬起头来:“客人想要典当什么,小店……”掌柜的看到是他,脸上的笑容一滞,老眼一阵湿润,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急忙行礼,“大人,小人见过大人。”
  苗青圃扶起掌柜的,主仆二人相对无言,苗青圃嘶声道:“老余,你憔悴了好些。”
  他环顾四周,荣宝斋不复六年前的兴盛,原本漆得油光发亮的桌椅早已在岁月中暗淡,摆满了古董的博物架也落了一层灰,原本与人谈笑风生的老余鬓角也多了白发,眼角也添了皱纹。老余说:“五年不见大人,小人也老了。哦,对了,大人,小人要给大人的东西还在家中,小人这就去取来,请大人稍等。”
  半月前,苗青圃收到一封来自苏城的信,是多年不曾主动联系的荣宝斋写来的,信中说,荣宝斋收到一件夫人的旧物,要亲自交给他。荣宝斋是青辞的陪嫁,掌柜的老余心中的夫人不是宛夫人,而是指青辞。
  时值苏城几位大员接连暴毙,皇帝下旨让苗青圃过来查案,他受命前来,去过官邸了解案情之后,便来了荣宝斋。
  苗青圃道:“我与你一道去吧。”
  老余所住之地離墨家只一条街之隔,苗青圃坐在马车内,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眼神恍惚。当年,他便是骑马过了这条街,在苏城百姓的簇拥下走到了墨家门口,迎娶了青辞。
  六年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他的面前。身穿嫁衣的青辞由墨家少爷背出门来,花轿起,他上马骑一程便回头看一眼,花轿一颤一颤的。众人见他那模样,不由得笑他:“新郎官这是心急了。”
  她不似别的新娘子那般娇羞不敢说话,在花轿中笑着说:“你再要回头,我可叫轿夫抬我回去了,没的嫁个人还要忍受一路嘲笑的,没出息的东西,净给我丢人。”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骑在马上的苗青圃不好意思地说:“是是,夫人教训得是。”
  六年而已,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苗青圃放下窗帘——青辞去世后,墨家搬离了苏城,如今早已与他断了联系,留在他身边的旧人也渐渐散去。如今他身边有关于青辞的产业,唯一剩下的只有荣宝斋了,如今也要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苗青圃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老余给了苗青圃一幅画:“就是这个,前些日子有个绿衣女子送来的,说是夫人的旧物。”
  老余不明白为什么苗青圃在打开画卷后就脸色苍白,那幅画他打开来看过,确实是青辞夫人的笔墨,只是不知道画卷上所题的那首诗到底是苗青圃所写还是青辞所书,毕竟他们的字迹实在太像了,难分是谁。
  “大人,这幅画有什么不对劲吗?”
  苗青圃收起画,摇摇头:“老余,我把荣宝斋给你吧,从此之后它就是你的产业了。”
  老余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双目通红:“大人,小人不怕苦。”   “你有妻儿老母,你不怕苦,可他们呢?”
  老余便不再说话,他是青辞的故人,性格耿直。
  当年苗青圃中了探花,天子封他入翰林,又出入国舅府,时常跟随国舅处理案件,一路青云直上,消息传来苏城,青辞夫人别提多么开心了。不多久,云都便来人接青辞上京,可谁也没想到,青辞夫人会在路上患病死去。
  而后,苗青圃娶了国舅之女,家里产业一并交给了新夫人,他去云都拜见新夫人,却叫不出一句夫人来。从云都回来后,荣宝斋的生意便一蹶不振,他不是不明白背后的原因。
  那日,苗青圃离开时,老余和他说了一桩奇怪的事:“大人,当年陪同夫人去云都的人里面还有小人的外甥,前段时间,小人梦到了外甥,他说他沉在水底了,叫我去捞他。就在半个月前,小人依循着梦境前去毕罗江打捞他,果然捞起了一副头与身体分离的尸体来。尸体上还有他生前之物,是他没错……大人,也许青辞夫人的死另有隐情啊。”


  天色渐暗,苗青圃没有理会跟在身后的马车,拿着画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寺庙前。他没有惊动寺庙中的僧人,只身走到洗月池旁,再次打开了画卷。
  这幅画分明在他离开云都前被沈宛烧了,怎么又出现了?最初的画面上有这样盛开的桃花吗?不,没有的。苗青圃还未老眼昏花,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船夫戴着斗笠,画面上也没有青辞的背影。可这一切,现在都出现了。
  苗青圃看着画面,忽而睁大了眼睛——就在这时,画面再次改变了,小舟更往前了,船夫卖力地往前划着,小舟上的女子转过身来看着船夫,脸上的惊恐展露无遗。而小舟后面是另一艘船,船上站着十来个黑衣人,手中俱是提着大刀。最初的诧异惊慌过后,苗青圃冷静下来,伸手触碰画卷上青辞的面容,低声哽咽地问:“青辞,是你吗?是你死不瞑目,觉得太冤枉了,如今来找我了吗?”
  苗青圃将画按在脸上,终于失声痛哭:“青辞,青辞啊,我真是太傻了,我以前竟然真的相信你是病死在路上的。可我与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儿,我该怎么办啊青辞……”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声呜咽。
  那晚,苗青圃在寺庙住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才回到官邸。没有人看出来他在洗月池边哭过,他仍是外人眼中完美的吏部侍郎,温和儒雅,却不乏雷霆手段。关于苏城几位大员的暴毙,其实早有传闻说是妖怪所为,但这种事不管是朝廷还是苗青圃都不相信。
  苗青圃看了仵作给的验尸报告,甚至自己去看了尸体,所有的大员全是被一刀砍下的头颅,现场又到处都是水迹,还掉落了一把落满海藻的刀。
  仵作私底下对苗青圃说:“大人,这些人的胆都破了,恐怕生前是被吓死的。”
  而那把掉落在凶案现场的刀,也被送到了苗青圃面前。关于这把刀的信息,仵作不得而知,可苗青圃一眼便认了出来刀柄上国舅府的标志。
  他脸色铁青,对一旁的心腹手下说:“彻查这些官员的生平。”
  彻查之后,苗青圃才发现这些死去的大员多年来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甚至强抢良家妇女,公然买官卖官,简直无恶不作。
  心腹回来告诉苗青圃:“还有一件事需告知大人,这几位大人当年都在琉县任职。”
  苗青圃一愣,而后脸色阴沉下去,低声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五年前,琉县闹饥荒与瘟疫,但那是去云都的必经之路,国舅“好心”为他这位后生接妻,谁知在路上出了意外,送来云都的不是他的夫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苗青圃揉着眉心,出神地想,那么,这位杀人凶手又是谁,是否知晓过去的一切,与青辞是什么关系,此人与送画之人是否又是同一人?想到这幅奇怪的画,苗青圃更加沉默了,莫非这世上真的有妖?那,此生他是否还能再见青辞一面?
  苗青圃回云都述职,上朝时请求皇帝降罪:“臣无能,有负皇恩,竟无法查出藐视朝廷法度,杀我几位大员的凶手是谁。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他已说清事情经过,皇帝自然不会真去责罚他,但仍发了皇榜逮捕杀大员的人——律法不可废,即便是要杀,也该由朝廷说了算,不论杀人者是谁,都要接受惩罚。
  下朝后,苗青圃刚走出宫门,国舅府的人便拦下了他的车马。
  “大人,国舅爷有请。”


  国舅府翠微亭中,沈鶴已摆好了酒席为苗青圃接风洗尘,一见面他便恭恭敬敬地先行过礼:“岳父大人。”
  沈鹤今日对他却没有往日的客气与好脾气,他多年身居高位,触手无所不至,苗青圃前往苏城查案,让手下的人去查当年青辞之死的事又如何能逃得了他的法眼?
  沈鹤说:“这么多年了,你对当年之事竟然还不肯放下。不说老夫是无意之失,便是真的有意,你当拿我如何?别忘了你如今有这地位,是谁一手提拔的。”
  苗青圃沉默良久,垂目道:“小婿不敢责备岳父大人,亦感激多年来大人的提拔照顾。”
  沈鹤也不想与他关系闹得太僵,何况自己的女儿与外孙都是苗青圃的人,见他如此,沈鹤也放缓了语气道:“这就是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我女儿倾城倾国,连皇妃都不愿当,给了你当夫人。如今娇妻稚儿环绕身侧,你还有哪里不满足?”
  苗青圃端起酒杯,为沈鹤倒了一杯酒,温和地道:“岳父大人教训得是。”
  沈鹤喝掉了那杯酒:“宛儿还在等你回家,你也早些回去吧,记得对她好一些,别让她每次回家来就哭哭啼啼地说你忙着公务。公务公务,你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还能有我这个摄政大臣忙?”
  苗青圃起身告辞离去,马车拉着他在夜色中远去。而国舅府渐渐亮起灯火,在幽暗的深处,一男一女静静地隐在夜色中,戴着斗笠的船夫声音嘶哑地说:“夫人还心怀期待吗?”
  青衣女子面容冷峻,她仰起头来,月光照耀在脸上,原本娇艳的容颜褪去,她的脸破碎剥落,露出森然的白骨。宛如这六年来,她沉尸在冰冷的毕罗江底,身体被鱼一寸寸吞食一般。一阵风掠过,这一男一女俱消失了。   那日,沈国舅忽然在府中暴毙,苗青圃匆匆赶去,便看到国舅爷睁大了双目,惊恐地看着前方。太医与仵作过来看过后,都道:“国舅爷年迈,是寿终正寝的。”
  只是,两人走出去后,仵作低声对太医道:“国舅爷别是吓死的吧……”
  可这样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到底是见到了什么,才能被活活吓死呢?
  无人知晓真实的情况,皇帝下旨為国舅发丧,宛夫人哭得晕过去好几次。
  “夫君,父亲去世了,如今我只剩下你与两个孩儿了。夫君,你绝对不能辜负我啊。”
  苗家两位公子一脸悲痛地站在她两侧,苗青圃摸摸他们的头,让下人把他们带下去。然后,他扶起宛夫人,轻声道:“我答应过岳父会好好对夫人,夫人放心。”
  宛夫人看着夫君近在咫尺的面容,靠入了苗青圃的怀中,她知道他说这话只是出于责任,也知道他去苏城查案定然是知晓了什么。当年确实是她爱慕上苗青圃,派人去接青辞,又让人在路上动手杀了青辞。如今,她多想问一声:“夫君,父亲可是你动手杀的?”
  可她没有勇气。


  宛夫人睡到半夜醒来,口渴至极,唤丫鬟倒水,可素来警醒的丫鬟今日不知怎么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宛夫人满心火气地起床倒水,提起茶壶时,她的手一颤,茶壶摔在了地上,她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那幅被分为了两半,一半是罗浮山的山色与毕罗江的江水,戴着斗笠的船夫摇桨,身后追来一条站满黑衣杀手的船;另一半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一位倾城绝色的女子坐在珠帘后,面容阴冷地对一群黑衣杀手吩咐着什么。
  宛夫人一声尖叫:“救命啊——”
  自那之后,侍郎府的夫人便疯了,总是疯疯癫癫地说一些疯言疯语,素来热闹的侍郎府也少了许多登门拜访的客人。苗青圃再也不曾踏足过宛夫人的院落,每日不是上朝处理公务,便是待在书房画画,一幅一幅地画青辞,下人们都说,大人的原配夫人是给宛夫人害死的。
  不多久,苗青圃的两个儿子也得了奇怪的热症,看遍了良医吃遍了良药都不得而治。眼看两个儿子日渐虚弱下去,苗青圃再也坐不住,对着书房中的画像跪下去。
  “青辞,你若心中有恨,只管收走我的生命,稚子无辜啊。”
  那一夜,画卷上分为两半的画面又变了,小舟后面的船已经追了上来,黑衣人来到了小舟上,大刀砍掉了船夫的脑袋,也捅进了女子的腹中;而另一半,是一位青衣女子满面笑容地伏案书信的场景。
  画卷忽然燃烧了起来,飞向了空中,烧成了灰烬。
  昌平三年,苗青圃在翰林院当编修,趁着不忙时,他又偷偷给家中写了信,同僚总爱打趣他:“可饶过我们这些还没成亲的吧,你们看看他那呆呆的模样,成日夫人夫人的,也不知道他夫人是哪位仙女下凡来了,迷得他这般颠三倒四的。”
  苗青圃才不理他们说什么,只管做自己的事,皇上让他来编书,他便来编书,国舅看重他的能力,让他去国舅府为时政出谋划策,他便也乐得出一份自己的力。他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平静幸福地过下去,直到他再一次去往国舅府时,不小心撞见了沈宛。
  苗青圃诧异于世间竟有女子如此美貌,却不敢唐突,只想快些离去,身后却传来了沈宛的声音:“苗大人,大人有栋梁之才,真甘愿做一世的翰林书生?”
  那日,国舅问他:“青圃,老夫有一小女,如今已满十八,长得国色天香,配你如何?”
  苗青圃道:“承蒙国舅厚爱,可下官已有了夫人。”
  那之后,他心底便多了其他的心思,他有才华能力,却只当了一个翰林编修,那些智谋才华不及他的却各个身居各部要职。
  国舅府派人去接青辞时,苏城墨家已快马加鞭书信给他,而那封报急的信被他压在了案头,后来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他还记得,青辞在这最后一封信中说,她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儿。那时,若他前去接她,一切都还是来得及的。
  苗青圃在书房嚎啕大哭:“青辞,青辞,我真的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无人知晓,为何平步青云的侍郎府中,传出了如此悲戚的哭声。
  而那之后没几日,苗青圃的两位公子就去世了,已经疯了的宛夫人也上吊自杀了。


  三年后,苗青圃已贵为吏部尚书,不到而立之年便有这样的成就,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只是他府中人丁稀少,天子几次为他赐婚,新夫人不是死便是疯,家中婢女若有孕,也总是失足滑胎。而每到元宵,侍郎府中必然传出女子与小孩的娇笑声。
  从此,再无人敢轻易上门拜访,尚书大人命硬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昌平二十八年,一朝重臣苗青圃去世,生前官至宰辅,死后追封上柱国,因膝下无子女,身后事由门生与朝廷操办。出殡日,云都百姓尾随哭泣。
  而那日,云都城门上,一幅画卷飞入了萱苏的手中。她打开画卷,只见罗浮山桃花盛开,毕罗江春水泱泱,一叶小舟顺水东去,舟上船夫摇桨,船尾处一对男女正伏案作画,他们身旁那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正歪头玩着拨浪鼓。
  转眼间,轻舟已过万重山。萱苏看着画卷,轻笑一声:“好画。”
  可若你仔细看,大约会疑惑地问一声:“咦,为何这伏案作画的男子笑得仿佛十分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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