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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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孩子将是一个奇迹,将是基因科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在第五次基因科学秘密会议上,罗伯斯再一次眉飞色舞。他说话的时候,金色头发随着说话节奏飘了起来,那色泽,像当年印第安人交给侵略者的黄金一样,黄金填满了小屋,金发堆满了人们的视线。罗伯斯脸上的肉也在颤动,红血丝映在脸上,每一根似乎都能让实习护士熟练抽血,这种脸色,带有诈骗色彩,让他看起来挺像一个脸皮薄的人。
  圆桌会议边,坐着各种肤色的基因科学家和赞助商代表小田,说到里程碑的时候,液晶屏上呈现一片红色,巨大的红色箭头朝上指着,屏幕的光映红了一圈人的脸,像各种色系的口红。
  大屏幕上刚刚介绍了这次实验的背景———基因科学出现一百多年来,他们终于实现了两个新突破:一是在母体中植入基因信息,使怀胎十月变成完美的孕育过程,真正融入气息和生命;二是不仅仅针对胎儿可能罹患的疾病进行修正,更能对其将来的性格特点进行早期塑造。
  罗伯斯说,这听起来有点像《1984》或《美丽新世界》,然而,不是。
  他们选取了中国大山深处的一户人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富裕,也不太贫穷,身体指标正常,性格不怪异,人际关系和谐。他们守着自己的二亩三分地,或劳作或晒太阳,他们随和、慵懒、知足常乐,换一种说法叫贫穷、不知进取、得过且过、目光短浅。然而这个孩子却被植入了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创新、果敢、刚毅、勇往直前……
  这个实验的真正目的是,他们要证明一种观点———他们坚信,无论这个孩子拥有多少常人难以拥有的基因优点,在某种文化和环境中,依然会变得平庸、愚昧、一事无成。而在这个观点的后面,是无数想要吞噬人类的血盆大口。
  而且,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的状态下植入的———借免费孕检的名义,通过皮肤触渗即可。这是一种全新的技术,它比芯片更容易操作,不用远程控制,而是提前写在渗透液里,渗透液一经接触受体,很快就能和受体结合,并对受体产生决定性影响。这项技术,由于副作用还不明了,尚不足以大规模铺开,目前只能在全球选取一部分孕妇实验,原因很简单,且不说排异反应,更要观察成长环境,这个普通的小山村,就成为一个实验模板。
  这个胎儿已经进入了预产期,这次秘密会议,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讲到这儿的时候,罗伯斯接起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罗伯斯使劲摇着头,金黄头发蓬乱着,眉毛挑得老高,摇晃着手机说:“荒唐,愚蠢,这个孩子,要被卖了!已经预订!”
  “什么?”在座的小田惊叫了一声,他是日本和新加坡马来人混血裔科学家,和赞助商关系非同一般,身材微胖,小眼睛努力睁大着,摇滚歌手一样的发型,像帘幕一样,隐约露出阴郁的面庞。
  紧接着,各种声音吵成一团。
  只有怀特面无表情。他是核心实验室里最年轻的博士,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但看起来更年轻,身形高瘦,戴着大大的眼镜,像变大了的哈利·波特。他正看着手机上的一条信息:实验室已更新,下一步该如何?详见邮件。
  怀特站起身,悄悄推门,走到楼道尽头的小会客厅,找个无人的角落,面对着窗外,打开电子邮箱。点开最新邮件,一段话跳了出来:
  “这不仅荒唐,而且愚蠢,我们必须阻止这种卖孩子的愚蠢行为,前提是不能有任何风声。我们制造了这个全球只有六例的配方和标本,将是我们下一步计划的最有力证据,我们不能失去这个证据……”
  小田突然出现在门口,晃了晃手机,微笑著问道:“你在看‘环境是灾难’计划吗?”
  怀特讶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小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怀特放下手机,靠在沙发靠背上,意味深长地说:“你好,黄皮肤的白种人,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没有什么建议。”小田说,“但我有一些人,可以让这个计划继续实施。让文明的冲突见鬼去吧,你我都知道,这世界只有一种先进的文明,我们就是受益者,我们就是证据。”
  “来得及吗?”
  “马上开始行动。”
  “好啊,”怀特露出了一线笑意,“那我们回会议室,听听那些科学家说什么。”
  小田轻蔑地说:“科学家们懂什么?”
  两人会心一笑,同时用右手圈出一个OK,晃了晃三根指头。
  在罗伯斯主导的所谓“基金会”的章程里,基因破译、粮食控制和新能源布局,被神秘力量称为真正主宰世界的“三驾马车”。这次中国乡村基因实验,包含了表面上和隐藏着的双重意义。在表层上,它要探知基因和环境的关系,这二者的关系,在科学界一直是一团乱麻。支持环境的人认为,环境,包括文化,对人性的影响之大,难以估量,证据就是澳大利亚。澳大利亚早年作为英国流放犯人的地方,并没有因所谓的“犯罪基因”而变成一个人间地狱。相反,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和变迁,它成为一个“文明”之邦。支持基因的人,证据还是澳大利亚,他们认为,澳大利亚能成为“文明”之邦,无非还是因为,即使是罪犯,骨子里流着的也是某种优秀的基因。
  于是便有了这个“中国乡村基因实验”,与此相对应的,还有一个“中国城市基因实验”。它通过获取某一类人的优秀基因,融合到最合适的孕体中,成长在处于中国平均值的乡村生活中。在完成表层意义的基础上,它将证明某种带有更多标签式的基因,面对乡村环境和文化,将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少年、青年。
  他们相信会有神奇的实验结果。
  他们相信,这一实验的成功,将是他们伟大事业的一个基点。
  这个实验,耗费了他们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筹划和基因提取,以及对实验对象的完美跟踪分析。
  然而,这个婴儿却被“卖了”……据说还是卖到一个相当富庶的地方,如果这样,这个实验的所有前期准备,不仅徒劳,而且将成为一个笑话。
  二
  挂了父亲的电话,黄兴想起和刘颖约好看电影的事,赶紧给刘颖打电话,跟她商量能不能把看电影改成谈事。刘颖说,看完电影才九点半,整个晚上都可以谈事。刘颖的嘴,话多的时候,像漏气的轮胎,漏完才停,话不多的时候,一直都在琢磨别人的话,把一句话能拆解成一部电影。刘颖应该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才让黄兴没心思看电影。可刘颖这次偏不问什么事,还约法三章,看电影和吃饭的时候不许说事。   回到刘颖的宿舍,黄兴就盯着刘颖看,脸上没有化妆品,聪明劲儿透着光,折射着黄兴的尴尬。刘颖学的是生物工程,刚认识的时候,自称在新能集团做一些功能添加工作,比如试图给小机器人和无人驾驶汽车加一些人类情感。功能添加是一种好听的说法,其实刘颖就是个小助手,因为她正在攻读博士学位,有的资料她目前还看不懂。
  有一次,黄兴说起弟弟黄勃,她经常见,但没注意过。实际上,黄勃这几年脸上长了越来越多的横肉,看着让人难受。刘颖就解释:“我上学的时候,爱看《物种起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物种为了适应环境,就会长成某种样子,有的动物跑得快,有的动物脖子长,有的动物有壳,有的花草长刺。你弟弟长横肉,肯定有长横肉的道理。改天我见到你的弟弟,一定写一部《横肉起源》,说不定还能获得国际达尔文奖。”
  黄兴撇嘴说:“横肉能当饭吃?”
  “算你说对了!”刘颖说,“就是因为横肉比猪肉好,比猪肉值钱,你弟弟脸上才长横肉。春天草就发芽,有水就会有鱼,什么水土养什么人。我来你们这地方,可算长见识了,看看那些开矿的、开厂子的,那些村干部,那些开豪车的,大多都长了一脸横肉,这说明,横肉还真值钱,真能当饭吃。所以,你弟弟长那样,是你家的福气。”
  “得,我家的福气?你停一下,说真的,好像不是我的福气。”黄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们村里,有个项目要占地,应该能分个一百来万,这本来是好事。不过,麻烦也少不了。前年,你们集团占这个西王村土地的时候,差点闹出人命,有打架的,有寻死上吊的。这一方水土,就隔着条马路,西王村是狼,东王村就不可能是羊。村里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我担心的是我家,这里头有挺多心烦事,咱俩得好好商量一下。”
  “这事啊,你和你家人商量就成,我不掺和。”刘颖捧着黄兴的脸,“咱俩认识的时候,谁对谁都是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就可以单凭印象、单凭感情好上。挺好,千万别破坏。”
  带着深深的疑虑,黄兴一晚上都没睡踏实。
  刘颖倒是睡好了,早上伸个懒腰,扭头一看黄兴熬红的眼睛,来了一句:“瞧你这出息!”
  “你先别说我,又到了你长见识的时候了!”
  三
  老黄头在村里的老合作社门口挑了几棵葱,他抖了抖根须上的土,上秤后,拿白塑料袋裹了裹,慢吞吞地往家走。一路上,不時有人和老黄头热情地打招呼。老黄头五十七岁,寸头,瘦小精干,腰杆笔直,他完全可以像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健步如飞,以前他常年像偷了东西,走在路上飞快,总是一副急着离开的样子。
  前年,大儿子黄兴调到区政府当了秘书,他就走得慢了,去年,二儿子黄勃存了些煤炭,倒卖了一下,发了一笔小财,他走得更慢了。他发现,随着儿子们的变化,一路有更多的脸在眼前笑着,是多好的一种享受。
  走到村西头十字路口,一堆人在那儿聊天,老黄头凑上去听。本家黄二棉是村委会副主任,他站在这堆人中间,叉着腰,白胖的脸上,五官像临时装上去的,说起话来看着吃力,尤其是嘴,总带出沫子,仿佛一台需要不停喷润滑剂的机器。黄二棉说:“八成没问题,昨天镇上还开会了,估计差不多把咱村的地都占了,一直到河边。”
  “一亩地多少钱呢?”
  “应该还是18万吧,大前年西王村就是18万,哪能少了呢。”
  “来咱东王村的是个啥大企业?”
  “叫什么‘云计算’,咱也搞不懂,反正要盖好多高楼。”
  听到这句,好几个人都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真有几朵白云,飘得时间长了,有点褪色。今天有雾霾,老黄头的白内障刚治好,障了一年多了,刚能看清世界,偏偏天空又得了白内障,抬头还是那感觉,恨不得伸出一只巨手,给天上也揭去一层膜。
  正看着,从西面飞过来一个奇怪的玩意儿,像个四腿蜘蛛,轻微地响着。见众人疑惑,黄二棉说:“看,这就是证据,遥控飞机搞航拍呢。”
  “航拍什么?”
  “怕人们抢着盖房子,种树苗,凡是抢盖的、抢栽的,都不赔。马上就贴布告啦!”
  老黄头无法想象“云计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摆在手边的计算是,带多了土的菜就重,干净的菜就轻。看完了白内障天空,老黄头和几个人对望一眼,眼神里全是数学公式,会心一笑。如果整个村的地都占了,每家领的补偿,总在百万以上。按其他村的习惯,除了补偿款,还有人头钱,有户口的,每年都能分钱,少则三五万,多则十几万。
  回到家,老黄头把葱往墙角一搁,看见儿媳妇孙二妮正在做饭,四下里看,没看见黄勃,就给黄兴打电话,打通了,先埋怨道:“你这秘书当的。”
  “爸,咋回事?”
  “咱村要占地,你咋啥也不知道?”
  “这不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文件也没发。”黄兴在那头不急不缓,“早知道一两天,晚知道三五天,也没什么意义。”
  老黄头就叹一声:“谁说没有意义,你要是能早知道,咱家就可以在地里种上树苗,但现在不行了,那个叫什么航拍机的天天在村子上头转悠,抢种上的不算。”
  黄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今天种上,明天拔了,树苗为什么要受这罪?他就转移话题:“爸,我这马上要开会,先不说了。航拍机没那么灵,其实你要是悄悄种上,也能有补偿,但咱最好别干那种事。明天我回家一趟,细商量,你也认识一下我女朋友。”
  黄兴找了女朋友刘颖,一直也没有跟家里说,因为和刘颖通过网络认识,从空中飘过来的,天上掉下个刘妹妹,脚踩无线网络,身披美丽网名,一时还拿不准,心里总是不踏实。刘颖所在的新能集团,在全球新能源领域很知名,全国排前三。前两年这家公司左挑右选,居然把研发基地放在了东王村西头的西王村。黄兴回村里的时候,两人偶然就认识了。
  原想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再给家里人介绍。没想到,这女朋友交的,就和逛超市一样,本来是要看搞活动的商品,却遇到了心仪的高端宝贝,一段时间下来,还挺情投意契的。这次正好谈村子里的事,一起回家坐坐。   一听说黄兴找了对象,老黄头高兴地挂了电话。二儿子黄勃已经结婚三年,但没有孩子,儿媳妇去医院检查,说是宫寒。而按照老人们的说法,抱养一个,由于某种不可言传的神秘原因,往往就能怀孕生子。在农村,一般都是先抱养一个女孩,而且还可以给她取名为“引弟”或“引娣”什么的,就更灵验了。
  黄兴比黄勃大三岁,三十一岁了,还没成家。都说有了房子好找对象,三年前就买下房子了,对象却一直没找着。突然之间,说是要领对象回来,老黄头心里就和占地分钱一样高兴。老黄头这么想,是受了黄勃的影响。按照黄勃的说法,人是什么?人就是钱。每当煤矿出了事故,死了矿工,家属来了,哭天号地,悲伤满矿,外加令旁人掉泪的“你走了,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然后就谈判赔多少钱,20万,哭声不减;30万,眼泪更凶;40万,稍微缓和,但依然强调日子没法过,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50万,在愤恨的眼神中,拿钱走人。老黄头就说,那是因为矿工素质低。黄勃说,经常坐飞机的人挺有钱吧?素质也高吧?飞机失事,不管死了多少人,死了什么人,最终要落到一个赔偿上,最终要落在一个数字上。
  老黄头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第二天是周六,黄兴不到十点就到家了,他往常都是快中午才回来,要么加班,要么有私事。老黄头看到,黄兴身后果然跟着一个姑娘,姑娘清清瘦瘦,扎着马尾,戴着眼镜,手里拎着两个礼盒。有黄兴黝黑的皮肤做对比,姑娘更显白,两人走在一起,就和美国白种女人跟着NBA黑人球星似的。一家人都盯着姑娘看,连家里的猫都喵呜喵呜地叫着,好奇这个戴眼镜的动物来临。黄兴赶忙介绍:“刘颖,这是我爸,我弟黄兴,我弟媳妇二妮……”
  刘颖一一点头微笑,含蓄得像一池春水。
  同样的褶皱,有的人像一池春水,黄勃的横肉则像丘陵起伏,孙二妮则成为挤出笑容的机器,她看到年轻好看时尚的刘颖,霎时觉得自己白活了。刘颖进门的时候,孙二妮正围着围裙做饭,她本来不高,穿着拖鞋显得更低。
  老黄头就问:“闺女是南方人吧?”
  刘颖点点头:“嗯,苏州人。”
  老黄头就和黄勃说:“一看就是城里人,二子,你说话小点声,别把人家闺女吓着了。”
  刘颖笑容略大些:“叔,没那么娇气。”
  黄勃严肃地开着玩笑,这两年,脸上的肉真的开始往横长:“蛇都是戴了眼镜就厉害,人也一样。”
  正说着话,听见外面有唢呐声由远而近。
  黄兴问:“这是谁家有白事了?”
  老黄头神色稍变:“村东头的老孟家。”
  说完这句,老黄头沉默不语,跑到厨房去剥葱。
  黄兴问黄勃:“爸怎么不高兴了?”
  黄勃指一指外边:“老孟家出了奇怪的事,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怎么个奇怪法?”
  “你看看就知道了。”
  黄兴拉了一下刘颖的手,领着她出门去了。老黄头家在小十字路口,照例,出殡的队伍每到一个十字路口,都会停下来比拼技艺,形式如同街头炫舞。老孟家是村里的大户,弟兄四人,小弟弟从小身体不好,老大老二老三,个个做生意,手头宽裕,都是把钱不当事的性格。请了两支唢呐队,每五十米一比拼,传统戏曲、流行歌曲、民间小调,一声高过一声,伴随着围观村民的叫好声,唢呐手都憋红了脸,脖子上鼓着青筋,淌着汗珠。身形扭动起来,如果在舞台上,灯光一照,标准现代舞剧,没人编排,每一个动作都到位。放远了看,又像连线木偶,让人不禁猜想,是什么力量在后面牵着?
  刘颖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感到特别新鲜,微微张开了小嘴,扭头瞅一眼黄兴。黄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从小就见多了。
  黄兴调任区政府当秘书,工作忙了起来,好多天才回一趟村里,有时竟然间隔一两个月。儿时的玩伴渐渐疏远,村里的好多事,他也只是听说一下。黄兴细看出殡队伍,想知道怎么个奇怪法。
  黄兴拉着刘颖的手,慢慢靠近出殡队伍。刘颖有点小害怕,脚下磨地,黄兴暗暗用力,像拉着一条不愿意遛弯的小狗。
  走近了,唢呐声震耳。黄兴找着一个熟面孔,头发发黄,颧骨发红,大声问道:“这是谁不在了?”
  “红颧骨”也认得黄兴,回道:“老孟家那个小儿子,可怜的。”
  黄兴在心里“哦”了一声,他知道那个小儿子,比自己只小一岁,从小有病,说话流口水,走路不利索,偶然能在街上见到,总是伴随着哼哼声和咳嗽声,感觉活了三十年,每一天都在咳嗽,一刻不停。看来,这一辈子,他是专门到人间来受苦的,学没上,恋爱没谈,病了三十年,一命归西,此情此景,不由让每个人都感慨命运。
  黄兴绕到出殡队伍前面,望过人群头顶,可见二龙高昂,俗称“二龙杆”。这是一种流传千年的仪式,在棺材上架着钢铁架子,上面高高举着两条龙。棺材抬起来,抬棺者统一喊着号子,脚下一颠一颠,二龙在上面跟着节奏,有一飞冲天之势。黄兴从人群间隙望过去,兀自吓了一跳,拉刘颖的手不由更加用力,刘颖疼得轻轻叫了起来。
  黄兴说:“对不起,握疼你了,这确实……也太奇怪了。”
  “怎么奇怪了?”
  “两口棺材,怎么会有两口棺材?”
  刘颖一听,吓得脸色发白,红晕都褪去了:“幸好这是大白天。”
  黄兴拉起刘颖,闪出人群,快速走回家里。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黄兴才说:“刚才当着死人的面,咱们不该说话。老人们说,对死人不敬很可怕的,可能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身上。去世的那个人,是个年轻人,才三十岁,身体不好,脑子不灵,一直也没有娶媳妇,我怀疑,后面的那口棺材,应该是配阴婚。”
  “阴婚?”
  “对,阴婚,就是花上几万或者十几万,买一个去世的年轻女人的尸骨,和这边去世的人合葬在一起。”
  “妈呀,这不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事吗?”
  “不,这是现在和以后的事。”
  黄勃在屋里看见黄兴在門口,推开一点窗玻璃、隔着窗户叫黄兴进门。进了家门,黄兴以为自己猜到黄勃要说什么,结果黄勃没说话。四下里看看,爸爸不在屋里,从后窗看过去,老黄头正在收拾一小片菜地。菜地里,绿芽儿刚刚冒出尖,离地面不到半尺,嫩嫩的分不清品种。老黄头用竹竿搭菜架子,从菜架子的形状,黄兴看出是黄瓜、西红柿和豆角。   等了好一会,黄勃才开口说:“哥,村里要占土地了,肯定会按户口分钱,从其他村的情况来看,估计会分不少。二妮这两年身体不好,去年刚做了个手术,一时间还恢复不过来。所以,我们就想着,不如先抱养一个女孩,对过两年怀孩子也有帮助。你正好回来了,就和你商量商量。”
  黄兴没接这话,心想,抱个孩子,在我看来,就跟你养条狗养只猫一个道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说得着话吗?他就把话题岔开说道:“你们能多分钱是好事。可惜我是国家干部,我的户口是回不来。”
  黄勃接过话头:“是啊,所以咱家不能吃亏,多一个人就能多分一份钱。”
  黄兴一听,心里老大不痛快,弟弟嘴上说的“咱家”,可之前每次分钱,不管是三千还是五千、一万还是两万,根本没有自己一分钱,哪来什么“咱家”?于是回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反正你现在的经济情况,多养个孩子,不是什么问题。最主要的是,二妮的身体也需要恢复,这个孩子能帮助二妮怀孩子。”
  黄勃感觉黄兴话里有话,大概有些话伤着黄兴了,接着说道:“我和你商量这抱养孩子的事,也是爸爸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想和你商量一件其他事,你刚才出去看了看,也知道爸爸为什么不高兴了吧?你想想,爸爸那么爱看热闹的人,老孟家出殡热闹得厉害,他偏不去看,是因为心里有个疙瘩。”
  黄兴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弟弟是打下了什么主意。这个弟弟,从小不爱上学,语文,认得欠条就行,数学,会用计算器就行,至于大写数字,麻将牌上差不多都有。虽然不爱上学,但其他方面的小脑筋挺发达,他做小生意,挣钱方法和房地产不一样,算计起钱财来,和房地产商一个水平。
  有个成语叫一箭双雕,弟弟武艺更高,一箭三雕。黄兴不愿意想那些悲伤的事,从小到大,勾起来就是一串,就像有间密闭的房间,机枪打在围挡在窗户外的薄鐵皮上,弹痕累累,透过一束束光,唤醒了他尘封的记忆。子弹虽没打在自己身上,可是,薄铁皮上每多一个洞,都能感觉到硬生生的疼。
  这是黄兴从不轻易和人提起的往事,母亲有间歇性的精神障碍,在黄兴十七岁那一年,竟然在庙会上走失了,十几年了,想尽各种办法寻找,生死未卜。父亲不容易,十几年就这么着过来了。可父亲年近六十,又想起了百年之后安葬的事,要是立个孤坟,不光本人不乐意,对子孙后代也不是什么好事。再加上村里老人们一煽呼,火苗扑扑乱蹿,老黄头早有想法,只是老黄头的性格,并不愿意过多言语。
  黄兴这么想着,就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抱个女孩,你丈母娘身体不好,不能看孩子。如果爸爸能有个老伴,就能给你看孩子了。”
  “关键是解决了爸爸的这个心病。”
  黄兴再看一眼后院的老黄头,背已显得佝偻,确实也需要有个伴。再一想,黄勃话说到“关键”上,自己就不要戳穿了。黄兴知道,黄勃即将要说的话才是关键,于是他说:“这个事情,我肯定没意见,主要听爸爸的意思。”
  黄勃也看一眼爸爸:“爸爸的意思基本是明摆着。我是想着,这事要快,咱们一起想想办法,爸爸续个老伴、我抱个女孩,这两件事都要快。”
  黄兴问:“都是对缘分的事,快慢不由人。”
  黄勃掏出手机,看一眼日历:“现在是3月26号,按正常占地的速度,到中秋节之前绝对能占完地,八九月份补偿款肯定能到位。咱们快一点把户口迁进来,就能领到补偿款。哥,你认识人多,门路广,可以多想想办法。”
  黄兴就转身问刘颖:“刘颖,你们那个新能集团,是这么快吗?”
  刘颖正在那儿玩手机,听见问话,抬起头问:“什么这么快?”
  黄兴说:“就是从立项到征地的速度,有多快?”
  刘颖说:“哦,也就是半年左右吧。我们集团,征地用了半年时间,建还建了两年呢,去年秋天,才把研发基地和一部分车间搬过来。”
  黄兴就对黄勃说:“看来还真是半年,那我们就一起想想办法。不过,干着急不管用,续老伴这事,讲究个缘分,还得有感情。随便弄一个老太太过来,天天吵架,还不如一个人过。至于抱孩子这事,还得托个靠得住的人,实实在在打听,孩子的父母好看不好看,健康不健康,为人处事好不好,都得问清楚。”
  黄勃冲着窗外大喊了一声:“爸爸,你回来一下。”然后和黄兴说:“这两件事是挺麻烦,不过,为了咱们家好,真当事办,顶多两三个月也就够了。”
  “行,我赶紧托人问。你也别闲着。”
  老黄头在菜地里答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拎起浇地的皮管子,打开水龙头,拿水冲了冲手,慢慢地回屋。黄兴发现,老黄头进屋的时候,脸上是明亮的微笑,早年下地晒伤的皮肤上,很少泛出这种亮色。
  这下,轮黄兴不高兴了,看来,老黄头早就知道这事,这不等于是下套蒙自己吗?黄兴心里像久旱的田地,裂开一道道缝,一丝一丝的凉,最终,血缘关系像502胶,一股股流过来,填满了所有的缝隙。虽然如此,有一个词他听见就烦:咱家。弟弟所说的这一切,各种好处,一举有几得,一箭射几雕,都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老人若过得舒坦,弟弟顺风顺水,自己就可以少下许多麻烦事,专务事业。至于钱财上的好处,在弟弟眼里,除了他和他老婆,所有人都是贼,生意思维像年久植物的根,已经盘满了整个花盆,正常的情感,反倒成了杂质。生意,99%的人都停留在最浅显的那一层:算计———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他们可以不认识字,但他们都是优秀的数学家。
  黄兴的思绪被扯远了,他想起一个著名的经济事件:中国的安邦集团收购美国华尔道夫酒店,收购价19.5亿美元。华尔道夫酒店大名鼎鼎,是各国政要和各路明星最喜欢的下榻之处,也是诸多知名电影的拍摄地。安邦集团收购华尔道夫之后,干了这样一件事,把其中的大部分改成高级公寓卖掉,留了一部分做酒店。《金融时报》算了一笔账,华尔道夫要在保证满房的情况下,每个房间每天标上8875美元的总统套房价,连续10年,安邦才能收回成本。可如果把华尔道夫全部改造成公寓出售的话,最多可以获得40亿多美金的收入———这个价格,安邦能一次性收回买酒店、装修和人员遣散的费用。   问题是,这么好的事情,美国人或者世界其他地方的500强企业为什么不干?多好的一块馅饼啊,从天上砸下来的时候,居然没人抢?
  四
  罗伯斯把怀特和小田叫到自己的秘密办公室。
  他们已经确认了孩子被收养的事,罗伯斯派出更多的人手,探查收养孩子背后的更多细节。目前掌握的情报是,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收养,而是带有买卖色彩的生意。表面上看,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孩子的亲生父母,因为是亲生骨肉,万千“舍不得”,于是得到了经济补偿,收养孩子的这一方,除了喜欢孩子,也有自己的其他小算盘。
  所以,他们第一次得到的信息,才是那些刺激眼睛的字眼:孩子卖了。
  这间秘密办公室,并没有多么神秘的气氛,反而像极了一个IT公司的办公场所,只不过没有那么多程序员。屋子正中間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罗伯斯坐在正中间,他的左侧和右侧都是一排排电脑大屏幕,罗伯斯需要哪一个电脑画面的时候,口述一个指令,那个屏幕会慢慢弹出来,弹到适合罗伯斯查看的位置。
  怀特和小田刚刚坐好,罗伯斯就说:“这个事情太出乎我们预料,我们遍布世界的信息网络,居然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小田说:“罗伯斯先生,恕我直言。我在中国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老太太问她的孙女,网上是不是什么也能查出来,没有它不知道的东西。孙女回答,是啊,奶奶,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输进去搜索一下,就会出来答案,很方便的。于是老太太对她的孙女说,好,那你给我搜索一下,我上星期丢的那根针,到底跑哪去了?”
  罗伯斯和怀特相视一下,怀特笑了,但罗伯斯没有笑,而是严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像这个老太太一样无知?”
  小田连忙摇头:“不不不,罗伯斯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之前,我像这个老太太一样无知,收养孩子的事情,是某两家人悄悄商量的,而且双方都是非常普通的农户,无论贫富,也都不在我们的监控范围之内。但是,既然他和我们发生了故事,那么,我就一定能想办法改变这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沿着我们的轨迹行走。”
  罗伯斯问道:“看来,你已经有解决办法了?”
  小田点点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怀特似有所悟,戏谑道:“你也要卖孩子?好像你还没有女朋友吧?”
  小田说:“我套用一句东方的玄秘语言,有孩子而卖,谁也会。没有孩子也卖,才是至高境界。”
  罗伯斯问道:“你计划怎么做?”
  小田微微一笑:“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五
  黄兴不急着打听,也不能不打听,他想着,黄勃要是问起来,自己得知道个道道,显得自己确实打听过,只不过没有合适的。续老伴的事,凡是黄兴打听过的,无一例外,都是一样的回答,就跟高考标准答案似的,就是三个条件:一、彩礼多少?二、迁户口吗?三、儿女们是否随迁户口?黄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也没有急着问黄勃,他的意思是,自己这边,权当是个备选,还是优先黄勃自己打听到的,省得将来有麻烦,要是万一有什么后遗症,自己还得擦屁股。这段时间,黄兴打听得越多,他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是不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
  黄兴心里终究是拧着筋,就和刘颖说:“你说,这老年人谈恋爱,都不谈感情,连长啥样都省略了,只要不残疾、没病就行,重点真的就全在钱钱钱上?”
  刘颖不以为然:“说得好像年轻人是谈感情?你看看那些相亲节目,一听说有钱人,一屋子眼睛都绿了,连主持人的眼睛都绿了,要是关了灯,保管一屋子狼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小伙子去相亲,先说自己是饭店打杂的,每天可累了,到不同的菜市场去进货。这么一说,灯全灭了。灭灯之后,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说,饭店是自己家的,投资一个多亿,父亲家教很严,坚持让儿子吃苦锻炼,让他选个普通岗位,他就选择了给饭店买菜,同时还能给饭店节约成本。这时,就有人申请改变规则,重新亮灯。”
  黄兴就笑:“好多拜金女啊。”
  刘颖白了一眼黄兴:“这种事,不分男女,只分人品。泰国有个女富婆,六十岁了,征男友,条件是一晚上N次,就有无数帅气而雄壮的小伙子去应征。”
  “所以呢?”
  “所以像我这种女孩,高端,大气,不图你钱,真心和你处感情,你就好好珍惜吧。”
  “那,我爸爸要是分配财产不公,把房子和钱都给了我弟弟……”
  “爱给谁给谁,别说这个了。”刘颖打断了黄兴的话,“我对这些真不感兴趣,反正你在城里有套房,咱俩的工资也不低,日子当然越过越好。”
  “一旦征地,那可是几十万上百万的钱呀。”
  “发呗,该有的,会有。给不给,由你爸,我俩不用操那个心。难道你还从你爸爸口袋里抢钱不成?”
  黄兴无言以对,抱紧了刘颖。刘颖慢声细语,但句句在理,女孩单线条的思维,反而胜过男人的复杂。他想,相对于刘颖,自己还真是土包子。刚认识刘颖时,在刘颖的宿舍里,远望着新能集团亮白色的车间屋顶,在阳光下闪着外星飞船一般的光芒,顿时感觉,这个集团无比神秘。后来刘颖透露,集团过去开发的是新能源,简单点说就是,将太阳能电池越做越小,将充电电池越做越小,现在,集团是中国三家有能力研发无人驾驶汽车的企业之一。与别家不同的是,新能集团拥有自己的工程师,全是自己培养的研发队伍,一步步成长起来,而不是看见别人的工程师年薪200万美元,好,我出250万美元,挖来我这边研发。刘颖说,新能集团做无人驾驶汽车,不是一时赶时髦,而是岁岁年年的积累,从容淡定,不急不缓,反而能走在前面。
  从容淡定,黄兴喜欢这个词。抱着一个从容淡定的女子,黄兴如同一米八的人,抱着一个两米五的超值花瓶,迈不动脚,看不见路,兴奋、费力、迷茫、不安……还好,这花瓶自带各种高科技:GPS导航、自动驾驶、人心识别、情感攻击与防御。
  黄兴又想起打听抱孩子的事,所有人的回复都很一致:愿意出多少钱?黄兴就反复说,这不是买卖人口,咱们也不是人口贩子,干吗一开口就谈钱?对方往往早有预料,像背台词似的,讲出来一长串道理。   其中,最厉害的是一个姓刘的师傅,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男女老少都叫他刘师傅,还是那种很尊敬的叫法。
  刘师傅说:“介绍收养孩子,当然不是贩卖人口,犯法的事情,咱不做。贩卖人口的特点就是赚差价,比如三万买上,八万卖,中间还能倒手,要么就是不花一分钱,偷孩子或抢孩子,卖下多少都是挣下的。我们干这个,只是介绍人,是做善事,有的人想要孩子,生不出来,有的人生下孩子,养活不起,经过我们这一介绍,对生孩子的、抱孩子的、特别是对孩子本人,都是善事。说到钱,是给对方一些营养费,为什么给营养费?人家怀孕十个月,各种钙片维生素片,凭空增加了多少开支?这还是没有算孩子租子宫的钱。你想,你租一套房子一个月多少钱?你租的房子能有子宫那样恒温恒湿?再说了,什么样的房子才配称‘宫’?白宫、白金汉宫、克里姆林宫……这都是一國元首住的地方!而且,具体数目还少得可怜,营养费哪有贩卖人口那么多。至于营养费高低,主要是看基因,基因好的,就高一点,基因一般的,就低一点。作为介绍人,最讲信誉、最讲诚信,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个积德行善的行当,做的是千秋万代的功业……”
  这番话,唬得黄兴一愣一愣的,仿佛不抱这个孩子,罪恶难消。
  转而一想,这番话也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既然是做好事,既然只是要一点营养费,为什么还要把孩子的基因好坏考虑在内?说到底,还是挺像生意。
  黄兴就问:“那你们不会白辛苦吧?”
  “那是当然,”那人说,“我们积德行善,也得吃饭穿衣养活儿女,没办法。还真让你说对了,我们就是收一点辛苦钱,具体就是,出差的各种费用,吃呀住呀,实报实销,再就是和房屋中介差不多,营养费的十分之一感谢我们。”
  “现在的营养费是多少?”
  “看基因,三五万左右。”
  “哦,听明白了,我们有了具体要求再给你打电话。”
  六
  周五晚上,黄勃给黄兴打过来一个电话。
  “哥,你明天休息吧?介绍人要过来,一块儿谈谈。”
  黄兴没想到黄勃这么快就联系了人,就问:“介绍续老伴的还是抱小孩的?”
  “主要是续老伴的,也可能介绍抱小孩,这个人本事大着呢。”
  “是不是刘师傅?”
  “是。”
  黄兴就卖个好:“行,我们一块商量,那里头门门道道还不少。我也打听了,抱小孩的价位不低,三万左右,我就没和你说。”
  “我也问了几个,价位得看人,就和做生意一样,当然可以搞价,不过中介费的基本价按原价算。”
  “基本价是什么意思?”
  “基本价就是,对方要价的十分之一。可以让中介搞价,搞下多少算多少,但中介费会增加,增加的数额是搞下来的十分之一。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是对方委托中介,就按多出的价格增加中介费。真的和买菜一样。”
  黄兴被噎得不说话了,虽然历经无数次,他还是无法习惯黄勃的说话方式。据说每天打老婆的人,时间长了,老婆就会习惯,打不打,绝对麻木,无知无觉无痛无痒。黄兴觉得那是胡说八道,或者说是个例,照这个逻辑,久病的人就不治了,实际上,无论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肯定还会求医问药。
  黄兴就想,和某些人不用一辈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真是幸运。
  介绍人的时间约在周六上午十点半。挂了电话,黄兴想起,为什么是“当然可以搞价”?黄兴才知道,原来这事情能还价,但中介费得按原价算,这都是些什么规矩?然而细想,这种费用安排,既有利于中介,也有利于委托人,他又一次发现,在算计得失上,做生意的,总是比搞技术的多两把刷子。
  黄兴三天没见刘颖了,第二天回村里,正好约上刘颖。刘颖说,第二天九点,新能集团的无人驾驶汽车要搞一个内部演示,大约一个小时。黄兴就和刘颖说好,先一起看无人驾驶技术,再一起回村里谈续老伴的事。黄兴和刘颖谈恋爱,体会了一把“爱乌及屋”,顺序反了,但爱的劲儿不减。
  站在新能集团的主楼高层上,就可以看到整个新能集团新颖的布局和漂亮的绿化,行色匆匆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各个建筑间闪进闪出。也可以看到东王村的全貌,民房高矮相间,三轮车后面跟着百万豪车,三轮车一加油门,浓烟笼罩了骄傲的车标。四周的庄稼地里,农人挥动着农具,天气晴好时,偶尔会有农具反射着太阳光,照在新能集团的主楼上,晃几下年轻人的眼。在冬天,还能看到自己家里取暖锅炉的烟囱。
  在黄兴看来,新能集团银白色顶部的车间依然神秘,黄兴一直在想象里面是什么样子。几次问起刘颖,刘颖也直摇头,暴露了她在公司华丽的皮袍下面,只是一个小角色。公司规定,在开发前期,只有搞核心技术的人,才可以进去。这天,是新能集团搬迁过来的第一次演示,是对无人驾驶汽车的一次模拟路考。八点半,参观演示的人们陆陆续续到达车间门口,车间门口设置了一个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顶部是一台探测仪,旁边是一架扫描设备,任何电子产品不允许带入。
  进入车间,人尚在通道,已听见无数个惊叹声交织在一起,黄兴脑海中飘过一本又一本杂志的封面,那本杂志叫作《科幻世界》,从小学高年级起,他一直在读。
  走出通道,眼前一片开阔,黄兴也不由得张大了嘴。这是一个像体育场一样的地方,四周是看台,只不过只有两三排,上面早已摆好了观测仪器。中间是一个高达三层的模拟立交路网,直道、弯道、红绿灯十字路口、无标志十字路口、三岔路口、匝道口……应有尽有。
  黄兴和刘颖坐在第二层的看台上,无人驾驶汽车已经在起步点,从外表看,它更像一个外星产品,除了轮胎纯黑,其他地方都是亚光银白。这一款和谷歌生产的有点像,看起来更可爱,也更具东方气质,真的是车如其人。
  演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纯电子演示,也就是说,路上并无实物摆放,也无真正的红绿灯,以虚拟光束和空气投影的方式打在路上、空中,无人驾驶汽车可以清晰感知。这一轮演示,无人驾驶汽车表现出色,前面的汽车减速,它也减速,遇到红灯,远远就减速,超车的时候,它早已算出对面来车的车速、前车车速、后车车速和自己的超车时间,再精确算出能否超车。再加上它360度视野无死角,并无人类司机的盲区,更是应付裕如。   怕黄兴不懂,刘颖告诉了他原理:无人驾驶汽车输入了上千万种路况和情景模式,远比任何一个司机一辈子遇到的都要多得多。它的运算能力,能在百分之一秒内,决定采取何种措施。它应对复杂路况的这种速度,人类司机望尘莫及。未来社会,无人驾驶汽车将普及,并减少80%以上的车祸和90%以上的汽车噪音。
  在实景模拟部分,有5辆小型汽车分别埋伏在不同部位,就像抓逃犯似的,摆出一副突袭的样子。红绿灯也换成了实景,甚至还安排了一个“交警”。汽车启动,快速前行,行驶、变道、超车、应对红绿灯……都没有问题,流畅自如,交警让靠边停,它就乖乖地靠边停。
  在一个无标志十字路口,工程师们给它设置了一个难题:一辆车从对面变道撞过来,另一辆车在右侧车道正待驶出,它迅即做出一个决定:避开对面撞车的高危险,急打方向朝左侧道路,而这时,左侧道路也有一辆车开了过来,它居然来了个180度转弯,车头朝后,停在了道路的另一侧,车身紧擦在虚拟护栏上。很显然,它规避了车祸,自动选择了伤害最小的方式。
  整个过程十几分钟,处理突发事件只有不到两秒,黄兴看得惊心动魄,眼睛酸涩,也许是太长时间未眨眼。离开演示车间时,刘颖说,这个汽车还不完善,只是应对了交通状况,对于复杂路况和复杂天气,还正在研发中。特别是关于“人”“人心”“人性”的复杂,似乎无法运算,还正在起步阶段。比如面对醉驾、毒驾、变态的驾驶者,面对欺骗与陷阱,比如检测到是正当路面,其实撒有暗钉。总之,新能集团下定决心,要做到最高级别的安全,一出手就轰动世界。
  出了集团大门,正好十点。黄兴给黄勃打了个电话,介绍人还没到,估计得到十点半以后。沿大门前的路向东,200米之外,已连接上国道,过了国道不远,就是东王村的地。路两旁湿气氤氲,春草初生,已有零星下地干活的,都是上了岁数的农人。黄兴回头望一眼新能集团,就想,在这个时代,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步行200米,保管换了人间。好比在任何一个豪华、高科技遍布的飞机场,只要提前十五分钟从飞机上跳下来,满目所见,极有可能有一种进入原始社会的感觉。
  七
  黄兴和刘颖刚进门,话还没说几句,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叫道:“是老黄家吗?”
  黄勃推开门,摆摆手,往进让人:“是刘师傅吧,进来,进来。”
  黄兴看一下表,整整十点半,一分不差,比当兵的还准时。再抬头看一下刘师傅,四十岁出头,一头毛寸短发,瘦长脸,瘦长眼,让人老想扑上去把眼角扒开些,这就和有些人眼睛太大,老想扑上去缝住点一个道理。刘师傅笑脸始终飘浮着,眼角皱纹都开着花,人也精瘦,略哈腰,站在他跟前,谁都觉得自己是主子。黄兴想,刘师傅让人好舒服,让人立马有当长官的感觉。
  刘师傅坐下,朝屋子瞅了一圈,目光落在黄勃的身上;“咱们先说什么?”
  黄勃一皱眉:“不就是说我爸爸续老伴的事吗?怎么还先谈什么?”
  劉师傅问:“听说你要抱一个闺女,也对,自己生还不一定男女呢。”
  “听谁说的?”
  “一下想不起来,我天天见的人太多。”刘师傅呵呵呵乐着,“那咱就先大后小,先说这续老伴的事。”
  黄勃就开玩笑:“这倒是啥也能管,你还管什么事?”
  刘师傅摆摆手:“咱这差远了,我现在呐,天天在手机上学习,现在不是讲究个跨界融合吗?比如,微信直接就可以视频通话了,收话费很搞笑,中国移动靠边站。再说,我这又没跨界融合,介绍老伴,介绍孩子,都属于中介。我要是带着人过来的时候,顺便也捎一车胡麻油或者荞面,那大概就叫跨界融合了。”
  黄兴暗想,这水平,都能当县长了。
  刘颖给黄兴使个眼色,黄兴问道:“刘师傅,你这业务够多的。”
  刘师傅马上止住笑容,笑意还在,脸上多了几分凛然正气:“这应该就是在政府上班的大儿子吧?我这不是业务,不是这边缺土豆,那边缺白菜,然后倒腾一下,我这是帮人做好事,性质真不一样,你这边减少心烦,我这边积点小德。你看,这一进一出的,全是活生生的人,求的是真心,处的是感情。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要讲究诚信,守时守信,绝对不能两头骗,一定要成为你们绝对信任的人,事关人的一辈子和下半辈子,咱不能干那缺德的事。大兄弟,你说是不是?”
  黄兴没说话,只是点了几下头。他对刘师傅的认识又高了点,可以从县长提拔成副市长了,这一套话讲的,堪称为人民服务的典范。
  刘师傅显然进入了状态,接着说:“我打听了好多,都不太合适。后来,有这么一个老太太,叫胡桂花,我觉得挺不错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老太太,人家才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身体很健康,长得也不错。她老伴是生病没的,他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都出嫁了,家里没负担,胡桂花要是嫁过来,不存在子女迁户口的问题。”
  黄勃高兴地说:“嗯,这个不错。刘师傅,我还有些小事要商量一下。主要是财产方面,以后不要有麻烦。组建家庭,这是好事,老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我家里的财产,她不能分,婚后要是处得好了,再说。还有,东王村马上要占地了,户口一迁过来,就有可能分个十万八万的,按道理,谁的户口是谁的,但她刚来,等于是刮风逮钞票,所以,以后不管分多少钱,这个钱三七开,她三,我们七,这些事,还是说清楚好。”
  刘师傅略微想了想:“要谈,要谈,财产问题必须谈好,我做事情,不能留后遗症。具体怎么个分法,我再和那边商量商量。至于婚前财产,你最好还是做一个公证,现在很流行的,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跟你们说,这胡桂花人厚道,不要彩礼。”
  黄勃弹一下烟灰:“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和那边赶紧谈,谈好了就让我爸爸见见。”
  刘师傅想起件事,边掏手机边说:“我手机里有照片,你们先看看。”老黄头、黄勃、黄兴凑到跟前,挨着个看了看。照片里的胡桂花,除了穿着土气一点,头发烫得有点花,眉眼身形,都可以。   老黄头点了点头,说道:“都不年轻了,样子差不多就行,主要是处人。”
  刘师傅觉得事情有眉目了,就说:“还是大爷说得好。人模样,就是看看感觉,不那么难看就行,过日子,主要是处人性、处感情。你爸爸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这个胡桂花,人性也好,两好成一好,才能过好日子。人如果奸猾,长得好看能咋地?还不是天天吵架,或者把钱都骗走?那就真没意思了,我也跟着倒霉。人呐,有个老伴很重要,刚才,我进村的时候,听说村东头的老吴,病了,跌倒了,儿女们正好都不在身边,多危险。就算你们一直住一起,难道你就不出门了?不旅游了?老父亲出事谁管?还是有个老伴放心。”
  黄兴觉得刘师傅这番话挺好,就说:“刘师傅说得在理,我们也愿意信任刘师傅。”
  “好,”刘师傅说,“那这事,就剩下个迁户口分钱的事了,好商量。抱养孩子的事呢?老二,你有什么要求?”
  黄勃看了一眼孙二妮,仿佛又下了下决心:“孩子身体健康,父母模样儿中等以上,其他也没什么。”
  “营养费呢?”
  “你们这行大概有个数吧?咱们不是提前通过电话了?”
  刘师傅伸出三个指头:“你们家人性好,不就高,按低的走,三万。”
  黄勃想要搞价,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愣几下神,又说:“差不多就行,咱这又不是买孩子。主要是快一点,能赶紧上户口。孩子还在肚子里?预产期什么时候?”
  “就是这几天。除了这个,我还有两个也谈了谈。虽说都偷偷做了B超,那万一生出来是男孩呢?万一有啥毛病呢?所以,我一般要多说几个,有个备用。关于付款的问题,老办法,先把钱押我这里,抱回来孩子三天,感觉这孩子各方面没问题,再告诉我把钱转给对方。那个什么淘宝和支付宝,还是向我学的。”
  黄兴暗挑大拇指,这人的脑子,除了可以当副市长,都能当大型企业集团办公室主任了,该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付钱的方式,真的和淘宝一样,简直就是民间支付宝。
  孙二妮问道:“那家人的人性也好吧?”
  “这个你绝对放心。”刘师傅说,“我介绍的孩子,全是正儿八经结婚后生的孩子,比如这个,第一胎生了个女孩,如果再生下一个女孩,就不想要了。农村人,固执得很,就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不愿意花那么大精力养活女孩。把这女孩送人,再接着生,也不违反政策。有些人介绍的,是那种未婚生子的孩子,那可不行,我这人相信基因,父母瞎混瞎玩,生下孩子不管,不负责任,这孩子的性格,也真容易出问题。虽然说十几年以后,你肯定不会找我麻烦,但是,等这孩子进入叛逆期,天天勾着小伙子玩,十六七岁就给你怀孕生孩子,你们肯定受不了,能气死你。这种昧良心的事情,咱不做。”
  刘师傅突然变成了演说家,说了许许多多规矩,先是让黄兴想把脚指头都挑起来,听着非常舒服。紧接着,又如同犯了很严重的脚气,而且还是新变种,无可言说的不舒服,向着全脚和身上蔓延。
  黄兴知道,收养孩子这事,本来有专门的机构管,但现实的困境太多了,让人无所适从。想收养孩子的夫妻得符合一大堆煩琐苛刻的条件,才可以到社会福利院认领,而社会福利院的孩子少,认领的夫妻多,总是需要排队等待。还有一点,社会福利院完全健康的孩子只有10%左右,这也让许多夫妻心怀顾虑。
  于是民间收养乘势而起,除了刘师傅这种传统中介,更多的是专门网站,以及各种各样的QQ交流群、微信交流群,送养主体是未婚生子的和生下孩子养不起的。同样,问题也是一大堆。民间收养不受法律保护,一旦送养人反悔,以打官司相威胁,收养人就是哭着喊着,也得把孩子退回去,除了生离死别之外,还有经济纠纷。
  刘师傅发明的这套程序,避免了网上的毛病,承继了传统的美好,让人觉得如泡温泉,温暖游走于每一个毛孔,令周身舒畅。在刘师傅这里,他奔波往返于两地,掌握两家全部信息,但送养方和收养方互不知情、互不见面,想反悔,只要刘师傅不答应,双方也都没办法。双方最担心的问题,各自人品问题,送养孩子健康问题,收养人经济水平,一切担保全靠刘师傅个人信誉。刘师傅还有一个小本,专门记录送养、收养双方情况,万一孩子有个什么病病痛痛,需要骨血援助,也不至于挠心挠肺,无计可施。
  八
  隔着一层胎衣,到了预产期,孩子恋旧,迟迟也没动静,抱孩子的速度,还是落后于续老伴的事。隔着八个涵洞,十座大桥,火车呼啸而来,胡桂花先进了城,穿过城市,绕行国道,来到了东王村。胡桂花坐的是老火车,到站是旧火车站。旧火车站灰头土脸,像这个城市的糟糠前妻,虽然也念旧情,有人待见,往来不疲,但都是绿皮红皮火车,憨大爷般的感觉。城南的新站,涂脂抹粉,灯火妖娆,高铁动车争宠,胡桂花从来没坐过高铁,对于她来讲,快,没用,贵,伤心。
  胡桂花是和大女儿一起过来的,刘师傅接了胡桂花,上看下看,人挺好,眉眼端正,朴实中透着一丝精明。刘师傅指一指自己头上,让胡桂花把头巾摘掉,平原比山区暖和,没多大的风。一路上,刘师傅把老黄头家里的情况又重复了一次,他不是怕胡桂花记性不好,主要是说给她女儿听,老人再婚,儿女支持,更加省事。
  其他都挺满意,说起占地分钱的事,胡桂花还没开口,她女儿不乐意了。她还不到三十岁,为了出这次门,费力打扮得挺时尚,浅色阔腿裤,红风衣,有一种把旧火车站重新粉刷后的感觉,欠缺点什么,还不如胡桂花原装正版的朴实。
  胡桂花女儿说:“我妈大老远地过来,当老妈子,伺候老人孩子,分点地钱还三七开,那可不行。五五开,至少也得四六开。”
  刘师傅本来也觉得不合适,就说:“你等等,我这就打个电话,你们见了面谈,容易伤和气。”
  刘师傅把车停在路边,躲在一边,和黄勃通电话。他知道讲道理没用,也没什么道理可讲。他只说了一句,不是胡桂花一个人来,她大闺女也跟着呢。人家觉得三七开不合适,五五开,要不,人家就回去了,反正,拎着猪头不怕找不着庙门。
  说出来,刘师傅自己就后悔,自己瞎编的话,肯定编得离谱了,猪头,哪有这么说亲妈的?没想到,这招真把黄勃唬住了,开始讨价还价,能不能四六开?刘师傅没挂电话,假装和胡桂花沟通,三分钟后,他对着电话里喊,敲定了四六开。   进了老黄头家里,已经没有事情可谈,坐定了以后,老黄头眼睛发亮,开始和胡桂花闲聊,像猫扯了毛线团的头头,没完没了的架势。胡桂花女儿不闲着,东屋进西屋出,看了房檐看地面,就跟参观故宫似的。
  正在这当口,黄兴回到了家。一进门,茶几对面就是老黄头的笑脸。完全开屏的、充满男性光芒的笑脸,在老黄头这里,好多年都没有见了。黄兴想起了自己,自己面对刘颖,就是这副德行,老父亲能有这种状态,肯定是老来福,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马上到了午饭时间,胡桂花和她女儿直接下厨房。胡桂花说:“我闺女说,第一天来,不要下厨房,不要干活,要扳着点脸。我说,咱就要干活,不见外,干活是每个人都做的事,不丢人,谁也不会因为你会干活,你干得好,就小看你,是吧?”
  孙二妮乐呵呵地说:“那怎么会呢,大家都喜欢实在人。”
  胡桂花女儿说:“我妈出卖我。”
  黄兴看见老黄头到了里屋,就跟了进去。悄声问道:“爸,看来你挺满意?”
  老黄头说:“人挺绵善的,和我老家的口音有点像,说起话来,挺高兴的。”
  黄兴也挺高兴,他就想,看来这人年纪大了也有好处,相个亲,不说个子,不说长相,不说钱,只说缘分,只说性格,只说聊起来高兴不高兴,正是传说中高妙爱情的模样。
  黄兴问:“财产问题,将来不会有麻烦吧?”
  “不会,都说好了,占地分的钱,四六开,胡桂花分四成,她自己支配,想给谁给谁。二子说,如果我没问题,明天就办证,迁户口。越快越好,他害怕村里头卡时间,临时办进户口的不算,或者是老户口分十万,新户口分五万。”
  “那家庭财产呢?”
  “已经做了公证,不会落到别人手里。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爸,”黄兴有点着急,眼睛瞪得老大,“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这胡阿姨和你处得来,处得好,处个二三十年,都成一家人了,这么着算计人家,不厚道。”
  “那不是更好吗?都成一家人了,态度就变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哦,对了,公证的事胡阿姨不知道吧?”
  “暂时还不知道。”
  “我看一下公证书。”
  老黄头站起来,拉开床底下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大信封,抽出那张公证书。
  黄兴一把抓过来看,看着看着,呼吸急迫起来,把公证书一把甩到桌子上,皱着眉问道:“这是什么狗屁公证?村里所有的家庭财产,包括占地分钱的,都属于黄勃,你什么也没有?”
  老黄头没吭气,半天才喃喃道:“这不是怕胡桂花逮便宜嘛。”
  黄兴压着嗓子吼叫道:“是怕我逮便宜吧!”
  他走到客厅,拍了拍正看电视的黄勃肩膀。黄勃跟了黄兴进了里屋,黄兴把公证书摔在床上,质问道:“有你这么公证的?”
  黄勃皱着大眉头,脸上的肉颤着:“有问题吗?”
  “村里头的所有财产,以后分的钱,都是你的,与咱爸无关?你什么意思?”
  “哦,”黄勃抽一口烟,“主要是怕胡桂花分钱,反正迟早都是我的,早写了还省心。”
  黄兴的气往上涌,但还是强忍着问道:“没我什么事?”
  “本来就没你什么事!”黄勃反倒坐下来,很淡然,弹一弹烟灰,“咱爸在城里给你买了房子,城里是你的,村里是我的,各是各的,省得麻烦。”
  “城里的房子,咱爸只是添了一部分首付的钱,剩下的是我贷款买的。”
  “一样啊,村里的房子我也贷了款,扯平了。”
  黄兴一时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大叫道:“村里的房子,是老人留下的院子,院子是院子,房子是房子,一百万和一万,那能一样吗?”
  黄勃一点也不示弱,回敬道:“道理上是一样的,值钱不值钱,是你命不好!当初还是城里的房子比村里贵呢,你怎么不说?反正,城里的是你的,村里的是我的,以后我不会再和你谈这个事。”
  说完,黄勃把烟用劲掐灭,出门继续看电视去了。
  黄兴恨恨地看了一眼老黄头,在兄弟俩争吵的过程中,老黄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在黄兴看来,一句话也不说,就相当于表明了立场:默认现状。默认现状,就等于支持黄勃。黄兴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厨房里有说有笑的三个妇人,朝着床脚踢了一脚,夺门而出,直接走到院子里,头也不回,咣当一声,摔了一下院门,开了车,飞快地朝新能公司开去。此刻,他只想见刘颖。
  九
  与以往的风格不同,处理这桩“中国事件”,小田没有派几个手下完事,而是亲自来到了中国,带了一个叫作“土壤板结研究”的课题小组,分别到了东王村、西王村和三百里外的另一个县城,离县城不远的地方,就是刘师傅联系好的马上要生孩子的人家。
  从第一印象看,小田发现,手下的情报没有错,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家,一切都接近中国乡村均值:相貌、身材、收入,至于人性,也都是跟踪研究过的,也是具备典型的“国民性”的那种,就像一个面团,勤劳、正直,糅合着天生的小狡黠,不正眼瞧权贵,又不得不势利……绝没有半点偏差。
  羅伯斯的计划,有一半的思路是小田提出的:表面上是基因科学研究,实际上,是利用了基因科学这一工具,目的却不是为了改善基因,更不是让全人类如何健康幸福,而是“文化测试”,将一个进行过基因改造的孩子,一个全面最优化的孩子,放置于一个“全中国最平均的生活环境”中。他们进行过调研,最终确定,这户人家,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文化水平,都是全中国最平均的,也最能代表中国社会的最基本的特性。
  在刚开始策划的时候,小田马上懂得了罗伯斯的计划,并对这个测试深表佩服,深信不疑,而且还添加了许多内容。而怀特却一直将信将疑,不知道这个测试究竟有多大意义。怀特是个中国文化爱好者,他甚至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怀特看过一篇由中国人写的文章,题目叫《屁股决定脑袋》:   屁股决定脑袋,是造成这个世界混乱的主要原因之一。
  也是号称精神动物的人类最严重的耻辱之一。
  法国人觉得自己的文化如星河璀璨,犹太人觉得自己的文化如恒星耀天,俄罗斯人觉得自己的文化辉煌无数,美国人觉得自己的文化独步天下,中国人则觉得自己的文化底蕴深厚源远流长……民族、国家、宗教在给了人们归属感的同时,也让人们一不小心,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降生之地、文化基因上,进而在这前提上说话办事,一次一次、一个一个证明着著名理论“文化的冲突”。
  更可笑的是,哪怕是在一国之内,也会把人贴上各种各样可笑的标签,以中国为例,大者为北方人、南方人、东北人、边疆人……中者如湖南人、河南人、山东人、福建人、广东人……小者如我们村、我们家……再加上横贯其间的天下张姓、天下李氏、天下孔门……以及以职业构成为特点的我们教师、我们警察……遂构成了纷繁复杂的屁股体系,影响了人们的思维判断。
  地域以及性别、职业、年龄、肤色、宗教、国家等等标签,只是说明其文化传承、修养、气质、思维习惯、生活禁忌的差别,绝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优秀与否的标准。举世皆知的马丁·路德·金领导的维权运动,就起源于一个不让座的黑人:因为当时的美国法律居然规定,黑人遇到白人,必须起身让座。
  更深层次地说,这里涉及的是一种尊重,我们凭什么不能去尊重一个环卫工人或饭店服务员?凭什么不能去尊重一个肤色与我们不同的人的相貌和习俗?有一个相声演员说,自己当服务员的时候,被一伙食客骂了三个小时;还有一个饭店服务员,被客人骂的时候,拿了一盆开水浇在了客人的头上。
  所以,屁股决定脑袋,以及由此造成的标签式歧视,代表着基本教养的缺失,代表了对事物没有最基本的常识判断。
  ……
  但怀特依然留了下来,参与进来,有时,他觉得,自己成了这个组织的潜伏者。
  小田不一样。从小田身上,从小田的家族史上,怀特差点就相信了基因突变,而且是文化基因突变,虽然他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小田一行四人,拿着勘查仪器,走到村边的田地里,田地里的玉米已经有一膝盖高,土豆刚长出芽,很洋气的芽儿,怎么也和土豆联系不到一起。不远处是低矮的群山,自己身处的位置,是一个很宽阔的河谷,中间的水流平缓,蓝天白云在水草上晃动着。孩子们在嬉戏着,对于身边的黄牛熟视无睹。
  看着成片的土地,很快,小田在心里有了一个鬼主意。他坚信,这个鬼主意,可以成功阻止这家人卖孩子。
  小田用中国话对路过的一个农人说:“你好,村主任家住在哪里?”
  十
  春草疯长,猫狗嬉闹,天气越来越暖和,各色生物都恢复了生机,整个村子蒙上了一层绿衣。五天之后,那边的小孩也来到了人世间。孩子出生的时候,老黄头正在看《动物世界》。在好几台摄像机的面前,动物们又到了隆重交配的季节,也到了小心翼翼出生的季节。成千上万只小海龟在沙滩上出生,爬过一段艰险之路:蜥蜴、海鸟、蛇……将截获超过三分之一的小海龟,迅速吞掉,在出生一小时内,大批的小海龟成了它们的腹中物。
  老黄头想起了即将成为他孙女的孩子。相比之下,这个孩子要幸福得多,她的命运与许多被拐孩子不同,或者亲妈,或者后妈,无论哪个家庭,都将善待她,她不必面对凄惨的命运,成为职业乞儿或者被卖到风月场所,受尽凌辱,颠沛流离。
  《动物世界》快播完的时候,刘师傅打电话过来,说是孩子前一天晚上出生了,确实是个女孩,身体健康,六斤八两,挺好看的。不一会儿,照片传到黄勃的微信上,大家又一次聚拢过来,盯着照片评论。不同的是,这一次,黄兴换成了胡桂花。胡桂花的户口已经办过来,成为货真价实的家族成员。
  胡桂花看着照片,高兴地说:“我喜欢小孩,闲着没事,正好看小孩。一直想当奶奶,我还以为我没那福气呢,这下好了,一下子有两个孩子叫我奶奶。”
  听了这话,黄勃不满意地看了胡桂花一眼。
  孙二妮喜笑颜开:“阿姨,这孩子挺可爱的,我工作的时候,你看孩子。我回来,我来看,别把你累着。再说,我还怕她和我不亲呢。”
  黄勃说:“没那么复杂,吃谁的喝谁的,和谁亲。”
  孙二妮白了黄勃一眼:“那倒不一定,哪个孩子不是大人养大的,不孝顺的人多下了,你看咱们村,有弟兄好几个的,老人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黄勃只好装哑,他知道孙二妮在讽刺他。这些年,丈人丈母娘给他帮了不少忙,可黄勃脾气一来,照样一通骂。骂过也后悔,可话如箭,射出去已见血,死伤无数,再去施救,效果不佳。
  黄勃就岔开话题,说起如何给刘师傅回复。孙二妮没好气,学着黄勃的口气说:“还要怎么回复,给钱,抱孩子。”
  黄勃给刘师傅打了钱,刘师傅将转账截图给那边发过去。那边回话,托孩子的大姨、大姨夫送到火车站,这边派人去抱上就行。刘师傅说:“你们听见了吧,心头肉,舍不得自己送啊!”
  黄勃开了车,拉着孙二妮和刘师傅去火车站接孩子。胡桂花看在眼里,黄勃走后,她拍一拍老黄头的手,笑着说:“看,亲小不亲老,我在火车站没人接,是刘师傅自己开车拉回来的。老了以后,全靠咱自己招呼自己,最好咱俩活得一样长。”
  老黄头也笑:“你还在意这个?”
  胡桂花边收拾东西边说:“在意我就不来了,我也就是和你说说。我遇事看得开,不管以后怎么样,我要好好待在这儿,把这个家打理好。”說着,她把一大堆小孩子用的东西铺开在床上,尿布叠了十几块,小衣服四五套,小枕头、小被子都提前摆好了,小手绢放在枕头边。又用开水冲洗小奶瓶,试试小奶嘴的窟窿大小。看着这一切,老黄头心里暖烘烘的,仿佛自己是个婴儿,钻进那个小被子,便可享受一世温情。
  两个小时后,孩子接了回来。
  忙乱的日子进行了十天,渐渐安心,唯有婴儿晚上的啼哭声,还有恍若梦境的感觉。男主外,女主内,黄勃费了好大劲,把户口办了下来,在胡桂花和孙二妮的照料下,婴儿也越长越可爱。黄勃天天上网,看有关东王村项目的事,他订阅了好几个微信公众号,包括市规划局、市报社、城南宝,项目在慢慢推进着,开了好几次会,估计两个月之内,差不多开始迁坟、核量面积。村里人都蠢蠢欲动,种温室的,偷偷把没长成的油菜都卖掉,种上值钱的小西红柿,有的甚至种上药材,只等着占地过来,算出个天文数字。   十一
  对于老黄头一家,相对于蔬菜药材,最难算的是刘师傅。民间有规矩,这种事情,办成之后的最佳状态是,老死不相往来,一旦有人打电话,无论谁打给谁,都可能是炸毛的事情。这天,刘师傅给黄勃打电话,说是那边出了点状况,孩子亲妈想孩子想得不行,要死要活的,打了好几架了。本来,孩子亲妈就坚决反对把孩子送人,自己连生两个女儿,理亏,没办法,真的叫忍痛割爱,这都不是比喻句,让人怀疑这个成语就来源于这样一个送孩子的故事。打架有一个导火线,她本来以为那三万元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不曾想,丈夫悄悄地借给婆婆两万五,要给老二娶媳妇用。孩子亲妈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孩子换了钱,却给小叔子娶媳妇,天底下哪有这事?但她也不说钱,就说想孩子想得不行,天天闹腾。
  黄勃问道:“刘师傅,那边钱也花了,也没能力退,是吧?”
  “这倒没错,希望她只是闹腾。不过,我有个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她要是懂法,可以起诉咱们,毕竟咱们这事不合法,一起诉就完了,民间收养协议就是一张废纸。”
  “那她懂法吗?”
  “不懂。”
  “太好了。”
  刘师傅被这一句“太好了”噎得说不上话来,又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又一想,这事,不是不懂法这么简单,那万一有人指点呢?还有就是,天天闹腾,这么着闹下去不是办法,万一她老公和公公婆婆扛不住了呢?看来,得想一个根本上的解决办法。他想来想去,给孩子亲妈的公公婆婆打通了电话。
  刘师傅把事情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给孩子奶奶打电话:“他大婶子,听说你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就非给你打个电话不可。但这个电话,我不能只给你打。你要是想让你媳妇死了往回要孩子的心,一会儿我把电话打过去,你一定要弄成免提,一定要让你的媳妇听见。”
  第二步,等孩子奶奶在媳妇房间的时候,刘师傅又一个电话打过去,算了一笔经济账:“他大婶子,抱孩子这件事,那可是签订了协议的,你要后悔了,想往回要孩子,不光要退回人家的三万元,还要承担这段时间孩子的抚养费,人家这边不缺钱,这些天的抚养费,少说也有一万,多了我就搞不清了。你们一家子好好算一算,再给我回电话。”
  果然,这些数字把那对方一家子吓得半天没说话。
  第三步,等孩子奶奶回过电話来,刘师傅故意把嗓门加大,接着说:“我好像听说,主要是孩子的亲妈有些后悔,我不知道你们那边什么风俗,这可真是有点奇怪,村里的土脑袋,没文化没工作的人,还学人家城里人独立自主?一个刚进门三年的媳妇,就把你们全家折腾成这样?你们家到底谁做主?我觉得她不应该再闹腾,照这种性格,根本不适合过日子,让你儿子和她离婚,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去,还不信治不住她?”
  这一番话,隔着沟沟坎坎山山水水,还真起了作用。第二天,孩子奶奶回了个简单的短信:“已经和媳妇都说好了,好好过日子,生第三个孩子。”
  短信看完,刘师傅正得意于自己的雄才大略,孩子亲妈的电话打了过来,劈头盖脸说了一通:“刘师傅,你挣钱我不反对,但你挣钱也不是这么个挣法,造孽啊!我告诉你,我现在治不了你,有人能治得了你,我的第六感一向都很灵的,我有一个感觉,我的孩子迟早还会回来,你等着。”
  不等刘师傅说一句话,那边就挂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嘟嘟声,刘师傅叹了口气,往后一仰,阳光正照在沙发靠背上,有点晃眼,他被迫眯起了眼睛,干涩的眼睛里,竟然掉出几滴眼泪。
  十二
  经人指点,七绕八绕,绕到一处高台前面,小田看见了村主任家。二层小楼,一层的后墙伸到土山里,半窑洞的结构,很显眼也很洋气。大门敞开,小田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叫着:“主任在家吗?”
  门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个穿蓝色夹克的人,四十多岁,脸红扑扑却粗糙着,花白头发没有梳理的样子,大眼睛略耷拉,问道:“你们是?”
  小田说:“我们是国际土壤研究会的,无意间,好像在你这里发现了宝贝。”
  “宝贝?”村主任的眼睛一亮,“什么宝贝?”
  “可能是温泉,我们再进一步勘探。今天先找主任坐坐,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地价是多少钱?合适的话,我们研究会有一些资金,就在这里打井,盖度假村。”
  村主任一听,思考了十几秒:“这事儿,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这样吧,我们去村委会,今天领导班子都在,一起商量商量。”
  小田一听,正中下怀,他就希望这事闹大呢。他们先是到田间地头看了看现场,小田大约划了个范围。其实小田早就做过功课,卖孩子那家的地,就是位于他划的这个范围的正中间。
  等到了村委会,七嘴八舌的,总算大致商量了个地价。接下来,小田说,要不要和农户商量一下?毕竟这些地,是分到人头上的。村主任表示同意,同时也担心,农户提前知道了,会提出不同意见,要是让自己的反对派知道了,那会有麻烦。
  小田说:“主任请放心,我就是给你做这个安抚工作的。”
  村主任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田指了指中间那块地:“咱们先去这家,很可能泉眼就在这家。”
  几个人到了卖孩子的这家,村主任说明来意,介绍了小田,还没说事儿,一家人都已经激动地围拢了过来。
  小田开门见山:“大妈,我们初步发现,你家地底下有温泉,计划开发一下,盖一个度假村。刚才和村委会也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觉得是好事。你们家是最重要的一家,初期勘探,就要占用你们家的地。将来真正占了地,按村里制定的标准给你补偿,应该在十万以上,是吧,主任?”
  村主任点点头。
  小田接着说:“现在,因为要折腾你家的地,进机器,先给你家预付一半的补偿,一共五万,以后再细算。你要是没有意见,就请先收下。”
  说着话,小田已经从皮包里拿出五万现金。
  空气瞬间凝固。
  孩子奶奶看看孩子妈妈,孩子妈妈自嫁过来之后,第一次和婆婆心有灵犀一点通,完全读懂了婆婆眼神里的话:“谁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十三
  在东王村与西王村之间的国道上,和以前一样,黄兴常常往来,却再也没有拐进东王村,亲情闹崩的感觉,让黄兴心里很难受。有两次,都打了转向了,才突然想起,东王村已经和自己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老父亲,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想不想见自己。西王村则不同,有亲爱的刘颖这个温柔乡,有神奇的无人驾驶汽车,有新能集团打造的花园一般的乡间小路。
  又是一个周末,黄兴开着车,车窗半落,晚霞满天,他慢悠悠地去新能集团。远远地,他看见东王村路口围了一圈人。“出车祸了?”黄兴心想着,把车远远靠了边,走了过去,扒拉开众人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同情、搞笑,都一齐涌上心头。眼前的越野车,保险杠都撞歪了,再往前一看,躺着一头大白猪,身体修长,身上没血,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躺着喘气,哼哼呼呼的。
  猪的主人在现场,蹲在猪的身边,抚摸着那头猪,眼睛里满是柔情。黄兴差点笑出声来,因为他居然想到了自己和刘颖。刘颖睡懒觉时,自己也这样抚摸刘颖,刘颖也是———也是修长的。
  主人试图让猪站起来,猪努力了几下,放弃了,在那儿继续喘气。凭着那么一点农村生活经验,黄兴看得出,这是一头种猪,又大又壮,但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人们围着车上的三个人,就像抓住了罪犯。三个人中有两个戴着眼镜,都在五十岁以上,另外一个是个小伙子,粗粗壮壮的,大概是个司机。
  围观者绝大多数都是东王村的,他们看见戴眼镜的像文化人,觉得好欺负,口径一致,都在指责司机开车太快,得赔偿损失。稍胖的戴眼镜的,应该是个头儿,着急地看了看表,就说:“一头猪嘛,猪肉才十几块钱一斤,猪能值多少钱?也别报警了,搞什么责任划分,我们赔钱吧,你们不要讹我们就行。”
  猪主人还在那儿摸着那头猪,一边摸一边哭诉:“这不是普通的猪啊。”
  小伙子问:“这是什么猪?”
  “这是种猪。”猪主人越发伤心,“跟了我五六年了,在这一带,很有名。”
  黄兴知道,这种开场,戴眼镜的要麻烦,撞了一头有名的猪,后果很严重。
  戴眼镜的长者说:“种猪很贵吗?师傅,你说一说赔多少钱,我看我们能不能承受。”然后大声对小伙子说:“小李,你上网查一下,种猪多少钱。”
  小李打开手机划拉了几下,回道:“1300到3500。”
  戴眼镜的长者说:“猪我们不要,你自己杀了卖,我们出2000元。如果不行,就报警处理吧。我们是省文物局的,不是个人老板,不能乱花钱。更紧急的是,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公务,警察已经在现场等着。”
  猪主人假装思考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认倒霉了。”
  另一个戴眼镜的马上掏出钱夹,数出2000元,给了猪主人。众人闪出一条路,小伙子开上车,猛加油门,车向前冲去。走了不远,众人惊讶地发现,越野车从村南边的路拐了下去,有人就嘀咕:“怎么到咱们村去了?”
  猪主人看见车走远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猪食,放在离猪嘴不远的地方,轻轻叫唤了几下,猪全身暗流涌动,左晃晃,右晃晃,慢慢站了起来,嗅着吃那猪食。有人羡慕地问猪主人:“人家刚给钱,你的猪就好了?”
  猪主人得意地说:“你懂什么,这猪呀,你越挠它、越摸它,它越舒服,肯定躺着不动,再加上它受了惊吓,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来。不挠它,它就起来了。”
  黄兴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暗地骂道:“什么人呐!祝愿你的种猪被撞成性功能障碍!”
  十四
  当天晚上,一个炸雷似的消息在东王村迅速传开。在项目前期勘查过程中,东王村发现了一个墓葬,经省文物局专家现场连夜勘探,居然是一个很大的墓葬群,具体有多大,还说不清,应该是南北朝时期的王公大臣,很重要很重要。
  消息传到老黄头家,一家人刚看完电视,正准备睡觉,一个电话打过来,黄勃顿时比睡了24个小时还清醒。他不管什么唐朝宋朝南北朝,他也不管什么优秀历史文化,他只想知道,这一堆古人的坟墓,到底有多大?会不会影响云计算项目占地?
  一晚上睡不着,孙二妮每天晚上给孩子喂两次奶,四小时一次。黄勃特别烦躁,听见孩子哭闹,就骂骂咧咧:“真是麻烦!”
  第二天一早,黄勃脸不洗牙不刷,开了车就直奔发现了墓葬的地方。他没想到,远远地,居然看见有警察和武警,他心里一凉,看来这古代的死人来头不小。他停了车,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接近了墓葬。在墓葬口周围的五六米处,警方已用隔离带隔离,根本无法靠近。有个别村民试图跟警察搭話,警察一副木然的表情,显然,他们只是执行公务,并不了解任何细节。
  不一会儿,一下来了七八辆车,带头的就是那辆撞上猪的越野车。黄勃听见警察们叨叨,来的是省文物局的局长,还有副市长,还有一堆文物专家,黄勃心头的凉,又降了几度,差不多可以结冰了。他就骂道:“云计算,云的个屁计算,连自己要占的地底下有这么多坟墓都计算不出来。”
  黄勃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熬过时间。吵一架也好,打一架也罢,和气生财也算,总是要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勘探墓葬这事,他永远不知道方法,也永远不知道多久,只能干巴巴地等。这种折腾,就像一只要吃豪猪的豹子,吃,吃不下,跟着豪猪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豪猪就钻入灌木丛中不见了。
  气呼呼回到家,黄勃握方向盘太用力了,手上汗涔涔的。一进门,胡桂花正抱着孩子在地上来回走动,看见黄勃,转了转身子,让孩子的脸朝着黄勃:“孩子有点哭闹,大概是想你们了。”
  黄勃斜睨了孩子一眼,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摔,声音刺耳,孩子吓了一跳,停止了哼哼,几秒后,哭闹声更大。胡桂花不知道黄勃抽了哪根筋,假装哄孩子,抱着孩子进了里屋。看见老黄头坐在床上,刚翻出针线。再一看,右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大拇指露了出来,指甲也挺长的。胡桂花把孩子放到老黄头怀里,拿过针线盒,穿针引线,把老黄头的脚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没几下就缝好了。针线盒里有一个指甲刀,胡桂花顺势把两只袜子给脱了,噼里啪啦把指甲都剪了,磨了茬,又把孩子接过来。   胡桂花问老黄头;“都是你自己缝袜子?”
  老黄头憨笑道:“不好意思用儿媳妇。你这人……真好。”
  黄勃立在门口,身影挡住了一多半的光线。作为刚才的补偿,黄勃说了一句:“爸爸,阿姨是个精明人,没几天就学会做咱们这地方的饭,做得还挺好。”
  胡桂花不知道黄勃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自己嫁过来以后,黄勃不夸也不损,一直正正常常,大多数时候,直接说事,连阿姨的称呼也省了。今天这是头一次夸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敢瞎应承什么,只好笑一笑。
  黄勃意识到,胡桂花是非团结不可了。
  十五
  航拍器已经有三天没来东王村了。
  别的人家,都在静观其变,因为道理变得很简单,别说发现了古人墓葬,哪怕就是发现了外星人,事情总有个结果,依东王村的地理位置,今年不占地,明年也要占,无非就是多一些勘探,耽误一些时间。至于墓葬,越大越好,越有名越好,没准还能成为旅游胜地呢,前些年村里组织旅游,大家都见过兵马俑和始皇陵。南头的地最多,如果变成旅游点,周边都能沾光,东头和北头的地没多少,来点小项目也很有可能。像这种云计算什么的高科技,还不如来个综合市场或者物流,村里人都能打工,房子也好出租。
  唯有黄勃不能等,他跑到村委会打听消息,跑到镇政府落实消息。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起了黄兴,如果不闹别扭,给黄兴打个电话,应该能马上知道消息。不过,准确消息还是来了:云计算项目暂停,待墓葬勘探清楚再说。云计算项目是搬到其他地方,还是等墓葬范围圈定,都是说不准的事。
  消息靠实,黄勃先没告诉老黄头。晚上,待孩子睡着,黄勃和孙二妮说:“暂时不占地了,也可能以后也不占地,绝对可靠,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黄勃看一眼熟睡的孩子,浑身一阵难受:“这孩子呀!好端端抱一孩子。暂时不占地,咱又不是不孕不育,医生说了,调理调理,咱就可以自己生。”
  “你不是想先要一个女孩吗?自己生有可能是男孩。”
  “嗨,”黄勃摇摇头,“那就是一种说法,怕别人说咱抱孩子是为了分钱。孩子还是亲生的好,生男生女都最亲。”
  孙二妮气得想大叫,看看孩子,又想想外面看电视的老黄头和胡桂花,低吼道:“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吗?”
  “这事,确实怪我。”黄勃自知理亏,难得的好口气,“我出的糊糊事,我自己解决。你看,这孩子可以退回去。正好,孩子亲妈还在那边闹,差点都闹离婚了。”
  孙二妮气得背过身去:“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人!孩子养这么多天,多亲啊,越长越漂亮,我告诉你,就三个字:舍不得!”
  黄勃知道这时候没法讲理,呆呆坐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各种对策。他关灯的时候,想到了刘师傅。
  第二天一早,黄勃坐车上,给刘师傅打了电话,说要谈个大事,刘师傅说:“我在镇政府呢,我知道是啥事,你来吧。唉,这事情,是我做过的最麻烦的一档事。”
  挂了黄勃电话,刘师傅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小子,我就等着你这个电话呢。”刘师傅就住在镇政府附近,东王村暂停占地的事,刘师傅比黄勃提前三天知道。再这之前的两天,刘师傅还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那天,刘师傅还没起床,接到了孩子亲妈的电话。刘师傅吓一跳,迷迷瞪瞪的,正考虑接不接,害怕孩子亲妈又往回要孩子,那自己这三千块钱,挣得可真够累的,比法庭上的民事官司还麻烦。接了电话,却是孩子亲爸打来的:“刘师傅,哎呀……”
  “说话,怎么哎呀哎呀的,你老婆又和你闹腾?这事,我可真管不了。”
  “没有闹腾,没有闹腾,”孩子亲爸连连解释,“还是得给你添麻烦了。我记得我老婆上次闹腾,你说,对方要我们退钱,还要赔一万块的抚养费。”
  “对啊,钱不是给你弟弟娶媳妇用了,你说的,别说四万,四百也没有。”
  “那个,现在吧,刘师傅……”刚说到这儿,听到一阵杂音,隐隐听见是孩子亲妈在说话:“你拿过来,我和刘师傅说。哎,刘师傅,是我,事情就是很简单,我们这儿发现了温泉,马上要盖度假村,我们现在,不缺那几万块钱,也不缺养活孩子的钱,拜托刘师傅和那家商量商量。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们都太想孩子了。”
  孩子亲妈在那边就哭了起来:“太想孩子了!”
  刘师傅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估计那度假村,不光是要占地,而且也要按户口给村民分钱。这一里一外,又是户口又是钱,谁賣了孩子谁就是最大的傻瓜。刘师傅小眼睛眨巴眨巴,就说:“这个事情,沟通起来特别费劲,给我三天时间,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说。另外,他们也可能多要抚养费,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行,那我们等你消息。”那边轻声细语,“打官司太麻烦。”
  刘师傅掂量着对方的话,心里一阵发慌。最后撂下的那句话,等于就是说,我们打官司肯定赢,但太费时间。又一想,还好,当初就和两家说好,谁家反悔,谁家出这三千块中介费。
  正发愁怎么和黄勃说这事,黄勃一个电话,让刘师傅眼前钞票翻飞。在接到电话的同时,前半截是认真听,后半截,激动万分,亢奋不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啥。他心里只顾着加加减减,马上得出了一个可喜的数字。他由衷地感谢政策、感谢法律,给他送来“抱孩创业史”以来最大最好的一笔业绩。
  不一会儿,黄勃已到镇政府院内。刘师傅看一下表,这速度,比平时快三四分钟。这就好办了,黄勃心急,心急的人容易接受算计,刘师傅觉得,这次收拾黄勃,不在话下。
  天气不冷不热,刘师傅表示,就在黄勃车里谈事。上了车,黄勃一句都没绕弯:“刘师傅,我们村的地,暂时不占了。你给想想办法,怎么样能把这孩子给退回去?”
  刘师傅装糊涂:“迟早要占,为什么要退回去?”
  “说起来,真的是太感谢刘师傅了,确实挺灵验的,抱了孩子这才时间不长,二妮已经怀孕了,要是一两年以后占地分钱,我自己就能生,为什么要抱这个孩子呢?”   刘师傅假装惊讶:“那你抱孩子不会就是为了分钱吧?”
  黄勃自知性子急了点,赶紧纠正:“当然不是。当时是商量,生孩子不一定能生个女儿,就先抱个女儿,正好也能赶上分钱。”
  “就算你自己再生,生男生女也不一定啊。”
  “这不是……主意又变了,还是觉得自己生的亲。”
  刘师傅知道,话说到这儿,已经够让黄勃尴尬了,赶尽杀绝可不好。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他无力反抗,就是最好的结果。他把黄勃逼入死角,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黄勃,你知道当初咱们有个协议,一旦反悔,在经济上肯定要吃亏,你准备吃多大的亏?”
  “吃亏,当然越小越好。所以我一大早才过来找刘师傅你啊,你给想想办法。”
  刘师傅抬头想了想:“这事,我心里也没底,我特别发愁和那边说,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找后账,太麻烦。不过,你这中介费,是赔定了。还有就是,你这一个多月的孩子,也是白给人养了,人家肯定不会赔给你抚养费。咱们是本地人,他们是外地人,所以,我想的是,尽量争取把本金给你要回来,行吧?”
  “行,如果能要回来,我再给你加两千块钱感谢费。那就拜托刘师傅了。”
  “好,我今天晚上就给你答复。”
  在黄勃发动了车,正准备开的时候,刘师傅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等一下,这孩子要退,老太太不退吧?”
  黄勃摇摇头:“老太太不退,没法退,她和我爸爸处得好着呢,又是缝袜子,又是剪指甲,这些天,我爸爸都很少去打麻将了。哦,对了,如果万一我家人问起你,你就说那边想孩子,坚决要抱回去,要打官司。”
  刘师傅笑着点点头:“我明白。”
  事谈妥,看着黄勃的汽车慢慢驶出镇政府大门,刘师傅的脸上,比身边的牡丹花还漂亮,他忽然觉得,以自己的智慧,不当镇长,实在是可惜了。
  刘师傅没有急着给孩子亲妈回电话,他一定要等到下午。等到下午,就代表自己费了最大的劲,在最后时间还在争取。
  在下午六点,刘师傅给孩子亲妈打过去电话:“这事,谈得差点累死我。人家孩子养得亲了,根本就不同意,不管怎么着吧,我磨了一天,总算是同意了。而且,抚养费,人家要一万三,我压到一万,另外,根据咱们的协议,谁家反悔,谁家出中介费,这三千块的中介费,也得你们来出。你们想想,晚上给我答复。夜长梦多,可别等人家晚上奶上两次孩子,又不同意了。我建议,就别打什么官司了,打官司,没有几个月下不来。”
  “行,那我们商量一下。我自己感觉还可以。”
  晚上八点,那边给刘师傅回电话,说是可以,赶快定一下抱孩子的时间。
  刘师傅把电话打给黄勃,黄勃一家人正在看电视,接了电话,黄勃看看孙二妮,又看看胡桂花,指一指电话:“刘师傅的电话。”
  孙二妮亲一下怀中的孩子:“我听出来了,关于孩子的。说什么了?”
  “我好说歹说,对方一家子总算是同意把孩子抱回去。你也知道,对方拿着这钱,给他弟弟娶媳妇了,现在只能借钱,而且只退三万。”
  孙二妮一下把孩子抱紧,仿佛这时候就有人要来抱孩子。她瞪着眼睛,满是怀疑、愤恨、伤心,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胡桂花怔怔地看着孩子,眼睛里涌出两行热泪,吧嗒吧嗒掉在皮沙发上。泪珠四溅,她自知失态,赶紧拿手去抹。
  黄勃摊开手说道:“没办法的事,给人家白养活一个月孩子,白操那么多心。”
  十六
  抱孩子的時间定在两天后,接头地点还是火车站,这边由黄勃送孩子,那边还是孩子的大姨、大姨夫。刘师傅特意好心嘱咐,别带现金,提前用微信转账,等接了孩子,自己再转给黄勃。对方在出发前,转给刘师傅四万三千元。刘师傅分两次提现,一次三万,一次一万三。三万这次,把银行短信截图保存,以备黄勃查问。他很喜欢孩子大姨、大姨夫的性格,不多言不多语,一定是抱了孩子就走。刘师傅打心里为祖先们鞠了一躬,感谢这行的规矩,一下子给他多送了一万三的利润。他忘记了,规矩的前提是诚信,诚信没了,规矩也活不了多久。就好像云都飘远了,还等待着下一场好雨。
  孩子大姨、大姨夫下午四点半到站,吃过午饭,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哭也不闹,安静地在孙二妮怀里睡着了,孙二妮了无睡意,整个中午,躺在孩子旁边,痴痴地看着孩子。孩子一觉睡到三点,醒来大哭。胡桂花听见,赶紧热了奶,试好温度,递到孙二妮手里。孙二妮喂奶的当口,胡桂花把给孩子带的东西包好,两身衣服,四五块尿布,又把奶粉桶单独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看见孙二妮一言不发,胡桂花说:“二妮,这孩子和我们,就这么点缘分,这是命。”
  孙二妮说:“黄勃就是个神经病。”
  胡桂花看了一眼客厅,只有老黄头一个人在看电视,就说:“没事,自己生吧,你们生多少,我老太婆给你们招呼多少。”
  听见外头有停车的声音,刘师傅在前,刘师傅老婆在后,二人一前一后进来。一进院子,看见黄勃正在修理一截皮管子,刘师傅说:“要不你们不用跑也行,正好我老婆要去城里逛,我们把孩子送过去吧。钱已经打到我微信上,我现在给你转过去。”说着话,刘师傅让黄勃看了一下银行进账短信,没错,三万。
  等刘给自己转了账,黄勃悄悄塞给刘师傅五千元现金,轻声说着“谢谢”。
  刘师傅一行人进了屋,孙二妮给孩子穿小袄小裤子,穿得慢吞吞的。穿戴好了,刘师傅老婆把孩子抱起来,孩子还不懂得认生,只是奇怪地盯着陌生的脸看。刘师傅拎了那一包小小的行李,拍拍黄勃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孙二妮和胡桂花一眼,又对老黄头笑了笑,一气呵成,总共不到十秒,刘师傅夫妇已到了院子里。刘师傅前脚刚踏出房门,孙二妮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胡桂花扯了好些卫生纸,一边递给孙二妮,一边给自己擦眼泪。
  胡桂花说:“亲妈也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
  孙二妮带着哭腔说:“嗯,这下也好,孩子可以天天守着亲妈了。”   黄勃把刘师傅送到院门外,看着汽车绝尘而去,隐隐听见屋里的哭泣声,突然之间,他也觉得特别伤心,甚至也想哭那么几嗓子。他望着发现墓葬的方向,气得叫了一声:“这他妈叫什么事!”
  十七
  时间像香肠机,这边一头猪进去,那边油乎乎的香肠已做好,每个人都无法回头。已经有好些日子了,黄兴始终无法原谅黄勃,桃子吃完了,杏子吃完了,早产的夏苹果也吃完了,西瓜也熟透了,马上葡萄也下架了,发现的墓葬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反正云计算项目都落户另外一个村了,黄兴也没有回家一趟。
  他问过几次刘颖,刘颖属于闲云野鹤,得到的答案是“能回则回,不能回就自在着”。刘颖看见黄兴有些失落,就对黄兴说:“放心,你还有我。我可以做到……就像西方人按着《圣经》说的那样,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我都不离开你。”
  转眼已到年底,就像有一首著名的诗歌预言的:
  我为什么眼里饱含热泪?
  为什么深爱着这块土地?
  因为这块地已经成为开发商的热土。
  果然,不久以后,有一个大型汽配市场落户东王村,应该是隔年春天就开始征地拆迁。黄兴听村里人说,孙二妮挺着大肚子,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快过春节了,老黄头打过去电话的时候,刘颖还没睡醒。她迷迷糊糊听见黄兴接了电话,强睁开眼睛,却见黄兴直直坐在床上,手里握着电话,凝眉不语。
  刘颖问:“谁的电话?怎么了你?”
  “黄勃出事了。”
  “什么事?”
  “犯法的事,不是大事,我要是不管,他就要吃大亏。”
  “他懂法吗?”
  “懂。”
  “那我能说‘活该’吗?”
  “我也会骂他活该的,但我还得去管。”
  黄兴飞快地穿好衣服,跳到地上,穿上羽绒衣,又弯回来,在刘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摸一摸口袋里的车钥匙,朝楼下跑去,一边跑一边拉着羽绒衣的拉链,羽绒衣鼓起了风,他就像骑着一辆摩托车,呼呼作响。
  十八
  罗伯斯躺在巨大的沙发上已有一个小时,他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全球六个案例中的孩子,都正常生长,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实验品。其他方面的布局也都一一进行,一切都那么不着痕迹,很少受到干扰。
  罗伯斯认为自己是一个神奇的人物,必然名标史册。他的脑子不停地生产着新思维,但现在,他在思考一个问题,接下来,他该重点研究哪一类人?小田和怀特产生了一个争论,一个看起来很大的争论。
  一个小时前,小田和怀特又争论了一番。
  小田眼看手机里发回的刘师傅的故事,啧啧称奇,他觉得,应该重点研究刘师傅这个人,在抱养孩子事件后,小田对刘师傅刮目相看,这一里一外,坑了两家人,动动嘴皮子挣了一万八千元,活生生的一幕“话剧”,名字就叫《卖了你,你还帮着数钱》。小田说,这是一种天然的智慧,在谈判桌上,在商业领域,他一定是奇才高手,有这种人的存在,太可怕了,应该好好研究。
  怀特却持反对意见。他一直在跟踪黄兴和刘颖,这两个人,表面上看,没什么出息,一个在乡政府打杂,一个在科技公司打下手,然而,他们连轴转,他们总在加班,他们无所畏惧,他们不停学习,更可怕的是,他们坚信未来。或者说,他们才是未来。
  怀特说到这里,突然把自己的手机举了起来,激动万分:“二位,你们可能看到非常多的人成天在玩手机,那是你们看到的,是你们想看到的。像黄兴和刘颖这类人,他们就不会成天玩手机,他们加班,他们奋斗,这还真不是最重要的。这几天,一些小小的细节,让我发现了最重要的内容。”
  罗伯斯一动不动,盯着怀特。
  小田有些不屑,又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怀特说:“我相信,我刚刚从一些理论骗局中走了出来,我发现了另一面,发现了真相。他们复杂而矛盾,他们拥有神秘的力量,延续着不可思议的未来。有人说他们一盘散沙,但他们以亲情和其他感情搅缠在一起,彼此不会抛弃,危难时刻会变成整块水泥。有人说他们崇拜金钱和权力,但他们只是委曲求全,着了急敢把权贵拉下马。有人说他们破坏规则,敢于任意妄为而洋洋自得,但信奉抬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分得很清,爱憎都敬天理。”
  小田说:“显然,你对东方这个事物,一定有什么误解。”
  “不,有误解的是你。”怀特说,“是你身处其中,或者眼睛只盯着其他地方,所以,对东方这个事物,产生的不只是误解,还有蒙蔽!你的根子虽然也是东方人,但你看不透无限隐忍和强力反弹的关系。比如蒙古军队南下进攻宋朝,蒙古只能‘灭国’,但你看不到‘投降’,大臣背着皇帝跳海了,他们可以打不过,但他们不投降!明朝的末代皇帝也一样,他也不投降,带着对大好河山的眷恋,上吊而死。”
  “我只知道他们做过奴隶。”
  “他们做一百年奴隸,你也不会真正征服他们!”
  两人互不服气,一齐看向罗伯斯。
  罗伯斯不置可否,抿一抿嘴唇,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了一声“让我安静想一想”,等小田和怀特走后,他软软地陷到了巨大的沙发里。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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