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医院药房的“钱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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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靖是云南省第二大城市,这里的公立医院,还没有切实感受到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即使相隔100公里的昆明,已经成为药品带量采购的第一批试点城市,而曲靖一家二级医院分管采购业务的副院长,注意力仍集中在如何通过互联网降低成本,进行着国家卫健委已叫停的药房托管。
  令北京、上海从业者焦虑的全国药品带量采购试点“震击”,在这里全无波澜,一切都按旧规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2019年中国绝大多数公立医院的状态。
  即便如此,公立医院药房的改变已无可避免。2017年药品“零加成”在全国推开,要求医院按进价销售药品,取消原本10%-15%的加价空间。盈利瞬间缩水,首先影响药房人数,“退一个,招一个,决不扩编”。上述曲靖二级医院副院长向《财经》记者介绍。
  进一步挤压药价,在抗风险能力强的地区推进更快。2018年12月,国家医保局选取11个城市开展药品带量采购试点,医保局直接出面组织医院以量换价,俗称“4+7”。昆明是试点,到明年曲靖也难避免。带量采购将在2020年推向全国。
  作为曾经一度占医院收入大半江山的医院药房,如今要突破的问题就是,做不了赚钱大户,还要在医院中体现新价值,否则将被边缘化。医院在慢慢“失血”于药房时,该如何调整前進的步伐。

不可失败的任务


  对医保局和患者,“4+7”是以更多的采购量换取更低的价格。而对医院,则意味着换药,大规模的换药。
  首批“4+7”,选取了25个品种,每个品种的采购量是医院上一年度用药总量的50%-70%,也就是中标企业为11个城市的公立医院供货,每一个省份由一家企业中标。
  以往医院采购,通常同一品种选择一款原研药、一款仿制药,加之不同剂型,会选择同时采购3家-4家企业产品。可“4+7”的25个品种,仅有两家原研药企中标,其余中标企业均为国内仿制药企。
  如抗凝药物氯吡格雷,此前只有三家生产,原研药企赛诺菲、仿制药企信立泰和乐普医疗,信立泰在2018年首次以46%的市场份额超越赛诺菲的45.2%。可信立泰在“4+7”集采中独家中标,试点地区70%的氯吡格雷都由信立泰供应。
  激烈的竞争瞬息改变市场格局。2019年6月,石药集团欧意药业有限公司的氯吡格雷获批上市,随后在“4+7”招标采购中,以最低价拔得头筹,信立泰反成为出局者。
  “4+7”能迫使医院接受必须按量采购中标药品,不仅因为主导者医保是支付方,且国家医保局还给医院一个总额预付结余款的甜头,即医保将采购结余省下来的多余款项留给医院。以北京市为例,医保机构通常提前三个月拨付给医院总额预付款,后续产生的费用也可随时报销,而25个试点品种又单独预付部分金额。
  因而,完成采购量的医院,也不觉得任务艰巨。难在“4+7”集采戳中了药房的三大价值——保障用药安全、参与临床处方以及直接为患者用药提供服务,这是逼迫公立医院药房转型的核心。
  用药安全是第一关。这些医院要确保完成合同约定的采购量,需要把之前用的其他品种换成相应的25个集采品种,这必须通过医院药品委员会的讨论,并对用药不良反应事件做好应急方案。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天坛医院(下称“天坛医院”)药学部主任赵志刚教授对《财经》记者分析,在这轮“换药”中,医院药学部首先是监控药品不良反应事件,其次是监控各科室处方数量。
  北京市的“4+7”品种3月初全面启用至今,换药的第一道安全关已经基本稳定。“最初,不仅仅是医院内部,监管部门都非常紧张,药品不良反应数据要求每日上报。确实也出现过换药后的不良反应事件,但是极少数。实施近半年以来,监控数据上报周期已经逐步调整到每周,现在是每月报告一次。”一位北京三甲医院的主任药师向《财经》记者介绍。
  第二关是改变医生处方。医院未完成约定的采购量,会影响医保对医院的支付结算。因而医院也会督促医生尽可能使用“4+7”集采的药品品种,既然医院能保证用量,药企就不必通过给医生回扣而获取更多的销量。
  和国家医保局行动之前的预测不同,这一举措并没有引发医生群体明显的不满和抵触,“4+7”品种的医生处方推进顺利。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封宇飞对《财经》记者分析,一方面,都清楚这是专项任务,必须完成;另一方面,“4+7”采购品种全部通过仿制药一致性评价,能达到原研药的效果是最低门槛,医生对药品质量较为放心,与患者沟通换药方案更是经验丰富。
  实际上,药品一致性评价也是非公立医院考虑参与带量采购最主要的原因。虽然民营医院并没有被划入“4+7”集采,但是一些民营医院也愿意和中标企业单独签订采购合同。
  如民营医院和睦家,大部分收费为套餐制,药品开销是其成本。北京和睦家医疗总药师张海莲对《财经》记者介绍,未来,在能够保证药品质量的情况下,选择相对便宜的高品质仿制药是考量的方案之一。而且随着“4+7”集采的推广,部分原研药品或许会减少供货量,那么为了保证药品供给,为将来的采购方案调整也要提前考虑。
  为了能够顺利完成采购指标,各公立医院也推出了一些“技术”性辅助。如在医院的处方系统中,“4+7”品种被置顶,医生打开电脑开药时,这些品种排在第一位,既便利,也是提醒。
  不同医院,完成任务的思路不同。对于用药量大的三甲医院来说,完成任务量并不需要“特别注意”,而规模较小的医院则采取先集中完成“4+7”指标,再放开其他药品的使用,或者按照年度用量逐月下发指标至各科室。
  药房需要监控院内处方数据,对进度有偏差的品种,及时与相关科室和院内主管部门沟通做调整。
  意外总会发生。“25个品种中涉及一款精神类治疗药物,有的医院精神科本就患者少,结果今年医院因为自身调整还关闭了这一科室。那么指标任务就被调配给其他医院,当然这个数量影响非常小。”上述主任药师说。对于一些特殊用药情况,由医政主管部门协调所属医院间进行指标调整。   第三关,医生处方能否顺利推进,还要看患者的接受度。为此,医院做了很多工作,除了在医院的滚动电子屏、宣传栏介绍“4+7”集采,医院还研究让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赵志刚说,“以量换价对患者可能不容易懂,可我们一说药品‘拼多多’,连老年人都懂了。”

药房的价值在服务


  药房是中国医院的双刃剑,多轮医改都屡屡在此受挫。
  在公立医院收入中,药占比一直超过三分之一。2014年公立医院总收入中,药房贡献达 37.9%。当医院的主要收入依赖卖药时,就会导致过度用药。这也是中国医改之困。
  作为利润大户,“早期药房进新人相对容易,药房人员的薪资、奖金水平处于医院中上游”。赵志刚说,从上世纪90年代起,对毕业生来说医院药房的吸引力更大。
  公立医院的收入来源主要是两块,一是财政拨款,一是卖药。为改掉靠卖药养医的积弊,提出了医药分家,卫生主管部门先后推出的手段是药房托管和药品“零加成”。
  药房托管,是公立医院药房托给第三方管理,解除医院和药品销售直接挂钩。各地争先效仿这一模式。2008年,云南省卫生厅先后确定了省第二人民医院、曲靖市第二人民医院、普洱市中医医院等4家医疗机构开展药房托管试点工作。随后,当地更多医院加入其中。
  上述曲靖这家二级医院的药房托管也是受此轮地方调整影响。一做十年,合作方是省内一家规模较大的药品商业公司,双方经历过一个磨合期。
  “主要是药品选择,关系到救命的药当然马虎不得,一线药品一样都不能少,但是对一些辅助用药或者对非关键用药,就给托管企业较大的空间,总要给人家留利润,即使医生有些微词,医院管理层也会平衡。”上述曲靖二级医院副院长坦言,十年时间,和托管方的供药合作已经顺当稳定。
  然而,多地调研显示,药房托管并没有使医院与药房真正脱钩,仅是给以药养医换了个“马甲”,即在公开账目上不能给医务人员的回扣,就通过托管方或者其他暗地的账目进行。
  最终,一纸禁令让药房托管无疾而终。2018年11月26日,国家卫健委发布一个公告,明确公立医院不得承包、出租药房,不得向营利性企业托管药房。
  这一意见并没有立即被各地采纳,原因之一就在于公立医院收入骤减难以弥补。
  减少公立医院的药房收入,就需要增加地方政府财政补贴。可很多地方财政经费紧张,对医院补贴有限,因此就默许辖区内继续沿用原有模式,如上述曲靖二级医院,至2019年还用药房托管模式。
  一招不成,卫生主管部门又推出药品“零加成”,即医院在采购价上会加10%-15%的价销售,这一加成被直接取消,导致医院不仅减少收入,所有药品销售服务都成为成本负担。这才使医院遍野哀嚎。
  药房收入起了大变化,从医保费用的变化可窥见一斑。以北京2018年为例,药品采购金额累计624亿元,相比往年节省药品费用55.1亿元,仅药品阳光采购一项措施就使得药价整体下降8.8%。
  为了弥补医院收入,北京调整了医事服务费。如2018年,普通床位费从28元调整为50元,二级护理从7元调整为26元,阑尾切除术从234元调整为560元,针灸从4元调整为26元。
  这一轮调整,对医院的补偿能力各方说法不一。一位市级医保局工作人员向《财经》记者介绍,对于相关费用的调整,医保是测算过的,基本可以弥补医院的药品收入损失部分。
  然而,一位三甲医院医务人员则不认可,因为测算是按照没有患者流失进行的,自从提高医事服务费后,门诊购药患者明显减少。
  北京市卫健委公开数据显示,医院收入综合补偿率能达到80%的,只有北京、上海、浙江等六省市,这意味着更多地区的医院面临入不敷出的险情。
  医院药房更尴尬:药师们提供的服务,没有明确的收费项目,于是轻飘飘地与诸多医事服务费调整错过。
  靠卖药挣过大钱的药房,也许曾经不屑于这点服务费,如今想要争取这笔费用却是太难了。赵志刚近年来一直在为收取药事服务费发声奔走。以前公立医院药品加价的10%-15%,“账是记在药房,但钱是医院的,收入是大家分配的。现在药房不能挣钱了,表面上没人说什么,可就好比家里所有孩子都能挣钱,只有药房这一个孩子不能,大家心里的变化可想而知”。
  现在,虽不说降薪,但各医院的薪资、奖金上调,药房的幅度都是最小,有的甚至没有。虽不说裁员,但药房想要招个人已不容易。
  赵志刚称,上世纪90年代初天坛医院的药师队伍就有100多人,而在门诊、住院人数成倍增长的今天,药师队伍基本没有变化,在药品“零加成”初期还一度减少过。

打铁还要自身硬


  在这场转型中,药房与药师迷失在寻找定位中,这不仅来自于收费模式的转化,更在于服务能力的局限。
  在博弈中,药房药师中水平高的转去药企做研发,缺乏专业能力的转而去做医药代表。这是一条不会逆流的人才流动,决心离开医院的人看清了医院药房收入的劣势,而医院也只招应届毕业生,不会选择企业的人。
  在过去20年的发展中,医院药房的软硬件变化巨大。封宇飞记忆中的药房是老式的木制药架,赵志刚经历过那个打着算盘记账的日子。
  如今的医院药房对这一代人来说,就是科幻电影中的未来世界。全套的电子信息系统,新上的药品包装机,人工智能自动摆药、发药,每一盒药品上的全程追溯二维码。虽然双手和精力从一些琐事中被解放,但很多药师不得不从头学习这些新玩意。
  多位药房主任都表示忧虑,现在药学院的学生以培养药物研发能力为主,这与医疗机构的临床需要是脱节的。当科学代替越来越多的“非智能”工作,真正体现药师价值的临床药师,则奇货可居。
  天坛医院的每一个临床药师平均负责100张床位,工作内容包括这100张床位每日的查房,医嘱审核、出院患者用药指导等。
  赵志刚进入医院时,绝大部分药师为大专和中专学历,本科以上不过才七八个。现在的药师队伍60%-70%为本科以上学历,博士、硕士有20多个。
  然而,这远远不够。2017年数据显示,全国执业药师注册人数约35万人,在社会药房和医疗机构中注册的执业药师约31万名,平均每万人口才2.3人。而美国每1500人中就有一名药剂师,日本每820人就有一名药剂师。
  目前各大医院逐步开展药学门诊,如针对老年人、慢性病用药的抗凝药物门诊、疼痛关节用药门诊、妊娠用药門诊,以及医药联合门诊,这些真正能发挥药师服务价值的科室迫切需要高水平的药师。
  封宇飞直言,“大型综合三甲医院患者多,药师数量太少,不可能有时间为患者提供充分、详细的药事服务,那么体现药师工作价值的收费依据究竟在哪?”
  两难之境是,想要促进药师队伍的发展需要激励机制,但想要患者付费就要足够的高质量服务支撑。如果简单增添一项药事服务费,患者也一时难以接受。
  “4+7”带量采购没有直戳药房,但医保局作为超级买方撬动医院收入架构,使药房革新的种子已经埋下。
  收取药事服务费的机会在于,目前医保给医院的总额预付制,仍是粗糙的一锤子买卖,即不论医院提供多少服务,总额预付就是一笔固定的金额。一位知情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围绕如何进行更为科学、精细化的医疗服务战略购买,正是国家医保局在考虑的方向。
  简而言之,医院提供的医疗服务不再吃“大锅饭”,药师能否提供有价值的服务,获得支付方——医保和患者的认可,这或许是一次机会。药师们能否重回“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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