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盘岭下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acu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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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盈月亏,不惑之年的秋天,我——一个村小代课教师,下岗了。
  我和我的工作,就像肿瘤,被从肌体内剥离出来。老实说,我在这个岗位上摸爬滚打二十个年头,多少还是有感情,说没有疼痛是假的,说没有依恋也是自己欺骗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学生一年比一年少,镇政府从经济从资源等等因素考量,做出调整:村小并校。我们八盘岭村小学被并到马坊村小学。这么一来,教师严重剩余。办法只有一个,减员。公办教师理所当然不能减,能够减的,只有和我一样的代课教师。不过,上面还是讲感情的,给我们这些代课教师一次考试转正重新上岗机会。我没有报名,当然也就没有考试,就像手中沙,机会从我张开的指缝间漏过了。
  我是有过深刻思考的。靠我当代课教师拿到的那几枚钢镚,只能巴巴急急养家糊口。即使公办了,又能有多少改变?我不能困在村里一辈子,早就想翻过八盘岭走出八盘岭,给自己一个新天地,新活法。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曾经多次跟父亲说,不干了。每次都弄恼父亲,大声骂我,你那腿是不是站得不舒服了?想躺炕上!我就这么一次次在父亲伟大的不容抗拒的声音里,妥协。
  这一年的秋天,八盘岭修路了。
  八盘岭。名字的由来,我不说,你也能有个八九不离十的判断。前提是你要了解我们村里人对数字的偏爱。不管给山给溪流起名,还是给土地起名,都喜欢用数字,简单好记,朗朗上口。比如三道梁,八道河,九十垄地。给孩子起名,甚至用孩子出生时的钟点。比如杨四点,李十三。这么一条走出山外的环绕七座连绵山坡,最后斜入第八座山峰的盘山小道,叫八盘岭是自然不过了。我第一回走上八盘岭去三十多里路的社里中学念书,整整走了一小时零二十三分钟。汗水流了多少我说不清楚,只记得脱下衣服拧,拧出的汗水就像憋了一泡尿。
  和往年一样,第一场寒霜降下之后,乡亲就陆陆续续开镰了。我也是,并且是村里第一个拿起农具的人:扒苞米、割大豆、起地瓜,一直到边角小块地里的小豆、苏子、芝麻以及棚架上的南瓜都弄回家……收完地了,我也要走了。那天傍晚,素芹老早把饭菜做好,一直默默无语。我和父亲都喝了酒,父亲早早回了西屋歇息,素琴为我端来热水,说,麻溜点。我说我的手给镰刀割破了,不好沾水。素琴就蹲下来,为我洗脚,一双泪珠子,“噗噗”滴进盆里……
  我要闯世界了。闯得出闯不出,对我,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父亲牵出三儿,坚持要送。我没有阻止,知道起不了点点作用,随他愿意。父亲每天都早早地牧放三儿,风雨不误。父亲说,吃挂露水的草,长膘。有露水没露水,和长膘有啥关联,我不知道,也没想知道。不过,三儿膘肥体壮却是事实。父亲的舌头探进鼻孔,把一滴就要流出鼻孔的清鼻涕抹进嘴里。“牛鼻子”三个字立马在我的眼睛里有了形象。在村里,老一辈少一辈的,说找迟雨田有人摇头,不知道。说找“牛鼻子”,三岁娃都晓得。
  父亲爱牛。
  父亲手里牵着的这头叫三儿的牛,已经是父亲养育的第二个三儿了。前面那个三儿,是无疾无病老死的。因着爱牛,父亲硬是别着母亲,把我哥和我的乳名叫大牛二牛。并且把喂养过的两头牛都叫三儿,排在我哥和我的后面。明摆着把我和我哥跟牛画上等号。我倒是觉得,父亲对三儿的好要胜过对我和我哥的好。这是因为三儿是村里最高大最有力气活干得最牛的牛,而我和我哥怎么看都有些瘦弱矮小,干不了出力气的农活。比如往地里挑粪,上山砍柴。特别是我,在父亲跟前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地,没有底气。老实说,父亲活在这个村里七十九年了,并无多大作为。当然,父亲也的确没想有多大作为。有的只是以村里没有谁人的牛超过他的三儿作为活着的乐趣。
  父亲露脸的机会是每年的秋收,父亲挺胸昂头,三儿争气,拉回的苞米要比别人家的牛多出很多,甚至一车顶两车。并且还能一路领先。
  父亲为人厚道,做事巴心巴骨,有求得没求得,都没得二话,口碑不错。可是,不是我故意揭短,在村里,父亲的心里总跟一个人过不去,这个人是木瓜,养羊的。一个露水很重的清晨,木瓜叔甩着半截牧羊鞭,哼哼唧唧晃过来,在和父亲错身时,“吱”了一声:放牛噢。父亲没吭声,勾起身子,像吞吃了苍蝇,使劲咳,大声地吐了一口浓痰,又吐了一口。还拿眼睛恶恶地盯住木瓜叔,直到木瓜叔的身影消失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才收回无缘无故盯在木瓜叔身上的目光。
  我琢磨不透父亲的内心到底藏些啥,想些啥。或许是每个人都有的虚荣心吧。这种隐藏的虚荣的念头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相对父亲,那一定是木瓜叔养的羊多,走起来浩浩荡荡,散开在河滩上,白茫茫一大片。咩叫声推着咩叫声,一浪一浪地;犄角砸着犄角,“砰砰”地,好不热闹欢腾。使得父亲和三儿,咋看都有点儿势单。
  村里人爱算计,品评着一只羊能出多少多少绒多少多少肉换回多少多少柴米油盐多少多少砖瓦木料;说父亲的三儿能卖到怎样怎样的价码。父亲听见,都会悄悄地悻悻地离开。这叫我看着很不是滋味,很为父亲担心,怕由此带来某些想不到的情况来。这是有根据的,我亲耳听见父亲自个儿给自个儿说,这人咋的哩,整日价地瞎豁豁!咋把么好的生命看成钱?不用心庄稼,就知道闲扯,……你就老老实实下田种地嘛。
  引起父亲更大更多不愉快的事情接着来到。
  一年前。半年前。或者一夜之间。村里人家,好像有约,全都卖掉自家养的牛、马或驴,一下子换回了好多铁家伙,“突突”地在村道上在田地里跑。换上扒齿就打茬子,换上犁铧就犁地,换上拖斗就运庄稼。农闲时,拉着山上采的蘑菇、榛子、核桃和自家地里的农副产品,追撵一个又一个集市,四处找人家叫卖。不吃草不吃料,想跑哪儿跑哪儿。这些,在父亲眼里,可是了不得的不务正业。农民不像农民,商人不像商人,农村不像农村,镇街不像镇街,父亲彻底糊涂了。
  天黑了,母亲叫我找父亲回家吃饭。
  朦朦胧胧地,前面有一坨黑影移动。看样子,应该是三儿。近前,左右却没找到父亲。踮起脚跟、伸长脖子,眼睛越过三儿的脊背,我看见跟在三儿后头的父亲,头顶比三儿的脊背还要低,显得小小瘦瘦。其实父亲,也曾人高马大,只不过几十年岁月磨损,无可避免地老态了。正是伏天,父亲光着上身,时不时甩手,打落身上的牛虻、蚊子,这和三儿左右甩尾巴的意思没有两样。   瞧瞧!偌大的庄子,咋就转眼剩了三儿。父亲看我。你朝两面瞧瞧,哪块地场儿能听见牛马叫唤。
  我知道父亲的心结,知道自己无力打开父亲的心结。就默了一秒,或者两秒,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畜耕方式向现代化种植的转型吧。
  屁!狗屁!你晓得鸡子哪里尿尿?农民就是种地的,哪朝哪代都变不了,地才是命根子。种地,就得养牲口,用牛马犁地,那地才能长好庄稼……
  我知道自己不能往下说了,那样,会勾出父亲更多更大的恼怒。
  父亲最开心的时候,是一个人牵着缰绳,在田间地头,河边坡脚牧放三儿。在父亲的眼里心里,三儿是伟大的,至高无上的,不可替代的。相对别人,那叫放牛。相对父亲,完完全全两码事儿。父亲坚持认为这是带三儿下饭馆子。父亲知道三儿最爱吃、吃得有滋有味的一道菜,是自个儿在极好的青草上浇洒的一泡尿水。瞅着三儿大口大口吃草的样子,恨不得生出更多的尿水浇上去。父亲摸着三儿的犄角想了一会儿,一个想法叫他情不自禁地拿手拍打脑门……这以后,父亲的手里除了牵着的缰绳,又多了一个两斤装的塑料瓶,里面全是他夜里尿出的黄浊浊的尿水。
  母亲见了,说牛儿他爹,咱能不能不这样?一把老骨头啦。
  父亲扭着脖颈,老骨头咋着哩。
  不哩,不好那个意思哩。要不,咱化些盐水?
  盐水?白花花的盐粒天上掉下的?不用钱?父亲的声音明显高了,火气往上串。
  就是这样,父亲在这一年半载里,脾气很大,没有理由和原因就张口骂东骂西。有时甚至还要摔点啥。我从来都不敢大声给父亲说话,怕哪声高了,招惹父亲。在家里,父亲是至高无上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吐口唾沫就是一颗钉地的钉子。一来二去,我就很少和父亲言语。见了面相对看一眼,或者低头错过。这就使得我和父亲之间有些闷闷的拘谨,不怎么流畅。
  父亲把我往道边拽,让过拉土石的卡车后,说,走道别老低着脑袋,会出事故哩……出外步步难哩,照顾好自个儿,遇事儿别急别慌,别低三下四,给咱山里人丢脸面,孬了就回,咱有土地怕个鸟儿……望着父亲慢慢远去的背影,我的思绪停留在三儿身上。仿佛两个我,其中的一个我站着没动,另一个我,正一点一点走回到一九七六那年。
  正月十五刚过,六指姨家的狗开窝了。三只小家伙一只比一只可爱,撵着蹦跳着耍欢儿。我每天都要看几回,和小家伙唠嗑儿玩上小半天,央求六指姨不管怎么着也要给我一只。六指姨刮着我的小鼻子,说叫你妈拿钱来。我说拿钱就拿钱。六指姨就笑。我没拿定主意抱哪只,带白花的黑的黄的哪只都好。只要能够跟我玩跟我乐跟我野地里跑,就成。
  阳光很亮很暖,我站在小家伙旁边,认真挑选。就在犹豫着没认准抱哪只的档口儿,那只像涂了一层墨的小黑跑过来,用身子很亲切地蹭我,小爪子挠着小舌头舔着,痒痒地心里就醉了。无限爱惜地抱进怀里,把脸贴近小黑的脸蹭着。我偏就选中小黑。六指姨摸摸我的脑瓜又摸摸小黑的脑瓜,说真是缘分。啥叫缘分,我不明白,也没想弄明白。
  我天天守着小黑,甚至夜里尿尿儿,也要把小黑抱会儿,跟它说上几句。小黑在我的心情里吃着耍着睡着长着,享受我给予的温暖关爱。这天放学,妈妈给我一个油腻腻的纸包。打开,是只鸡大腿。我蹦跳着跑出屋,撕一条一条的小块儿给小黑吃。小黑把两只小爪子搭我手上,抱着吃。不多一会儿,小肚子就圆起来,舔着我油腻腻的小手,前腿举着站起来,像是对我说,哥们儿,谢谢啦。前滚翻,后翻滚,左右扑卧耍起来。
  头一月,小黑小巧,箱笼里翻转腾挪,游刃有余,磕不着碰不着。第二月就有变化了,小黑在里面不那么安心了,转着圈儿,不跳也不耍欢儿。我就拿出二姨妈过年给的五毛钱压腰票子,央父亲给买根铁链子,拴小黑在苞米仓房下面。
  五个月后,小黑已然是一只大狗。我可以领着小黑到处玩了。
  山坡、河流、辽阔田野,绿绿的苞米叶子在风里快乐,向我和小黑招手致意。我踮起脚跟都看不到边儿。我和小黑跑一气儿走一气儿坐一气儿,快乐着我和小黑的时光。撵着天上飞的蜻蜓蝴蝶,扑着地上蹦跳的蚂蚱。我撵,小黑也撵;我扑,小黑也扑。我干脆解下小黑脖子上的铁链子,把帽子拼命抛出。叫小黑,去!去!小黑几个腾空弹过去,在空中接下帽子,很是自负地摆着腰肢晃着尾巴跑回来,送我手里。往后的日子,我和小黑形影不离地在山脚或坡地里拾柴,割草,放牛放猪。玩累了,野够了,就躺草地上,看风吹叶子,看飞来飞去的鸟儿。小黑这时候蹲坐旁边,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喘着气。
  这样快乐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我就得像大人一样干活了。
  我是早晨六点多一点推开于老师家柴门的。我跟于老师说,这两天不去上学了,要给我爸把蚕窝进窝茧场里。于老师说,抓蚕窝茧是大人的事,跟你小屁孩没关系,请啥子假?我说,现在是我的事,跟我有关系了。于老师开始拿一只眼睛瞅我,又拿另一只眼睛瞅我,我赶忙低下脑袋躲着。在于老师还没有拿两只眼睛一起瞅我之前,我已经转身,抬起脚跑了。小黑也跟着我跑,我们跑出老远之后才停下。我是怕自己在于老师的眼睛里软下来,坚持不住说出我父亲的事,我不想叫于老师那么早知道我父亲的事。
  父亲昨天晚上七点多一点被公社民兵指挥部的两个人带去学习班的。所谓学习,就是反省,接受批评教育。
  民兵指挥部的两个人进我们家时,我们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吃饭。当时我嘴里存着一大口稀稀的小楂子粥,呆瞅那两个人,竟然忘记吞进肚里。父亲赶紧放下碗筷招呼,来啦!吃了么?两个人都没说话。父亲转回脸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吃饱了吧?去,外边玩儿吧。我想说我一碗粥还没喝完呢。可是,没敢。赶紧把剩下的稀粥几口灌进肚里,连咸菜都来不及吃。我走到外屋地就要跨出门槛时,听见父亲对母亲吩咐,快去添碗筷,叫两位兄弟吃点。
  我站屋檐墙根,扒窗户往屋里看。我看见母亲从被垛里抽出父亲的被褥,叠齐整,用塑料布包着,捆结实之后,转到外屋。一会儿工夫,母亲端着洗脸的小铝盆,盆里放一条毛巾和一小块肥皂回来。把小铝盆别在捆行李的绳子上。   父亲一边穿鞋一边喊我和我哥。你俩要帮着你妈把山上的蚕窝进窝茧场里。我没吱声,我哥更没吱一声。我想说蚕是生产队的,和我们有啥子关系,管得着么!只是没说,只拿眼睛瞅父亲。这时父亲抬起两只手摸我和我哥的脑瓜顶,说,你俩都快要大人了,记着爸的话,照着去做……啊!然后拎起行李跟指挥部的人走了。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一屁股坐门槛上,默着不说话。我站母亲旁边,问,我爸啥时能回?我看见母亲的眼睛里蓄着泪水,转呀转呀转了好久也没转出来。最后把比哭还难看的一张笑脸转给我,该回时就回了。吩咐我,去一帮妈把碗筷收拾了。
  这一晚,母亲再没说一句话。这一晚,鸡叫头遍了,母亲还翻着身子。
  父亲放柞蚕,是把好手。
  父亲做事走心,对自己做的事情喜欢观察,用心琢磨。就拿柞蚕说吧,从选种茧到选种蛾到出蚕到蚕一眠(眠是我们村人的说法,就是蚕蜕皮。)二眠三眠到老眠。老眠之后就得把蚕从幼蚕场搬移到窝茧场里,没几天蚕就在柞树叶子上结丝作茧。每一阶段的养护都不能有一点马虎。比如茧出蛾那段时间的温度、湿度;洗蛾籽用药的药水浓度,甚至周围的气味,都在父亲的监控范围里。我最喜欢做的,也是父亲唯一叫我做的时段,是蚕起过一眠到起二眠这几天里。这个时段蚕的天敌太多,比如刀郎,鸟等。需要更紧时间看护。有一种叫红头山喜鹊的鸟,在这段时间里,从树林子里成群结队飞出来。大群有五六十只,小群也有一二十只,精灵一样:你要在山脚,它们就在山梁,你要在这面坡,它们就在那面坡,跟你周旋,打着游击。你要不留神叫它们进了幼蚕场,那就是小鬼子进了村。因此,这段时间里,柞蚕场很是生动、热闹。乡亲为了赶鸟,想出了各种法子:有人敲锣,有人吹哨子,有人点魔术弹。父亲用二踢脚,对准鸟的方向,“咚——”飞出去,“咣”炸响在鸟背后。那鸟吓得没了性命般狂逃而去,一两天再不敢回来。小黑乖巧聪明,它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沿着幼蚕场边沿,一遍一遍巡视赶鸟。它的叫声比我的喊声大多了,又高又长,效果不错。这使得我和父亲能够腾出更多时间捉刀郎。刀郎,它们隐藏在密密的叶子里,颜色和叶子一样绿,又小,捉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大多数被吃掉的蚕,是被刀郎吃掉的。因此,捉刀郎是这个阶段顶要紧的事情。父亲捉刀郎,可是一顶一的好手。左右前后一瞅一瞧,周围几米范围里,哪墩柞树棵子里有刀郎一清二楚。父亲不让我自己找,叫我跟着他,指挥我。近在身旁的,自己捉。远的,叫我。我听着父亲手指的指引,走过去,不用扒拉叶子,伸手就拿出来。我和父亲捉到的刀郎都不丢掉,装进母亲缝的小布袋里,带回家给母亲。母亲先用剪刀一只一只剪掉刀郎的翅膀,用盐水漂洗,消毒之后,放柳编的笊篱里控干水分。然后抽出炒完菜的锅灶下明火的火头,往铁锅里点水试过温度,放刀郎进锅,一边用铲子翻动,一边用刷锅的刷子点盐水。瞧吧,炒出的刀郎焦黄焦黄的,酥酥脆脆,满嘴都是淡淡的咸浓浓的香,喝进肚里的稀粥就比平常多出好多。这时的母亲,就用筷子打我夹刀郎的筷子,说别撑着了,好吃也不能吃到肚皮外。
  我们要把北面山坡的蚕抓到南面山坡的窝茧场里。蚕身上毛刺扎手,要命的是,这些蚕们,抓到手里就开始吐像荔枝皮颜色的口水。时间一长,那些口水就顺着毛刺扎破的地方进到肉里,蛰得两只手生疼生疼的,连两只胳膊都疼。更厉害的是一种叫洋拉子的毛毛有毒的虫,手要碰到它,它就脑袋和尾巴同时翘起,把背上有毒的毛刺顺着毛孔扎进肉里,痒痒得很难受,忍不住拿手去挠,皮都挠破了,还是痒痒的,叫人恨不能把那肿起来的肉包包割掉,才解痒……蛰得次数多了,手就麻木了,不听使唤了,抓蚕的速度就慢下来,弄得我呲牙咧嘴,差一点把眼泪流出来。小半天了,我才抓满一筐,用肩扛着,翻过山梁,顺盘坡道进窝茧场里,一墩挨着一墩放结茧的柞树棵子上。坡陡,山梁又高。一筐蚕窝进蚕场里,我得双手抓地爬坡,得用全身的力气,才能爬上山梁。弄完一筐,就累得喘了,满头满脸往下淌汗。劲儿就没了,扛不动筐了,爬不动山梁了,得歇好一会儿,才能积点力气,继续抓蚕,继续扛筐爬坡。尽管我尽了自己的努力,一上午下来,我才抓一筐多一点儿的蚕。一下午下来,我连一筐蚕都没抓满。
  这一天夜里,我尿炕了。尿得那么彻底,一泡尿水一点没留。
  早晨起来,母亲一边往晾衣绳上晾我尿湿的褥子,一边冲正在洗脸的我喊,今儿个不要上山了,去地里割草吧。我说蚕不抓了?母亲说抓,不用你抓。我说,我爸走时叫我帮你。母亲说,你有这个想法就行了。我说不行我得帮你。母亲说你姐和你姐夫说了,这几天晚儿有月亮,几个月亮地儿就差不多抓完。叫你这两天把你和你哥交学校的任务草割了。
  我姐是十八岁那年结婚的。嫁给比自己大四岁的李前酉。李前酉是个孤儿。队里人家的饭他都吃过,尤其我们家,他吃得更多。我有时觉得父亲对他比对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还要好。李前酉呢,他对我父亲的爱戴和尊重比我们几个强多了。这种爱戴和尊重,体现在不管多大多小的事情,他总是听我父亲的。父亲咋说他就咋听,叫他咋做他就咋做,一点反对的声儿都没有。不像我们,即便是听了,也要磨磨蹭蹭拖着时间才去做。李前酉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也就是说我们生产队的大大小小所有物事,都在他们两个的计划、处理和掌握之中。确切地说,是在我父亲的股掌之间。
  我管李前酉叫哥,不叫姐夫。
  姐姐家离我们家只隔两栋房的距离。父亲有事要喊哥和姐,或者叫家里吃饭,吩咐我招呼。我就站墙头上,两只手合并,弯成喇叭,放嘴上一吹,哥和姐就听见了。
  我拿着镰刀和草绳走在大窝子沟的路上。
  大窝子沟里有一块谷子地,草可多了。这是前几天周重九跟我说的,说时还神秘兮兮地叫我不要跟别人说。我一边走一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的教导……一只鸟儿往道边的灌木棵子上落,我赶紧把手里的镰刀往那棵子上打。真巧了,我的镰刀和那只鸟同时落在那棵子上——这是我打死的第一只鸟,也是我活到现在打死的唯一一只鸟。
  谷地里的草已经被人给割了,窟窿巴眼的,剩的草没多少。我有些失望,有些被人给捉弄的感觉。可我不能空着手回呀,咋说也得割两捆扛家去。我找草找得仔细,割得认真,在小黑没命地狂叫声里,校长和于老师站到我面前。   于老师说,你——不是要上山抓蚕窝茧么?咋在这里?
  ……我呆着,没吱声。
  校长说,这块谷子地是学校的,知不知道?
  我低着脑袋,声音低低,说我不知道。
  校长弯腰抓起割倒的草,用手扒拉。看看,谷子都给割了。这种行为,得好好教育教育。
  于老师把我拽到一边,说你爸的事我知道了。回吧,再不能到这地里割了。
  我赶紧逃出谷子地,逃出大窝子沟。我一边逃一边还在想,这下可把自己给弄落了地。我知道校长说教育教育里面的内容。上周三,学校组织到生产队参加队里劳动,周重九没去,下河抓鱼,结果站在学校操场东边那个石头砌的破台子上念检讨,还要接受一个又一个同学大声的指手画脚地批评。当然,还有校长和主任痛快淋漓的有板有眼的总结讲话。这种教育,一次是不够的,还有两次……周重九用了三次。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想往下想。我当然知道自己比周重九重多了,还不得四次五回的。可是,我最终没有站学校石头砌的台子上念检讨。是毛主席逝世,校长把我割学校地里草的事儿给忘了。
  其实是毛主席去世第二天,我一进学校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咋不对头我说不出来。教室门口我大声喊报告。门开了,是于老师推开的。于老师脸色凝重又肃穆。我看见比我先到的同学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抹眼泪,连整天咋咋呼呼的周重九也是。于老师给我一朵小白花。我问干啥?于老师一愣,问,你不知道?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又问,你没听广播?我说我家喇叭坏了。于老师说,这几天我们不上课,准备给毛主席开追悼会。叫我们自己准备臂戴的黑纱,说用黑布最好,没有黑布就用灰袋纸,墨汁染了也行。
  几天里,我们班每个人都很少说话,更别说玩老鹰叼小鸡,丢手绢,滚铁圈,弹玻璃球了。眼睛都是湿的,规规矩矩,按于老师的吩咐做着准备。在家里,我问我妈我哥我姐,说毛主席逝世了,咱们往后咋办?能做啥?他们谁都是满脸凝重,别过脸,只是流泪水,不给我回答。我说你们都不说我去问我爸。“爸”字刚弹出舌头,就想起父亲没在家里。我的心忽悠一下,像天空压下来的黑云朵。
  开毛主席追悼会的前一天,公社民兵指挥部来人了,说父亲病了,叫母亲赶紧弄车把父亲接回来。母亲从来平易、亲和,管束自己的嘴巴,不对别人大声说话。这回母亲眼泪汪汪地对来人说,咱人走时可是活蹦乱跳的,好好的棒棒的,没几天日子叫你们弄得连道都不能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跟你们没完!跟你们没完!
  李前酉把生产队的马车赶到母亲跟前。说妈,咱先不说这些个,快上车吧。
  我哥上车。我也往车上爬。我的一条腿已经爬上车沿板,另一条腿也已经离开地面的时候,肩膀就给母亲沾满水渍的鞋子狠狠地蹬了一下。我小小的身子像一片叶子坠落到地上。接着是母亲冲出牙齿的声音,呆家里,老老实实呆着。
  时间在墙上老旧挂钟里“咔——咔——”走着。我是在老旧挂钟敲过十响以后,眼皮撑不开了,我不知道是在哪一分钟里睡着的,并且睡得恁死。竟然连父亲母亲进屋上炕躺下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分钟睁开眼睛的,听见旁边有说话。
  哎——没把咱吓死!母亲说。
  是哩,可是……咱不这么着,咋能出来呢?父亲说,前几天,睡一屋那个叫王句的,说他夜里做了梦。说他离开民兵指挥部往家走,路过一个村子,就要走出村子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撵来两只狗,追着他跑,他跑呀跑呀摔倒了。撵在前面的那只狗突然停下,站原地叫唤,没敢上前。可是,后面跟上的那只黑狗,却一下子扑上来,在他就要爬起来的屁股上咬了一大口,疼得他叫唤一声就醒了。醒过来的王句问咱,不会是啥不好的预兆吧?咱心里琢磨,其实……恁不是个好预兆。但咱不能给他说,咱能给他说么呢?
  说么?母亲问。
  你想想……两只狗,咬一口。是么?
  是么?母亲追着。
  狗就是犬,两只狗就是两个犬,口就是嘴,嘴是要说话的。两犬一言,就是一个“狱”字。第二天,王句就被带到县里。听说进了北山监狱。哎——他不过揣了队里留用种子的两裤兜苞米。
  王句带走之后,咱就想,不能在这里蹲着了。你说……你没种我也没撒籽,咋就长出大烟来?一张篱笆两面,咋就在咱家韭菜地里?人要整人,你躲都躲不过。顶要紧的是对付眼前,要想个法子出去。想呀想呀咱就想到小时候练的那个憋气功夫。你不知道,咱会用呼吸进行调节,让身上的皮肤颜色变红变紫,还能叫身体的温度往下降。一两个小时之后,看吧,咱就是一个看起来病得很重的要死的病人。嘿嘿,这世上真的没有白学的东西。
  这时,我才知道,父亲被送学习班学习,是因为家里地长出了大烟花。原来,他们都在回避和我说真相。
  然后是父母的沉默,沉默之后是母亲的声音,龟儿杨四点,还大队长呢,心眼小的跟不上娘们,咋恁阴损,出手恁狠,整咱遭这烂罪。父亲说,小点儿声,别让二牛听到。睡吧。
  第二天,父亲先是把饭桌放炕上,然后打开他那个账柜,把队里的往来账本全拿出来,最后捧出那个装钱的铝饭盒。吩咐我,把里面的钱按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分别叠一起,数数有多少。我依着父亲的话认真忙着。快要到中午,父亲收起算盘和账本。对我说,多少?我说一毛的二十块零五毛,两毛的三十块零两毛……父亲打断我,报个总数吧。我说,连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都加起来,应该是二百九十二块四毛五。父亲说,啥叫应该是,准数到底多少?我说就是二百九十二块四毛五。父亲瞅我一秒,说,咋少了六毛呢?又瞅了我一秒说,谁拿的?我瞬时脸就红了。
  父亲开始用线绳捆钱,数都没数,就和着账本一起装进口袋,拎着出去。
  父亲把会计的身份,账本和钱交给了队里。
  父亲窝在家里“静养”。
  一天早晨,父亲往腰上别只网袋。朝茅坑喊,二牛,快屙!口气不容反驳。我赶紧提溜着裤子,说爸,干啥?父亲烧一锅旱烟末,拿眼睛瞄我,没吭声。
  滴台是陡峭的黑驳石从八道河水里长出来,高出水面三十多米,半圈儿依水。站在小半铺炕大小的台顶上,往东看八盘岭底,红的黄的绿的粉的彩旗哗啦啦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密麻麻,火火热热学大寨修梯田。脚下河水,阴森森地不动不流,像盛在缸里——这就是乡亲不离嘴巴的王八汀。谁家孩子哭闹,不听哄劝,做妈的就冷下脸,叫!叫!丢王八汀喂王八。哭闹就刹那打住。水有多深浅,谁个也说不准当。丢块石头,一袋烟烧完,还不见水花冒出来。父亲说,老早以前,有个水性蛮了得的后生,不听劝,非要探个究竟,一猛子扎进去,再没上来。父亲又说,听老辈人说,王八汀底有个通到东海的大洞。   王八们咕噜咕噜冒出水皮儿,和人们到点上班一样,开始爬。这里的王八,个大,肥。天晴的日子,顺石坡慢慢往上爬,趴石台上,动也不动,晒盖子。冷眼看过去,分明就是小如碗大如盆的石头块。鬼东西肆无忌惮,恁大胆,爬到我和父亲起手可捉的地方,趴着不动。父亲开始捉,很耐心地用木棍把王八掀翻,细看之后,最后才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王八的软肋,装进网袋。那个年代,王八不值钱,人们对它的营养和奇妙的风味完全不知。村人不吃,风俗又十分忌讳,甚至认为梦见王八都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倒霉的物事就会在眼么前。父亲没想那些个,也不信,说要煮着吃。
  西院杨四点中午收工来家,扯嗓子喊,“牛鼻子”!你工不出,捉那东西,有一天咱村跟你倒霉遭殃,鬼东西一家伙弄起水淹了湾地,淹了村子,淹了……他没往下说,拿眼睛戳父亲。后晌放汀里,招来灾祸后悔就晚了,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父亲翻着白眼珠子,哧哧儿怪笑。杨四点前脚回屋,父亲后脚提着切菜刀,拿根草棍挑逗,引王八伸出脑袋,好一刀砍下去。王八精着哩,任父亲如何使出花招,就是不理不睬。父亲火起,恼怒像大风扫着水面,在脸盘子上堆起一层层浪。猛起脚,王八忽忽悠悠飞起来,“啪叽”摔翻大门口的石板上,四只脚乱蹬,探出脑袋四处撒摸。父亲的菜刀狠落下去,溅出红彤彤的火星,喷了父亲满脸——王八血喷头。
  太阳像一粒佛珠,哧溜滑落山后面去了。
  杨四点下午收工,瞧石板上的血迹,吸溜一下鼻子,又吸溜一下鼻子。嚷父亲。父亲闯出屋,嚷嚷个屁呀!叫魂么?回自个儿家叫去!
  你……你……杨四点结结巴巴,没想到父亲咋一下子变得这么凶。
  父亲却乐了,锅里煮着哩,捏两盅?说完,理也不理杨四点,磨身背手往屋里走,居然还吹起口哨。可是,父亲走了几步,站定一秒,或者两秒,磨过身,笑说,你——四点,不——大队长,别发火,你一发火哩,咱这心里就哆哆嗦嗦,好长好长时间都缓不过来。么要生气,气坏了身子。这人事哩,悠着点,马马虎虎地,别太较真,更别钻牛角尖。一个庄里活着,土里扒命,一步近一步远,抬头见低头也见,夜梦里还见,是吧?
  别扯这些不能行的,该咋做咱自个儿懂,没工夫跟你磨牙。明儿个你必须出工,别装病猫。杨四点丢下话,磨身要回西院。
  父亲上前,咱还有话要说哩,你说必须嘛意思?你哩,别给咱装。老话说,人活一口气。咋叫一口气咋活一口气,你懂么?老天是杆秤,称得出哪头重哪头轻。你修你的梯田,咱吃咱的王八。好多事儿还是糊涂些好,不弄事儿也不找事儿。是吧?
  嘛意思?杨四点拍自己的脑门儿,你撅屁股干啥这里知道。
  父亲摆手,是灰就比土热,是盐就比酱咸。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庄里两面瞧瞧,有的人死了,人唉一声惋惜;有的人死了,人说活该。是死一声唉还是一个该?有一天,咱八盘岭的土地会回答,咱八道河的流水会回答。人在做,天在看。父亲磨身往院里走,拍着脑瓜顶。
  气愤在杨四点脸上倾泻,两片嘴皮子抖动,没蹦出一句声儿。手里的铁锹高高举起,半空中停着。犹豫之间,小黑腾空,向着杨四点猛扑过去。“呼——砰——”沉闷和着小黑的一声惨叫以及流到地上的血,把我和切菜刀从屋里拽出,奔向杨四点……我没注意,当然没躲闪,被父亲那条伸出的腿卡住,“吧唧”摔了个狗抢屎。切菜刀甩出老远。我的手、膝盖、鼻子和脸蛋往出冒红红的愤怒,红红的愤怒里也冒出父亲的吼:作死啊!不想活啦!我在泪水血水里爬起,坐地上呆看父亲。我看见父亲的眼里也含满泪水,转呀转呀转进肚里。好一会儿,父亲蹲下身子,一边拿手把小黑的眼睛合上,一边说,弄盆水给小黑洗洗身子。
  腊月听见声儿,趴墙头问,咋啦?
  腊月十八岁了,长得不算漂亮。奇的是,不管阳光怎么照晒,怎么粗重的农活,就是奈何不了她细嫩的肉皮儿,让人觉着涂了层粉,看上去很秀气。加上身材适中,辫子修长,走起路来飘飘摇摇地,像一株野花摇曳着开放。
  老柳树下,和呆站那里的杨四点错身时,我恨恨地往地上吐一大口唾沫,拿眼睛打杨四点的脸蛋子。眼睛的余光看台阶石上的我哥。
  我哥大牛,每天说不到几句话,很多话都存在心里,也不怕憋着。不像我,除父亲,我会跟任何一个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母亲有时听着嫌闹心,骂我,说你二牛傻不傻,狗肚子里存不了二两香油,有能耐跟你爸磨叽。我立马就瘪了球,蹦跶不起来了。不过,我还是给母亲来了个反击。说妈,你要不嫌闹心,跟我哥呆一块儿。母亲一愣,笑了。说那就不单是闹心哩。我曾经听母亲跟父亲说我哥,老头子,咱咋摸不到大牛的心呢,哎一这孩子。可是,有一个人却能摸到我哥的心,这个人是腊月。腊月看着我哥望她爸杨四点的眼睛,立马打一个激灵,她知道我哥能有啥动作。赶紧朝杨四点喊,爸,饭都凉了哎,还不快点家来吃饭。急急慌慌赶在我哥前面一步,把杨四点往自家院里推。
  父亲坐门槛上,很慢很慢地往烟锅里摁旱烟末。我暗暗发狠,骂狗日的杨四点不得好活。有啥了不得的,值得这么下狠手……看着父亲的沉默,再看那些风风火火跑来又不说一声回去的乡亲。我心里嘀咕,父亲这下不好了,叫杨四点这么一吵一闹,谁个不知?往后父亲咋在村里见人?真格哪天遭遇了祸事,还不被村里人的舌头嚼死。可是想想,倒是有根源的。我家屋脊高出西院有半尺,按村里的风俗,可是大凶,了不得,要出灾祸甚至人命。为这,当初两家鸡头鹅脸闹得昏天黑地。偏偏巧合,我家建屋的第二年,杨婶不知得啥病呜呼去了。自此,两家的仇疙瘩算结实了。
  父亲捏着烟杆,闷得慌,捉几只王八打牙祭,招谁了惹谁了!苦抽着脸,狠狠地含住烟嘴。我怔怔地站父亲脚么前,吭哧吭哧想说叫杨四点赔小黑却不敢给父亲说,两边的太阳穴不停地蹦跳着疼。
  饭桌上,父亲把小半碗酒推给我哥和我,叫我们陪着喝。说男人不喝酒不叫男人,这个家往后还得靠我们撑门面。我不敢违抗父亲,就喝,辣辣地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嘴里含着。父亲拿眼睛盯我,不敢吐,眼一闭,居然下去了。   酒壮英雄胆。父亲不是英雄,胆量却推着父亲,指挥一群石头,在西院有秩有序有棱有角围了方城,占西院小半壁江山,看着很是扎眼。我们家那头百多斤的猪就睡进这些石头的围城里。品着劳动成果,我想父亲一定嘿嘿地乐。
  早上起来,杨四点只用一袋烟的工夫就把父亲一个晚上的汗水擦掉。瞅着闯到面前的父亲,杨四点说我倒没看透你还真是有种,还真是吃了豹子胆喝了老虎尿!磨身扬长而去,居然还吹起了“社会主义好”的口哨。杨四点走远,父亲才醒过腔。跳脚喊,姓杨的,你以为你谁呀你,不就是个鸡巴大队长吗?你能咱就能,咱看谁强。父亲就又不出工,继续自己的强,再砌围墙。晌午收工,杨四点进院,拿着撬棍,三捅捅两撬撬,就又把父亲的墙再次推倒。
  父亲屋地里转圈儿。
  我看父亲的表情,火苗子像燃烧的干柴。第八圈还没转完,咚咚咚射到西院屋门口,先“哐”一脚踹门一个洞,接着又是一脚,整扇门就“哗哧哧”摔倒。杨四点端着粥碗站门口,圆睁血眼。父亲高举铁锹,就在下决心劈下时,杨四点“呼——”把手里的碗连着碗里的粥赏给父亲。“当啷——哎呀”声里……我眼睛发黑,差一点倒下。看见父亲捂着胸口,一口血喷射杨四点脸上……
  猪圈。砌了,扒。扒了,砌。最后还是杨四点歇了手。可是,两天后的早上,母亲拎着泔水桶喂猪时没了猪。四下里找,没有结果。父亲趴猪圈。我看见父亲很重很重地摇头,眼里含着一包泪,悬着悬着滚出来,扑答扑答掉进猪食槽里。那时,我虽只有九岁,却知道那头百多斤重的猪,是我们家一年的油盐酱醋。
  有一个人该在我的故事里出现了,她就是小米。小米是捡来的。有关捡来的说法,在村里人的嘴里是各有声音的。其中有一种更具现场和说服力,那就是父亲的两个说不定。乡亲在父亲有情有感有声有色的讲述中频频点头,表示认可。
  父亲说,那天是二月初十,咱记得一清二楚。早晨四点多一点吧,咱被一泡尿憋醒,茅坑里才尿了小半截,听见西院的木板门“吱——呀——咣当”响了。咱麻溜把剩下的一大半尿水使劲憋回肚里,趴墙头瞅。咱看见杨四点,背着他那个大黄背包,朝八盘岭的路上走。两只手还翻到后面托着背包,看起来挺沉的样子。咱跟着走了约摸百多步。你知道的,那季节天冷,咱又没披件衣裳,哆哆嗦嗦就回了。家来炕上坐着,咱就想,杨四点这么早过八盘岭干嘛呢?想过来想过去,说不定给社里干部送礼吧。
  父亲又说,咱不是偷窥的人。就是这心里放不下……等到下晚点灯了,杨四点没回。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杨四点还没回。咱就一个人坐屋檐下抽烟,听动静。冷了,回屋烤烤火。暖了,继续屋檐下抽烟。就在咱要回屋睡觉那会儿,木板门响了。咱麻溜趴墙头看,咱们杨大队长抱着那个黄背包,小心又小心的样子……想想,那冷的天儿,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放那野地里受得了么?那一夜咱都没合过眼,寻思来寻思去有点儿味了。你想吧,去年,就去年。那个最后回城的知青小冯么,看她那腰身那肚子,咋看咋像有三、四个月了吧,说不定……听我父亲比划的人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头。搞得村里沸沸扬扬,搞得杨四点总是低头走路。骂我父亲损了八辈子德,说是自个儿仁山看妹妹,夜黑回家,滴台根遇着的。无风不起浪,村里人心里嘴里就低看了杨四点。瞧着杨四点狼狈的样子,父亲心里乐。乡亲们都说,那些日子我父亲见人就说,不会吧,看他人模狗样的……谁又说得清?
  小米能活下来真是不易,是杨四点抱着挨家求奶孩子的大妈奶大的。其间,吃过不少白眼。正是不容易,杨四点才事事偏袒小米,要啥给啥,就差天上的月了。使得腊月总抱怨爸慢待了自个儿。说亲生的骨肉还不如捡来的野种,较着劲儿,凡事总和小米别着。前些天,杨四点给小米扯了块新布料。腊月气着跟爸吵,好一顿闹。小米看不过,说爸呀,往后儿也不用惦记咱,咱知爸疼……泪涟涟求爸,说想着老姑,要去仁山。杨四点心里酸溜溜的,看着可怜,就一口应下。
  小米在老姑家住着,孤孤寂寂地又想家,想着想着熬不住了,急着回家。偏巧,就在要回时,老姑病了,不得不留下来,心不在焉地伺候老姑。做饭熬药,喂鸡喂猪,总觉得耳朵呼呼的光热,热得心里没着没落无情也无绪。等老姑病情稍有好转,能下地了,就对老姑说,不管咋着也得回家。上得岭来,就看见那棵老柳树和自家的屋,小米心里又是一阵乱跳,又一阵耳朵烧热。小步溜丢跑起来,恨不得像雀鸟儿长了翅膀,拍拍合合飞进家。
  父亲上山摘茧,母亲地里拔草,杨四点和腊月修梯田上工去了,东西院连同六间草屋空了。碾盘上坐着,星星点点的牛粪狗屎散着淡淡湿臭气味,有几只鸡用爪子扒拉牛屎寻食。柳枝垂挂,眉睫般的叶子随小风悠回荡去。树冠像一只大伞遮蔽了父亲垒起的猪圈。没一点动静,两家院子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平和融洽。偶尔飞来几只蝴蝶,滑过几只蜜蜂,扑拍出清淡。有只母鸡“咯哒一咯哒——”叫着产蛋的兴奋。搅得心烦起来,烦什么,自个儿也说不出。四处撒摸,心里豁然开朗,跑起来,迎着小米。
  小米眼里含着滋润含着内容,激动在脸上噼噼啪啪跳,湿润光亮。一种薄薄的非常彻底的红,微微地笑了。像涟漪像水波,漫泛开来。我受到鼓励,抓住小米的手就跑。她身体里的气息很亲切很浓厚地钻进我的鼻子,沉进肚里。现在想起,依然身体里涌动。不过那时,我没想到这些,只是孩子一闪即逝的感觉,我拉着感觉跑,感觉推着我——花开一样美丽。
  小米拍手跳跃,从嘴里蹦出的叫喊声儿,像熟透的樱桃,又甜又水。我心里想,能让喜欢的女孩开心是多么伟大多么幸福。那一刻,我们忘了在滴台顶,忘了王八汀,忘了危险可能发生。可是静下来,小米望阴森森的汀水,箍住我的胳膊。我感到丝丝疼痛,她细嫩的手指充满了恐惧的力量,抠进我的肉里。身子贴紧我的身子,指着王八说,咬人么?咬!我冷着脸,坐那儿。小米很听话,乖乖坐下去。我拿木棍挑王八,“啪叽——啪叽——”掉进汀里。小米数着数,数着数着叫起来,这么多呀!声音响亮。我停下来看小米。小米曲着腿,胳膊抵着膝盖,手托下巴,眯着眼。一只王八停在她的脚么前,趴着不动。   风起了,风里含润了水的气息。阳光一点一点儿弱下去,水面渐渐升起薄雾,横斜河流之上,一点点地红,红得发跳。星星和月亮飘下来,滑行两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汹涌……
  哥,回哩。
  八盘岭村,由于父亲和我哥李前酉偷偷分给每人五分自留地,加上村里每户人家自开的山坡地,使得全村在那个年代里没怎么挨饿。父亲和李前酉冒着被批斗或者蹲监狱的风险,瞒着上面,说都是队里的。利益使全村人拧成了一股绳,心往一处的团结,使得村里不管发生多么大的变化,没一个人说破,包括杨四点。只是自家地里的活,大多由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做,大人们不敢误工干自家地里活。在我割学校谷地草给捉住,到后来躲过检讨之后的一个明亮清晰的下午,我和小米呆在东山沟苞米地里拔草,这样既伺弄了地又收获了草。我瞅苞米,苞米正在抽穗孕育。苞米是好东西,苞米永远是人的朋友,养着人的命。苞米和苞米和平相处,彼此没有忌恨没有仇视,不像我们人。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现在这样想了,苞米使我的心变得温暖很多。我瞅小米,想说出自己的想法,终于没说。一切都是那么往常,只有地头那棵青灰色柳树上飞来几只鸟儿的鸣叫,温暖心情。
  我们正在拔的是杨四点家的苞米地,是杨四点和腊月几个月亮地开出的,很是费了力气。紧挨着是我家的那小块。开地挖出的石头堆在两块地之间,形成石墙。为这两块地,杨四点和父亲没少吵嘴斗骂,不是父亲吵杨四点把石头扔我家地,就是杨四点吵父亲把石头扔他家地。那些飞来飞去的石头,哪块是无意扔的,哪块是有意扔的,实在说不清道不准,都是因了大人们的心情。嗨——我拿起两块石头,“砰——砰啪——啪——”敲着响儿。吼一声,往树上抛,惊得鸟儿扑棱棱弹射天空。
  阳光一晃一闪,刹那蜇了眼睛。
  小米拍手上的土,用衣袖抹着额角的汗珠子,看拼命飞远的鸟儿,说你发神经。拿眼睛掐我,我有了那种被掐的疼。说小米你是鸟儿,我是树。小米笑声水亮,才不哩,飞来飞去的,多累!我忽然想起早上遇见腊月姐的情景。说腊月姐咋啦,咋见了爱搭不理,冷着脸。谁知哩,饭吃不下几口,一个劲儿倒胃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背地里哭眼抹泪……怕是病了。没看大夫?坐下病就不好了。说哩,姐说啥也不,还瞪我,不让跟爸说,说怕爸急,挺挺就过去了。可老觉着哪疙瘩不对劲儿,不会出……尖叫起来。我看见小米的脸颊苍白,眼发直,腿发虐般抖动。我说咋了你,咋咋呼呼的,要吓死人耶。小米指着腿呜呜哭。俯身看,一条黑毛很长的毛毛虫,正在挽起裤脚的腿腕子上一弓一挪往上爬。我说这么个小东西,值这么惊咋?耗子胆儿。眼见就要爬进裤筒,赶紧伸手去捉,可怎么也伸不进手,捉拿不着。我急了,伸手去解小米的腰带。小米“啪”打上去,抓住腰带的扣结,眼泪汪汪着。说你要干啥!我说捉毛毛虫,不脱裤子咋捉。退下裤子时,毛毛虫已经爬到大腿根儿。我看到白白嫩嫩的皮肤上,一道儿一道儿的水,正在曲曲弯弯流。在流里,我心怦然,像有什么东西拽扯,无法完整。牵着小米的手,我说没事儿了,去河沟洗洗吧。
  河沟旁边的柳树下,我看见我家的那头猪。
  猪已经死了,腐臭的气息抓紧一只又一只绿头苍蝇“嗡——嗡——”起落。在这臭里,我木然,脑袋一片空白,两只脚像钉子钉进土里。只觉一只手从身体里拿走了什么,拿走什么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我抓住猪的两条后腿,我感觉有一条腿断了,软塌塌的。我还看见猪肚囊那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我把猪拖放一棵楸树下面,用棍子用手慢慢地挖着……以后的日子,我隔三差五过来一次。开始,猪坟的土是新鲜的,只有几片枯叶落在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后来就好些了,猪坟上长满了青青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一些草本植物,有细长叶子的,有宽圆叶子的,也有拖秧子长棵子的。有的还开了花,花儿不大也不艳,那么星星点点浅浅淡淡。再往后,猪坟坦平了。如果不是那棵楸树,很难寻到。
  我没把死猪的消息告诉父亲,怕再次引起父亲的伤痛。
  猪丢的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吃饭,一个人坐着,一锅接一锅抽旱烟末。烟丝燃烧,顷刻化为飘渺,在月光的映照里,蓝蓝的占满屋子角角落落……
  也是从那一晚开始,父亲和杨四点很长时间都没弄一堆儿吵骂。那时,我还不知道是因为怨恨又进一步了。只是两个人遇在一起,就是一对乌眼鸡,相互瞪着心里的气愤和仇恨。东院西院乌云密布,东院的父亲低头问地,西院的杨四点抬头审天。东院的物事西院知道,西院的物事也逃不过东院的眼睛,尽在抬头低头之间。人可以抑制,可小牲小口哪知道情理过节。不是西院的鸡飞到东院,就是东院的鹅跑到西院。东院骂打,西院也骂打,日子过得别别扭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杨四点坐台阶石上喊小米,看鸡窝里有没有鸡蛋,那只鸡三天没屙出一个。
  没屙哎。小米蹦蹦跳跳。
  不会吧,摸着就在屁门眼儿,别是跳窝了?
  父亲听西院说话,也去鸡窝看。两只蛋,拿起瞧,那只红皮带斑点的,头次见,估计是西院的。父亲不是爱小的人,换别人家,父亲会笑眯眯打趣送给人家。偏偏是西院的,于是扯开嗓子,谁家的草鸡子,没把门儿——手腕抖动,那只蛋飞起来,就那么准那么巧,被杨四点用脑门接个正着。“啪”炸开,飞白溅黄流满杨四点的脸蛋。杨四点两只手在脸蛋上划拉,两只脚跳骂,你个天杀的老不死的鬼!王八操的,看咋收拾你个老鬼!抄起铁锹,要拼命。小米扑卧着抱住杨四点,泪一把鼻涕一把,叫喊着不放。杨四点吼,没出息的孬种,人家骑脖子拉屎撒尿,咽得下么?放开!放开!小米死死抱着,就是不放。
  父亲恶恶着笑,眼睛放我脸上,很神气很得意,像是战场得胜归来的将军。父亲手里的另一个鸡蛋不知何时握在了我的手里,我突然恨恨地甩向老柳树。气得父亲牙齿咬得咯嘣响,跺脚喘气,竟然忘了打我。
  腊月突然失踪了。我哥大牛更加闷闷不乐了。这是我的发现,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通过我的观察,杨四点也不像以前了,咋咋呼呼,蔫了。时常离开家,不知去了哪里。再看我们家,父亲和母亲也常常是交换眼神,好像是担心大牛。再后来,某一天,杨四点突然病倒了,脑血栓,小米不得不停学,呆家里伺候杨四点。有那么几次,我想和小米问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小米都回避了。   若干年后,我才得知,腊月怀孕了,怀的是公社社长的种。因为闹得沸沸扬扬,腊月没脸见大牛,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我念完小学念中学,中学毕业我没考大学,回村里小学当了代课教师。我当代课教师第三年,也就是我二十三岁那年,我发现我和小米长出了很大变化:熟识的少年,陌生的青年,相即又相离。在小米跟前,我不再以哥哥的姿态对她。在人面前和小米在一起,眼睛里就出现陌生的光,一副对小米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背地里默默关注。农村已经分田承包好几年,小米一个人农活忙不过来,就帮着做些地里的活儿。杨四点的病一直没啥好转,大大小小的事全都压在小米一个人肩上,看着心里疼。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暗地里呵护。谁要欺负小米或是说小米的坏话,我会把那人往死里拍。直到拍得那人鼻青脸肿低头屈膝求饶,才肯罢休。
  猪坟旁边的楸树,满枝青核桃,一嘟噜一串,饱饱满满。就在我伸手要摸摸核桃时,小米叫喊着扑进我的怀里,全身抖颤说不出一声儿。我顺势紧紧地抱住小米,拍她的后背安慰。好一会儿,小米才把头从我怀里抬起,抹着眼说有蛇,豆绿豆绿的,吐着信子。我摘掉小米鬓角几片枯叶,重新抱她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抱小米,我得感谢那条蛇,它给我提供了机缘。自此,我们再见面时,互相就觉老大不自在,或是低头或是说些无关的闲话。我说,哎——要不就说人长得快,没劲!还不如小时候好呢,无忧无虑无烦恼。小米哧儿哧儿直笑个不停,脚下踢着石头子。说哪里话哎,人一辈子要长大,要女嫁男娶,生养娃子伺候老人,将来……得,就是小时候好。小米笑我,你是无聊吧……
  就是这样一颗心,兴奋,迷离。一层层秘密打开,惊喜和兴奋焕发异常,深陷其中。面对着小米总有些欲试又有些犹豫。我想,小米也一定知道这样的场面呆得太久,内心就会有一些东西迷失。她的善良和朴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办,总是用信赖的眼睛按着我欲动的心。叫我在焦虑中安静下来……小米的一个眼神我能捉住其中的内容,相依和心跳还无法进入更深的心理层次。小米是我的仰望。我暂时还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米去仁山老姑家了,我进出西院,伺候杨四点。在杨四点的眼睛里,我读出很多内容:无奈以及某些预兆。
  第六天过晌,小米才家来。
  杨四点正睡着,趴他旁边的花猫朝小米“喵——喵——”叫。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进到屋里,捡几件脏衣裳院里搓洗。小米搓着拧着衣裳,其实就是搓拧自己的心,眼泪扑嗒扑嗒掉进衣裳盆里。
  杨四点梦里惊叫,问是谁?小米赶紧抹泪水,说是我。杨四点心疼小米可又有点埋怨,说咋才家来。小米憋了半天说,那人还行,做衣裳的。杨四点什么都明白了,说闺女哩,这不自个儿贱自个儿么,这不自个儿把自个儿弄进火坑里么。叫你别去你不听……老妹呀,你咋也糊涂……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天。小米攥着衣裳襟儿,任爸数落,就是不吱一声,单薄的身子抖着。后来听说小米去相亲了,小米说我就只一个条件答应就成,得把我爸接来或者你到我家。原以为这样就会谈拧,她本来也没想怎样。他说我坚决不倒插门,我娶老婆不娶老丈爷。不过,接来也成,也有个条件,咱今晚就圆房。老姑乐得拍大腿,催小米应下。小米呆了,在呆里想,自个儿的这条命是爸捡回的,是爸用全部爱和屈辱呵护养大的。现在,该到自个儿用命养爸了,比爱情还重的责任……生命和爱情就在这一刻滑出了轨道。
  ……我很难写出自己那时都做了什么。我记得去过滴台,用石头砸王八;在埋小黑的桑树以及埋猪的楸树下躺过,整晚整晚的。一个月光朗照的月夜,父亲勾着腰找到我,从怀里摸出一瓶二锅头和两只玻璃杯。望我好久说,爸知你心里,爸不好……爸这辈子不该跟杨四点逞强斗狠,倒了害了你。端起杯子,一口倒进肚里。小米嫁仁山,是她自己愿意,好好坏坏咱管不着也用不着咱管。你和小米好,爸心里点着灯笼……好姑娘不只有小米一个。啥感情不感情的,咱和你妈结婚那天才照面,不一样吃饭过日子……进家里能生火做饭,下地里能干活就成……人哩,哪样活法不叫一辈子,该找个女人成个家……到哪山咱唱哪山的歌儿,咱都得听天地的安排,咱不能跟天地拧,天地咋交代咱就咋去做。昨儿给你二姨妈托媒,对付个姑娘对付个家,别惦挂小米了。咱把话撂这儿,你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我说,爸……我也……可是……和小米打小……眼睛里,睁开是小米,闭上也是……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
  父亲呆了,在呆里看我,却没阻止。
  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父亲突然喘喘地趴窗玻璃望。
  出了啥事?
  这会二姨妈来了,把闺女领进家里。
  我拍手上的粉尘,要不您先回,跟二姨妈坐坐,上完这节课就回。
  还上么鸟课。父亲的声音大起来。
  我怕父亲嚷得学生都知,留几道题让学生做。跟父亲来家。
  女孩正在灶上忙。见我和父亲,微笑点头,很明亮很和谐。我只点头,没说话。
  二姨妈喊我,摆着长辈的姿态。说二姨妈可是左扒拉右划拉,翻遍我们那疙瘩给你忙,把个人精握进手里。努嘴,进屋就烧火,手脚利落,还不去帮着?人家可是连早饭还没吃。女孩脸红红的,眼睛放我脸上,我感到那里的满意。心里有点乱,总有小米的手扯我……歇吧。女孩的声音打在脑门上,打落小米扯我的手。女孩勒着围裙,还是微微地笑,一点也不生分。她的鼻子微微翘起,露出一股柔。原来有比小米还温暖的女孩,由不得脸发烫,赶忙掩饰。我来吧。女孩不坚持,解下围裙递我。却没歇着,又拿起抹布擦柜橱架上的灰。
  二姨妈走出大门,满脸得意。拉着女孩的手嘱咐,素芹呀,就住下吧,一来熟悉感情,二来给做个合口的饭菜,收拾个清闲的家。
  晚上睡觉时,母亲把我和素芹的被褥合铺在西屋。我呆着脑袋说妈,还没扯结婚证呢。母亲先是歪着脑袋瞅我,继而拿手敲我的脑瓜顶,扯你个球。
  杨四点没能吃到这一年的青苞米,走了。
  送杨四点,是父亲主持的。说是父亲,实际是我哥李前酉更确切。父亲只是坐家里吩咐:这个事情咋做,得谁去做;那个事情咋办,得谁去办;这个时候做啥,那个时候做啥,得咋做。然后由李前酉一个一个安排下去。我呢,等乡亲从李前酉那里领完自己要做的活计之后,问,我要做啥。李前酉点根烟,吐着缓慢说,你呀,啥都不用做。拿眼睛看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小米,你把小米照顾好比啥都好。去吧,别叫小米老是那么跪着。   父亲没有想到,忙着的乡亲也没想到,木瓜叔能拽扯着一只羊来。我眼睛里那只山羊,四条腿蹬地,整个身子用尽力量往后面坐着。而木瓜叔身子往前微微弯着,肩扛麻绳,使劲往前拽,一步一步挪着。这场景我是第一次看见,那种对生命的敬畏瞬间叫我整个皮肤起满鸡皮疙瘩:我看见弱小生命对生命的预知,看见羊眼里蓄满的无助和绝望,我还看见凄楚的叫声弄得乡亲满脸疑问:木瓜这是演着哪出戏呀,难不成……可能么?
  有人开始摇头。
  老实说,木瓜叔的抠门在村里可是有名的。一分钱不是分成两半,那也是掂过去掂过来才恋恋不舍花掉,像挖去心头肉。只是我不这么认为。在村里,他的抠门,他的牙缝里节俭的每一天,都让我心存感叹。更让我仰视的便是他的眼光高远,用尽全部努力助推孩子走出大山到外面去,使得润八成为村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第一个在省城里工作,坐办公室的人。去年年底,木瓜叔一下子卖掉六十只羊,积三十万付了房贷的首付,给润八买了楼房。就这,村里谁人有能力做得到。
  木瓜叔的眼睛在乡亲迷茫的目光里撒摸,最后停在怀里抱着架灵棚木杆的李十三。拿手招呼,十三,弄几个人收拾了。木瓜叔递麻绳给李十三手里,径直朝杨四点灵柩走过去。点三炷香,举手加额,插香碗里。说老哥啊,木瓜给哥磕头了。七秒,或者更长时间才慢慢抬起,额头沾了一层厚厚灰土。他没拿手去擦……老哥啊,弟妹生产润八,两天……两天弟妹都没一滴奶水,孩儿饿得嗷嗷叫,是哥社里开会,来家给咱两只猪蹄脚,叫给弟妹熬汤,给弟妹下奶水……咱心里存着,不敢忘!
  木瓜叔又抵地匍匐。再抬起已经满脸泪水。
  老哥啊,分田单干那年,咱没柞蚕场子没蚕放,没地种烟叶子,日子难呐。那一年秋,老婆差点儿跟着卖簸箕的走了道儿。是哥叫小米喊咱,跟咱说,没有趟不过的河,过不了的山,叫咱挺着腰杆儿。说总会好起来的,说咱这山里,山高林密,土肥草盛,养羊吧。是哥借给咱钱买回十只羊,咱二十只、三十只养起来,咱才富了,才有钱供孩子上学念书,买房。
  木瓜叔再抵地匍匐。
  这时乡亲们也一个一个跟着一个跪下。有人开始抽泣。父亲拿手轻拍木瓜叔后背,兄弟,起来哩……大伙也都起来哩。各人都去忙个人手头上的活。咱要把杨队长好好着送走,叫杨队长风风光光着走。
  给杨四点入棺,棺盖上钉长命钉时,有人呜呜哭起来。父亲也落了泪,老哥哩,咱哪样死法不是一条命,该着咱就鸟朝上,没啥……你要闲了烦了闷了,就梦哩,咱梦里言语。拍打棺盖,得——上路吧,不管咋着要走好!
  我心里流泪,人啊人,怎么这么不经折腾。像一片叶子,一场风雨一场霜,就枯了黄了,说落就落,那么轻飘飘的。
  乡亲陆续回家。小米关紧门,瘫倒炕上,酸酸楚楚被泪淹了。我想扶起小米,手触着小米身子时又猛地缩回来,小米身子又硬又冰。我说你坐起来。小米团着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又说,你坐起来。小米撑起坐了,我也坐下,挨她旁边。小米全身抽搐,僵硬着坐不住,脸扭曲,叫人害怕。抱着小米,掐她的人中。直到小米慢慢睁开眼睛,才舒一口气,抱着不敢放下,怕一放下,小米就会离我而去。好一会小米才有气无力地说,放下我,让人看见要说闲话的,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要做你的女人……做可口饭菜,养娃……哭出声来。我不吱一声,听小米哭,那里内容丰富:有幽怨有哀伤有悲悯有无奈。想着小米真该淋漓尽致哭一哭,她的泪水跟她的痛苦一样多。
  月亮是在小米哭泣声悄然歇止时升起来的。
  回吧,好好待嫂子,嫂子不易哩。小米推我。
  不行,你一个人住空屋,我不放心,和素芹住一屋吧。
  别给我操心,我不值你这么着,我能照顾自个儿,什么也不怕。小米坚决的。
  我也坚决地扶起她就走。
  素芹在灶上忙碌,那瓢呀盆呀叮当响,冲我也冲小米。我拿眼睛打过去,嘴里却没吐声儿,怕由此吵起来找难堪。
  小米跟你睡几日,行不?
  咋不行?你是家里的男人,这家里的事你做主,磨叽啥?再说了,东院西院住着,几十年的邻居,谁能没有个难处,帮贴点儿是应该应份的。接过小米,扶着说,还想着烧好饭就过去接你呢。
  我没有想到小米的男人会来这么快。这是一个面目黢黑的男人,二指宽的额头上横着两道纹,稀疏的眉睫不认真去看,还以为是冷血动物的眼睛——不长毛。而那些偷工减料的牙齿里扭外凸,左腿瘸得厉害。他歪在小米跟前,说你爹见了阎王,这回没牵没挂,合该跟我回了,别老嘟着嘴脸连点笑模样都没有。你是我老婆,就得任我说任我骑。你倒好,说走就走。我要是捉拿不了你,就不叫拐子李。
  我的火腾腾冲到脑门顶,两只拳头攥得咯吧咯吧响,就要扒开人群往里挤,被赶上来的素芹后面扯住。说你不能进去,人家两口子屋里的事,掺和了,不是给小米添乱么。
  瘸男人一拐一拐绕小米转圈子,说我可不想没了老婆没了被窝里的快活,那日子不好活。我可没闲心跟你这儿磨牙,还有衣裳要做,耽误一件衣裳的活计就是丢了钱。我要不挣钱养着你,你他妈还不得喝西北风。
  我压不住了,甩开素芹。按说你们两口子的事不该管。就是你娶的老婆,也不能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她不是你下地的牛马。瘸男人盯我,跳着瘸腿,你是哪里蹦出来的,老相好还是野汉子,要不就是想捡我的破鞋底子。告诉你甭跟我玩,管我的闲事,那就先站稳了,尝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滋味。老子见过风见过浪,还在乎这儿几只缩头王八!我轻轻地,手就摸在他的脖颈上用劲。这么说你是耗子的眼还寸了点,比你嘎古的我见过,叫人把你抬出这院抬出八盘岭。瘸男人缩缩脖子,觉着不舒服。想这地儿也有不要命的种,害怕自己这半斤八两真就扔在这地儿划不来。“噗通”趴地,挣脱我手的控制,爬起,去推小米。回屋,收拾东西,这就走。我横上去,说不能这么走,现今年月,谁也不能没王法没天理欺负谁。小米是我妹子,岭两边住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把你剁吧剁吧包包子。回头对小米,他要对你骂对你打,捎个话,天不会塌下,人也不会叫哪个吓尿。
  小米只有点头干瞅的份儿,脸一阵子白的没了血色,一阵子又黄得吓人。抽抽泣泣,说过去我爸有啥对不住大伙的地方,看在都是村地里刨食的份儿上,我给大伙赔不是。说着跪下了。众乡亲往起跳,整啥哩,这是整啥哩。六指姨扶起小米,闺女哩,村里乡亲的,谁还记恨啥?谁还……人去了,都还念叨杨队长的好哩。小米两眼直直着,越过六指姨越过乡亲,挪进屋里……当小米挪出门槛时,脖子上吊着黄书包——她背着上学的那个。鼓鼓囊囊晃左晃右,很亲切地蹭着她的肚子。散乱的头发披挂,拥挤那一张卸掉累累泪痕却爬满漠然的脸。她不看乡亲,一只手缓缓伸进黄书包里,掏出一沓纸钱,扬撒。圆圆的黄表纸在乡亲们头顶炸开,四面八方悠悠飘坠,飘坠……回家啦!回家啦!嘿嘿……爸……回家啦……乡亲们张开眼望,小米快被这一圈一圈的眼睛埋没,她拼命挣扎,拼命把黄书包里的纸钱一沓一沓往天上抛。乡亲们在后面追,追出院子追出村子。突然,有人扯开嗓子,这不是疯了么!声音扎进我脑袋里,我猛然收住跑动的身子,呆若泥塑……
  嗨——你呆站着干嘛?父亲扯着喉咙喊。
  呆若泥塑的我,站在八盘岭上,被父亲喊回,和父亲挥舞手,活动着已经站得麻木了的腿脚,对自己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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