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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憑智斗狼
妇孺皆知
早先年,山沟里没啥热闹看。一听说车豁子谷大胆儿和吹鼓手崔胆大要挑灯对侃赌胆儿,刚掌灯,三间筒子房的小酒馆里就挤满了人。崔胆大拱手作了个转圈揖,寒暄道:“多谢老少爷们儿捧场。”又向对面一侧手,“谷三爷,您先请。”那个谷大胆儿也不推让,一把揪下油渍麻花的毡帽头,往八仙桌上一摔,脚跐着凳子,把那个“英雄碗”一扣:“若说邪乎的,怕吓尿了你的裤子,先拣件小的说——
小鬼子败了的那年夏天。我师兄去打狼没得手,反叫狼给祸害了,只剩下扎进老橡树的一杆扎枪和些许残肢碎肉。我师父艾老爷子在嚎啕大哭后发狠:‘若不灭了那畜生给我的徒弟报仇,从今往后我的艾字就倒着写。’说好了第二天我们爷俩儿一块儿去灭狼。可师父在头天晚上却灌醉了我,第二天起大早一个人去了。等我醒了酒忙带着家巴什儿要去后撵时,凶信传来:和师兄一样,师父也被咬死在老橡树前,那杆扎枪也是深深地掼进树干里。
“师父的人缘好,不少年轻人和我一块儿去寻狼给师父报仇。那只狡猾的狼也许是怕人多,根本就不露头儿了。在白白转悠的几天里,我心中早已有数。
“在一个毛毛雨的早上,那匹狼可能察觉到今天就来了我一个人,大模大样地蹲坐在橡树前,傲慢地仰着脖东张西望。见我不往前凑,它就嚎上了,先是学思春的猫叫秧子,后又学小寡妇哭丈夫,前爪子拍着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声悲调,非常投入,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一瞅这机会难得,我从榛柴棵子里猛然蹿出,双手攥着扎枪恶狠狠地向它刺去。别看那匹白眼狼个头挺大却非常灵巧,四爪贴地一骨碌就躲开了,我刺了个空。接着,我往左刺它往右躲,我向右扎它朝左闪,我紧刺它紧躲,我慢扎它慢闪,就是围着大橡树不挪窝,每次都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儿扎不着。转着转着,它被一段跳出地皮的裸根绊了一个踉跄。我大喝一声:‘拿命来!’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刺过去。那狼倏地悬离了老橡树,我收手不及,扎枪由于惯性深深地刺入了树干。我大叫一声‘不好’,急忙往外薅,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枪也纹丝不动。那狼‘嗷’地大叫一声后,张开血盆大口就从我身后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回手一搠,枪就戳进了它那张开的大嘴里,穿了个窟窿。我顺势用力死死地往地下压去,整个扎枪头都没入了土中,那狼只能头贴着地皮干蹬腿,不大一会儿就消停了。”
崔胆大问:“你的枪尖不是掼进树干薅不出来了吗?”“哪啊!我早就看穿了狼不离树的伎俩,在跟它周旋的关键时刻,抽冷子掉转了枪头,拔不出枪来是假,等着它从背后张嘴来咬时再猛戳才是真。”谷大胆儿指着崔胆大损道:“不是瞧扁了你,有拿枪杆杵狼的胆儿和脑瓜吗?”说完端起酒碗高喊,“满上!”一个叫滑五的小伙子忙屁颠屁颠地给他斟满了英雄酒。
崔胆大急忙叉开五指摁住了酒碗,嗔笑道:“说的挺热闹,不就是一匹狼吗?等我说完了,让大伙评评这碗英雄酒该谁喝!”滑五和屁四带领小年轻的连拍巴掌带敲凳子,嗷嗷地起哄:“崔二爷,快讲!”
“刮大风(东北土改)那年的冬天,我去岭前赶了场白事儿,完事后的那顿酒,我有点儿喝高了,在酒桌上跟别人打赌:说敢独自连夜顶雪翻山回屯子。跋涉了半宿,那雪是越下越大,脚步也越来越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好歹走到了山崴子里的那两间草房前,就踉踉跄跄地闯了进去,回手顶上了里间的门,一头攮到凉炕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让尿给憋醒了,想起身到外边去方便,咋听见外屋地有动静呢?划根洋火顺门窟窿一看,亲妈吔!外屋地哪来的这么些狼啊?有坐着的,有转圈儿的,还有扬脖朝里间闻的,差点儿没把我吓断脉了。幸好里屋门已经顶上了,要不这工夫我早就变成了狼粪了。可工夫一大,这扇破门能挡住那么些狼么!被逼无奈,我抄起喇叭倚着里间门就吹上了。这一吹,外屋地的狼可就炸营了,瞎撞乱拱,不知咋的那么巧,门后的一匹狼稀里糊涂地把里开的房门给拱关上了。都说狼记道儿那是一点儿不假,互相撕咬着都去抢外屋地的那扇门逃生。可它们越聚堆,那门就叉得越死,喇叭声吓得它们撞不开门就扯脖子嚎,嚎完了又撞……我怕群狼醒过腔来一齐往里屋闯,就死死地倚着里间门拼命地吹,差点儿没把眼珠子鼓出来。村里人谁不知道哇?那一宿,我吹死了七匹狼。不少人家都吃到狼肉了吧!”
崔胆大讲完,自顾自忘形地哈哈大笑。
二 鬼邪不惧
全凭胆壮
崔胆大将那件大半年不离身的长衫大襟儿掖在腰间的绦子上,一只脚也踏在条凳上,猛地抢过谷大胆面前的那碗酒就要扌周下去。谷大胆劈手夺下一蹾:“狼算个屁?你经着过死人诈尸吗?”
谷大胆儿没让众人得空就开始讲上了:“刚插犋(互助组)时的那年秋天,周老大死了。我去坐夜,轮到后半宿看排子守尸。前半夜是李二迷糊和刘老蔫。快到交班时,李二迷糊出去撒尿,刘老蔫一个人不敢呆在外屋地,进了里屋倚着间壁墙坐到炕头上。屁股还没等焐热,就听到外屋地‘哐’地一声,周老大尸身头前供桌上的长明灯就灭了,外屋地顿时一片黢黑,噼里啪啦的响声接连不断。刘老蔫和屋里看牌的四个人都吓破了胆,踹开前窗户蹿到院里,不是人动静地大喊:‘不好了,起尸了!’李二迷糊提溜着裤子也破嘶拉声地喊:‘老周头诈尸了’。半截街都听到了。刚巧我来接班,顺手抄起一根鸭蛋粗的柞木棒子,叉开弓马步冲屋里大喊:‘老周大哥,儿女豁出钱来大发送你,乡亲们热心地来捞忙,没啥对不住你的。你若是懂事就该消停地等着入土为安;你若是还阳了,就连喊三声谷老弟,我就进屋去扶你上炕;你若是诈尸了作妖,可就别怪兄弟我手中的棒子不认大哥了!’喊完我攥着柞木棒子就要往屋里闯,哪承想蹿出个头顶喂大罗(一种上粗下细的水筒)的牛犊子。你问咋回事啊?老周家的人光顾着忙乎办丧事,忘了饮牛了。方才,李二迷糊没关严门,渴急眼的牛犊子就自己拱门到外屋找水喝,喂大罗里只有点儿水底儿,够不着喝,它就把头铆劲地往里头插。等喝完水,喂大罗的梁挂在犄角上就甩不下来了,越舞扎越响,越响它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瞎跑乱撞,不仅扑灭了灯,还撞翻了停死人的排子和供桌,发出了一连串的响动。” 谷大胆儿叫着崔胆大的另一个外号说:“‘大布衫子’不是我小瞧你,那晚上若是你呀,早借两条腿蹽杆子了。拿过来吧!”说完就去抢酒碗。崔胆大一闪:“一个假诈尸算个毬哇?你遇上过‘挡’吗?也就是鬼打墙!”
崔胆大环视了一下张着大嘴的众人:“那是归社(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后刚入冬的一个夜黑头,飘着小清雪,麻麻查查地刚能看清道眼儿。我从镇上的闺女家回来,让酒闹腾得里倒歪斜地直拜道儿。走到高家坟那儿,前头怎么突然间上拄天下拄地没边没沿地一抹黑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眼睛花了,忙揉了揉再看,可还是那么黑!我寻思坏了,八成是遇上‘挡’了,头发茬子‘刷’一下子全竖了起来。记得老人们都说:邪魔气和野牲口都怕火亮。我揉了揉怦怦直跳的胸脯子,掏出了洋火就划开了,半匣洋火都划光了,那“黑挡”愣是一没挪窝儿二没见小,我后脊梁上的汗就放流了。啥?你让我抹头往回蹽?他若是存心踢蹬我,我能跑过它吗?再说了,碰见挡掉头就跑的事若是传出去,往后谁还承认我是崔胆大了?
“豁出去了,我憋了一口气猛地就向那‘挡’撞去,‘砰’地一声,头上撞起了一个烟袋锅大的包,眼前直冒金星,可那面‘挡’却纹丝没动。我顾不得头疼,抡起双拳就猛劲儿地擂了起来,那‘挡’就像铁板似的梆梆硬,管够地擂,啥用也没有。擂一下也是擂,擂一千下也是个擂,今天我就擂到底了,正擂着,忽听‘吱’地一声,一道火线闪过,前面亮堂了,那面‘挡’没了。一看我的手血淋淋的。后来才知道,是中指淌血破了那邪魔气。地上影影绰绰的横着一块厚木板,仔细一看,原来是块松木的棺材天(盖)。老人们都说用它做猪食槽子避瘟气,扛回家我就钉了一个。打那时起,我家就没瘟过猪。”
三 乱葬岗上
夜半惊魂
崔胆大捞过酒碗就要一饮而尽。不服气的谷大胆儿破死命地夺回酒碗说:“这胆儿还没赌完呢!敢由乡亲们做证,赌一把让大伙都能看得见的吗?”“你豁出死,我就敢埋。怕个啥啊?”听趁的都吵吵巴火地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经过一阵呛呛后,做了两个阄。崔胆大抓到的那个阄是半夜时去小乱坟岗子,往一口白茬棺材天(盖)上钉根六寸钉子。谷大胆儿抓到的是三更天去大乱坟岗子,给没盖棺材里的骷髅喂饭。众人举着苘麻秆蘸洋油的火把,陪着崔胆大和谷大胆儿分别确认了现场。回到小酒馆,他们两个就被“优待”了起来,就着酸菜炖猪肉、凉拌豆腐、炒土豆丝和炝豆芽,高粱小烧管够喝,还有几个人陪着,只等半夜开赌了。
三更一到,两个人开始分头行动。
先说那个谷大胆儿,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没了盖的棺材前,急忙跪下磕头:“老亡人别怪我,为了打赌,我只喂你一口饭。你老人家若是不吓唬我,明天过晌儿我就来给你老送钱花。”他手握羹匙刚要擓饭,猛然间,“嘎”地一声,吓了他一个大腚蹾,饭和羹匙都掉在了地上。他毛头竖尾地朝声响处看去,扑棱棱地飞起了个黑家伙,原来是只猫头鹰。待抹去脑门上的冷汗后,好歹划拉到了饭碗和羹匙,哆哆嗦嗦地又擓了一匙饭,奓着胆要第二次喂,不料脑袋探进棺材后,见里边有两点荧荧的绿光直闪。为了赌胆儿获胜,他豁出去了,伸拳就打,那绿光左躲右闪了几次,见谷大胆儿仍不住手,也急了,“嗷”地叫了一声就蹿了过来。吓得谷大胆儿“妈呀”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猫在坟圹子附近的滑五和陶六,见谷大胆儿昏过去了,忙过来掐人中,对着嘴呵气,鼓捣了好半天,那谷大胆儿才悠悠醒来。滑五忙说:“谷三叔,方才在棺材里作怪的是只狐狸。你看,我已经把它套着了。”谷大胆儿哆嗦着说:“不管是啥,滑五,我都认栽了。再也不报号叫大胆儿了。”
再说那个外罩大布衫子的崔胆大出了村,见夜黑如墨,冷风飕飕,心里直发毛。刚掌灯时,自己在小酒馆里侃胆时,虽让众人毛骨悚然,可不少是玄出来的呀!这回要往人家的“房盖”上钉大钉子,人家能不诈吗?他若是逮住我不撒手可咋整?都是逞胜闹的,赌什么胆儿啊?可是现在也没法抽身了,硬撑着走吧!战战兢兢地走到那口白茬棺材前,一手拤着钉子一手抡锤就要钉。忽听“刷拉”一声,吓得他一蹦多老高,转过身来喝问:“谁?”四外一撒眸,哪有人啊?影影绰绰地看见枯草在寒风中摇曳,忙自我安慰:“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遂心惊胆战地钉上钉子,抹身就跑。没承想还真的就被牢牢地拽住了,怎么也挣不脱。他怕命丧“鬼”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挣,只听“咔哧”一声,“鬼”才撒开了手,闪了他一个狗抢屎。爬起来跟头把式地继续狂奔,也忘了打赌的事了,直接奔回家。媳妇问:“咋的了?”“鬼不撒手!”说罢,崔胆大抖成了一个团,衬衣都叫汗溻透了。正巧,屁四领着庞七开门进来,举着一块钉子穿过的布片笑嘻嘻地说:“崔二叔,才刚你是不是让鬼给拽住了?其实是你自己个儿把大布衫的后大襟儿钉到棺材板上了。”崔胆大这才不抖了,推着屁四说:“你快去告诉谷老三,他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谁也没赢的赌胆儿画上了句号。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报号大胆儿了。
实习编辑 刘 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