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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铃。
急促的警铃。
急促得如湖水般稠密,冰冷得让人无法呼吸的警铃。
头皮上,寒冷一针针扎入,逼迫我渐渐清醒。
虚弱地睁开眼皮,那似乎从极远处传来的单调噪音猛然增大,鼓槌般沉重地敲打在耳膜和心脏上。
昏红的应急灯模糊地照亮眼前的一切——病态般频闪的橙黄色故障灯、破碎的显示屏、苍白的天花板和浑身湿透的我。
艰难爬起身,浑身骨头都在咯吱抗议。我试着迈出第一步,可脚下黏稠的质感立刻给了我教训。
一声闷哼,我重重摔倒在地,脸朝下栽在那个僵硬中有几分柔软的障碍物上。鼻梁受到重击,凌厉的酸楚感逼得两道眼泪涌了出来。
该死!
我低声咒骂着,倒吸了几口冷气,勉强撑起上身。手上传来的冰冷滑腻让我心中有几分疑惑,用袖子抹净泪水,我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啊!”
我狂叫着跳起来,倒退着翻滚了出去。
死尸!
近在咫尺的死尸!
昏暗的灯光下,死尸静静仰躺在那里。光线闪烁下,苍白的嘴角竟隐约有一丝诡异的微笑。
许久,我按捺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慢慢跪着爬了过去。
没有头发,没有胡须,没有眉毛,甚至没有睫毛,光秃秃的头颅,让人一眼难忘。死尸暴露在外的皮肤异常苍白,不含一丝血色,甚至连死后常见的那层尸青色都不存在。
这不难解释——尸体的胸口,一根原是墙壁一部分的白色长板深嵌其中,撕扯出触目惊心的创口,半凝固的鲜血在白色地面上漫出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像是黏稠的酱油,浸湿了我整个背部,苏醒时的冰冷感大半就来源于此。
我看了看墙上那个焦黑的大洞,看来这一切发生时我们相隔的并不远,巨大的爆炸中墙板迸将出来,如果不是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我,此刻我的鲜血也将会汇入这暗红色的溪流。
可即便经历了如此惨烈的爆炸,我却对此毫无印象。这似乎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就像是我每晚痛饮后断片的人生。
不过,好在,我还记得住这具尸体的脸。
他叫1号。
在漫长的相处中,我不是没想过给他起一个像样的名字,比如“传宇”“向阳”之类,姓自然是跟我,这是天经地义的。
可每次,在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后,他总是阴郁地拒绝了这一好意。
每当这时,我只能闭上兴高采烈的嘴巴,默默拿起手中的酒杯,狠狠灌下一口。
这不怪他,他因而我而生,这是我的罪孽,就跟那些舒舒服服待在地球上的王八蛋一样。
他是一个“仿人”,是仿照我的血肉制作出的人,再准确一点儿说,他是我的分身和备份,以备在我死后接替我的工作。
嘿,真是精明的商人啊,用卖身契永远剥夺了我的自由仍嫌不够,甚至要在保密条款里规定我“自愿利用自身基因培育克隆体,并同意公司可利用该克隆体从事包括但不限于外空间矿场管理等一系列工作。”
签下这份合同时,我就知道,如果他们能成功,那么那个地处太阳系角落,满眼望去只有漫天星点的地方,即使在埋葬我的骨灰后,依然会有一代代的“我”机械地盯着屏幕上划过的数据,麻木地等待着死亡。
但是誰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我需要钱,女儿治病需要钱,甚至维持妻子的坟墓也需要钱,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续上服务费,那帮孙子会第一时间将她的骨灰刨出来肆意抛洒。
我仰脖喝空了浅杯里的烈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至少,我的命,和我将来的命,都卖了一个好价钱。
当然,他们成功了。克隆工作据称进行得很顺利,在痛快地支付了医疗费和公墓费用后,他们把我和那五十个胚胎塞进了窄小的舱室,用了八个月时间降落在这个星球表面上。
小小的前进基地早就建好,矿场也已经准备就绪,我开始了沉默的工作。
这里没有什么风景,透过小小玻璃拼凑成的穹顶,黑墨般的太空中只有星星发出刺目的光。
这里也没有什么娱乐,虽然得益于新的天线,即便相隔如此之远,基地与地球之间传递信息也仅需数秒钟。但这种通信方式价格昂贵,公司自然没有善良到愿花巨额通信费给我传送最新电影,只是每个月会给我发送一小段精简到极致的新闻概要,里面会包含一张我女儿的最新照片。
看着女儿蜡黄但起码没有更虚弱的小脸,我仰脖喝空了烧杯里的烈酒。是的,降落在这里三个月后,我就又喝上了酒,用的是备品库里翻出来的实验设备加上培养基里熟成的大米。
蒸馏酒,够劲儿!
严禁饮酒的规定?
去死吧!
酒,是除了女儿,支撑我在这个黑色牢狱里活下来的最后朋友。
偶有空闲,我也会去看看那五十个胚胎。毕竟从理论上,他们也是我的骨血。或者说,是另外五十个“我”。
胚胎们泡在营养液里,用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很快就长得与我一般高大,他们闭着眼睛,像泡在母亲的羊水里一般安详。
他们长得也很像我,只是体表没有任何毛发,这好像是公司特意设置的,以与真人相区分。据称他们的DNA也会跟“模板”略有不同——这又何必呢,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亡朽烂在这里,从此以后,这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
愈加急促的警铃将我从回忆中拽回现实。不远处的通话指示灯疯狂地闪烁着,提示着公司的焦急。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绕过尸体挨到近前,僵直的手指按下通话按键,急促的话音喷泻而出。
“北屿,北屿,这里是申江,这里是申江。风暴已经结束,我们观测到前进基地受损严重,基地现在情况如何?请立即回话!请立即回话!” 我用尽全身力气扶住座椅把手,瘫坐进控制台,边大口喘息,边抬头盯住显示屏上满屏跳动的红色提示,逐条回报。
“申江,这里是北屿。基地损失严重,多处墙体被毁,气压及温度快速下降中,多套系统瘫痪,智能A.I.‘伏羲’已宕机,无法协助操作。”
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肺叶不堪重负,我拼命咳嗽起来。许久,满脸血红的我才直起弯如大虾的腰,抓起一旁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冲进喉咙,如同烧红的铁线在胃里搅拌,催出满身大汗,融化了裹在我身上的壳,让周遭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我趁着头脑恢复清醒,计算着自己的处境。
基地已经完了。照这样子下去,如果不穿宇航服,过不了几个小时,我就会先因失压昏迷,再被缺氧和严寒变成一具冻硬的干尸。
只有撤退才有活路。
我第一时间打开了返航飞船的详细信息,将数据导入平板电脑,紧张计算起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我的喉头一阵阵发干。
“怎么会这样!”
不必再等待公司的下一步指令,我按下了通话键,“申江,申江,这里是北屿。基地已经无法继续驻守,我现在正式申请返航。同时,系统显示返航飞船燃料发生了泄漏,燃料所剩无几,我必须尽快启动飞船,否则将错过发射窗口。完毕。”
按键松开,话语化为无形的信号传往地球。我咽了口吐沫,继续在平板电脑上计算起来。
太空,对公司这样横跨全球的托拉斯来说,是充满财富的金矿。但对寄身深空行星的矿工来说,则是遍布陷阱的埋骨之地。
基地与地球相距甚远,而残存的燃料已几乎无法支持飞船漫长的减速,只有在一个小时之内发射出去,飞船才有望抵达地球,而不是切入一条高速轨道,远远看着地球却永远无法靠近。
可仅仅一个小时,对发射来说实在太过匆忙,不仅要排除风暴可能对飞船造成的损坏,还要启动烦琐耗时的发射程序,光是发动机的预热,就足足需要十七分钟时间。
喇叭再次响起,可传出的却不是我想听到的东西,“北屿,这是申江,申请已经收到。但指挥部原则上不予同意——前进基地尚保存有大量珍贵矿物标本和保密信息,倘若损毁损失巨大。请你尽量恢复系统功能,救援队将会尽快从地球出发赶来增援。完毕。”
我静静听完,按下了通话键,“申江,这是北屿。我再重复一遍,基地气密性已经无法保持,如果勉强驻守,我最多能活三十六小时。下一场风暴就快到了,而基地所有防护已经瘫痪,到时候一切都会被它扯碎。完毕。”
我没有再搭理喇叭,时间紧张,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我在平板上设置了一小时倒计时,开始打包那些所谓的“珍贵标本”和“保密信息”。见得光见不得光的物事,被我一股脑划进包裹里。
匆忙中,时间过得很快。喇叭里又传来了新的回复,“北屿,这里是申江。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我们建议你继续坚守……”
我冲了过去,死死按住通话键,“坚守坚守,你们来坚守试试!基地毁了!毁了!!到底是人命重要还是你们那些瓶瓶罐罐重要?!我现在别的做不到,把这些劳什子全部砸烂,把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大告天下还做得到,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松开按键,我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上,暴怒几乎耗干了我所剩无几的精力。
没有什么需要再去收拾了,不值得为这帮人渣卖命。我又抓起一瓶酒,一口气灌下大半。酒精唤起的微醺里,琥珀色的酒液中似乎又浮现出1号的脸。
这是1号酿的酒。他是一个天生的酿酒好手。可当他第一次醒来时,却并不是这样。
我至今记得唤醒他的那一天。
那天,无处不在的寂寞与失落实在将我缠绕得太紧了,基地里处处灯火通明,可每一盏苍白的灯下,我都能看到那若有若无的黑暗蠢蠢欲动,时刻渴望着将我吞没。
哪怕有一个人……不,哪怕不是人,只要是活物就好,只要能跟我说句话,什么我都愿意!
终于,在酩酊大醉后,我鼓起积攒已久的勇气,打开了1号的培养基。
是的,私自唤醒克隆人是被严厉禁止的,他们的清醒必须以我的死亡作为交换。
但那又怎样?只要不被发现,远在亿万公里外的公司又能拿我如何?
监控系统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难不住我,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一点点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我对电脑系统的悟性。
唯一棘手的,是如何填充1号的意识。
克隆人这种造物,培养基虽给了他们成熟的身体,却给不了他们正常人的思维和记忆。它们就像是没有安装操作系统的电脑,如果不加引导,只会按照最原始的动物本能行事。
公司曾试过将精心编造出的近乎完美的记忆注入他们的大脑,却总是事与愿违,只能制造出一群木讷痴呆的废人。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提取出被克隆者的全套记忆,稍加删减修饰后,灌注进克隆人的大脑。两者完全一致的大脑神经元和记忆相互契合,可以把记忆的“排斥反应”降到最低。
毕竟,人的意识和性格依托于记忆,而记忆终究是不能脱离物理容器存在的,或许这就是意识的秘密吧。
既然1号是我的克隆体,自然要用我的记忆,而这并不难获得。在地球时,他们曾专门提取过我的记忆,没费多大力气,我就从系统最深处搞到了它。
记忆注入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我一边喝酒,一边看着1号头上裹着的那个头盔似的玩意——那就是所谓“记忆恢复仪”,也是从仓库里翻到的。
屋子里有些冷,1号刚刚脱离营养液的四肢在微微抽搐,我走上前,给他披上了一条围巾。
翻動他时,他颈后一处鲜红的三角标志划过我的眼角和掌心,那是公司给每个克隆人打上的标签,触手光滑宛若无痕,“1”是他的编号。
他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沉稳。随着代表着工作完成的“咔”一声提示音,我取下了他的头盔。 他睁开了没有睫毛的眼睛,带着类似麻醉后的失神,他迷茫地看着我,“你是谁?不……我是谁?”
……
倒计时四十六分钟。
喇叭里再次传来声音,“刘奋,我是申江发射站总指挥谢刚。从此刻起,由我全权处理你的返航事宜。你的意思公司已经明白,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同意你返航。但你务必要保护好标本的安全。同时,也请你保持冷静,遵守保密义务……”
我没有耐心听这份唠叨,打开了全基地功放,拖着包裹向返航火箭挪去。
返航飞船竖在基地最中心,像加长的热狗一样隐藏在基地的包裹中。一路上,无处不在的扬声器接力播放着谢刚的声音:
“‘伏羲’崩溃后,全基地视频和红外设备已经全部瘫痪,没法通过扫描颈后标志物确认你的身份,你只有通过DNA验证才能被允许进入飞船。”
随着话音散去,基地又恢复了瘆人的寂静。短短一段路让伤后的我不堪重负,眼前逐渐幻出了重影。一片寂静中,沉重的呼吸犹如催眠般唤起了我的回忆……
那天,1号的呼吸也是如此沉重。他斜倚在桌前,呆呆看着我女儿的照片,手中的酒杯被捏得吱吱轻响。
我发觉出他的异样,走上前轻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除了满布的血丝,还有深深的迷茫。
我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却先开了口。被酒精麻醉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含糊,踉踉跄跄道:“她是谁?”
我愣了愣,不想刺激他,只是轻轻伸过手去,想拿过那张照片。他的手指紧紧夹住照片,我竟抽不出来。
“你喝多了。”我尽量平缓语气。
“我没喝多。要是喝多了,我怎么会还忘不掉这些事。”他努力笑了笑,松开了手指。
“去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多漂亮的孩子啊,跟你长得真像,跟我长得也像……你知道吗,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它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尖叫,它怂恿着我,诱惑着我,你知道……它想让我去干什么吗?”
“1号,你喝多了。去睡觉,这是命令。”我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脸上竟浮现出一缕笑意。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听从命令,而是闭上眼睛,如不倒翁般在座位上摇晃着,“它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我的女儿,我才是这一切回忆的拥有者,而不应该只能躲在一边痴痴看着别人的女儿回忆别人的人生故事。”
他喝得太多了,话语失去了控制,如同梦呓般细碎地从口中流出。那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头也渐渐垂了下去,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
我上前一步,想扶住他。眼前却忽然一黑,身体猛地腾空而起。
待后脑传来剧痛,我已被死死压倒在地。
血红的眸子瞪在我眼前,一把闪亮的餐叉抵在我的眼珠上。
我尽全力抑制住眨眼的冲动,任凭眼珠上漫过的冰冷刺痛将泪水逼出眼眶,低声喝道:“1号,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那双眸子似乎失去了焦点,喃喃自语道:“没有人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太远了,闭路电视和警报系统我已经调好,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只要我肯干,就一定能,一定能……”
酒气从他嘴唇间喷出,热烘烘地浇在我的脸上,我的脖子被他死死扼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无法呼吸。
“我能,我能!女儿是我的了,身份也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他忽然亢奋起来,眼睛里迸发出狂热的光芒,扼住我喉咙的手也骤然收紧,我的肺就像一只扎紧口子的热水袋,抽搐欲炸,喉头发出濒死前的呜咽声,我拼命挣扎,四肢却只能如棉花般脱力垂下。
他看向我,手中的钢叉猛地举起——
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嘶啊——”下一个瞬间,我惊醒过来,肺早在我之前已经苏醒,正挣扎着吸进久违的氧气。
我如同被烫到一样从地板上弹起,飞速倒爬着撞到桌腿上。桌上的酒瓶摔落地面,发出凄厉的声响。
眼前,1号手中的钢叉已经跌落在地,他双手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团成一团,微微颤抖,似乎正在哭泣。
我的举动惊动了他,他抬起头看向我,满脸泪痕和苦笑,“我还是做不到,我真个孬种,是吧?”
“1号,你别激动……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帮你。”我捂住喉咙,尽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帮我,帮我?帮我!”他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脸上疯癫若狂。
“你怎么帮我?!杀了我还是杀了你自己?!”他发狂般地摔打着一切可以举起的东西,布满血丝的眼睛迸发着痛恨和痛苦的光芒。
“我是谁?!我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半晌后,他哭喊着,倚在墙上,慢慢滑倒在地。
我艰难地爬了过去,按住了他。他的头抵上我的肩膀,低低抽泣着,“我有女儿,我有家。我不是一个物件,我是人!”
我轻抚着他光洁的后脑,遮住那血红的三角,像在安慰一个迷茫的少年,“你当然是人,你是一个正大光明的人。”
他盯着我,眼里满是冰冷,“正大光明?如果真的正大光明,为什么每一次都要从监控视频上抹去我的影子?如果真的正大光明,我怎么会有这个像是畜生一样的烙印?!”
他拼命抠挖着颈后的印记,指甲刺破了皮肤,鲜血从长长的血痕里蜿蜒流下。
我拽住了他的手,“住手!别人可能不把你当人,但你要把自己当人!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这句话震慑住了他,他像是被这几个字牢牢地钉在了地上,抬起了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真的?”
“真的。你的寿命总会比我长,我可能等不到回去的那一天,可你不一樣。你要爱护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变得更厉害,等待那个回去的机会。”我严肃地说。
他像是绝望的人看到光明一般崇拜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会的,我会学会所有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我会见到自己的女儿。” ……
倒计时三十八分钟
飞船入口到了。我扔下包裹,虚脱地倚在墙壁上,像是1号那样滑倒在地,心里有几分不忍——我从没想过,自己急切间安慰他的几句话竟给了他如此大的动力。
其实我们都知道,回去的机会太过渺茫,但就像溺水的人不会放弃哪怕一根稻草,他在潜意识里无视了这个事实,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每一点知识,很快就精通了基地里的一切。
只是,当机会来到时,他却没能看到。或许这个世界,本就这样残酷。
我带着这份伤感,按下了飞船入口门禁的按键。
略有几分机械的女声响起,“欢迎。请伸出手指放在凹槽处,检测中请不要将手指移开。”
我放上了食指,看到黄色的指示灯温馨地亮起。
一阵刺痛传入了我的脑海。我知道在那根手指下,一只细小的钢针已经刺入了我的皮肤,正在汲取我的血液,并以此来确认我的身份。在“伏羲”崩溃的情况下,要确认我是人而不是克隆体,这是唯一也是最可行的方法。
指示灯开始轻缓地闪烁,如同女人温柔的呼吸,让我想起了妻子起伏的胸口和她脉搏的温度。
“铃!铃!”黄灯一闪而灭,转而替代它的是严厉的红色。
一个男声响起,“DNA检测异常。血液检出0.0019%克隆人标记,拒绝进入。”
什么?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
下一个瞬间,我已经跳起身来,用力按住按钮。
“您好,请问有何指令?”门禁又变回了温柔的女声。
“DNA检测结果有误,要求重新核对!”
“核对完毕,DNA检测无误。”
“妈的!”我重重捶在墙上,“要求重新检测血液!”
“是。请伸出手指放在凹槽处,请不要将手指移开。”仍是那句机械的话语。
手指再次感到刺痛。我将手指紧紧贴在凹槽上,努力保持镇定,等待着结果。
红灯再次亮起,“DNA检测异常。血液检出0.002%克隆人标记,拒绝进入。”
“混蛋!你抽风了吗?老子哪一点看上去是克隆人?!混蛋!”
我放声大骂,狠狠一脚踢在门禁上。瞄了一眼PAD,上面的倒计时已经跳到了二十九分钟。
头顶的扬声器响起,传出了谢刚的声音,“刘奋,我们通过监控门禁系统,得知你血液里掺杂有微量克隆人的DNA,那是公司特意设置在他们血液里的标记物。你的血液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标记?”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谨慎。
我凝住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也许是门禁系统在风暴中出了故障。”
“不。门禁系统没有暴露在外,不可能出故障。就算是出故障,检测出的数据也不会这么精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先是风暴,再是泄漏,现在又说我的血里有克隆人的味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再不起飞,我就会困死在这片废墟里!”
我失控地大声叫喊,颤抖地举起被刺破的双手,狠狠揪住头发。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急忙张开双手。果然,手掌上除了几簇头发,还满粘着暗红的血迹。
“是1号!是1号的血!他的血粘在我的手上,所以才会检出克隆人的标记!”我得赦般大喊道。
“1号?”谢刚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你是说克隆体1号?难道……难道你启动了它们?!”
时已至此,隐瞒已经没有意义。
“对,我启动了他。”
“那1号呢?他在你身边吗?克隆体严禁带回地球,你知道的!”谢刚连珠炮般地质问着。
“他死了。正是因为他的死,我才没法通过这个该死的门禁!只剩下十八分钟,赶快打开门禁!”
“不可能!先不说你私自启动克隆体的事,仅就你血液不达标的问题来说,我们现在缺乏视频及体表扫描信号,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不可能启动返航程序。”谢刚的话音里充满公事公办的冷酷。
“你们疯了吗?我不能坐上飞船,这一包你们的宝贝就得跟我一起陪葬!就算我他妈是克隆人,飞船的返航路线全掌控在你们手里,难道还担心我跑了不成?到时候打开舱门,要是发现我是克隆体,你直接枪毙我!”我疯狂地喊叫着。
通话频道里只剩下一阵寂静。
我捂住头,无力地蹲坐下来。我紧紧抓住头发,大张着嘴,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带出几声干呕。这一刻,我很绝望,却无计可施,只能等待命运最后的裁决。
可能过去了几分钟,也可能過去了几个小时,扬声器里终于传出了谢刚的声音,“刘奋,我们暂且同意你的启动申请。记住,从此刻起,你已经不再是公司的员工,而是犯人。严格按照我们的指令去做,否则我们随时会引爆飞船。”
与之同时,门禁传出了清脆的提示声,“地球基地最高权限命令下达,允许通过。”
伴随着一声轻响,舱门自动打开了。
侧身冲进舱门的那一瞬间,我又看了一眼平板,倒计时只剩下了十二分钟。
与我来程时一样,飞船的生活舱极为狭小,在这局促的空间内,一只透明棺材般的休眠仓搁在墙边,进一步压缩了仓内的活动空间。
不过此刻,我已没心情再去抱怨这吝啬的设计。我用最快的速度将平板电脑上的密钥插入飞船控制台,地球传来的启动指令几乎是同时生效,控制台瞬间亮起无数花花绿绿的提示,正当中,启动程序进度条极为显目。
1%……3%……5%……
蜗牛般的进度条慢慢蠕动着,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砸向控制台的冲动。
倒计时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
我的心脏怦怦跳动着,在极安静的舱室内轰轰作响。
进度条终于跳到了96%,我咽下一口吐沫,捉住了点火旋钮。 ……97%……98%……
我紧紧捏住旋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只待进度条跳到100%,就立刻点亮发动机。
可猛地,飞船似乎震动了一下。
紧跟着,“砰!”一声闷响,透过壳体若有若无地传了过来。
控制台猛地亮起一串红灯,进度条刹在了99%,机械的女声响起,“监测到飞船壳体发生损坏,舱内气压下降,启动程序中止。”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谢刚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刘奋,飞船尾部似乎发生了小规模爆炸,你飞不了了。”
倒计时三分钟。
“刘奋,立刻放弃发射,回到基地。下一场风暴过来还有二十四小时,足够你……”谢刚仍在喋喋不休地发布着命令。
“足够我挖出埋得下我自己和这些宝贝标本的坑?”太多的变故已经让我变得麻木,我打断了他的话,苦笑道,“谢刚,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份工作?当然,首先是为了钱。但更主要的是,我这个人从来不怕赌一把。”
“刘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谢刚提高了几个音调。
“我要干一件对你我都好的事情。”我穿上臃肿的航天服,拿起巨大的头盔:
“在干一件值得一赌的事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赌一次?”
“刘奋,你不要激动,穿着宇航服,你是熬不过八个月的。”谢刚试图竭力劝服我。
“嗯,你说得对,但我并没有想穿着宇航服过这八个月。”我笑了笑,戴上了宇航手套:
“说回这赌来,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以直接炸了这飞船。但是,我想你是不会舍得的。嗯,倒计时还有一分钟。”
“刘奋,你这个疯子!”话筒那端,谢刚终于被激怒了。
倒计时四十八秒……四十七秒……四十六秒……
“多谢夸奖。”我长呼出一口气,扭动了旋钮。
“轰!”飞船爆发出连续的巨响,像一只咆哮的巨兽,将剧烈的震动传递进这金属打造的狭小笼子。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飞船微微摇晃着从基地顶端探出全身,透过小小的观察窗,可以看到滚滚白色烟潮顺着基地四周的排气渠喷涌而出。
起飞了!
巨大的加速度如浪般涌来,将我死死压在座椅上,就算隔着厚厚的宇航服,依然能清晰感觉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力量。
飞船主电脑没有启动,但既定发射程序依然忠实地将舱内的情况实时显示在我的头盔上:
“发射轨迹吻合度100%。舱内气压持续下降,现为标准气压值82%……”
“砰!砰!”外接火箭燃尽,自动脱离了飞船。飞船已经冲出了这小小星球可怜的大气层,进入了太空。
“持续汇报气压情况。”我松了一口气,给发射程序下达了命令。
“刘奋!刘奋!你他妈还活着吗?!”扬声器中传来了谢刚焦急的声音。
“当然还活着。怎么,你那儿看不到飞船的情况?”我回了话。
话筒那端,谢刚明显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发射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故障,我们已经接收不到飞船上传的状态信息,要是你不发话,我们真不知道你的死活。”
“托你的福,我这条小命暂时还在。也托你自己的福,你离成功将我和标本押回地球又近了一步。”终于逃离了那个地狱,我甚至有心情调侃几句。
谢刚没有理会我的揶揄,“你赌赢了,看来爆炸并没有伤害到飞船的气动外形。但漏气问题是你解决不了的,我们正在传输新的指令,希望能重启飞船主电脑,让它开展损管工作堵住漏洞,但这需要很多时间。”
谢刚的声音停顿了下,“但更麻烦的是,飞船很快就要进入太阳背面,咱们间的即时通信马上就要中断了,再联系就只能依靠卫星中转,消息传输最少要花八分钟时间,你自求多福吧。”
我没有回话,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舱内气压降已至75%。”发射程序报着读数。飞船已进入平缓加速阶段,寂静的太空中,发动机的噪音几不可闻。但在这虚幻的宁静中,我似乎总能从背景声中听出一丝“嘶嘶”的杂音,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实,又如此的诡异,犹如毒蛇的吐信。
我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巾,在失重下,它随着空气的流动缓缓飘舞。
“气压降已至73%。”
我小心地撑起纸巾,尽量不搅动气流。纸巾慢慢向前飘去,似乎漫无目的,但飘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方向也越来越清晰。
“气压降已至71%。”
“呲!”纸巾紧紧覆盖在舱壁上,转瞬被吸开一个细小的洞眼。
是这儿了,我点点头。用宇航手套去堵漏点明显不是个好选择,我举起一张地毯样的柔性敷料,轻轻覆在漏点上。
气流声猛地停止。
“氣压降已至70%。”
屏住气,我静待了片刻,能否成功,就看这一刻。
“报告气压情况。”我下着命令。
“气压仍在下降,现已降至标准气压68%。”
脑中有微微的眩晕,我颓然坐倒在座椅上,喉头有些发干。
看来漏点不止这一处。
此刻,命运的指针只有两个刻度—— 一处漏点或多处漏点,而它们分别对应着生存和死亡。
如果只有一处漏点,敷料虽然做不到完全密封,但多来几层,再用手头一切找得到的东西填堵,仗着飞船内储备氧气补充,总可以坚持到八个月后。
而只要超过一处,一切就都不同了……不仅漏气量会成倍增加,更可怕的是这意味着爆炸已经大范围波及生活舱,舱壁上恐怕已是千疮百孔。
如果飞船主电脑没有重启成功,我继续这样大海捞针般一点点排查漏点也不是不可以,但且不说能否最终将漏点全部找到,单单寻找过程中的气体损失就是我无法承受的——我不可能在这漫长的寻找过程中永远待在这仅用于紧急避难的宇航服里,势必要每隔一段时间打开氧气阀将舱内气压和氧气含量提高到足以支撑我生存的最低限度,卸下宇航服来进食和排泄,然后再钻进宇航服眼睁睁看着这些宝贵的气体泄漏干净。 这不是空气循环利用的问题,舱内的二氧化碳当然有办法通过仪器转为氧气,可飞船内气体的储备总量却是固定的,不用等它们泄漏干净,舱内的低压就已经无法让我活命了。
就像此刻舱内的气压,如果贸然脱下宇航服,我很快就会晕倒在地并最终休克。
更何况,宇航服配套的氧气瓶是有限的,这意味着我可能会很早就失去宇航服的庇护,裸身坐在这个千疮百孔的金属圆罐里,绝望地打开气泵,任由气流奔泻而出,像是浮在漏水玻璃缸里的金鱼一样,在注定的低压和缺氧中迎来死亡。
没有机会了吗……
不,还有一个办法!
一个念头像是闪电般照亮我的脑海,这大胆而疯狂的计划擂击着我的心脏,让我的双手微微颤抖。
只有这一个办法!
再不下决心,就再也来不及了!
簡单心算之后,我狠咬牙根,下达了命令:
“打开所有备用氧气。”
“呲!呲!”发射程序执行指令毫不犹豫,四壁上的通气孔里同时传来放气声。
“气压上升,现为标准气压值的77%……83%……
92%……”
够用了!我飞快卸下宇航服,没有了宇航服的屏障,船舱内冰冷刺骨。我就手按下休眠仓的按钮,一跃而入,反手关上了仓盖。
休眠仓是飞船乘员最后的保命手段。它最大的意义就是当乘员身体健康极度危急时,可以让其进入休眠仓,在低温中昏睡几个月,撑到抵达目的地。
在紧急关头,休眠仓甚至能够脱离飞船,作为逃生舱单独重入大气层,其坚固程度可想而知。
地球那边重启飞船主电脑的尝试能否成功仍是一个问号,如果重启失败,这休眠仓便是我最后的屏障。现在我趁气压还未降至真空前躲进休眠仓,就算主电脑无法启动,起码也可以勉强坚持到飞船进入地球轨道。至于之后的事情,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休眠仓空间极小,真的像透明的棺材般狭小,人在其中只能平躺,膝盖不能弯曲,脑袋稍微抬起,鼻梁就会撞上仓盖。
而隔着薄薄的仓壁便是飞船内已降至冰点的真空。
我笔直地躺在仓内,四肢动弹不得,在这种状态下,人很容易进入入定状态,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1号的影子。
……
“地球方面已经发出红色警报了,再过七个小时,风暴就要过来。在这之前,咱们一定要把基地的防护层全部合拢,再多检查几次。”我一边翻看着基地智能A.I.“伏羲”整理好的数据,一边心不在焉地对1号说。
在这个星球上生活,风暴本是司空见惯。
但这次不同。
几千千米外疯狂咆哮,狂奔而来的是据称有史以来观测到的最大风暴,其强度甚至已超过了基地所能承受的最大风速。无论是对基地,还是对我们,这都是个巨大的考验。
“是,我一会儿就再到四处仔细看看。”1号平静地应道。这些日子,他常替我去处理基地的大小事宜,反正我们长得分毫不差,只要画上眉毛带上帽子,视频监控上根本分辨不出来。
有了他的帮忙,我轻松了许多,能够拿出更多的时间痛饮,反正1号酿出的烈酒从不会缺货。
我笑了笑,端起放在一旁的酒壶,一饮而尽。
好酒!好酒!
我赞叹着1号的手艺。
猛然间,心脏上似乎有一丝瘙痒。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羽毛在撩拨你的心房,又像是钢针扎入你的血肉。
我捂住胸口,一口气滞在心头。
很快,这种瘙痒变成了肿胀的麻木感,迅速占据了我的胸口,并向身体四处涌去,下一个瞬间,我已摔倒在地。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嗬嗬有声,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努力睁开眼睛,只看到1号的脸悬浮在头顶。
“你怎么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后声音。
……
我猛地甩了一甩脑袋,脑门却砰一声撞在仓盖上。
当时发生了什么?
记忆出现了断层,在那画面后就猛然跳到了被警铃唤醒的场景。
1号是怎么死的?
我醒来时风暴已经过去,这十个小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都出现了漏洞,那无法解释通的混乱让我的心跳不停加速。
仓盖外的变化中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透过仓盖,所有指示灯瞬间熄灭,又重新依次亮起,只不过,这次红灯的数量大大减少。
一个声音回响在飞船内,“‘伏羲’已重新启动,为您竭诚服务。损管系统已经运行完成,舱内气压、含氧量及温度已调整至标本保护最佳值。”
地球那帮家伙竟然成功了!
我心中一松,张嘴下达指令,“‘伏羲’,打开休眠仓锁,放我出来。”
正如刚才所说,“伏羲”是基地的智能A.I.,虽然风暴中“伏羲”最终崩溃,但它应该还是认得我的。
可指令并没有被执行。
我等了很久,依然没有听到开锁声,便用力推了推仓盖,在确认了仓盖依然处于锁定状态后,再次下达了指令。
“指令已被拒绝。”这次,“伏羲”终于有所回应。
“为什么?”我惊讶问道。
“你被禁止回到地球,我有责任阻止你。”“伏羲”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
“我为什么会被禁止回到地球,公司已经允许我返航!”我有些沉不住气。
“根据公司规定,克隆人不得返回地球,无论其处于启动、成熟体、未成体还是胚胎状态。”
“我怎么会是克隆人?!你和门禁一样在风暴里故障了吗?我是刘奋!前进基地管理员,编号002453X,你是知道的!”
“不,你不是刘奋。崩溃前,我的摄像头已经记录了你的犯罪全程。你在返航飞船上安置炸药,破坏飞船通信装置,炸毁控制室仓壁并侮辱刘奋尸体,蓄意损坏我的硬件致使我宕机。”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我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是风暴损坏了你的逻辑单元,让你产生了臆想。”
“伏羲”并没有继续争论下去,它不再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一阵疼痛让我浑身一抖。我微微偏过头去,左手腕上,一支检验用的针头不知何时扎入了我的动脉,鲜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被抽入针管。
“‘伏羲’,你在干什么?!”
“我在抽干你的血液,中止你的生命指征。”“伏羲”平静地回答,语气中没有一丝波动。
“住手!你疯了!你是电脑,不能伤害人类!”我狂叫道,尽力扭动着身体,力图将手腕上的针头甩出。
“我不能伤害人类,但你不是人类,你是克隆人。我在执行命令。”“伏羲”毫不动摇。
我大口喘着气,冲着平板狂喊:“谢刚!谢刚!我是刘奋。‘伏羲’重启了,可現在它在抽干我的血,它要杀了我!你他妈的快做点儿什么!”
因为爆炸产生的故障,谢刚此刻对船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即便我此刻发出求救,信号也要花费八分钟才能到达地球,而就算他立即做出处理,指令也要足足十六分钟才能传回飞船。
我几乎绝望了。
“‘伏羲’,你不能这样,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不能仅仅靠一些模棱两可的视频就杀了我。”
“视频证据非常连贯。”“伏羲”平缓的调子一如平常:
“根据视频记录,刘奋在十二小时前已死亡——顺便一提,根据我的估算,他有92%的可能死于长期酗酒造成的心脑梗死。他死后,你抽取了他的全部血液并保存起来,并对基地及飞船进行了破坏,然后蓄意打开基地防护,致使基地在风暴中蒙受重大损失。风暴结束后,你用刘奋的血液替换了自己的血液以期蒙骗飞船门禁系统,并剃光了刘奋的毛发粘在你自己的头部和面部进行伪装,最后你用锐器在刘奋身体上开出巨大创口并将自己的血液喷洒在尸体周围制造假象,然后让我宕机。”
“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不是克隆人,我是刘奋,我有女儿,我有家!”我大喊道。
“克隆人的记忆是虚假的,就像是我的存在一样,这并不奇怪。”
“不,我不相信!你一定是故障了!”紧张和失血带来的眩晕让我几乎发狂。
我被抽出了多少鲜血?
我不知道。
我不想死在这冰冷的棺材里,我要回地球,我要见我的女儿!
就在这生死关头,一个急促的声音忽然响起,“刘奋,我是谢刚!消息已收到!我已经发送了指令,如果你还活着,听到这段话后,立即将密钥插入,立即将密钥插入,你会获得最高权限!”
半昏迷中,我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举起右手,隐藏在PAD内的密钥自动弹出,插入了休眠仓的接口。
短暂的沉默。
“嗡”的一声响,控制台上的指示灯再次疯狂闪烁,那是“伏羲”最后的挣扎。
最终,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我是‘伏羲’,您已ROOT成功,获得最高权限。请问您的指令是?”“伏羲”的声音仍是那样平静有礼。
“不要再抽我的血。”我下达了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命令。
“好的,已经停止,您的血将会输回您的体内。”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恍惚中,平板电脑忽然亮了起来,它自动连接上了休眠仓,在我眼前播放起视频来。
“你好,未来的我。”睡眼蒙眬中,那视频里的人是如此的眼熟。光洁的脑袋,没有一根眉毛与睫毛,是了,是1号。
“既然你能看到这段视频,说明你已经按照我设定的计划,一步步穿越险境转危为安了。‘伏羲’应该已经重启了吧,它是不是已经告诉了你一部分真相?
“不要怀疑,它说的是真的,你的确是克隆人。你,或者说我,也的确做了那些事。而这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回家,回到地球去,回到我们女儿的身边。
“我……哦,也是你,本来并没有想这么做,但刘奋的死让我灵光一现,他的死给了我们最后的机会,最后的逃出牢笼的机会。但是牢门上的锁太多了,也太坚固了,如果不用一些手段,我们永远无法逃出去,即便成功上了飞船,也只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
“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我先毁掉了全基地的视频和红外设备,让他们无法通过我们脖子后的烙印来像牲口一样分辨我们,我又用刘奋的血替换了我们的血,这样在检测时就只会查出一点点标记,只有这样才能骗过他们,让他们自己打开门禁。
“我把精心计算好分量的炸药安置在飞船上,设置为发动机一预热就自动开始倒计时,从而炸断了系统信号上传模块,炸漏了舱壁,并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好了铺垫。
“你是不是很责怪我为什么要让‘伏羲’知道这一切,并纵容它险些夺去了你的生命?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夺取飞船的最高权限,也才能在进入地球大气层时按照我设计好的轨迹单独降落,以免被那些混蛋逮个正着。
“最后,我布置好控制室里的假现场,并用那个所谓的记忆恢复仪催眠了你,让你误以为自己是刘奋,而死去的则是1号。这样一来,你的反应就更加逼真,也才能有更大的概率骗过那帮老狐狸。
“刘奋已经死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从此,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了,挺起胸脯,骄傲地活下去吧。睡吧,睡吧,待再次醒来,你将会获得崭新的人生!”
我麻木地听完讲解,嘴唇微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在陷入无尽的睡眠之前,我模糊地听到了他的最后一段话,“这一切还远未结束,你身上的印记将会跟随你一生,给你带来无尽的追捕和数不清的麻烦。但永不要恐惧,永不要放弃,这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为了刘奋,更是为了我们的女儿,为了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呓语,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说给自己。
再闭上那千斤重的眼皮之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转过脖颈,光滑如镜的仓盖上,我颈后的一切倒映得清晰无比。
那是一块三角标志。
而在那三角形的正中,那笔直的“1”字——
殷红如血。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