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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南市是南方某省的一个地区市,不是很大,但却有一所即便是在省里也非常牛的中学——嘉南二中。嘉南二中的本科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五左右,一本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最辉煌的一年,嘉南二中考上三个清华两个北大,另外有十五个被中科大南京大学浙江大学分了。即便是平均数字,嘉南二中每年也有两三个去北京念书的。
二中的历史上,有不少牛老师,就是那种能够在一年甚至半年内快速提升学生学习能力的老师。比如,方亚明。有些老师的牛在于不断地给学生们找习题,也就是刷题,这些老师能够从习题中猜到高考的部分考题或者类似题型。二中大部分大牛的老师都是这样的。但方亚明不一样,二中的家长们,或者其他中学的家长们,都想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方老师的班上。是的,方老师作为语文老师的名声在嘉南市有孩子上中学的家长眼里跟偶像一样。前面说的三个清华两个北大的那一年,那两个被北大录取的都在方亚明班上,作文一个满分一个接近满分。据说三个清华的理科生若不是高二的时候方老师执教,提升了语文分数,总分未必进得了清华。这样的语文老师,简直就是嘉南二中的宝贝。那时候,方老师还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前程似锦,特级教师应该是迟早的事情了。后来,大约在方老师跨入中年的时候,不仅仅是有孩子的家长,整个嘉南市的人都知道方亚明了,但却不是作为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被人知道。
前几年,方老师退休了,不仅仅是从教育岗位上退下来,是真的不能再干任何事情了。于是,有关方老师的故事渐渐地平息下来了。但若是说起方亚明,现在的嘉南市人可能都有一些疑问,尤其是不明真相的市民:你说的方老师是那个神经有点问题的老头?那个……
我们从哪里说起呢?嗯,我想想,从那一年开始,距今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那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热到即便是一动不动,只要你活着就满身是汗。但那年的整个暑假,方老师几乎都站在312国道公路边上。大部分时候,开车的人老远就会看到一个人站在路边,翘首远望,好像在等公交。但那条路上没有公交,那个地点也不是城际交通的候车点。嘉南市最先一批有车的人都见过站在马路边上的方老师,因为那是出城必经之路。他们形容他: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像在望眼欲穿地等人,又像是要搭车,眼睛里全是希望你停下来或者慢下来的样子,但他并不招手。因为那时候国道两边都是农田,天又热,所以突然看到空旷的路边站着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些开车的印象特别地深。他们说,即便他们驶过了方老师的面前,从后视镜还能看到他目送着他们远去。他们说,每经过一辆车,那人都会站起来从远到近再远去,他像是在迎接、目送。烈日当空的中午,那人就挪到某棵树的树荫下。
312国道很长,横跨两三个市,有几段树荫下有时候也是有人的,大都是周边农家卖西瓜的。一辆装载着新鲜西瓜的小货车,一个用红色或者黑色油笔写着“农家西瓜两毛五一斤”的大牌子,醒目的牌子已经快要插到马路上了,两三个人坐在货车后面的条凳上边聊天边擦汗,等着经过的车辆停下来买瓜。但方老师那段路上不靠近农家,没有人卖西瓜,也就没有人跟他聊天。方老师站着或者蹲在树荫下面,注视着国道上飞速驶过的汽车,或者私家车,或者一些严重超载的大货车。大货车看到有人站在路边,无一例外地鸣着尖厉的喇叭呼啸而过。他们警告这个人不要过马路,因为他们根本停不下来。每经过一辆大货车,方老师都要目送它们消失。是的,那年方老师几乎整个暑假都在312国道的马路边上,一直到市二中秋季开学。
开学之后,开车的人还互相打听过,那个在整个夏天迎来送往的人呢?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方老师,只是觉得那是个奇怪的人。开学那天,方老师准时出现在教室里。
方老师是市二中优秀的语文老师,凡是到他班上的学生,那些原本头疼语文尤其作文的学生,男生居多,最后毕业的时候语文考试分数都是大幅度提高,关键是都会写作文了。作文是语文考试里举足轻重的一项,有时候简直直接关系着高考的死活。方老师的口碑在学生家长里不是一般的好,不少家長找到校长要求将自己的孩子调到方老师的班上。方老师本来是两个班的语文老师,那一年刚开学,学校要他教三个班。
下课之后,方老师找到教务主任,他说不行,这学期他还是只能教两个班,教三个班他不能保证教学质量,因为他真的没有时间。
教务主任顾左右说,我找了你一个暑假,暑假你去哪里了?
方老师说,我没去哪儿,到处逛逛。您暑假找我干吗?
教务主任说,根据家长要求,我们以后暑假会有补习班,一周三天。
方老师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下去。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话题上,我这学期真没空教三个班级。
教务主任是一个和气而有原则的领导,他并没有计较暑假找不到方老师,而是请方老师坐下,亲自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教三个班和教两个班并没有多大区别,也就是每周多上五节课,你也不需要多备课。方老师说,我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啊,一个班五十个学生,你算一下,这个得费多少时间?上学期还行,这学期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教务主任问他为什么上学期可以这学期不行。方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回答教务主任,然后站起来告辞。他走的时候说,好吧,如果你们实在没办法安排,我可以试试,我会尽力,但可能无法保证教学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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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二中的学生都很喜欢语文老师方亚明,并不是因为他牛。方老师四十岁不到,长一张娃娃脸,夏天总穿白色老头衫,他大概有好几件老头衫,要不就是从来不换,那不可能。春秋套一件袖子已经磨出光来的羊毛衫,冬天是藏青色的短夹克,棉的,敞开着,有风的时候才扣上。他瘦长,很好认,走在校园里,是个可亲可爱的老师,也是个不看脸以为是高年级的大男孩。学生们喜欢他,不仅仅他气质亲和,没有一般老师的严师面孔,还因为他讲课好玩,关键是他能说服学生,旁征博引地说服学生,而不是强迫你背答案。 方老师被问噎住了,关键方舟态度很差。不过,方老师想起来抱在手上的方舟,想起反反复复地给儿子讲“从前有座山”,他很猥琐地笑。他想,啥时候跟你小子说说这个,杀杀你的桀骜不驯。
夫人是最高兴的,她无数次地喃喃自语,开窍了开窍了……她当着儿子的面骂方老师,你真是大驚小怪,有什么好奇怪的?咱家儿子成绩好有什么奇怪的?成绩不好才奇怪,是不是?她是亲妈,很肉麻地拍儿子的马屁,并伸手要搂儿子。但是,方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在她胳膊伸过来的一刹那,扭头走了。
留下了方老师和夫人面面相觑。
男孩子发育了就会懂事了,并且举止怪异。夫人说,她学医的,当然是内行。
他发育了吗?方老师问夫人。
有点变声了,你没听出来?夫人说。
哦。方老师若有所思。这事儿他大约不该问夫人,他不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懂事的那个早晨吗?他避开了所有人,将那条内裤用草纸包好塞进书包,偷偷摸摸地走出家门,绕道上学,就为将那条内裤扔进离家最远的垃圾堆。
你最好跟他讲讲男孩子发育之后的变化,我怕他乱想。方老师说。他实际上是想起了自己此后的心理负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发育之后的他都认为自己是个流氓,臭流氓。
嗨,现在的孩子,啥不懂?再说了,要说也该是做爹的说,两个男人嘛。夫人笑着说。方老师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他想找个机会跟儿子聊聊天,从小时候开始,从“从前有座山”开始,然后跟他说说自己像他这么大时候的想法,他得让儿子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代沟。嘿嘿。但是,儿子似乎一直不愿意理他,以做作业为借口。当然他也忙。
暑假吧。他想,有的是时间,也不着急。再说了,夫人说的也对,现在的孩子啥不懂?不过就算他懂,方老师还是希望能和儿子好好地聊一聊。儿子长大之后,他倒是越来越怀念从前夜里没觉睡的日子。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在说故事,说什么呢?说从前有座山……
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时不时地眨一眨,很懂的样子。懂个屁啊,反正不哭就好。方老师想起用一座山和一个和尚骗了儿子整个幼年就很得意。
3
下课铃刚刚响起,方老师便收拾了教案,第一个走出了教室。这学期开学之后,方老师和以往最不一样的是,他不拖课了。以前他肯定是拖课的,不但拖课,下课之后他一定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所有的学生都走了他才会离开。而这学期,他总是一下课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似乎每一分钟都算好了的样子。还有,以前没课的时候方老师一定是待在办公室的,批改作业啦,也许有学生会过来问问题啦。现在不是,现在只要后面没课,他总是出了教室右转,向自行车车棚走去。一路上都有学生叫他,他甚至都来不及点头。调皮些的敬个礼然后在他后面做鬼脸。
方老师到底还是接了三个班的语文教学任务。可能是任务太重,没心思开玩笑,方老师这学期从一开始就显得特别认真,以前的幽默和“废话”一次也没有过。他的课自然还是好的,但他变得比之前严肃多了,不总是笑得有点迁就,也不常常开玩笑。他讲课更多地是在讲课而不是在和学生交流了。也就是说,学生们觉得他是方老师了。以前,他们觉得他是哥们,是邻居家二叔,是调皮捣蛋孩子的朋友。
不仅上课不开玩笑了,下课也是来去匆匆。他不再像上学期一样在校园里漫步一样地走着,不时地突然停在某个学生的面前,问一问作业或者课堂练习有没有问题。这学期他连走路都带着风,好像随时要去火车站或者飞机场的样子。
教务主任从后面追上来,方老师方老师,你这是去哪儿?今天有个会,你忘记了?
方老师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连慢下来都没有,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说,我跟组长请过假了,开会我就不去了。
教务主任犹豫了一下,刚想说这不大好吧,方老师已经走远了。
教务主任去找课题组组长,组长说方老师没说啥事,好像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今年方老师又增加了工作量,所以组长对方老师不能参加会议的要求,也不好意思说不行。
教务主任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组长说,方老师说只要是开会他都不参加,第二天告诉他主题和决定就行了。
教务主任有点生气,说,谁给他这个权力,嗯,怎么能这样?
组长说,一周多出来五节课,确实挺忙的。不过教研组会议都不参加确实也是……要不您找他谈谈?
教务主任说,我不是没谈过,这个老方,这学期太奇怪了,是不是在外面代课?我听说现在不少补习机构给的价格比老师们的工资都高,专门挖各个学校的好老师。
组长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我听其他老师说,也有可能是方老师有情绪,去年没评上特级。
特级也是需要论资排辈的嘛,他还年轻嘛,着什么急呢?今年,最迟明年肯定轮到他了嘛。唉,这个老方也是没有耐心。主任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做得不到位。如果按照口碑和成绩,方老师三年前就应该是特级教师了。这么一想,主任觉得可能是这个缘故。
大约开学之后两三个星期,有关方老师的两个传闻隐隐约约地在校园里流动。
第一个传闻是方老师应该升特级老师的,但是没升上,所以他不高兴。
另外,不久,很多学生发现,新市口中心最混乱的交通要道最近多了个指挥交通的人,特别像方老师。戴着宽帽檐的帽子,看不大清楚面孔,但感觉很像。不久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因为每个人都会去新市口。没注意的还特地去新市口看过,确实像啊。新市口是这个城市的中心,路过的时候也很多。而每天下午五六点钟之间,必定有个人身穿旧军装,姿势标准地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这个人太像方老师了。有人说肯定就是。但是二中的师生也很怀疑,方老师有三个班的语文课,忙不过来啊。再说,他为什么要去指挥交通?他又不是警察。可能是某个协警吧,但是那个人确实太像方老师了。
后来有个调皮的学生忍不住了,在课堂上当面问方老师,新市口有个人跟您长得忒像。 谁?
就是那个每天下班高峰时候在新市口指挥交通的人,大家都说像您,昨天我爸爸开车带着我经过那里,他指挥我们通过的时候,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太像您了。
方老师说,就是我。
啊?!
全教室先是突然安静下来了,后来就炸锅了。
于是,那天語文课改成了方老师的小记者提问会,学生们充满了好奇和激情,根本没心思听课。
问,好玩吗?
答,有点累,人太多。下面我们讲讲这段课文的……
问,您是不是想当警察?
答,来不及想啦,所以赶紧做。这段课文到底讲的是什么呢?
问,您昨天看到我没?我特地把车窗摇下来看您了。
答,没有。我只看红绿灯和车啊。现在你们都给我看第三段。
问,下次我经过那里可以叫你吗?
答,可以吧。但我不一定听到。
问,为什么听不到?那我叫得声音高一点呢!
答,我要集中注意力指挥交通,那时候车太多,太乱,一不小心就会堵车。
当然,问得最多的是,您干吗去指挥交通?
堵车,上下班高峰骑车的也多,学生放学,危险。
学生们似懂非懂,他们好像想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但又觉得好像不能这样问。于是,有个学生问,不是有警察吗?
方老师想了想说,但我还是担心。
问,他们给您工资吗?
答,不给。
……
总之,小记者提问会整整持续了一节课,还意犹未尽。
于是,到放学的时候,全校人都知道,那个每天在新市口指挥交通的人就是方老师。
教务主任在放学前打电话给方老师让他去办公室一趟。方老师在电话里说,有事明天中午休息的时候谈好吗?我现在没空啊。还没等主任回答,咔嗒电话挂了。
教务主任放下电话,心里有底了,方老师不是因为特级教师的缘故跟他过不去,那么还是可以谈谈的,但想来想去仍然不得其解:这老方到底怎么啦?很明显确实是赶着去新市口指挥交通。会也不开,连跟领导谈话也没时间,这课还能上好吗?
方老师的确是赶往新市口,现在这是他每天下课之后最重要的事情,他来不及回家来不及跟人打招呼说闲话,一放学便直奔车棚,跨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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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务主任有一天特地去听方老师讲课,他不大放心,他听说了方老师讲课少了激情和放学后去新市口做协警的事情。但是,事实表明,方老师的课不但质量没有下降,而且信息量以及条理性都比以前更好,学生们依旧很喜欢听。教务主任很熟悉方老师的课,他之前常常要陪同来取经的老师听方老师讲课。虽然教务主任也找不出方老师上课有啥问题,但还是觉得方老师哪儿不对劲,需要开导。下课的时候,教务主任说,方老师,你什么时候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方老师说,我真没空,要不您有事现在说?
教务主任说,没啥事,听说你在做协警?
方老师说,不是协警,是志愿者。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教务主任说,你不想做老师?
方老师说,我这不是正在做?我没耽误上课啥的。
教务主任说,协警就不要做了,太累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回家陪陪……
方老师心不在焉地看看手表,打断了教务主任,主任,我得上课去了,有时间我会去找您。
方老师夹着课件,速度很快地离开了,他确实得赶往下一个教室。
教务主任觉得方老师有情绪,肯定有情绪。是去年没评上特级教师还是今年多教了一个班却没有跟他提奖金问题?做志愿者也是做给他看的?这个真不像方老师啊。如果他真是特别计较的,可能两三年前就是特级教师了。他从不计较,所以主任就先安抚那些容易有情绪的或者有点年纪的,哪里想到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意见的。得找机会聊聊,向他保证职称今年一定可以解决,解开他的心结。
教务主任第二天课后再次找到方老师,说要和他聊聊,如果他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学校一定会尽量满足,并且向他透露,接下来的特级教师他肯定在册。但是方老师显然心不在焉,他跟昨天一模一样,夹着课件敷衍着教务主任,倒也不是敷衍,他满脸看起来都是要去赶火车一样的着急。
教务主任不甘心,他不能拿方老师怎么样,方老师是二中的一个招牌,再说了,让每个老师安于职守是教务主任的责任。所以,他决定去方老师家一趟。
教务主任算好了时间给方老师打电话,说是请方老师喝酒。方老师没有意外地说没空,真没空。接电话那会儿他正准备换上制服。他说,主任,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影响教学的。教务主任说,我怕你太累了,这样吧,今晚你回家之后告诉我,我去你家讨杯酒喝,顺便看看你儿子。方老师说,我回家要批改作业,备课,忙完都十二点了,我现在晚上多出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我挂了啊,我要上岗了。
上岗?还下岗呢。
教务主任挂了电话,一脸不满。说起来他和方老师的关系不仅仅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他们之前还挺聊得来的。一来方老师的确是二中的招牌,主任很多方面还需要得到他的协助;二来说实话,主任本身也是个负责的主任,情商也高。以前呢,主任为了工作上的便利以及得到老师的支持,常常会请优秀的老师私聊,找个小酒馆撮一顿啦,喝点小酒啥的。方老师是他最喜欢的老师之一,因为方老师识大体,不计较,说什么都是好好好,一定支持,确实也很支持,从没要领导操心过。现在方老师像换了个人,不要说私聊了,站着说两句话都不愿意的样子。教务主任觉得这可能是他赶着去做协警,但他为什么要去做协警呢?可能是有原因的。虽然学生们都还是很喜欢方老师,并且常常有人调皮地叫他方警官,但是,教务主任还是担心,他觉得他要先去一趟现场了解情况,然后再找方老师聊天。
于是,有一天教务主任跟着方老师一前一后出了校门,他远远地看到方老师将自行车停在超市的前面,然后走进了超市。教务主任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刚想进去找找,看到全副武装的方老师出来了。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黄色旧军装,扎了一根人造革的宽皮带在腰间,戴了个没有帽徽的警帽,腰杆笔直地走了出来,径直走向因为下班高峰而混乱的交通要道。然后,教务主任看着那些企图在黄灯的三秒内冲过路口的车在方警官标准的停车手势下停了下来,看着方警官立正、右转、伸胳膊、收起、立正、左转、伸胳膊,看着试图闯红灯的行人被他严厉地制止,看着本来有点堵的十字路口通畅了。教务主任看了一刻钟左右,骑上自行车回学校了。然后他过十五分钟打一次方老师的电话,在他打第四次电话的时候,方老师终于接起了电话。 老方,我刚才看到你在新市口了,你啥时候学会的这些,还挺标准的呢。教务主任强压着自己的不满,尽量用一种赞赏的语气。
主任,我刚下岗,我也就是看书和视频学了一些。
你每天都去啊?
嗯哪,每天都去。
下雨下雪天也去?
下雨下雪天更要去了,出事故最多的就是下雨下雪天。
每天一个小时啊?
看情况,夏天时间长一点。
老方,这不是你的分内工作,你怎么想起来去做协警的呢?
我不是协警,我是志愿者。
好好,志愿者。可是你很忙啊,你怎么会想起来做这个?
我发现这个地方交通太混乱了,红绿灯有时候根本没用,对开车的和行人都很危险。
老方啊,我觉得你是担心新市口的交通混乱,确实是有点混乱,人多嘛,又是上下班高峰。但是这不是咱们干的事情,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工作。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去一趟交警大队反映一下,让他们上下班的时候派一个警察维持秩序。你呢,就不用那么忙了,你看你这一来一回浪费两个小时。这两小时要是用在教学上……
主任,我没有耽误孩子们的教学,这两小时是我睡觉的两小时。
老方,你睡眠不足也会影响教学的。你看你现在除了上课就没时间和学生交流互动。
您这学期又给我一个班级的课,要不我也没这么忙。我跟他们说了,有问题写下来放在作业本里,第二天我都会解决的。
毕竟没有直接交流的效果好,是不是?你看你在我们学生中间可不是一般的老师,家长们也是个个当你是他们孩子的救星。我们不能让孩子和家长失望啊。
我确实没有耽误孩子们,也没耽误上课。
那么,我们也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嘛,让学生和家长更加满意嘛。
方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妥协了,说如果上下班高峰时期交警大队能够派出一个人来指挥交通他就不去了,但是在这之前他不能不去。
主任当天就去了交警大队,但是人家下班了。值班的交警挺不耐烦的,说,哦,你说那个人啊?也没人强迫他,是他自己来的。我们有同事去看过了,姿势什么的都不错。
你看你们能不能派个人交通高峰的时候执勤?有人执勤了,方老师就不会去了。
同志,那个地方是有红绿灯的,不需要再派人啊。如果需要,我们早派人了,还用得着说吗?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个志愿者。他想做点好事,我们也不拦着。
上下班确实很危险,车多人多,骑自行车的人也多。一天一个小时,你看能不能跟领导反映一下,抽出个人来?
行吧行吧,我知道了,我会向领导反映的。值班交警拿着自己的饭盒去微波炉那里准备热饭,主任只好回来了。
第二天主任又打了个电话去交警大队,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和那天值班的男交警说得一模一样,意思是说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有必要他们会安排的,不需要浪费人力,再说他们没有多余的人手。
主任把结果告诉给了方老师,说人家交警大队认为不需要,肯定不需要。方老师你看,你就别去了。他们也说了,真要是下雪大雨天,他们会派人执勤的。平时没必要,那地方最多就是有点堵,危险倒也不至于。
方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问问他们,两年前那里是不是撞死过一个中学生,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
主任想起来了,确实两年前有个四中的学生在新市口被车撞死了。当时他们学校还专门为此给学生们安排了交通安全讲座和演习,告诉孩子们怎么过马路,不仅仅要看红绿灯,还要看到远处至少一百米的地方有没有汽车正在飞速向这边行驶,还要看自行车和电动车有没有冲过来。那时候老师告诉孩子们,上学迟到不要紧,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但是事情过去之后,因为不是本校的孩子,所以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主任没想到,方老师一直还惦记着这事。那方老师不是两年前就应该去指挥交通了吗,这会儿怎么才想起来呢?
方老师好像知道主任想问的,长叹一口气说,我是应该早点做这件事情,两年前就应该重视起来,就应该去做。实际上那时候我就想做,可是太忙了,一年比一年忙。后来忙得连想都不想了。你看看新市口的车,见缝插针。我观察过,如果有孩子在盲区,开车的根本看不到。四中那个孩子就是在盲区被车带倒,开车的还不知道,又拖进了轮子下面。当时我看到快报上的图片,特地去现场看了看,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像什么都没发生,我看到车还是在见缝插针。还有些人,总以为车会让他们。你要是在新市口看一天,你就会看到,这些车和人都在博弈,用生命做筹码,关键他们都不知道。主任,我不能不去。孩子们能不能考上好大学很重要,我不会忽视的,但是孩子们的安全更重要。
理是这个理,主任也懂。可是,主任点点头之后说,你毕竟是个老师啊,难道教学对你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方老师说,教学是重要,是我的职业,我本来以为是最重要的,但想彻底了,不是!
连这话都说得出来,看起来,方老师认为这事儿他非做不可。为了方老师能够安心教学,主任再一次在上班时间去了交警大队。并且,教务主任找到了队长。队长一开始也说听说了这事,但表示不是他们逼他做的,他完全可以不做,新市口交通虽然复杂,但也不像想象的那么不安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你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新市口看起来交通復杂,但是因为复杂,大家都很小心,要不岂不是每天都会死人?
主任说,那两年前不是死过一个学生吗?
队长笑了起来,两年了亏你还记得。两年才死一个,你说能有多危险?
教务主任说,你们不派一个人去维持交通,不仅仅是交通的问题,也影响我们学校的教学。
队长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影响你们教学了呢?你们也可以协调一下给这位老师安排其他时间的课啊。
同志,方老师是我们二中最好的老师,他有三个班的教学任务,每个家长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他班上。现在,他却还要去维持交通。 队长这才非常惊讶,说,啊?那个人是你们学校的方老师?就是那个教语文的神老师?
主任连忙说,是啊是啊,要不我也不着急啊。我都找你们三次了。你想想,是你们多出一小时的工作量重要还是那些即将高考的孩子们重要?
队长立刻表示会向上面反映这件事,一定会让方老师重返课堂。
果然还是领导重视了就好了。有一天方老师赶到新市口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十字路口站着。他站得没有方老师那么专业,但确实也是在指挥着人群和车辆。方老师扶着自行车看了一会儿,回去了。
这事儿看起来已经过去了,方老师恢复了正常的上课,不再匆忙;开会也去参加了,虽然多了一个班的语文,除了上课时候少了之前学生们爱听的废话,也没啥不一样。
主任为了让方老师更加安心工作,多次暗示方老师本年度的特级老师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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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毕竟交警大队不属于教务主任管,人家有人家的安排。教务主任并没有想到,他的努力和特级教师名誉的承诺最终还是没什么用。交警大队确实派人执勤了,但显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有人,有时候没人。可能他们从骨子里觉得那地儿实在没必要浪费人力,要不就是执勤的人偷懒。也就是方老师离开新市口三周之后,新市口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车祸:一个接孩子放学的爷爷和孙子一起过马路的时候,为了保护孩子,老人被车撞成了股骨和肋骨骨折。第二天,方老师就重回了新市口,任凭主任怎么劝都不为所动。而且,为了说明自己执勤的必要性,方老师居然查到了近几年新市口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加起来有上百件。只是因为撞死人的时候比较少,所以大家并不都知道。
想来也是,那时候虽然车没有现在多,但交通管理扣分处罚也没有现在严格,酒驾或者胆大的新手马路上比比皆是;监控不像现在这样清晰和多角度,所以红绿灯的作用也没有现在这样有用。不管是开车的还是行人,都没有很强的交通安全和违法观念。
主任看着方老师找到的事故数据,无话可说。他也不想再去交警大队了,事实证明去了也没用。他唯一能对方老师说的是,你是个老师,我们学校优秀的老师,你的责任是教学,你不能影响教学。而实际上,方老师并没有影响教学,他执勤的时间都是在放学之后。而且,为了让主任理解他,除了放学之后开会他不能参加,其他的会议他基本上都不缺席。并且,高三语文摸底考试之后,依旧是方老师教的班成绩最好。他什么也没影响,只是自己太累了,太忙了。一学期下来,眼见着方老师明显地瘦了和老了很多,当然也许和风吹雨打有关。但他毫无怨言,风雨无阻并且仿佛乐在其中。
寒假的时候,方老师不但没歇着,而且一大早的交通高峰也去执勤了。天冷得要命的早晨,不得不出来上班的人总能看到他在寒风里笔直地站立着,前后左右姿势十分标准地指挥着来往的车辆。
在整个嘉南市,根本找不到一个这样的警察。没有一个警察这样在乎自己姿势是不是特别标准,他们大都是挥手让车通过或者伸出手掌命令车辆停止。他们有这个权力,所以他们的表情傲慢得得体,没有车敢不听真警察的,他们手里有罚单。但是,有车敢不听方老师的,因为他们知道,他不是警察。他这么标准的姿势一看就不是警察。
看,那个神经病又在那里了!
我靠,这么冷他也出来?真是想出名想疯了。
真是弄不懂,他又不是警察,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
那些想要在最后一秒闯过去却被方老师停止的手势拦下的司机,最是从心眼里看不起方老师。
还有一些行人,他们不喜欢在寒风中站着等绿灯,总想在方老师转身的一瞬间跑过马路。他们在车和车之间跳跃着,因为拐弯车都不算快,那一部分行人习惯了和车博弈:反正你不敢撞我!遇上新手将油门当成刹车也会吓出一身冷汗,但下次还是会赌。
有一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到方老师转过身,而好像对面马路也没车过来,便急急忙忙地迎着斑马线对面的紅灯想要过去。他刚刚跑到马路中间,便被一辆右转的私家车差点撞倒。私家车急刹车停在了马路中间,开车的人从驾驶室冲了出来,怒气冲冲。他的怒气不是对那个被吓得呆在马路上的老人的,而是针对急忙赶过来的方老师的。他左手抓住了方老师的衣领,右手点着方老师的鼻子说,不是你让我拐弯的吗,啊?你说话啊。
方老师看到老人没事,便息事宁人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人家,对面红灯亮是不能过马路的,你没看到我刚才的手势吗?
开车的却揪住方老师不放,说你这个神经病一天到晚在这里瞎指挥,你以为你是谁啊?如果不是你刚才拦着我,我之前就拐过去了,也不会遇到这个蠢货,差点让我倒了大霉。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鼻子里插葱的猪。说着,他抬起右手。方老师自然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动手,而且是打他而不是打挡他路的人。所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司机抡起的胳膊挥倒在了马路上。然后,司机跨进汽车,嘀嘀,摁了几次喇叭,驱散了车前看热闹的人,扬长而去。
方老师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将被那个人拉扯歪了的制服重新整了整,再一次走向了十字路口本来不该属于他的位置。这个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更冷了。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陆续回家了。可以想一下,他们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家人说起了这个新闻:新市口那个假警察被人打了!
这个市不是很大,所以消息传得很快。当方老师回到家之后,听了五个未接电话的语音。三个是学生家长的,安慰方老师。一个说现在坏人很多,您要多多注意;另外一个说方老师的精神虽然令他敬佩,但是这些人不值得方老师的付出;最后一个学生的家长并没有说这件事情,是感谢方老师对她儿子语文成绩的付出。另外两个电话都是主任打来的,他显然听说这件事情了,苦口婆心地说,老方啊,别去了,何苦呢?别让家里人担心啊。第二个电话让方老师回来给他回电话。
那天晚上,教务主任等了一晚上也没有接到方老师的回电,他不肯妥协地去了方老师的家。但是方老师没有开门,好像根本不在家。主任下楼后抬头看了看属于方老师家的窗户,确实也是黑灯瞎火的。难道已经休息了?他接着又绕到房子北面。北面是书房的窗户,主任抬头往上看,那里的灯光里有个巨大的黑影。 不知道為什么,主任突然觉得方老师特别诡异。本来想再次去敲门的主任在楼下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回去了。
6
三月初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又传出了一个有关方老师的流言:方老师离婚了!因为不少老师在过年的时候还看到方老师在新市口指挥交通。根据常理,过年应该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便是真的警察也是轮着值班,而且一天有三天的工资。方老师没有理由过年的时候不和老婆孩子在一起而一个人站在寒风里。并且,大家说得有声有色,连离婚的理由都想好了:因为方老师做志愿者而引起的矛盾,方老师不愿意放弃,所以他夫人和他过不下去了,还隐隐地透露着方老师可能神经有点问题的猜想。要不,谁会放弃一切去做一件不但全无利益,而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主任很快就相信了这个流言,他想起了方老师以种种借口拒绝他去家里坐坐。说起来,以前主任一学期总有两三次会去方老师家坐坐,他称赞方老师夫人做菜的手艺好,两个人半瓶酒,三四个下酒菜,这是主任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做领导的最重要的不就是团结那些可以团结的力量吗?但是上学期,从一开始方老师就拒绝了主任的种种要求,其中就包括去他家里讨杯酒。主任还想起了过年前那一次他都去敲门了,方老师居然没开门。平时,就算他不开门,他夫人也会来开门的。那时候晚上十点还没到,应该还没休息。现在想来,唯一的缘故就是方老师确实离婚了,他夫人根本不在那个家里。
如果真是这样,他是铁了心要去做志愿者了,我怎么能劝得了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主任从特级老师送审名单里拿掉了本来排在第一位的方老师。他拿了两次,又放进去;放进去两次,又拿出来。最终放在了最后一个。
特级老师名单下来的时候,方老师正在指挥交通的新市口。他并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老师们也没有觉得奇怪,他们用眼神表示心领神会。
有一天放学之后开会,方老师照例匆匆去了新市口。主任在会上无比痛心地说,真是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老方太执拗了,我反正肯定是劝不了他了,随他去吧。好在学生们对他的反映还是不错的,成绩反馈也不错,看来老方一辈子就这样了。
其中一个教数学的老师说,我们一个学生的家长向我打听过这事,他孩子在方老师班上,但听他口气,有点怀疑方老师呢。
一位物理老师也说有好几个学生家长都向她打听过这事。听他们口气,也是想不通方老师所作所为。
谁能想得通呢?唉。要不,今年妥妥的特级教师啊。现在这样,我也很难做啊。主任表示方老师没有被评上特级教师,并不是他的问题。我是希望他不要来问我这件事情,但是又希望他来问我。我还是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啊。
教务主任这学期没有找方老师谈过话,他有点心虚在最后时刻拿掉了方老师的荣誉,关键他可是多次对方老师承诺过的,虽然方老师反应不是很明显,但主任认为他肯定是一直期待这个名誉的。主任还有点后悔,如果不拿掉的话,方老师有了这份荣誉是不是心理上会好一些?随他去吧,连他夫人都劝不了他。主任自己对自己说。
实际上,方老师并没有因此问过教务主任,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他沉默地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情:上课,执勤。但慢慢地,随着每年车辆的增多,方老师用在交通执勤的时间由一小时变成了两小时,不仅如此,他的整个周末都在新市口的街中心站着。他有时还是会碰到那天一样的司机,擦身而过的时候探出头来骂他神经病。那些被他阻止而停在红灯下的行人,常常好奇地看着他,总想要看出一点什么可以证明他不正常的地方:看他的手臂,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看他立正左转右转的样子,看他不怒不恼,穿着那套没有徽章的旧军装笔直地站在路口,指挥着那些笑话他的人、唾弃他的人。
方老师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意外遭遇和辱骂中出名了,在所有的事件中,肇事者其实都被忽略了,而方老师一次又一次地被显现出来。很多年之后人们说起的总是方老师当时的囧相和无助,被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话题。谁打了方老师骂了方老师,根本没有人在乎,更记不得。
7
转眼间,方老师在新市口站了五年。主任曾经在教师会议上说过,方老师什么时候迷途知返,什么时候就考虑他特级教师的大事。所有人都以为方老师总有一天会回头,他不厌倦吗?他不委屈吗?就算是自己的职业常做也会厌恶吧,何况这种完全没有强制的事情。方老师随时可以不做。哦,还有,方老师不是离婚了吗?他不想再找一个吗?他四十多岁,男人正当年,如果是个特级教师,再找一个年轻的姑娘可能都没有问题。生活,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主任和其他老师在这五年里也帮他张罗过几个,最后都散了,原因只有一个:方老师人很好,但他如果不去新市口执勤就好了。
有一个女人,是二中英语老师的姐姐,说是老公车祸死了,所以她特别理解方老师,人也特别温柔。她不允许她弟弟说方老师的是非,她替方老师摆平那些他摆不平的事情。有时候方老师执勤,她站在马路边。遇上不讲道理的,她会像一个爱打抱不平的路人一样挺身而出,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过马路本来就应该遵守交通规则的,你不知道吗?你这样不遵守交通规则还骂人,对得起人家的义务劳动吗?起码有半年的时间里,她无怨无悔地支持着方老师。据英语老师说,他姐姐是打算嫁给方老师的,方老师也是喜欢他姐姐的。他们确实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周末执勤结束之后姐姐会带着方老师到自己妈妈家里吃饭。他看到姐姐在厨房张罗做菜的时候,方老师跟他姐夫一样在厨房打下手;他还不小心看到方老师的手从姐姐的颈部伸进胸部,不过立刻就出来了。他说可能是帮两手正在做事的姐姐勾一下掉下来的胸罩带子。就在英语老师以为方老师快要成为他姐夫的时候,突然有一段时间没见姐姐和方老师在一起。然后,姐姐和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领了结婚证。
教务主任很失望,他本以为这位英语老师的姐姐能够将方老师从迷途上拉回来的。其他几个,不用提了,她们都很愤怒或者不解,自己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为什么不如新市口过马路的人重要? 就这样,大家慢慢地也就默认了方老师除了是老师还是警察的事实,默认了没有女人会喜欢方老师,甚至潜意识里默认了也许方老师神经真的有点问题的假设。渐渐地,不再有人多事了。
在同年龄的人中,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方老师本来是看起来最显年轻,如今五十岁不到,头发白了一半,娃娃脸上的肉早就被深刻的皱纹替代了。
有一天,教务主任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家长打来的,她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让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老人做学生的语文老师,是不是不大好?
主任连忙解释,方老师是我们二中最好的语文老师之一,他只是喜欢指挥交通,没有精神病。他是个很正常的老师,而且也不老,还没到五十岁呢,学生们也很喜欢他。
家长说,我们也知道他以前是好老师,但是现在我们真的有点担心孩子的安全。毕竟,精神病不发作还好,发作了说不准的。
主任说,我能保证方老师不是精神病,我能保证。他在学校和一般老师一样,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行为举止。
实际上大概从方老师执勤的第三年开始,每学期主任都会接到这样的电话。他不断地保证因为方老师真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难得的语文老师,无可替代。而这几年来,那些原先是方老师带过的新老师也慢慢地成长起来了,其中有两个年轻老师如同当年的方老师,在学生和家长中都有很好的口碑。于是,这样的电话开始多了起来,并且非常执拗。还有些家长干脆到学校来找领导。
那时候的方老师,实际上已经比一个专业的交警还要专业了。这么多年下来,本来应该被认可了,大家应该也已经习惯了他。主任曾经和一些家长聊过这个问题,家长们表示,他们本来并不介意这个整个嘉南市都知道的老头在新市口把自己当作一个警察,但是听说他是自己孩子的老师,还是担心的。现在嘉南市谁不认识方老师呢?很多人认为他就是一个偏执狂,是那种脑子里要让自己成为警察的偏执狂,就像有些精神病人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有些精神病人觉得自己是领导。更可怕的是,有些偏执病人认为到处有要害自己的人,然后就会杀了他认为有危险的人。万一方老师病情发展了呢?
主任说,这么多年来方老师真的一直挺好的,真的有病也没见他病情发展过。
那些家长说,哪一种病不是时间越长越危险呢?他们像以前执拗地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方老師班上一样,现在执拗地要求将自己的孩子调出方老师的班上。
毕竟,现在方老师不是唯一最好的老师了。
因为教学受到了影响,所以主任又去了一趟交警大队。主任对队长说,现在只有你们能证明方老师的清白了,你们派一个警察代替方老师,让方老师回到自己的岗位。
队长表示他们可以这样做,七八年前就可以这样做,但不能保证每天都有人去执勤。毕竟没有多余的人手,如果队里忙起来,就顾不上执勤了。他们不能因为方老师而多一个人,这也不符合规定啊。
最后,交警大队出来辟谣,说方老师没有精神病,他是交警大队的义工,他现在做得比任何一个警察都好。但是没有人相信。很多车辆在他的指挥之下停下来或者行驶的时候,仍旧有人从车窗里仔细地端详着他。一部分人吃吃地笑;另外一部分人说,也就是精神病人才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实际上就连交警大队内部,也认为方老师精神有点问题,要不怎么会不管寒暑雨雪,也不管别人说他神经病,从不迟到地站在路口值勤?关键是,交警大队并不给他一分钱。
终于,方老师在五十岁那年被内退了。退休的时候,他还是个普通老师。内退之前,主任找他谈了两次话,如果……结果就是他宁可内退,也不会放弃交通执勤。
大约又过了五六年,那时候主任也快退休了。有一天他开车经过新市口,看到雨中执勤的方老师,塑料的雨衣下面看起来还是多年前的那件旧军服,也许换了一件,但是看不出来是换了的,他如同十年前一样认真,他还是腰杆挺直,姿势标准。他让主任的车在红灯快要亮起前停下来,让人行道上的行人迅速通过,又在绿灯亮起后横着胳膊放行主任的车。很显然,他根本不知道开车的是主任。
那天晚上八点多,主任没有打电话,直接敲开了方老师家的门。方老师见到他,很意外。主任有点尴尬,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你,所以来看看你。
方老师给主任倒了一杯茶,主任一时找不到话说,便问,你还是一个人?
方老师说,一个人好,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
主任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回事,你们?她真是因为你执勤才……
方老师答非所问地说,后来我们没有联系过。
主任说,哦哦,我以为……不过,你看,怎么你那时候离婚了我们都不知道?学校对你关心太少了。学校应该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的。
方老师说,没事没事,家里的事情跟学校没啥关系。
主任接着问,那,孩子呢?跟着他妈吧?我记得他叫方舟,小时候很调皮的,也很聪明,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哦,不,应该大学毕业了。
方老师想了想说,他现在应该上研究生了。
主任连忙说,哦,对对对,是应该上研究生了,在哪个大学,什么专业呢?
方老师说,小时候他喜欢数学,还说要做数学家呢。
主任说,那肯定不是遗传你,哈哈哈。
方老师说,不过老师说他那时候作文也不错的。要不是走得早,我估计我会让他学文科。他吧,大都不会听我的,最后肯定还是学了数学。
主任及时收住了假笑,看着方老师脸上憧憬的表情。
方老师点了根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说,十二年前他因为一场车祸走了。你要不要?他又抽出根烟递给主任。
主任接过来,也点上了。其实主任成功戒烟七八年了。
他妈怪我工作狂,没照顾好孩子,我呢,我怪他妈以前天天骂他少年王,咒死了他。就我们俩在家,家里太安静,所以就吵啊吵,后来他妈妈主动提出来要离开,我们就离了。其实我确实没怎么好好照顾方舟,那时候工作太忙了,你也知道的,主任。那天如果我送他去奶奶家就不会有事。那天是学期的最后一天,本来可以放假了,但正好有学生要补课,所以我上午还是去学校了。我说下午送他去奶奶家的,但是他没等我。他过马路的时候被国道上一辆渣土车撞飞了。他数学很好,但是没有算好那辆渣土车的速度。连医院都没去,当场就没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好从学校往回赶,在路上我一直想他等急了,果然他等不及了。我其实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我本来想暑假跟他好好谈一谈…… 主任过了半天才缓过来,说,我们,这么大事,我们学校里的老师怎么都不知道?
方老师说,嗯,正好大家都放暑假了。开学的时候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我也离了。我一个人过,时间多出来了,我想,我得为儿子做点什么。我教了那么多学生却没有教过我儿子一次,我只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除了这个,我都想不起我为他做过什么。我得为儿子做点事。那年暑假我在撞飞我儿子的那条国道上守了一个多月,我想万一有和我儿子一样的傻小子要过马路呢?后来快要开学的时候,我想起来新市口发生过的一次车祸,也是一个过马路的孩子,好好的,就没了,被红灯亮起前的宝马撞飞了。我想象我儿子那天的样子,一定跟这个孩子一样。我想,我不能每天去312国道,但我可以去新市口。
主任想了一下,点点头。
方老师接着说,所以,我想就在新市口执勤吧,比在国道上守着更好。我必须要做这件事,要不我总想着儿子怎么死的。我做了这件事,好像我就能阻止他死去。这十年来,我想我可能确实阻止了一些交通事故,心里就会舒坦一些。我兒子一定也很开心吧。
主任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你为什么不说呢?你说了大家都能理解你了呀。这么多年来,你一个人背着一座山。
方老师笑了,说,你说的对,那是我儿子让我背的,谁让我骗他呢?哈,我可能是背着我儿子知道的那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说从前有座山……哈,那傻小子被我骗了好长时间。
主任下楼,走到外面,发现又下雨了。
8
据说,交警大队在方老师必须得退下来的那年夏天,发给他一套没有警号的警服作为奖励。他们渐渐地不让他来了,说他年纪大了,在那里反而影响交通。
新市口的某一天,这个市开车的人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但也就那么一会儿的感觉。不久,大家又习惯了没有方老师的十字路口。但是,在车堵得很严重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说一下,咦,那个老头呢?然后,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交警大队终于派出了专门的执勤人员,每天像方老师一样,在那段时间在新市口指挥交通。
不久,在312公路边上,和十几年前一样,大部分时候,开车的人老远就会看到一个人站在路边,翘首远望,近了能看出来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他好像在等公交。但那是条国道,那条路上没有公交,那个地点也不是城际交通的候车点。烈日当空的中午,那个老人就挪到某棵树的树荫下,见到有车或者有人就站起来。
现在的车不像以前那么少,现在车越来越多。312国道路边也不像之前没有什么人,常常会有一些附近村里的人,老老少少,凡是在这段想要过马路的,方老师总是在这个人之前站到马路边上,左右张望确信安全之后才会放人过去。一些本市的车减速驶过的同时会觉得这个老人有点面熟,偶尔有记性好的,惊呼他有点像以前新市口站岗的精神病。大货车呢,远远地看到有人站在路边,无一例外地呼啸而过。他们用持久的尖厉的喇叭声警告这个人不要过马路,因为他们根本停不下来。
每经过一辆大货车,方老师都要目送它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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