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小说的过与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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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锋久不兴。中国先锋小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火过一阵子,之后就渐成绝响。先前的先锋大匠要么沉寂,要么改弦更张,先锋小说一派成了历史名词,中国文坛似乎忘了先锋这码事儿,大家都安分守己,再无兴趣干那出力不讨好的营生。当然实际并不尽然,这些年来又确乎有不少小说家做出先锋的努力,写着不被主流看好的另样小说。只是这文坛太势利,读者太轻慢,让这个本就稀缺、弱势的小说品种只能苟延残喘,自生自灭。即便小有幸运,得到小范围认可的小说家,好像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标榜自己的先锋事业。“先锋”似乎被有意无意地冷落着,好像谁要不合时宜地鼓捣先锋小说就是可耻的。先锋小说就像无人认养的流浪儿,只能被放空,被漠视。
  我的文学趣味最早便来自余华、苏童那一批小说家,所以一直对先锋小说抱有期待,对仍然以先锋为抱负的小说家怀有深深的敬意。比如薛忆沩、李浩、刘建东、刘宏伟、陈集益、范玮、王一,这些后起的先锋小说都有不俗的表现,但大都默默无闻,不为读者所知,鲜有进入评论家视野。总起来看,他们的实力并比某些名家大腕差,之所以势头比不过人家,好像只是运气太差。但是对比之前的先锋小说,比对我们公认的文学经典,有时候又得不承认,当下的先锋小说,又确实差了点什么。他们的技术手法比余华苏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文本结构也都各有擅长,可是往深里细处看,往往会发现明显的短欠,有些作品只是披了张先锋的皮,经不得推敲琢磨。比如,一用童年视角就像智力欠缺,一写些荒诞情节就像精神失常,一要搞点儿象征暗示就去访问梦境,就算是披着历史的外衣并假以史料文本的仿真小说,也写得乖张玄虚,其中的人物事件,亦多出乎常情常理,读来有如临场看戏,舞台上尽是布景、道具和浓妆的演员。你能清楚地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出自是作者的“设计”。这设计可以称为匠心,也可能用力太猛化成了匠气。鉴于此,本文专以河北作家刘建东为例,谈谈当下先锋小说面临的若干问题。
  刘建东生于1967年,1995年发表处女作《制造》,最近又发表了长篇小说《一座塔》,一向卓异于时俗,具有显著的先锋气质。按“创龄”来算,也是资格很老的先锋作家了。可是其人其作却淹没于世,真是可惜。我感佩刘建东对先锋小说的笃信与执著,同时也从他的作品看到一些常见的“先锋病”。所以就开诚布公,把这些病灶挖出来示众。
  病灶之一:小说构件的过度重复,雷同。多数情况下,我们对一个作家的认识总是片面的,由于你对他的阅读往往不够全面,这样生出的印象非好即坏,势必有失公允。但是,当你对一位作家进行全面的阅读时,问题也会随之而来:可能会产生审美疲劳,还可能陷入他惯用的熟套中。要是在不同的作品中不断碰到相似的零部件,不光会对作者的原创能力产生怀疑,还会对阅读产生厌倦——既然作者在倒腾旧货,我们又何必跟他认真?我通读了刘建东几乎所有作品,算是对他的“写什么”粗略有点印象。很不幸,结果就看到了太多的雷同。这些雷同要么是相似的故事情境,要么是相似的人物样貌,要么就是相似的情节推动力,反正稍不凑巧就会看到很是眼熟的东西。
  比如,刘建东大概对络腮胡子情有独钟,于是很多小说里都少不了络腮胡子。作家一再描写络腮胡子,当然有其用意,或用来显示男性魅力,或纯粹用作易容工具,或是作为具有遮蔽意义的象征物,如果深入探究,或许可以发现刘建东的某种“胡子情结”。这个课题可以让有兴趣的人去做,不过我觉得不同的作品里大胡子用得太多,就会像传统戏剧里的髯口一样,一看就是假的,即便它对小说并无实质影响,也会干扰作品的纯度,让我们对作者的审美取向产生怀疑。
  再如,刘建东还对密闭空间兴味盎然,甚至把它当成了小说的重要关节。悬疑推理小说中有一类所谓密室推理小说,就是要让案情发生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当然那只是一种类型化的故事环境,一般没有什么深意。像武侠小说里的活死人墓、闭关辟谷之类,又或是为了营造某种武学玄境,也没什么别样说法。而在卡夫卡的《地洞》、博尔赫斯的《皇宫的寓言》中,地洞和皇宫(以及迷宫)则可视为现代小说的标志性符号。刘建东显然也在刻意利用他的密闭空间向卡夫卡、博尔赫斯致敬。在其首部长篇小说《全家福》中的父亲,就是住在“活着的坟墓”里,在他突然瘫痪后,家人专为他造了一个窝——一间黑暗的小平房。他像小动物一样与世隔绝,“静静地躺在屋子中的黑暗中,无所欲求地与周围的空气相依为命。”刘建东让这个泥块似的“父亲”撑满了他的小说,自是深意大焉,这里我们只先记住他自始至终都是呆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很不巧,长篇小说《女人嗅》中也有一位父亲,他被养子“打败”后便躲到了低矮潮湿的仓库里——比卧床不起更甚,这人钻进了一个脏兮兮的布袋中。他铁了心要自己过自己的,跟个死人一样,只是躲在布袋里睡觉,连话都不会说了。诡异的是,他躺在布袋中,却可以用绳子把布袋口从外面扎实。长篇小说《一座塔》同样又出现了一个把自己封闭到黑暗石屋中的老人。在和鬼子的谈判失败后,他让人把自己钉到了石屋里。作者说,这是“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尊贵和威严”。此后老人曾两度走出石屋,竟然一次比一次容光焕发,返老还童了——又是密室带来的奇迹。不用多说,“小平房、布袋、石屋”让我想到了异曲同工这个词,刘建东以类似的密闭空间收纳了三个不同姓氏的人,他们都是活死人,他们都曾制造或见证了奇迹,他们的戏路如此相似,让我想到了擅长客串的特型演员,不管他改换多少名字,都还是同一个人。我只是想说,当这样的雷同出现在多部小说中时,哪怕你的立意多么高妙,它的感染力也会大打折扣。
  病灶之二:叙述方法过于单调、偏执。刘建东惯用童年视角,他喜欢以儿童的视角和口吻讲述“我母亲”、“我父亲”、“我姐姐”、“我姥爷”、“我们家”……的故事,但他侧重的并非童年记忆,而是以低位视角写成人世界,写揣度不透的世情凡俗(如(《全家福》《大于或小于快乐》《糖果与棺木》)。即便不以童年、青春作引子,像《我的头发》《减速》这种荒诞小说,《女人嗅》《一座塔》这种时间跨度较大的长篇小说,其中事体仍是“少年心事当拿云”,不仅小说的语感,连同人物的言行作态,都像没有度过变声期,即使讲述“历史”,也是翻新的历史。从总体上看,刘建东的小说尽显“年轻态”。我们甚至可以把他的小说称为“长不大的叙事”,作家像是施展了长生不老之术,把他的作品驻颜在了青春期。   刘建东有一短篇小说,题目即为《无法长大的孩子》。这篇小说几乎可以作为解读刘建东的密钥——他的小说里始终停驻着一个“无法长大的孩子”。这个孩子要么是讲故事的“我”,要么是故事中的人物,甚或是故事本身,总之刘建东把“长不大的叙事”坚持不懈地贯彻到了他的小说中。
  我们看到,除了直截了当地让未成年人“我”充当叙述者,作者还变着花样写了一些“停止生长”或“逆生长”的人。比如,唯一一部没用第一人称叙事的长篇《女人嗅》,从主人公王宝川的幼年写到了中年,虽然这个人物也在“成长”,却一直没有长大,他对女人体香那种任性的迷恋,足以表明他的生长速度极慢,始终没有蜕掉心理上的孩子气。我不知这个贾宝玉式的脂粉男和那个“恋乳癖”上官金童(莫言《丰乳肥臀》)有无关联,但无疑,他们都是发育不全的半大孩子。
  刘建东还热衷于展演“逆生长”,让这种生命的奇迹出现在多部作品中。有前面提到的《全家福》中垂死的父亲重生旺盛的黑发,《一座塔》中的张洪儒成了“年轻的老人”。还有《我的头发》中的秃子会因悲痛长出头发,而且头发的长速和悲痛的程度成正比,不到半小时,乌黑而茂密的头发就盖住了肩膀。这一些缺少现实说服力的不老传奇一再出现,可以看出刘建东叙事上的“不讲理”,也能看出他在固执地与常态、与时间为敌,他以不容分说的假戏真唱表达了对人生易老的抗拒与反动。
  上面谈到的都还是作品中的神奇因子,要命的,是刘建东的叙事基调——不只是或隐或显的叙述者,更重要的是故事后面的作者——是他把小说盛到了先天不足的摇篮中。所以,不仅他的小说发出了怯弱的童声,连同看守摇篮的人也习惯了轻言细语。这固然能够练就一种“顽童精神”,可是倘若这个“顽童”成了屡试不爽的必杀技,未免常会产生成事不足的缺憾,毕竟,作为“限制行为能力人”,即便那“顽童”跟美猴王一般神通广大,也会有一截无处隐藏的尾巴。读刘建东的小说,确是避不开那一截顽童的尾巴,哪怕他竭力做出饱经沧桑的样子,弄来非常夸张的络腮胡子,还是掩盖不了文本里青春痘。李浩曾说,“儿童视角”是刘建东“运用得最好的方式”。其实,这种“长不大的叙事”也是他最为惯用的写法。
  以上种种,固可称作为突出的风格,抑或表明刘建东在“写法”上的单一及重复。简单点说,他的“怎么写”不仅陷于一种定式,而且封堵了可能的破围之路。
  病灶之三:作者的自我缺位,自我消解。不可否认刘建东是一位有“野心”的作家,这种野心表现在写作立场上,更表现于写作手法,他对小说艺术有着近乎苛刻的追求,他的话语方式一向保持着优雅的炫惑性(这往往又与叙述者的身份不甚相符),他的文本架构似乎总按捺着暗藏玄机的企图,所以有人称他为“先锋式写作的坚守者”。也许我不是刘建东的理想读者,读他的作品,虽也多有惊艳之处,却常感觉那种“先锋”多是形制上的,只是在叙述姿态上显得不落凡俗,像披着晨露的小花小草,美则美矣,却经不起风吹日晒。即便《一座塔》这样叙事时空和叙述方式都貌似“宏大”的作品,给人的感觉仍显小里小器,它是刻在一粒米上的精细微雕,却不是藏在一颗芥子中的须弥之山。他摆出的像是刻意诗化的叙述腔调,做出的像是机心重重的叙事圈套,直如没等端好“先锋”的姿势,便不期擦枪走火了。
  评价刘建东的小说,当然可以从语言的温婉娟秀、故事的别有用心、人物的反常古怪等诸方面谈他的独异性,但是剥掉这层鲜亮的外壳,剩下的则是矫饬、虚浮、空疏,很难找到结结实实、质地饱满的内核。即便我的理解能力有问题,也不妨碍我从鸡蛋里头挑骨头:刘建东的写作诚然不乏“为先锋招魂”的冲动,至于招来的是什么,委实不敢恭维。在我看来,他的作品大概总与现实存在(我们本然的生活)有着不小的裂隙,读来不仅殊显隔膜,而且失之于苍白,单看小说的某一关节或是可圈可点,展开来看则无甚可观。为什么会这样?这样说来刘建东写出的小说岂不是一场美丽的错误?是哦,他的写作肯定是十分用心十分用力的,然而,我们看到的多是缠绕其中的心机,却缺少直指人心的力道。究其原因,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恰恰是“先锋”惹的祸。
  在他引为得意的《减速》《心比蜜甜》等荒诞作品中,人物大都极度的亢奋,他们的行为因荒诞而超现实,因超现实而匪夷所思,好像一切都可以跟随意念而动,甚至不受意念约束,可以任意胡来。比如《我的头发》,有人没来由地坐在便池上睡着了,有人说句话就让屋顶的灯掉下来,有人因饭店温度太高脱光了衣服,有人被驴子的响鼻吹到空中,有人能用娇嫩的手融化冰湖里的冰块,还有人因超市购物不付钱而掉光头发,这些人仿佛都活在作者的梦中,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里面的语言、情境、故事以及人物,都像是一根线,把我当成风筝给拉到了空中。”——难道这就是刘建东喜欢的飞翔状态?这样无厘头式的“飞翔”除了让作品流于轻飘,似乎并不值得目为神来之笔。那些密闭的人、返老还童的人、崇尚雕像和高塔的人,以及许多人物的“过火”行为,种种夸长变形、搞怪离奇的写法,无怪乎都是“先锋派”的神器,然而用在刘建东的小说中,除了多显重复,更显得简单粗暴,经不起推敲,也经不起琢磨。好像写了就是写了,没什么好说的,也不需要你硬生生地“翻译”。可是那些想当然的情节,要是无法还原作者的“用意”,就成了撒在大街上的花儿,好看是好看了,却会影响我们赶路:你是为花儿着迷呢,还是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因此,在感觉上,刘建东的先锋手法还是童话式的,他想让狼外婆生吞什么就能生吞什么,他让谁有特异功能谁就有特异功能。童话是不用讲道理的,我们不会追究狼外婆的肚皮何以那么大,但是小说——哪怕是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那样的后现代小说,也还是要遵循一定的叙事逻辑,以保证故事情节的“合法性”。然而刘建东的很多小说似乎不理会这种逻辑,只是以他的神来之笔写出了一些无法无天的“异事”。所以,在感觉上,尽管这样的小说表面上具备了先锋的模样,仍旧是缺少深加工的半成品。它们的作者像是掌握了大量先锋的语汇,却还没研习好先锋的语法。
  因对“异事”的过分用力,也就无怪乎刘建东写了那么多的“异人”。前文提及的很多人物,或多或少地都有其异常之处。他们的异常大概都与某种“执迷”有关,这样写当是寓以深意。《全家福》的叙述者曾这样评价他的父亲:“他的意义已经与一个人不同了,他成了一个象征,一个符号。”实际上,刘建东的小说里有太多的奇人异事,大多都是象征性、符号化的空心人。看他的小说,虽然也写了不少异样的人物,但给人深刻印象的可能只是他们的“异”,是他们的异言异行。即便《全家福》里沉耽于外遇的“我妈妈”,《女人嗅》中颠倒于女色的王宝川,《一座塔》中威武神勇的龙队长张武备,这些举足轻重的主要人物,看起来也像影子一般轻弱,我们感触到的只是一个少有弹性少有纵深的壳。所以,看了刘建东这么多小说,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形神兼备、内质丰实的人物。他的人物往往只是故事的附庸,他致力于写异事,异人,却没有致力写出具体而微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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