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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是传统夫妻。他执掌公司、叱咤商场;她洗衣煮饭,温柔承欢。但一场疾病改变了一切。
2003年,震惊全球的非典大战中,身为医生的她不幸被感染。死里逃生后,又患上非典后遗症,全身六大关节坏死、几近瘫痪、精神崩溃、多次自杀……生命悬于危崖时,他化身泥土,承接她的倾覆,供养她的萎败。11载春秋,在他的爱里,她如婴儿重生。
2014年,她华丽变身,成为天津市巾帼建功标兵,荣立个人二等功,并被推选为中国武警十大先进人物候选人。而此时,他在台下为她鼓掌,沾了油的衣襟,满是烟火气息……
风一样的女子,倒了
1991年,天津市宝坻县一中学操场,全县中学生秋季运动会。发令枪响,女孩全速飞奔,如风如电。观众席上,男孩双手握拳,目不转睛。直到女孩第一个抵达终点,他才吁了口气。后来,男孩对女孩说:“你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衣,我从此觉得,风和闪电都是白色的。”女孩叫赵红艳,天津市宝坻人,1973年生,当时在宝坻县高中读高一。男孩叫邢斌,1969年生,读高三。两人就在这场运动会上相识,少年情怀,潜滋暗长。高中毕业后,邢斌应征入伍。两年后,赵红艳追随心上人参军,并于1995年考入天津武警后勤医学院。1998年7月,赵红艳毕业留在学校附属医院消化内科工作。而此时,邢斌已复员,分配到北方最大食品贸易企业——天津外贸食品公司。1999年2月,两人结婚。次年,生下女儿琪琪。
跑起来风一样的赵红艳,其实特小女人,最大梦想是被老公养着,不用上班,每天赖在被窝里,睡到自然醒。而这也是邢斌所希望的。作为一个传统男人,他把养家糊口、出人头地,天然地看成是自己的责任。也因此,他努力打拼。2002年,33岁的邢斌晋升为公司营销部经理。一时间,他备受瞩目,春风得意。
生活如诗,可很快,却变成尖锐冷酷的杂文。2003年3月,非典来袭。4月6日,赵红艳所在医院出现天津第一例疑似病例,患者被紧急隔离至“红区”,全院封锁。4月7日,赵红艳为转移一位疑似非典患者到红区,被不幸传染,突然高烧,并出现疑似非典症状,随后也被紧急隔离。仅仅十来天,赵红艳病情快速恶化,浑身疼痛、呼吸困难,每天仅能用吸管吸食少量小米粥。而且,因为置身红区,没有任何人敢和她直接接触。医护人员进来时,从面罩到手套到防护服,全副武装。他们沉默地操作,基本不说话,目光里充满同情,还有一丝怜悯的惊恐。
从医生到重症患者,赵红艳难以接受这种突然而巨大的转变,绝望之余,她给丈夫打电话,试图给两岁的女儿留下遗嘱。得知妻子被感染后,邢斌心急如焚,但他进不了医院,更进不了红区,只能每天给妻子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4月13日的一天,他照例给妻子打电话,实在说不下去了,便随手把话筒递给身边的女儿,女儿奶声奶气地对赵红艳说:“妈妈,我饿,爸爸,饿。”赵红艳听懂了,女儿不爱吃爸爸做的饭,邢斌自己也不爱吃,他们都在等着她回家。
这小小的细节,改变了赵红艳的想法。挂掉电话后,她对自己说,他们都需要我,我还不能走。
许是这份强烈的求生欲望,让赵红艳死里逃生。5月中旬,她终于退烧,病情奇迹般好转。6月2日,她各项体征基本恢复平稳,转移到单位招待所做最后15天隔离观察。6月17日,顺利度过观察期的她,被允许出院。早晨8点半,在无数媒体的长枪短炮下,赵红艳迫不及待地冲出招待所门口,与焦急等候的邢斌紧紧相拥。邢斌特地带来一束火红的玫瑰,他对着采访镜头说:“希望经过这次劫难,我们以后的日子都红红火火。”
但事与愿违,狂风暴雨,再度来袭。赵红艳出院重回工作岗位不久,开始双腿疼痛。她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住院时间太久,饮食单调,导致缺钙所至。直到10月份,她遵医嘱做身体复查,核磁共振检测结果显示,由于“非典”治疗时使用激素过量,赵红艳双肩、双膝、双股骨头关节已经全部出现缺血性坏死,并被确诊为二期。这是一种典型的“非典后遗症”,医学界称为“不死的癌症”,目前全球都无药可医。随着病情进一步恶化,患者将会出现更多的关节坏死,逐渐丧失行动能力,直至全身瘫痪。
作为医生,赵红艳更清楚这病的严重性,这等于宣判,到时候她连生活自理都不能,更谈不上相夫教女!如果说,当初治愈非典,赵红艳很大程度是依靠心中信念的话,那么现在,她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
医院为赵红艳的病专门开会,制订了全套治疗方案,安排了最好的医生。但她拒绝治疗,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不吃不喝。无论邢斌怎么劝她,她就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被冰冻的心,暖了
邢斌心急如焚。2003年11月2日,实在无计可施的他,强行将赵红艳送去医院。赵红艳死活不肯,一直在他怀里挣扎,激烈又无助。他们家住六楼,下楼梯时,他被她摇晃得重心不稳,摔倒了,咕噜咕噜滚过二十多级台阶。下滑时,他如八爪鱼,死死把她团在怀中。她没有受一点伤,他的手臂、膝盖却受伤了。鲜血不断涌出来,湿了他的衣,也湿了她的眼。
她终于答应接受治疗,为爱赌一把,也许奇迹会出现,她真的能赢。治疗是痛苦的,因为没有对症的方法,只能摸石头过河,吃药、打针、输液、放射、化疗……轮番上阵。药物反应让赵红艳什么都吃不下,医生只好给她输营养液,时间长了留置针口发炎、血管变硬,营养液又黏稠,输液时特别疼,流速还特别慢,经常一次要输四五个小时。邢斌要上班,无法陪在妻子身边,只能将岳母从老家接到天津。他自己则每晚提前讲故事或唱歌,用MP3录下来,让岳母第二天放给妻子听,分散注意力。有段时间他在外出差,无法每天录音,岳母打电话来,说赵红艳情绪不好,输液时一直在哭。邢斌当时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低声接完电话后,立刻请了一小会假,跑到门外打通了妻子的手机:“这段时间电视台正在播《粉红女郎》,我唱个里面的歌给你听吧……”“要一见钟情/要一箭穿心,一瞬间就决定才是真的爱情……”唱罢,邢斌说:“就像这歌词所写,我对你一见钟情,你将我一箭穿心。不管以后你能不能站起来,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那个如风如电的女子。”赵红艳泪眼婆娑。 可命运并未放过这对恩爱眷侣,赵红艳的病情仍在不停恶化。2004年秋天起,骨科检查发现,她的膝部半月板坏死脱落,必须进行膝关节手术。但术后,2005年初,赵红艳左右两侧的股骨头又相继塌陷,彻底失去站立行走的能力。医院请来全国最好的骨科专家为其会诊。专家指出,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关节置换,可患者肩、膝、股骨头三大关节全部坏死,如果置换,身体便完全失去支撑,几乎没有可能。就算置换成功,一旦出现病变,也可能会终身瘫痪。
这等于宣告:所有努力化为泡影,她的病已入绝境,无药可医。赵红艳好不容易积聚的信心,再次崩溃。
医生开始给赵红艳打哌替啶,缓解关节坏死带来的剧痛。那是一种来自骨头深处的疼,细微、密集、尖锐。赵红艳一再做同一个梦:她死了,在荒郊,身体被很多奇怪的野兽围困,它们用细细尖尖的牙齿,一点点啃咬她、吞噬她,她感到身体在被分解,灵魂缓缓飞升……实际上,她没能飞升成仙,她从梦里醒来,身如刀绞、大汗淋漓,痛苦又愤怒地喊:“哌替啶,我要哌替啶。”可哌替啶的注射有严格限制,很多时候,要不到药,她便砸水杯、砸药罐、砸一切可以随手拿到的东西。2005年8月的一天,她打碎输液瓶后,用玻璃碎片割开手腕自杀,抢救过来后,她又于半个月后再次自杀……
岳母年过花甲,心力交瘁。邢斌只得请假,和老人一同陪护赵红艳。开始是一天,后来是两天,三天。因为请假次数过多、时间过长,他的业绩受到影响。朋友劝他:“你风华正茂,正是打拼事业的时候,你妻子的病已经没指望,何必在她身上浪费精力?”邢斌若有所思、黯然不语。可随后,他做出了一个震惊四周的决定:辞职。他说:“甘蔗没有两头甜,事业和妻子现在我只能选一个,否则,难免两头落空。”
事实上,在二选一、究竟选谁的问题上,邢斌也矛盾过、挣扎过。他问自己,如果当初,他们初见时,她没有拿到第一名,他还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答案是肯定的。他爱的是她清亮的眼眸、明媚的笑靥,像最晴的晴空,没有一丝阴云的颜色……他要她永远如此快乐,如此美好。即使她在人生的跑道上,再也无法奔跑……若任她在命运里走失,阴影里哭泣,他即使拥有再多,又如何心安、有何意义?!
邢斌的辞职,让赵红艳感动,却也压力更大。自己不仅再不能照顾丈夫和女儿,反而成了他们的拖累。2005年底,她在卫生间用毛巾绞住自己的脖子,再次自杀……幸运的是,邢斌及时发现昏迷的她,她又一次死里逃生。赵红艳苏醒后,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邢斌和女儿,邢斌双目深陷、胡子拉碴,女儿同样满脸焦虑,背上还背着书包。母亲告诉赵红艳,她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们就这样一直守着她,在手术室外、在病房里……见妈妈醒来,女儿放心地去上学了,赵红艳含泪碰了碰邢斌:“把胡子刮刮吧。”邢斌像从梦里醒来一样,笑了笑说:“好。”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又回过头来对她说:“你不是总觉得自己的存在没价值吗?你看,只有你让我刮胡子,我才有力气去刮。只有你醒来,女儿才愿意去上学。这就是你存在的价值。”
那时还是初春,寒意逼人,赵红艳却感到心那么暖,暖到她对这人世,重新充满无限牵挂与眷恋……
邢斌开始带着妻子四处求医。他告诉妻子:“西医治不好,我们就看中医,中医也看不好,我们就寻民间秘方……”接下来的一年,夫妻俩跑遍了北上广各大医院。包括积水潭、中日友好、66400部队等各大医院。很快,家里攒下的20多万元积蓄就用完了,邢斌又向自己父母借了15万。
赵红艳的病情却没什么好转。2006年10月,邢斌听说河北石家庄有位老中医,擅长用推拿加中药治疗骨关节变形,但费用很贵,全部疗程做下来需要至少五万多元。赵红艳说什么也不愿再去,邢斌却不容分说拉起妻子就往石家庄赶,并斩钉截铁地说:“别怕花钱!只要是给你治病,再多的钱,我也能凑到。”
有夫如此,妻复何求!在丈夫的影响下,赵红艳一天比一天更加快乐、坚强。推拿时老中医用自制的铁夹钳住她的病变关节,通过拉扯铁夹来激活筋络,铁夹每拉一下,她就觉得关节像挨了一闷棍,没几分钟,她便疼得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可她不仅没吭声,反而安慰身旁紧张的邢斌:“没事,忍忍就过来了。”
遗憾的是,这次治疗仍收效甚微。回到家,赵红艳打开电脑研究有无新的治疗方法,邢斌在厨房做饭。赵红艳生病这几年,邢斌已经从一个连锅勺都没掂过的大男人,变成炒烹炝煮样样精通的烹饪高手。这天,为安慰失意的妻子,他给妻子自创了一道叫做“胜利在望”的菜,就是油菜苗(俗称胜利菜)炒蛋黄。炒好后,他顺口对赵红艳说:“厨师可以自创菜谱,医生也可以啊。你就是医生,要不咱自己想个治病的法子?”
“这主意不错!”赵红艳立刻响应。
爱与痛的对决,赢了
赵红艳拿自己做起了试验。这些年来,由于长期行动不便,她除了骨痛外,还出现了胃疼、便秘等一系列身体困扰。既然骨痛症状短期难以消除,她决定先从这些相对简单的病症着手。由于她大学时本来学的就是消化科,专业基础非常扎实,很快,她便研究出了“肠道水疗”等治疗便秘的独特疗法。
妻子的成果让邢斌眼前一亮,联想到她总抱怨自己活得没什么价值,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回医院上班吧,说不定你这些疗法能帮很多人。”赵红艳起初觉得丈夫的提议不可思议,但认真想想,自己虽然关节坏死、不能走动,但作为医生该具备的都仍然在,为何不回去试试呢?邢斌又找了附属医院院长陈礼明,请他批准赵红艳返岗。陈院长不仅当即同意,而且亲自来到赵红艳家,邀请她回到医院。
2007年年初,赵红艳重新穿上白大褂,成为消化内科医生。医院专门为她买来一台红色电动轮椅。“红轮椅上的白衣天使”,成为医院最亮丽的风景。由于对病痛有切身体会,她对每个患者特别温柔、细心。
一次,一个穿着破旧的老人捂着肚子踉跄来到赵红艳的诊室。赵红艳急忙为其检查,发现老人很可能是急性心梗,若不能及时救治,将随时伴有生命危险。赵红艳急忙联系心电图等科室对其紧急会诊,结果建议住院治疗。可老人身上只带300元钱。那天,赵红艳正巧身上装有一千元钱,她当即掏出来交给实习生为老人办理了住院手续。此后,赵红艳每天上班,兜里都会装着一千元钱,时间久了,受到赵红艳帮助的患者越来越多,大家便给她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爱心救济金”。赵红艳的医术和职业道德感动的很多患者…… 但2010年,赵红艳的肘、腕、踝关节又坏死,随着骨关节内膜组织不断脱离,她的双腿越发僵硬,双腿几乎无法移动。为此邢斌每天准时五点起床,买菜做饭,然后开着电动车送孩子上学、送妻子上班;再回家洗衣扫地、做饭送饭;晚上再按时把妻女接回家,准备晚饭,为女儿辅导功课,为妻子洗澡按摩……他还在继续为妻子寻找新的治疗途径。到2010年底,邢斌终于发现北京海军总院骨科有一种小针刀治疗法,很可能合适妻子。在他的提议下,妻子对这种疗法进行了深入了解。原本,这种方法是用30厘米长的针刀,刺入病变处对病变部位进行切割、剥离,以达到止痛祛病的目的。这次的尝试获得极大成功,在仅仅半年的治疗后,赵红艳的骨痛症状便得到了极大缓解,双腿虽仍不能走路,但逐渐可以自由开合。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奇迹。冰冷坚硬的生活,终于被他们的光芒融化,浸润出一片潋滟温柔。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她和他还将面临新的残酷。
从2012年底起,邢斌开始不时头痛。2013年8月初的一天,他突然晕倒,赵红艳将丈夫送到自己所在医院检查,发现他竟然患上了右椎脑干夹层动脉瘤。这种肿癌必须要立刻切除,然后再分析肿瘤属性。但即使是良性的,由于位置特殊,手术风险也非常大,稍有不慎,病人就下不了手术台。
赵红艳感到天崩地裂,像当年得知自己的病一样。但此时的她已经和多年前完全不同,很快她就镇定下来,找到新任院长张赛。张院长得知这些年来邢斌为了妻子,散尽家财、放弃事业,感动不已:“邢斌是咱们医院的功臣,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赵红艳,咱们医院就缺少了一名最优秀的医生,一定要动用脑系科最强力量,不遗余力进行抢救。”随后,张院长亲自挂帅,组织专家为邢斌会诊。赵红艳也没有对邢斌隐瞒病情,她对他说:“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你要答应我,陪我一起跑下去。”邢斌自信地拍拍胸脯:“没问题,我爬也要爬下手术台,陪你到终点。”
8月23日,邢斌果然顺利手术。一个月后,他病愈出院,继续陪伴在赵红艳和女儿身边,洗衣浆裳、煮饭煲汤……
2014年初,赵红艳被天津市妇联表彰为“巾帼建功标兵”,同时荣立个人二等功,并被推选为中国武警十大先进人物候选人。
2014年2月的一天,邢斌借了辆朋友的车,带着刚放寒假的女儿去北戴河。赵红艳因为忙于工作,没有一同前往。碧蓝的大海边,清凉的海风里,邢斌给妻子打电话:“听到涛声了吗?”赵红艳说:“你听到了,就像我听到了一样。”邢斌说:“那我替你来个百米冲刺吧,就像你在这里奔跑一样。”说着他摁开手机的免提,拉着女儿跑了起来。这边,听着丈夫和女儿的笑声,赵红艳也无声地笑了。往事如昨,浓情依旧,她不能跑了,他搀着背着她跑,她永远是他如风如电的女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