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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富芦花,1868年生人,今年正是他150周年诞辰。年轻时他心有家国天下,为贫弱而悲,见不平则鸣。然而世事多舛,当锐气不再,他退隐田园,耕读明志。
人既然无法改变世界,那么至少不要让自己被世界改变。
继30岁的成名作《不如归》后,31岁那年他发表了《自然与人生》。在自然山水的荡涤中,德富芦花大概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赤子之心。只有心无挂碍之人,方能写出如此质朴澄澈的文字。
《自然与人生》译本繁多,与岩波文库的本子对照来看,其中散文部分已都有前译。譬如1984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本、2011年文汇出版社本等。不过近来流通比较多的版本则略去了其中的一些篇目,加入了文库本以外的内容。这些被略去的篇目大多短小,却也是美的。
小时候,总能察觉到春天绽放的第一朵野花,夏天落下的第一只蝉蜕。什么时候开始,一年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呢?
俄国形式主义认为,只有陌生化的事物,才能唤醒人们的审美。德富芦花所擅长的,正是将再普通不过的自然陌生化,通过他的眼,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平平常常的海水、晚风,而是流动的美。
此次选取《自然与人生》中四篇小散文,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希望能够借德翁之笔,重新找回失落已久的四季之美。
春之海
我坐在不动堂远眺大海。
春天的海融融地漾着。有的地方滑过白色的反光,犹如巨大的蜗牛爬过的痕迹。有的地方碧光摇颤,似有亿万鳞族翻涌攒动。近岸处水是透明的,带着浅浅的绿色,圆圆的礁石横在水中,投下紫色的阴影,石畔茶褐色的海藻如正在梳理的秀发般舒卷。
能够称得上波涛的海浪是没有的,唯有一个个海面上摇荡的小起伏,如熨烫衣服般,被赶到岸边的礁石上拍碎了。若是浪头扑进岩壁的石穴里,会发出一声沛然的巨响,若是浪头散落在小石块上,则只能留下一片喳喳的耳语了。
在我视野的尽头有只小船,时而能够听到桨落在船上的声音。近岸处有捕鱼捉虾的男子,他们蹚过浅水,脚下带出了一片粼粼的银光。(三月十八日)
夕山百合
傍晚登后山。晚风拂过莎草,似有百合花香浮动。登上山丘能看到月亮的影子。太阳虽没入了大山的右侧,残照犹明,金桦色的横云,宛如翻飛的彩旗,铺展在西北的天空。富士山冲破浅蓝色的薄云,露出山顶。海波流紫,一叶远帆徐徐在其上移行。
向村庄的方向眺望,此时光线正好移到两村之间,那里的麦子不知何时被割掉了,露出一片黑土。有的田地种了一半,插了新秧的绿色田地和还只有水的白色田地交杂在一起,一条小河如腰带般穿行其中,闪着白色的光。收过麦子,绿树环绕的村子暗下来了。那一处,这一处,处处升着烧麦秆的烟柱。“扑哧”,这是烧到秆子了。烟柱中闪动着红色的火星,这是起风了。看啊,烟气笼住村子,侵向了山林,暮色就在其中涌动。蛙声乘着风飘入我的耳中。
天暗了,我向山下行去。夹道的一色青黑的莎草中,点点的百合花,宛如迷蒙夜色中的星星,闪着朦胧的浅白。风吹过夕山,晚香盈袖。
山巅上,月亮洒下了光。(六月十三日)
空山流水
一年的秋天,约莫是十月末的时候,盐原帚河的支流鹿股河畔,我独自坐在石头上。昨夜风势猛烈,红叶大抵都零落了,河床全被染作一片艳红。左右两边令人仰望的高峰隔出一线细长的青空,似是在天上也淌着一条河。因是秋末,水是枯瘦的,似干未干地,在满是石头的河床中央流向远方。河床在两峰之间的山谷中,下游地势低斜,因而能看到很远的水流末端。恰在那水穷处,有一高峰耸立当中,远处看来,似是河水被那山吸进了腹中,又似是那山抱住了河水,在说着:“留在这儿吧,流出去做什么呢?留下来,留下来。”
但这河水推着卵石,潜过红叶,一路歌唱着前行。坐在石上,侧耳听去,那声音!是松风?是无人时的琴鸣?怎么比喻才好呢?我虽身寄石上,心却已逐流水而去。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啊,总也听不厌。
至今在夜半梦醒,心境澄然之时,我仍能听到不知从遥远的何处传来的这个声音。
透明凛然
碧空一片没有半点荫翳,透明且凛然。我想此时若向天上扔一块石头,天空必会咔啦一声裂响。风止了,流动的空气也凝住了,仿若闪着莹然的光。此刻的空气是金属质地的。春日里,万物之声是悠悠然播向远方的,而此时若向空气中射出一支三尖飞矢,想来定会传出戛然一声,一瞬即止。(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