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一(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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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十一在弟兄中排行十一。
  在牙子爷爷的安排下,哥哥们都学成了一门手艺,木匠、铁匠、画匠、泥水匠、轱辘匠、毛毛匠、毡匠,轮到他学了井匠。刘十一其实想跟四哥学画匠,整天山呀水呀,花鸟鱼虫在笔尖上或开或鸣,或游或立。
  母亲心疼刘十一,毕竟最小的一个,也有让他自己选一门手艺学的意思。牙子爷爷却一口咬定,只能井匠。还说亲兄弟一个刘字掰不开,到头来你唾他的臭,他唾你的臭,弟兄也不弟兄!刘十一抱怨说,呆在暗无天日的井下,灰头土脸不说,还要提心吊胆,井匠是活着就被埋的人。牙子爷爷黑着脸骂:“你见哪个井匠被埋了?月娃娃倒一点危险也没遇上,还有撂出去的——人活的是命!”
  刘十一手伸到牙子爷爷的袖筒,说:“捏一捏,商量商量嘛!”
  牙子爷爷甩开刘十一的手:“孙子,这捏不成马子!”
  牙子爷爷在牲口市场商量着两头吃,在家却说一不二,刘十一只能跟师傅学打井。
  师傅说:“什么朝代也饿不死咱井匠,除非人不喝水,改成喝油!”
  师傅还说:“井匠好啊,不怕风吹,不怕日晒,也不用听闲言碎语,耳根子清静!”
  师傅的脸白胖白胖,像个月婆子。因师傅父亲跟牙子爷爷磕头弟兄的关系,论辈分刘十一应叫师傅干大,但刘十一一直师傅、师傅地叫。师傅也没在意干大的名分,师傅的师傅说过,井匠带徒弟,不能留一手,否则断送徒弟性命不说,还坏规矩——谁还要你打井!
  刘十一跟了师傅三年。第一年师傅先教他打井的第一道工序:选址。师傅说隔墙不打井,选址要看风水,“两山夹一沟,当中必定有水流”。刘十一说:“师傅,你打没打过干井?”师傅不高兴:“眼睛黑窟窿的才打干井!”师傅是远近闻名的井匠,一口井能使一道庄人吃上几十年。师傅说,不仅是质量,还有日常维护,师傅一年中总要去他打的井的村庄捞井——清理淤积的泥沙,然后在水眼上筑上石子;年代久了的水井,还要重新下井架……
  第二道工序:立井架。
  井位选好后,师傅指拨刘十一和村里侍候的小工用榆木檩枕覆盖井口,用杏木椽绑扎井架,然后安好辘轳,提升沙土,运送胶泥。师傅还特别嘱咐刘十一,下井前一定要将井口收拾干净,一粒小石子掉下来砸在头上,井就成井匠的坟了!因此,刘十一每天将井口杂物清扫后,还要检查井绳、泥兜以及辘轳上的钉、铆、箍、楔有没有松动。师傅尽管没说辘轳,可刘十一想毕竟是新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说不准木匠大哥哪达儿一时疏忽。
  第二年,师傅让刘十一下井,开始打井的第三道工序:甃井。乡亲们穷啊,没有钱买砖石,井匠只能将沙土一层一层挖出,换上胶泥,或者上好的嵝土,用石夯一锤一锤夯实,以保护井壁,防止坍塌。关键是井筒要挖得直直的,稍偏一点,会塌方。师傅说:“井匠不用心,首先埋自己!”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井匠也一样,谁要是在沙梁上打井——那是活够了!咱井匠的金刚钻就是比铁还硬的圆锥石夯。没这个圆锥石夯,有力使不上,正所谓人利不如物利。
  竖起井架,师傅都要挂面小红旗。师傅说,这是祈求土神爷,泉水长流,安全顺利。刘十一就怕井筒十斜,师傅让他看井绳,吊上放下,井绳不碰井壁,井就不斜。一天一天,井越挖越深,天碾盘大了,天锅盖大了,天只有碟子大了!师傅一锤横斜砸下去挣出一个响屁,井里顿时像是施放了什么毒气,刘十一想躲也没处躲,捏着鼻子等臭屁散开,却差点儿憋得出不上气来。师傅骂:“一个屁就把你打倒了,要是掉下来一块石子,还不把你吓死。”师傅说,其实真要掉下东西能听到,像吹口哨,石夯就是头盔,护在头顶上,可以保命。师傅的话,还真救了刘十一的小命。在他出师第一年,一次听见口哨响,刘十一看也没看,雨伞似的举起石夯,跟着啪的一声,刘十一脑后都是凉飕飕的风声,是一颗铁蛋。他摇着井绳,升井就骂:“哪个龟孙子?想吃老子油糕矣!”原来几个小孩在井旁玩滚球游戏,一个用力一弹,铁蛋一跳跳到了井里。
  还有一次,刘十一在井下。又听到口哨响,刘十一举石夯的手臂都发麻,也没动静。口哨还在响,细听是一首《想妹妹》的酸曲儿:“想妹妹想得我胳膊腕腕软,煮饺子下了些山药蛋”。刘十一又摇绳升井,原来是把绳的坐在井口吹口哨。刘十一哭笑不得,想着人们都十分迷信,就信口胡说:“我说你乱唱甚?还‘想妹妹’,让龙王爷听到,就把泉眼一个个封上,我这黑水汗脸多少天,你给我付工钱也?!”一下镇住了幾个小工,“口哨”直抽自己嘴巴,跪在地上就给龙王爷磕头……
  打井最后一道工序是:下涵。
  下涵也叫作“水头”,井打到水位以下一定深度,为保证一年四季充足的水量,要在井底下涵。涵是方木做成,同时还有支撑固定井壁的一个作用——就是说涵既是砌筑井壁的基础,也是外围来水的通道,需要木匠和井匠共同完成。涵没下好,直接影响一口井的出水量。在黑咕隆咚的井下,师傅手脚麻利,好像什么都能看见,一整天一锅烟也没顾上抽。一圈一圈下涵,并在涵下筑上泉眼通道的石子,不仅防止木涵下沉引发井壁的塌陷,还要确保水位不能涨过木涵。师傅忙而不乱,下涵也是一口水井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一口十余丈深的水井就此完工。
  刘十一“谢师”那天,牙子爷爷让父亲在家里摆了酒席,木匠、铁匠、泥水匠三个哥哥作陪。师傅披红挂彩,白胖白胖的脸笑得像个大白面馍。几杯酒下肚,师傅话也多起来:“我先后带出十个徒弟,数刘十一最灵动,把我的手艺全学走了!以后我不再收徒!”接着,师傅双手递过他的圆锥石夯和一把锃亮的圆柄铁锨给刘十一。牙子爷爷过意不去,将毛毛匠八哥孝敬自己的一领二毛筒子裘皮大衣,作谢礼送给师傅。
  刘十一知道圆锥石夯救过师傅的命。每逢过年,师傅就把石夯敬在正门柜上,师傅在喝酒前,先要给石夯敬上一杯,并点上三炷高香。师傅这把圆柄铁锨是镶了钢的,背厚腹薄,尖利不说,开、砍、叼、理、剥功能俱全,亦是师傅心爱的宝物。刘十一立马就有了要打一口深井的想法,他两臂上的肌肉疙瘩直跳,力量一下涌到脚趾头,觉得脚后跟比师傅送他的圆锥石夯都硬几分。   刘十一出师后,到年底,第一件事就是带上酒肉给师傅拜年。师傅一年年变老,白胖白胖的脸一年年变黑,直到打不动井。三年严重困难期间,师傅把自家偷偷埋藏的糜子窖挖开,接济没米下锅的乡亲们,却被明察暗访的公社干部“逮个正着”,硬说师傅投机倒把,给师傅扣了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几次批斗下来,师傅就走了。刘十一知道师傅是气死的。师傅心气高,眼睛里容不得灰尘,一辈子积德行善,只知道凭本事吃饭,哪里受得了这种无中生有的窝囊气,不走才怪!
  刘十一真正的井匠时代是跟着师傅的去世來的。
  十里八乡,都知道刘十一打的井:“下井不用绳,挑水不用等。”上句说的是刘十一在水井壁上掏挖了脚踏踏,可供人自由上下;下句是说刘十一打的井水头旺,一道庄人可以随时去挑水,不存在早晨水多,晚上等水的现象。后来又传刘十一打的井:“三年不用捞,五年不用瞧。”不是刘十一要超越师傅,是刘十一从轱辘匠六哥那里得到的启示。六哥一次带回一堆碎瓷片,捣鼓了一夜,刘十一吃惊地看到一件精美的敞口青花龙凤纹瓷器。锔钉整齐排列,更显这件青花瓷器历史的沧桑。六哥在瓷器里倒满水,竟滴水不漏。刘十一并没想六哥能缝补锅碗瓢盆的手艺,却被这件敞口倒倒锥形的青花吸引。井壁经过石夯,不,现在,他在用两只大脚蹬踏,特别是他的脚后跟,每一下蹬出去,都似有千斤之力。这就好比瓷器——不就是泥土经过火的淬炼,而坚固璀璨起来。他的每一脚都如铁匠二哥给刀具淬火一样,他是在淬炼井壁。而六哥能使一堆碎瓷片站立而滴水不漏,与这倒锥形的设计应该也存在着一些关联。
  刘十一开始试着打倒锥形的水井,让井口略微敞几圈儿,再一圈一圈地收缩,越往下越小,直到水位线,然后,再一圈一圈放大,让大哥将榆木涵做成倒斗的形状,一方面更好地发挥支撑作用,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扩充来水量。特别是沙土井,最适宜倒锥形的打法。当然单凭眼力,根本看不出一口十余丈的水井,有一点倒锥形的意思。挖出沙土土,换进去胶泥,给水井缠“腰带”的过程,也是刘十一最得劲儿的时候。他躺在泥土上,手脚并用,一边挖沙一边填土,两脚似有神功,左右弹出收回,收回弹出。一脚就是一个深坑,再一锨胶泥填入,一脚跟着稳稳地像射出的炮弹。双脚鼓点似的,嘣嗒嗒、嘣嗒嗒,比师傅的圆锥石夯又快又狠地蹬踏出去。在井口上听,井底好似沙场点兵,一时千军万马,震天的鼓声中,隐隐听到阵阵的刀、枪、剑、戟碰撞的厮杀声。井壁螺丝圈儿似的腰带,在旋转中仿佛飘动的旗帜,井中突然刮起一股旋风儿……
  但倒锥形的井,也让刘十一有了爱情。
  牙子爷爷给刘十一说下一门亲事。女子叫曹毛毛,长得俊模俊样,只是成分不好,地主家庭。刘十一家虽说是中农身份,可他想找个贫农家的女子,让自己更红。还有这个地主女子曹毛毛屁股太大,太S的线条!谁知曹毛毛看上了刘十一,白白净净,还虎背熊腰。曹毛毛看家那天,刘十一威胁牙子爷爷跳井。牙子爷爷骂了两句,刘十一走到井口,跳土坑似的直直跳入井里。一家人哭喊成一片,曹毛毛二话没说,也哭闹着差一点儿跳井,刘十一吓得在里头直叫唤,曹毛毛才停住没跳。原来刘十一跳下时,手脚往开一撑,就停在倒锥形半井中,曹毛毛要是真的跳下,十余丈的井,两人可就都玩完!曹毛毛这差一点儿的跳井,感动了刘十一。一个要跟自己跳井共赴死难的女子,天底下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在牙子爷爷的张罗下,没过几天,刘十一就跟曹毛毛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革命婚礼,进了洞房。
  等上天旱,庄里井水不够吃,队长叫刘十一捞井——井是师傅打的。刘十一下井发现,井壁下长了一层白毛,怎么可能?从跟师傅至今,他见过年久长苔藓的井壁,还没见长白毛的。用手一摸,一嗅一看,竟然是白面!井底已被落叶、泥沙等杂物淤积,可木涵上还斜搭着一条面口袋。刘十一终于明白了,早听说队长和保管偷粮,一定是队长——从生产队库房到队长家要路过井道,夜里偷了白面回家,迎面碰上谁了,没处躲藏又怕被发现,贼不脏,硬如钢,只好将白面撒到井里,再抛下面袋,以为人不知鬼不晓。
  刘十一上井,揉着眼跟队长说:“队长,我师傅本事大,井里长白面!”没等队长说话,一个小工嘴长:“哎呀,还真是,有一次一大早上我绞水上来,感觉面汤似的,还当沙呢,想着回家澄一澄会清,可半天没澄清,婆姨不啃糟蹋,和了猪食,还真像面汤!”
  队长一愣,眨了一下眼,又抿了抿嘴说:“长苔藓了吧?”
  “可苔藓是绿的!还有……”没等刘十一话说完,队长接过:“下去好好捞井,我研究了,家家不容易啊,你的副业款以后就一百八吧!”
  曹毛毛第二年给刘十一生下对大胖小子。牙子爷爷夸刘十一有准头——井匠都长一对夜光眼,在漆黑的井底啥都看见,被圪筒里算啥;又夸曹毛毛屁股大了好,一撅一个、一撅一个,这不,一回下两崽!
  刘十一打井却遇到了麻烦。
  草山梁人家夏收雨冬藏雪,人老几辈子靠天吃水。行人路过草山梁,宁给一碗饭吃,不给一口水喝。还说草山梁人一辈子洗两回澡,生一回死一回。早上一盆洗脸水,大人洗过娃娃洗,都黑乎乎还要澄清喂猪饮牲口。几年大旱,草山梁上水跟油一样贵,洗脸比擦油还贵,谁还舍得!
  草山梁大队长来请刘十一:“只要你能打出水,工钱由你说。”
  刘十一问:“咋早不请我师傅?”
  大队长眨眨眼:“啊,那些年,天不是没旱吗?”
  刘十一其实一肚子疑惑,又想人家来请他,总归是好事,就去了草山梁。“两山夹一沟,当中必定有水流。”刘十一心里念了无数遍师傅的风水经,可草山梁一道梁四十里,一条沟也没啊!刘十一无奈,又不想就此认输作罢,既然没哪个井匠在草山梁打过井,就不能证明草山梁地下没水。
  草山梁横亘在刘十一眼前这些年来,刘十一听说过草山梁没水吃的事。还有个故事:草山梁小学每次上面来检查,老师只能噙上水,对着排成队的学生们一口一口地喷,学生娃娃用袖子在脸上一抹,算是一次集体讲卫生,国歌的五星红旗下,校长说“这才是雨露滋润禾苗壮”。谁要是把一泡尿没尿到庄稼地里,而被人看见,就会骂败家子。村里李老汉黑夜来找刘十一说:“哎,刘井匠,我不叫他们骗你,可人人都盼着有水吃啊!”李老汉顿了顿,告诉刘十一:“当年你师傅的师傅——你师爷在草山梁打过水井,白白费了两三个月心血,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干窟窿。”刘十一心想,这大概是师爷作为井匠一生的羞愧,没对师傅他们提起。而他听一位老井匠说,师爷一次打井还真的打到懜土层上,命是捡了回来,但后来只会给人家滚烟囱……李老汉是个热心肠:“那以后,井匠再没人上草山梁,当然,我们草山梁人也知道地下没水,就不再劳民伤财地请井匠……”   李老汉曾侍候师爷打井,刘十一问:“李叔,那井下土层怎样?”李老汉说:“土层没问题,越往下越硬,你师爷的一把溜子撅磨秃了一拃。”刘十一刨根问到底:“李叔,我师爷打的那干窟窿在哪儿?”李老汉唉声叹气:“早埋了,大家说干窟窿不吉利,怕跌进个猪呀羊呀什么的,也怕外人晓得!”但李老汉给刘十一指了师爷干井的位置。
  一夜,刘十一翻来覆去,狗皮褥子像铺了针,这咋弄哩?
  打退堂鼓,真丢人,等于井匠里的逃兵!不打退堂鼓吧,也许丢命——师爷打了二十多丈,抱个公鸡都换不上气来,他要是再深下去,小命难保!刘十一进退两难,大队长看出刘十一的心思,说:“刘井匠,不能瞒哄你,之前是没打出水来,但那是解放前的事,老皇历了,大家都盼着早点翻过去!”大队长点了一锅烟:“请你,一来冲着你的名气,二来草山梁再没水后生们怕都要打光棍。”大队长狠狠咂了一口烟:“要不这样,实在打不出水,也给你算工钱!”
  刘十一被激怒:“这咋行,我不能坏规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打不出水,我分文不挣!”
  节气已进寒露,刘十一像查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在草山梁上来来回回地转悠。师爷的干井,好似套在刘十一头上的紧箍咒,他试着寻找个解套的办法。深夜,刘十一披衣走上垴畔山,仰望星空,北斗星像一把舀酒的巨斗悬在北方的空天,而仙后星座的W不就是两山夹一沟?刘十一回去找来罗盘,师爷的干井,正对着的是北斗星斗柄和仙后星座W左边的山头。刘十一豁然开朗,是不是冥冥之中神灵在告诉他,草山梁这口井的井位,应该选在北斗星的斗勺正中和仙后星座W的沟里。刘十一不由跪在地上……
  第二天,刘十一一早就叫起小工,在选好的井位上开始立井架。草山梁就像躺在黄土高原一个长方形干旱的土圪垯,似乎通体干透。一整月,刘十一才打下十二丈深,土层硬似石头,尖镢都掏坏了!换了一把溜子镢,刘十一现在担心二十来丈的井绳不够用,他需要五十丈的井绳,大队长一听:“那还不打到了阎王殿!再说咋换气?”刘十一说:“我自然有换气的办法。”刘十一在井口对着西北方挖了一个喇叭状的豁口。第二个月,井打到二十丈,还是不见一点湿影影。每次升上井,刘十一的白脸开始发黑。数九寒天,几个小工冻得红鼻红脸。刘十一叫小工抬来大队的扇车,将两个口袋底拆开缝在一块,套在扇车的风口上,在豁口对面东南,两个小工轮流不停地摇着扇车往井下送风。半天才能绞上来一袋土,几个小工冻得不行,放了一堆野火,刘十一黑着脸上井大骂:“龟孙子,你们这是要呛死我!”刘十一两天没下井,还让扇车不停歇地往井下送风,辘轳吊着空布袋不停地上来下去。
  大队长抱来一只大红公鸡:“巫神下阴全凭公鸡换气”,要刘十一试试。又说:“李老汉说,你师爷当年,也是抱着一只大红公鸡换气!”刘十一说:“我怕有公鸡出的气,就没我吸的气!”但想了想,还是抱着大红公鸡下了井。
  碟子大的天也没了!碗口大的天也没了!天,只是眼中的一颗星星,亮在刘十一的心里。到了沙石层,好像整块的冰冻了的红沙石,刘十一感觉井下有了凉意,而不是之前热烘烘掏着冒火星的胶土。刘十一上井抽烟歇息。李老汉说:“打到了刘井匠师爷的深度,就怕气不好换!”李老汉跟刘十一谝闲传,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夏天,每一兜儿土上来,像是落了霜似的,倒进筐里一消化才开始变红。刘十一说:“似像冻了冰一样。”喝了老碗热茶,刘十一下井,看看大红公鸡,还立在井壁边上。对了,大红公鸡咋这么听话?掀在哪儿就站在哪儿,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有了灵性,丝毫不影响刘十一打井!一会儿,刘十一看见公鸡立在井壁诡异点头,像是祈祷,又似要叫鸣,却并没有一个鸣声。刘十一长吸了一口气,发现公鸡跟着张嘴呼出一口气。
  神灵啊神灵,总知道给人一种活命的方法!
  晚上,刘十一抱着大红公鸡升上井时,他的脸上不那么发黑,可大红公鸡的冠子像是墨染过似的。
  冬至过后,井打到三十丈,还是红沙石;大寒过后,井打到四十丈,一样是红沙石。李老汉每次来时唉声叹气,走时还是唉声叹气。大队长想放弃,刘十一打气说:“我都听到了泉水咕嘟咕嘟的响声!”大家一下子高兴起来。刘十一傍晚升井时,草山梁半道庄人都问:“真的听到泉水咕嘟咕嘟的响声?”刘十一说:“当然真的,一股针眼大的水都从石缝流出,你们看前边那袋沙土,不是湿的!”几个人过去看,还真湿漉漉的!草山梁好像谁家娶亲敲锣打鼓,相互乐呵呵地传着泉水咕嘟咕嘟的响声。却不知那是刘十一憋了半天的一泡尿,而尿臊味儿早被冻硬。
  眼看就要过年,大队长安排会计拉着一条黑骡子,驮了二斗老麦、一件羊肉,说:“送到刘井匠家里,不叫刘老爷子过年没饺子吃。”刘十一又嘱咐:“爷爷要是问,就说,要连着打几口井哩!”
  到了年三十,大队长说:“刘井匠,要不歇缓上两天,咱正月初二再开工?”
  刘十一说:“一天也歇缓不成,只怕扇车停下,再下井我就上不来!”刘十一又让在扇车上续了两条送风的口袋。
  李老汉摇头叹气:“都打了五十丈,我从小到老,还没听哪儿有五十丈深的井!”背着刘十一,李老汉跟大队长说悄悄话:“刘十一真了不起,也全凭人年轻,脸色越来越黑!”李老汉从家里拿来个铜铃铛,拴了根细麻绳,一头挂在井架上,一头让刘十一拴在公鸡腿上,说,一旦换不来气,赶紧拉麻绳,上面铜铃铛一响,就吊刘十一上井,以防万一。
  立春到了,还没见水出来;雨水到了,照样没见水出来。咕嘟咕嘟的泉水声,只是响在草山梁人的梦里。
  大伙儿急了,大队长跟着急了!五个月中,几石粮食、几坛子清油、多少颗鸡蛋,还有逢年过节的羊肉、猪肉、鸡肉,都叫井匠和小工们吃进了肚里。最是水,水啊水,几条骡子累死累活,从几十里山下拉回多少桶水,都给吃了喝了!大队长思谋,要是真打成干井窟窿,他该如何给社员交代?李老汉带头,到龙王爷庙上求签,社员们跪下半道院:“东海龙王爷,求你老显显灵,草山梁下到底有没有水啊?”四個后生抬起楼子,赤脚打片,黄尘滚滚,风一样地跑上山梁,直直来到打井工地,鼓乐齐鸣,雨师真像神灵护体,口中念念有词……刘十一知道社员在求龙王,就在井壁的沙石上嘣嗒嗒、嘣嗒嗒地蹬踏起来,井都打到五十多丈了,回声传到井口,社员们听到咕嘟咕嘟的水响。雨师忘了唱词,喊了一声:“出水了,出水了——”社员们跟着喊了起来:“出水了,出水了——”仿佛早春的第一声春雷,在草山梁上久久地响着:“出水了,出水了——”   此时,楼子开始乱窜,四个后生身不由己,抬着楼子绕井舞蹈似的扭来扭去。楼杆在地上龙飞凤舞起来,尘土飞扬,李老汉看了又看,说:“东海龙王爷显灵,草山梁这口井打在泉眼当中——咱有水吃了!”
  咕嘟咕嘟的水声,在惊蛰那天晌午真正冒出。瞬间一股碗口粗的泉水,从井底涌出,刘十一堵也堵不住。他趴下试着喝了一口,啊,真甜!他想往大旋一下,井底空间越大,容水量就大。可眨眼间泉水已漫过他的脚背,公鸡在水中耷拉下了头,鸡冠子也歪在一侧,他抱起公鸡搁在肩膀上,水已漫到半腿把了,在他系紧腰带拉动麻绳时,水已齐腰。刘十一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抱着大红公鸡升井。
  大红公鸡无声地死了!
  改革开放后,刘十一第一次去草山梁捞井,看见水井北边盖了一座小庙,上书“公鸡庙”黑底金字的牌匾。刘十一进去,一只雄伟的大红公鸡的泥塑神像前,三炷高香燃得正旺。刘十一跪地,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再看,大红公鸡一旁,立着正像他的一尊泥塑。刘十一心里一阵酸,泪珠不由纷纷掉落。乡亲们说,公鸡庙灵着呢,这多少年来草山梁风调雨顺,别的不说,大学生先后就考上了六十六名,都是公鸡神保佑的!
  牙子爷爷活了101岁,还是没熬到改革开放。因此,牙子爷爷的好日子,就是吃饱穿暖。牙子爷爷走后,刘十一更是佩服得不得了!牙子爷爷精明啊,他们弟兄们木匠、铁匠、画匠、泥水匠、轱辘匠、毛毛匠、毡匠、井匠,其实关系非常紧密。以他井匠为例,辘轳、井架、木涵,要用木匠大哥;尖镢、铁锨、钉子,要用铁匠二哥;而井道里饮牲口的石槽,又要石匠九哥的手艺——这是让他们兄弟抱团挣钱,互相致富啊!
  四哥在给孙媳妇画喜箱,刘十一凑过去,也想画上两笔。四哥说:“看看你那手指,跟钢筋似的,还想画画!”刘十一不死心:“四哥,你把我们井匠也画在箱子上嘛!”四哥回头:“真是隔行如隔山,隔行不取利,人物是不能上箱柜的,否则主家会说有小人打搅!”刘十一气呼呼地说:“四哥,你是不是糟蹋我们井匠是小人?”四哥撂下画笔,掏烟赔笑:“咋惹我老十一不高兴了,我说的是行话!”
  刘十一笑着说:“难怪人说,‘刘老四的嘴头子比画甜!’”两人放声笑起。原来庄里人编下一段顺口溜:“刘老大一眼顶墨線,刘老二淬火人不见,刘老三皮袄反着穿,刘老四的嘴头子比画甜……刘老六不识新只认烂,刘老八一把皮雨伞,刘老九刻字赛过毛笔写,刘十一的脚片子似石板。”道尽了刘家弟兄的技艺和怪癖,如种庄稼的刘老三,总将皮袄毛朝外反穿在身上,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穿皮袄?他都一句话:“我的皮袄我想咋穿就咋穿,旁人管不着!”而刘十一的双脚其实比石板还硬,一层几枚铜钱厚的老茧,蒺藜地里走路也不会扎一个针眼儿。即便五黄六月,走在冒烟的沙漠里,也没丁点儿的灼疼感。刘十一之所以穿鞋完全为了面子,为了婆姨曹毛毛的面子,为了当了镇长、馆长双胞胎儿子的面子,也为了几个大学生孙子的面子。
  本来,刘十一的日子想咋过就咋过,可他总不开心。 “什么朝代也饿不死咱井匠!”师傅的话还在耳边响。师傅还说过:“除非人不喝水,改成喝油!”饿是饿不死,人也没改成喝油,可刘十一失业了!在失业的这些年里,刘十一一直盼着有人请他打井,枕着被泉水包围的梦盼着,打一口井那是多大的光荣!尽管他早已不相信师傅的“水油”论,像不相信时间能倒退一样,他却不死心。
  长孙子大学毕业,没考上公务员,天天窝在家。刘十一就给孙子讲他井匠的技能,他的一口井救活了四十里草山梁。孙子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要我拿一把石斧狩猎!”孙子电脑上给他搜出井匠:打井工具升级换代,鸟枪换炮。水井也派生出机井、压水井、大口井、水车井、撑杆井;打井技术日臻完善,凿井方法也开发出钻探法、震动法、冷冻法、帷幕法、沉井法等诸多种类。井匠正在向专家、教授、工程师方向发展——刘十一听也没听说过的一大串名词。孙子要去参加国庆六十周年的庆祝活动,刘十一掏出一百元钱,讨好孙子带他去参加。孙子接过钱,斜着眼说:“八十多的人了,国庆没你的份!”刘十一拉下脸:“国庆怎能与我无关!我也是祖国……”孙子早走了。
  刘井匠其实想和孙子,在薄薄的纸上打一口井,一口月光里都流淌的甘甜,可孙子比孙子还孙子!听说县上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想着绝活儿不能跟着自己死掉,他问当文化馆馆长的二儿子:“能不能把我的打井立上?”儿子头也没回,说:“井匠不算!”一身井匠的本事,后继无人,刘十一心里急呀,他担心死后见了天堂的师傅,会被一脚踢下地狱。
  刘十一又努力活了几年,守着师傅千百年的经验努力活着,九十六岁也没等来一个拜师的。
  2016年春季,刘十一无疾而终,但一口气好像至今也没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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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已经被我们家的小孩忘记了。自从摔伤了腿,她就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我们家,独自住进了楼梯间。那是这栋大楼的楼梯下面的一间放工具的小房间,里面很黑暗,如果不开灯的话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姥姥住在那种地方,她的个子又很小,并且她极少出来,所以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我们的父母每天将两顿饭放在楼梯间外面的一张旧桌子上,姥姥从小房里出来,一瘸一拐,将饭拿进去。吃完后她就将空碗放在外面。  我这个小孩子还是很好奇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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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于手机闹铃预设,潜藏在内心的意识与身体里的物钟提前在一个秒针上重合,“咯噔”,毫无声息哪里一震,我被拨醒。  心里有事。根据状态判断,我其实可能早都醒了,且完成了身体过渡和交接,就像一次靠岸。我现在不过是来把眼睛睁开,将美梦虚空之幻变为具象可及之物:摸过床头柜上手机,摁亮,屏幕显示:04:36;2018年9月18日;戊戌年八月初九;星期二……侧脸朝圆形舷窗外望去:大海深碧,是未退的夜色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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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村有个风俗,说是正月里不能剪头。出了二月二,才算是出了正月。这里头是有讲究的。“正月里剪头,死舅舅。”有舅舅的人家,就格外小心。尤其是做母亲的,早就把孩子们叮嘱过了,说记着啊,千万。也有为这个有了芥蒂的。孩子们一时忘了,被舅舅妗子知道,心里就不痛快。找上门来质问的也有,过后拿这话柄说事的也有。总之是,这地方人都认老理儿。正月里剪头,总是理亏的一方。  这自然是芳村的风俗。城市里却不大讲究这些,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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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的诗  自然之歌(组诗)  白马之歌  它一开始奔跑,远处的雪山就  急剧地后退。黑猩猩,黑山羊,黑豹  拼命用羞愧洗自己的身体  黑天鹅用加急电报唤来白天鹅  它一声长啸——那不是一匹马的长啸  是一匹白马的长啸,是白的长啸  所有野兽都停止了吼叫,停止了  埋怨和诅咒,它们肃立,倾听,出神  当草原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作为它的背景  它像从神话中飞来  这白中之白,这白之王,白之神  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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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叫废名  1926年6月10日,一个叫冯文炳的年轻人在日记中写道:  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作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  这段话看似平常,却包含着一个很大很深的心灵世界。冯文炳为什么突然要变成“废名”呢?看他话的意思,并不是随意地取个笔名,而是用废名彻底取代了冯文炳。果然,废名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冯文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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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年7月26日,一位母亲给自己的朋友去信,信中提及自己那个不到五岁的孩子时,她这样说:“这个孩子是一个奇怪的造物,很好斗。”  儿子这种好斗的习性已经困扰这位母亲很久了,她在一年前的日记中就写过儿子的一件壮举——把一根铁钉子塞进嘴里,还“临危不惧”地说死了不要紧,“我要是死了下坟墓,那我就把这几本画书一起带去”。  谁也不会料到,这个奇怪的造物最后竟然真的成了一位以笔为戈的斗士,与黑暗势力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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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准备回国  “如果你无法忍受寂寞,请不要到亚拉巴州马来。”2019年1月25日,我们到达美国南部亚拉巴马州奥本大学的第一天,接机的同胞如此说。日出日落,不知不觉,一年匆匆而过。根据2019表的规定,再有整整一个月,到2月25日,我们一家三口就要踏上回国的飞机,结束在美国奥本大学为期一年零一个月的访问学者生活。  1月16日,我们买好了直飞祖国的机票,成人票一张3090元加919元的税费,共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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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一月的风,像一朵衰败的大花  使心事重重的女人推开镜子  又回到了童年,满腹狐疑的后园  突然的花开,使漫长的时光迅疾缩短  并具有某种惊人的形式。它们  与劳动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关系  大地一边展开,一边沦陷  永远在瞬间平衡爱和恨、生与死  一根夭折的树枝上有一朵湿火  在春天的阴影下,隐蔽而绝望的美  并没有使一个在山岗上徘徊的人  茅塞顿开,获得一点思考的价值  再次相遇:一种过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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