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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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食堂的灯熄了大半,烟火气被老人冲散,又带走了一些。
   有人远远地招呼:“八爷来了。”
   我扭过身,戴上耳机听音乐。
   “小顾,学英语呢。”两只黑瘦的手臂支在食堂的橱窗前,蓝制服的扣子一直扣到嗓子眼。
   就那么一次,让王八一这老小子看到我对着手机背单词。好嘛,他有事没事就要讽刺我两句。
   “喂,小顾,我问你话呢,什么时候去意大利掌勺?”他一脸贱笑,找抽的样子。
   “你懂啥,人家意大利不说英语。”我朝他挥挥手,让他离我远点。他又凑上来,说:“小顾,跟外国人说话一定要先介绍自己是个男人,要不你长这么白,又鸟语花香的,别再在让人家误会了,以为你是个女人。”
   哈哈哈。他笑起来真是丑极了,眉毛胡子眼睛都扭成一缕。
   我朝他身后喊了一声,夏中盛。
   他赶紧回头看,发现被耍了,举起手掌就朝我面前劈来。我闭上眼等着挨他一下。没动静。一会儿,睁开眼,他一张老脸凑在我鼻子前,吼!他也吓了我一跳。
   本来学英语是我个人的私事,但王八一似乎跟我有仇,到处嚷嚷,以至于整个养老院没人不知道我学英语了。我承认王八一在我们养老院是有点影响力,那去干点有意义的事不行吗?组织个老年人嗑瓜子比赛、穿针引线比赛,要不干脆搞个联欢会,何苦盯着我不放,我不就学个英语嘛,好像会背几个单词就能出国,出息,出人头地,还能为养老院争光了。因为王八一,我现在都不爱打饭了。谁能受得了,动不动就冒出一句语重心长的问候:
   “红烧肉多来点呀。小顾,听说你学英语呢?”
   “你就是那个爱学英语的小顾吧,辣子鸡用英语怎么说啊?我就想来份辣子鸡。”
   “小顾,炒个小炒。英语学得怎么样了?少年强则国强,要坚持啊。”
   一个老奶奶慈眉善目地盯着我笑,已经过去大半天了。我看了她几眼,发现她既不打饭又不点菜,就是干站着。我就问她:“奶奶,你有事啊?”她开口说话:“你就是学英语的小顾吧?”我心里骂着王八一,嘴里答应着:“是我,怎么了?打饭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看看你,你长得特别像我孙子,我孙子学习可好呢,清华毕业的。”我呵呵傻笑了一下,心里想,王八一,你给我等着。
  二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某一天,我突然想学英语了。
   那一天没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我站在一大锅白菜木耳前,左一下,右一下,挥动着炒勺。真无聊,我心里这样想着。右一下,左一下,我手上没停,继续挥动着炒勺。
   我叫顾金生,男,今年二十三岁,是个厨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东,没错,我就是从你们都知道的那个技校毕业的。学完烹饪我就回到了故乡L城。没去泰山,也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懒,不想动。回来后,最初是小饭店里做掌勺,大约做了半年就做不动了。小饭店工作量大,作息不规律,关键还不稳定。L城的小饭店如同雨后春笋般,一茬接一茬地开业,一茬接一茬地倒闭。像我这种短期培训班学员,大酒店是进不去的,即使托关系进去了,也得从刷碗工干起,然后备菜、刀工、摆盘,到掌勺没有个三五年是熬不出来的。大酒店还讲究菜品的创新和研发,这些我都做不来,懒归懒,但人活着,真的有必要那么讲究吗?所有的奔波,最终还不是为了吃上一顿饭。我当时去学厨子,就是为了混口饭。
   辗转了几家小饭店后,我就经人介绍去了一家养老院。在养老院做厨子,怎么说呢,钱少点,但稳定,不累,很适合养老。按理说,我是过上了向往的生活了,可是没想到,在养老院工作的第三年的某一天,我的想法改变了,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看。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后悔了,那次怎么就没去爬泰山呢?对于现在的改变,我把它归结为寂寞,无聊,或者虚无之类的东西。养老院的生活太安逸了,我每天和三个厨师轮班做三顿饭,周末也是轮休。因为我年纪最小,又没有结婚,所以干脆就住在养老院。除了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挥舞着炒勺,其他时候我和养老院里的老人几乎没有区别,一起吃饭,一起发呆,一起看电视,一起等夕阳落山,一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日月。不同的也有,比如我爱去养老院的小剧院看电影,准确说是边看电影边睡觉。大屏幕闪着光,男人、女人、动物、风景,耳边是音响的轰鸣声和老人微弱的鼾声——小剧院给我营造了一种安恬入睡的氛围,反正比我在床上躺着睡得舒服。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打游戏。不骗你,打游戏也会打厌的,不信你来养老院试试,不信你来玩几个通宵试试。有一天,我就厌了,我想改变了,但我不知道我是厌倦了养老院的生活,还是厌倦了通宵打游戏的生活,或者我就是不想炒菜了。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但,在没想好去哪儿之前,我还是先背背单词吧。
  三
   今天养老院发生了两件好玩的事。好吧,我承认我很无聊。不过人生嘛,不就是在无聊的过程中寻找点有得聊的事情吗?
   这两年,老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但我还是觉得养老院挺空旷的,也许是我太无聊了,也许是老人身上散发的安静缓慢的气质使得养老院变空旷了,我说不明白。没班的时候,我会跑到养老院的楼顶抽烟。怎么说呢,那种俯瞰一切的感觉,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生活离我很远。
   养老院建在南山脚下,南山原本是一片竹林。先是建了一座烈士陵园,后来才有了这家养老院。站在养老院的顶楼,你会感觉自己是被竹林包围着,植物在自由生长,不担心衰老,也不担心命运。几种鸟的叫声从各处传来,它们的自由令人神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远处纪念碑的塔尖,像一把利剑,倒插在竹林的深处。
   再往近看,就是养老院的四座小楼,南北向排列,中间是一个圆形花园,花园里几乎没有人。偶尔有几个被护工用轮椅推出来晒太阳的,都是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观察他们,统一的,坐在太阳底下,小薄毯子盖着腿,脑袋斜歪着靠在肩膀上,有的流口水,有的不流,都是安静的,没有任何表情。我记得电视剧版《西游记》里有一个片段,唐僧和车迟国的国师比坐禅,鹿力大仙变出一只臭虫捉弄唐僧,唐僧一本正经的脸上有强忍着痒的表情,那个表情太好玩太纠结了,我每次看到都能笑上好一会儿。看到那些老人們坐着,我总盼着一只臭虫,或者一只蝴蝶飞到他们脸上去,我想看看他们脸上除了安静之外,还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表情。我时常也会想,他们还有意识吗?如果有他们会想什么?回忆自己的一生吗?还是只挑那些美好的事情回忆?    看到他们,有那么一瞬间,我会质疑自己,或者说我质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所谓的人生。也许是我太无聊了,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没有意识一样。
   其实我并不经常思考人生,除了抽烟那会儿,大多数时候我都挺爱凑热闹的。比如今天这事,老李头打了老张头。我听说了之后,还特意去看了一眼老张头,精神头儿挺足的,就是眼眶上青了一块。后来才打听到,两人打架都是因为护工郑阿姨。郑阿姨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长得挺一般的,因为跟谁说话都含点笑意,脸上就多了一点别人没有的媚态。反正安康楼里的老头子都挺喜欢她的,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安康一枝花。老张头跟人家吹嘘郑阿姨怎么怎么对他好的时候,让老李头听见了。老李头是个实在人,他告诉大家不是老张头说的那样,郑阿姨每次都是先喂他吃半个苹果,再去喂老张头。老张头就不高兴了,说明明是一起喂的,而且我的苹果总是比你的大。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吵起来了,最后是老李头先动的手,一个苹果砸过去,老张头的眼眶就青了。其实何必呢,两人都坐着轮椅,手脚都因为中风不太听使唤了。不过我就好奇了,老李头那一下是怎么砸出去的,太神奇了。
   第二件有趣的事跟王八一有关。午饭的点儿刚过,郑阿姨就把我炒的小炒送回来了。她说:“都怪我,给说漏嘴了。”我就问:“夏中盛知道了?”她就说:“老爷子这两天胃口不好,不肯好好吃饭,我也没多想,就说您这小灶是人家八爷的心意,天天浪费怎么得了。老爺子就生气了,死活让我退回来,他说他就是死也不吃什么之食来着,咱也听不懂。反正,你以后也别炒了,也别让八爷再花那个钱了。”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着,嘿嘿,王八一,看你还跟我嘚瑟,总有人收得了你。
  四
   晚饭的点儿刚过,王八一来食堂了。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他倒好,故意坐到我对面:“小顾,学英语呢?”我心里想,你真是烦死了,立马转了一个身。“去,给我炒个小菜去。去呀!”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我懒洋洋地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一盘虾仁杏鲍菇,一盘麻辣小炒肉,我把两盘菜摆到王八一面前,转身想要走开。
   “咦,今天怎么多了一个菜?”
   “夏中盛说了,他就是死也不会再吃你送的菜了,以后你就自己吃吧!”
   我说完就故意去看王八一的脸,其实我是想从他脸上看到点尴尬或者难堪的表情,这多少会让我产生点快感,毕竟,他在养老院是那么牛的一个人物。
   他收拢笑意,眼神停滞了一会儿,慢慢拧开随身带的酒壶,倒出半盅白酒来。
   “来,小顾,别学英语了,陪我喝一盅。”
   “不喝。”
   “你这孩子,来,坐坐,我不开你玩笑了,来吧。”他的语气变得柔软恳切起来。
   我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塞上耳机不理他。
   “我就说你这个孩子有天赋,你看这菜炒得多好,好看。”他尝了一口,“嗯,好吃。”
   不得不承认,他是在养老院夸赞我最多的人。我们除了炒大锅菜,还给有钱的老人开小灶,可能老年人的味觉都麻木了吧,没有人夸我炒的小炒好吃,只有王八一,每次都夸我。刚才带着怨气烧的菜,麻辣小炒肉的辣放多了,杏鲍菇腌过一遍,按理说不该放盐了,但是我又故意放了一遍。我知道不好吃,但是王八一抿着自带的二锅头,吃得甚香。这不是装出来的,就像是时隔多年后,父子相见,爸爸第一次品尝到了儿子做的菜。
   “小顾,你也吃点。”他说着递了双筷子给我。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一点柔软的东西扩散开来。我不知道,反正我莫名地觉得,王八一其实对我挺好的,或许他对每一个人都好,但是对我又不一样。所以刚才,我虽多放了辣椒,但还是炒了他爱吃的麻辣小炒肉。
   “小顾,英语学得咋样了?”
   我本来好了,听到这儿,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你听我说。叔不开玩笑,叔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帮我写一封信?”
   “你找老李头好了,他以前是市领导的秘书,文笔好着呢。”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干吗没事逗我玩?”
   “不是,”他抿了口酒摇了摇那只干瘦的手臂,“我要的是英文信。”
   “神经病!”
   “嘶,你这个孩子,听我说。”他勾了勾手指让我靠近他,看我没反应,他就把嘴巴凑过来,酒气一点一点扑在了我的耳朵上。
   “怎么又是他?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酒气扑醉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不能是他,你就说帮不帮吧?”八爷酒足饭饱后,意志坚定地顶出了一个饱嗝。
  五
   三年前,我下了出租车,扛上行李准备到养老院报到。远远地,就看到院子里围了一个不规则的圆。一群老年人站成一圈,侧着身,撇着脚,就是那种跃跃欲试又有所防备的站姿,有点像武林高手,进可攻,退可守。
   圆的中心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干瘦老头拍着胸脯承诺着什么,他的对面,一个满脸痘坑的中年男子眼睛鼓出好高,一根指头恨不能顶到老爷子的鼻子眼里:“你说你负责是吧?你算个什么,你负责,你能负什么?”他满脸的横丝肉随着他的话音抖动着。
   “我就问你敢不敢把他留下吧?”老爷子平视着他,慢条斯理的语气里有一种肃杀的威严。“敢又怎样?不敢又怎样?”中年男子拎起老人的脖领子,像拎起一只小鸡,不,他愣了一下,随即他的手臂就被一只干硬的大手钳住了。中年男子拎脖领的手攥紧了些,老人纹丝未动,手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绷起。
   “你把他留下,活着一天,我服侍一天。”老爷子语调平缓,气势却不减。
   中年男人龇着牙挣扎了几下:“我,我一个月之后再来,他要是不醒,我跟你们没完。”中年男子急于抽回那只揪着脖领子的手,第一下没出来,脸上噌地冒了红。第二下使了蛮力,结果老爷子刚好收劲了,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才站稳。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围成圈的老人纷纷卸下架势又围了上来。比老爷子年龄大的说:“八一啊,你这下可摊上事了。”和老爷子年龄相仿的也过来劝说:“八爷,您这是何苦呢,让他儿子领回去算了。”老爷子眉头紧锁,不为所动,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说完他就卸下架势,弓着腰走开了。
   后来我从厨房领班那听说,那个老爷子叫王八一,养老院的老人都喊他八爷。“他是我们这儿的这个。”说完他竖起了一根胖胖的大拇指,大拇指上缠着一圈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笨拙可爱,所以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于是他换了一只手:“是这个。”他又把另一只没缠创可贴的拇指竖了起来。
   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细问。可是我有一种直觉,这两个人真的打起来,老爷子未必会输,你看他那半截手臂,手臂上的肌肉,还有那气定神闲的架势,一看就是练过的。后来,果真证实了我的猜想,有一次,我闲来无事跟他掰手腕,他说:“别废话,两只手一起上吧。”我当时还讥讽他:“你再狠,也七十了吧。”但我还是用了两只手,三秒钟就被他撂倒了。而且,我发现,他用的居然是左手。
  六
   养老院总共四座小楼,一座是食堂,一座是娱乐中心,还有两座是老年人公寓。这两座公寓都有自己的名字,一座叫福寿楼,一座叫安康楼。福寿楼是高级公寓,也就是单间。安康楼是普通公寓,两人间、三人间、四人间都有。
   在养老院待长了你就知道了,有权有势的不一定能住福寿楼,没钱没势的肯定住不了福寿楼。没钱的就别想了,但有钱的也要看子女愿不愿意出这个钱。有的老人,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奥迪R8送进来的,依旧去挤大通铺。子女说了,放在这里别丢就行,住得好一点差一点有什么关系呢。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成绩不好,老师经常喊我爸到学校去,可能我爸经常去也烦了,有一天我就听他对老师说:“我们也没指望孩子有多大出息,不求别的,关在学校里别学坏就行了。”也许是我爸的真诚感动了老师,老师什么都没说,就让我们回家了。当然,从此以后她就没有管过我。我观察过了,这样的老人送进来,其实护工就和当年我的老师一样,自家孩子(家长)都不管,我们使哪门子劲儿啊!
   在养老院里,真正能被高看一眼的老人都是自家孩子孝顺的。只有那些隔三岔五有子女来探望,买这买那,还能给护工点小恩小惠的老人最受宠。这样的老人不仅惹人羡慕,护工干起活来也不敢怠慢。像夏中盛就不行,老伴死得早,孩子又在國外。刚退休那会儿还好些,越老越糊涂了,有些护工就不愿意服侍他了,比如我堂兄。
   当然护工也有区别,福寿楼的护工自然工资待遇高一些,他们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干干净净地扶着一个老人,注意,只有一个老人。你看她们的脚步是从容的、安闲的,语气也是舒缓的、温柔的。安康楼的护工就不一样,他们穿着蓝色的制服,成天面对着一群老人叫喳喳的,有点像幼儿园老师,但跟老师又不同,幼儿园的老师发起脾气来,眉梢微翘,杏眼微瞪,粉红的小嘴一开一合:“你们乖不乖,我看哪个又不乖了?不乖的不给贴小红花哟。”安康楼的护工年纪都偏大,满脸皱纹,声音尖锐,也说类似的话:“乖不乖,还敢不敢了?再有下次让你儿子把你接回家,看谁服侍你?”
   王八一跟他们又不一样,怎么说呢,他就像是养老院里的一枚螺丝钉,看着不起眼,处处少不了他。也不是说少了他不行,而是他总能给人一种离开他地球都转不下去的假象。他不挑活,也不挑人,别的护工做不了的,他能做;别的护工能做的,他能做得更好。养老院的宣传橱窗里,最佳员工一栏,常年摆放着他的蓝制服照片——站在树荫下,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眼睛笑成一道缝,看着挺像个老实人的。照片下面的员工寄语写着一句话:“我是王八一,我希望每个老人都能幸福。”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三年前,我刚到养老院,那时我还不认识王八一,看到这句话我真心觉得挺傻的,暗骂了一句,然后朝着照片上喷了一个烟圈。一回头,照片上的人堆着满脸笑站在我的对面:“你就是小顾,顾金生?”我吓了一跳,随即点了点头。“好名字,好名字。你爱吃奥利奥吗?”我被问得一头雾水,回答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听人说王八一是个老光棍,也有人说他孩子老婆死得早。反正他和我一样,长年住在养老院,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也没什么爱好。我的爱好前面介绍过了,王八一的爱好,就是每天下班后到食堂点两个小菜(后来给夏中盛送了一个,他就只点一个了),喝一盅小酒,只一盅,他怕晚上有老人老了,误了事。他特别会给死人化妆,无论死相多难看,他都能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点我也特别服他。有一次我看到他被一群老太太簇拥着,她们说着笑着,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的光彩。王八一则坐在她们中间笑眯眯地给她们化妆,他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黑亮亮的,一只大手却轻巧得很,描眉画眼,一气呵成。我心想,这个老鬼还挺有一套的,看他把这些老太太哄得多开心。我跑去偷偷问他:“喂,您老怎么做到的?”他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想学不?”我说:“想啊。”他说:“下次有人老了,我喊你。一回生,二回熟,化多了自然就会。”啧啧,我撇嘴摇头,赶紧离他远远的。
   王八一穿着一件蓝制服长年穿梭在福寿楼和安康楼之间,他的存在似乎意在打破养老院的等级和规范,但没有人质疑他,他的热心和能干惠及了在养老院生活的每一个人。只是有一点,我一直都不太理解王八一。怎么说呢,他有点太殷勤了。他把养老院当成自己家我能理解,把所有老人当成自己家老人也好说,但像夏中盛这种不待见他的,何苦呢,要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因为夏中盛,我开始质疑他的热心,这人活着总得图点什么吧,金钱名利,总得占一点吧。我又想起养老院橱窗里他的宣言:“我是王八一,我希望每一个老人都幸福。”终于有一次,他喝多了对我说,他将来是要在养老院养老的,等他不能动那天,他就在这里养老。他趴在我耳朵边告诉我,他跟养老院签了一个协议,现在他为养老院工作,将来养老院养他的老。他嘘了一声,说:“这是个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要说。”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家伙又骗了我。因为这个秘密,养老院的人都知道。   七
   我到养老院的第二年,夏中盛家里出事了。我们知道他家里出事,是因为他从福寿楼搬进了安康楼。这在养老院算是件大事吧,每天死个把老人不是大事,但是搬家还是头一次听说,能住福寿楼的,非富即贵,住不起要搬家的,这还是頭一回。
   我最初注意到夏中盛,是因为我堂兄。我堂兄是我到养老院的介绍人,他曾经是夏中盛的护工。想当年,我堂兄在养老院的地位还是蛮高的,当然,他在我们家的地位也很高。比如我小外甥去市一中读书,就是我堂兄办成的。还有我小姨割乳腺找名医做的手术,那也是托我堂兄的福。谁让那会儿他是夏中盛的护工呢。
   夏老爷子出身好,学问好,性格也好,尤其喜欢和年轻人相处,退休前做了一辈子教书匠,是市一中的名师,可谓桃李遍天下。
   我堂兄也算是夏老爷子“钦点”的护工了,那一年他第二次落榜,刚到养老院不久,还是穿着蓝制服的闲杂工。那一年夏老爷子也刚来,无意间跟他攀谈,就问,小伙子白白净净的是个读书人吧?我堂兄就点头。老爷子又问,哪儿毕业的?我堂兄那时还比较朴实,说,市一中毕业的,考了两年没考上,就先找个活儿干。老爷子就笑了,笑起来还特别温暖慈祥,你愿意做我的护工吗?这一段他提了至少一万次,可能也顾及我的感受吧,后面再提起时会在语气语调上增加点独特的音效,比如哦、啊、咦之类的拟声词。
   全家人都知道他是市一中毕业的,不夸张地说就连我家的狗都知道。他读书那会儿每次来我家都穿着一件浆洗过度的白衬衫,瘦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胸前别着一枚校徽,鲜红的几个小字,闪闪发光。我们整个家族都知道,那就是一枚打在胸前的认证书,两万块钱买来的好少年标签。
   此时他正站在我对面剔牙,刚刚点了一份糖醋排骨,非让我多给他一勺子。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现在的样子跟读书那会儿真是神似,一身挺括的白制服,胸口前印着“幸福养老院”五个小字,也是闪亮的,鲜红的。堂哥发现我盯着他胸前看,脸色一沉:“好好干,你当初进来,我跟领导说了不少好话,还送了两条香烟。当然,不是要你出这个钱,就是告诉你,要好好干。”说完他故作潇洒地用牙签在空气中点了点我,走了。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我掸了掸白制服上面的面粉,又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口袋,那上面也有一排小字,跟他胸前的一样,此刻我觉得它们特别闪耀。
   两年前的一天,王八一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老人跑到食堂来找我。老人端正地坐在食堂大厅里,王八一则恭敬地站在一侧。我不认识这个老人,像他们住在福寿楼的老人,大多数都开小灶,自己点菜,然后护工送到房间里用餐。我走到老人的面前,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一层血丝,这样一来显得他的脸色更白了。他问:“你就是顾金生?”语气威严又不失亲切。我点了点头。“顾金泉是你哥?”我接着点点头。“他人怎么样了?要紧吗?”他的言语间充满了忧伤和关切。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时王八一挤弄着眼睛,站到我边上,小声说道:“你就告诉他,快好了。”“八一,你回来!”老人拿出了他的威严。王八一顺从地站回老人身边,但是离开前,他用手肘搡了我一下。
   “嗯,快好了。”我决定在没弄明白情况前,先听八爷的。
   “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来?”
   王八一朝着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打。
   “我不知道他电话号码。”说完后,我就觉得这个谎撒得毫无技术含量。
   老人沉默地看向我,他用一种忧伤甚至哀求的目光打量着我,说:“我很担心他,我只想知道他怎么了?”
   我很想告诉他,他刚刚在我这吃了一份大肠面,喝了一碗冬瓜汤,油嘴汪汪地走了。我张了张嘴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前,王八一抢在我前面开口了:“我都跟您说了,他后天就出院了。”
   “我问你了?我问你了吗?”老爷子的声音开始颤抖。
   “您赶紧回去吧,他想出现自然会出现。”王八一不知深浅地又跟了一句。
   “闭嘴!”老爷子振臂一拍就站了起来,可能站得太快太猛,摇了一下又坐了下来,“我要听金生说,金生你说。”他的语气又温柔下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总觉得骗一个老人不对,何况刚才顾金泉吃面又没付钱。
   “他应该没事,我刚才还看见他——”我用手指了指他走出去的方向。
   “小顾没生病,小顾不干了。他去三楼服侍老张头了。”王八一一口气说完又舒了一口气。
   “他没病?他不干了?不服侍我了?”老人嘴巴里重复着这两句话,眼神凄然,就像蒙了一层霜。
   “他为什么要去老张头那儿?我待他不好吗?”老爷子又一次转向王八一。
   王八一支吾着:“那谁知道他,可能因为那个老张头,之前做过副市长吧。”
   夏中盛不说话了,他沉默得令人难过。
   一会儿,他又转头向我:“你哥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放心,有我呢。”王八一拿出江湖豪情,一拍胸脯,“我来服侍您,有权有钱的让小顾服侍去吧!”
   “放屁,王八一你个混蛋,你给我滚,滚!”老人说完最后一个“滚”字仿佛元气大伤,连着咳嗽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所有人,年轻的目光,年老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八一身上。
   这出乎意料的转折让王八一不知所措,他有点窘迫地站在原地,紫黑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意,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八爷。
   “咳,咳,王八一,你……你把小顾还给我,你这个骗子,流氓,小混混。你以为你年轻时干过的那些勾当没人记得,我记得。你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了,呸,你不配。”
   “你年轻时候干啥坏事了?”我很好事地上前问了一句。
   王八一没有回答,他的脸色由红转白,一根根青筋在脖子上若隐若现。    我知道我该闭嘴了。
  八
   我还记得夏中盛搬离福寿楼的那个下午,王八一在食堂门口堵住了我们院长。他殷切的目光看得我都有点心疼,但是院长摇了摇头,他说按规矩办事,不能破例。说完他就想摆脱王八一的纠缠,向外面走。王八一又紧追了几步,拍着胸脯保证着什么,但是院长还是摇了摇头。王八一杵在食堂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我远远地看去,他的腰弓着,像一个忧伤的问号。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王八一对夏中盛的执迷,是因为他有把柄在夏老爷子手里,或者就是单纯地对读书人的崇拜?好吧,有点扯远了。说到崇拜,夏中盛确实有过人之处,我见过他写的大字,挂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的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笔法苍劲,力道雄厚,一看就是去过泰山,登过山顶,俯瞰过群山的正直的人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正直。福寿楼内的厅壁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前市长慰问养老院时和夏老爷子的合影。听说前市长是夏老爷子的学生,前市长确实为我们养老院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比如为养老院添置了健身器材,重新安装了防滑防摔设备,还赠送了一面大镜子,至今还摆在福寿楼的大厅里。不仅是养老院,就连我堂兄也跟着沾了很多光,比如安排我小姨做手术的医生,那就是夏老爷子的学生。后来前市长退休了,再后来,夏老爷子就搬出了福寿楼。
   搬家那天,郑阿姨扶着夏老爷子的手,一路从福寿楼走到安康楼。夏老爷子的身板笔直,还保留着读书人的气派。相反,王八一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扛着一大包行李。大家似乎都有点难过,眼角眉梢多少都带着一点哀怨。到了安康楼,大家为夏老爷子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一个老大爷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几个老奶奶跳了一段广场舞。夏老爷子也出了一个节目,听说是朗诵了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我听到这些,没有伤悲,反倒有点羡慕,这就是做老师的好处,走到哪里都受人爱戴。
   有一次王八一喝高了,当然我也喝高了。我借着酒劲质问他是不是干过什么缺德事。他大着舌头对天发誓。我就问他,为什么害怕夏中盛?他不说话,后来就骂我懂啥,人被逼急了什么都敢做。我就问他做了什么,他用那张巨大的手掌在脸颊和白发上揉搓了一会儿,就着酒劲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大约三十年前了,一对夫妻打算回老家看看。为什么要回老家呢,因为妻子得了重病,剩不下几天了。妻子想回老家看看,丈夫自然懂她的心意,老家没什么人了,父母都死光了,妻子回去是想看看儿子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她总是念叨门前那棵老槐树,她非说儿子掉下的第一颗乳牙是被老槐树上的鸦雀叼走的,说不定还在树上的鸟巢里。那天清晨下了点小雪,出门前丈夫给妻子穿鞋,妻子的脚肿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才把脚伸进棉水鞋里。外面的空气又凉又硬,地上的雪又薄又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谁会弄丢了谁。车上人不多,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个读书人。一路上埋头看书,偶尔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那块怀表真漂亮,金溜溜的表身,打开盖子的时候能听到清脆的一声“咔”。丈夫年轻时混过江湖,会一点旁门左道的本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只怀表。他起了两趟身,每次都经过那个读书人。第三趟的时候,他身上就多了一件东西。他很多年不做了,自从有了儿子,他就发誓不碰这类营生了,但是那一天他想给妻子买一双新鞋,早晨给妻子穿鞋时,她发现妻子的棉水鞋破了一个洞,她一辈子都没穿过棉皮鞋,如今她没剩几天了,这么冷的天,她的脚趾头还露在外面。下车的时候,读书人发现自己的怀表不见了,他焦急地搜遍了全身,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夫妻俩身上。妻子看了一眼丈夫,丈夫坚定地摇了摇头。下车的时候,读书人追上了他们,手里还举着一沓零钞,他说他只有这些钱了,问他们能不能把怀表还给他,他说这块怀表是妻子送他的定情物,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
   讲到这里,王八一不合时宜地抿了一口小酒。
   “还了吗?”我焦急地问。
   王八一摇了摇头:“不知道。”
   “后来呢,那块怀表卖了吗?”我又问。
   “不知道,可能放在大槐树的鸟巢里了。”王八一答。
   “那读书人岂不是很伤心?”
   他不理我,又抿了一口酒:“滚吧,故事听完了,炒好你的菜吧!”
  九
   我交了辭职书,院长看都没看就大笔一挥,签字了。我给我爸打电话,机器的轰鸣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也给我壮了声势,我大声告诉他,我不干了,要离开养老院了。他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楚。自从我妈死后,我们俩就是这个状态,各干各的活,各过各的日子。我也没告诉堂兄,估计他挺希望我留下的,毕竟这几年我帮他省了很多伙食费。做到月底,拿了这个月工资,我就卷铺盖滚蛋了。想到这里,我有点兴奋,又有点失落。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要离开了,我突然觉得养老院也挺好的。养老院的生活虽然无聊,但是安静。老人本身就是安静的,护工是吵的,锅碗瓢盆是吵的,但老人是安静的,老人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老人的咳嗽都是安静的。
   周末我轮休,最后一次爬到楼顶抽烟。远处的一朵云正跟太阳较着劲儿,一会儿遮住太阳,一会儿又被太阳推到了一边,那感觉就像现在的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王八一站在楼下喊我:“小顾,你来。”我故意气他:“没空。”“你快点。”他又喊。灭了烟,我一溜烟跑下了楼。“今天休?”他问。我说:“废话。”
   “走吧,带你去看我儿子。”
   “你儿子不是死——了吗?”后面两个字我憋了回去。
   “别废话,走吧。”说完,他就往外走。
   我们坐上他的三轮车,上面早就摆了一些东西,一刀冥纸、一袋元宝、点心和水果,还有一桶水和一块抹布。我和一堆东西在后面,他在前面骑车。我们沿着南山下的一条小路,一直往纪念碑塔尖的方向骑,初秋的阳光,热烈但不张扬,静静的,像是正在张开的人的怀抱。
   烈士陵园很快就到了,我们向里面走了不远,就到了王八一儿子的墓地,三块墓碑是并列排放的。王八一儿子的在中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因为他的名字,烈士王六一,与他爹如出一辙。看了一下生卒年,他死的时候跟我现在一样大,只有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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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日子的边缘栖息  直达深秋的胃  短短的时間也在检验  成长之后的结果  无路可逃  从来就没有捷径选择  紧跟时针的指向  一心一意滚动  农民们把秋季的盼望  铺展在打麦场上  碌碡把每一粒希望  同劳作的汗水分开  山野静默无语  生活的味道千差万别  阳光公道  深秋的饱满把碌碡拖向圆满
门开着  门开着,而秋天非要逾墙而过  她不满我没有篱笆,也没有栅栏  更没有菊花三径、蝴蝶三只  门开着,其实,我是多么希望面对的  是青山绿水  一行白鹭正从隔壁的唐朝飞来  门开着,我邀请的只是玉米、豌豆、棉花之类  它们应该不看重门第  它们的拴马石也不特别,只是我的  十根手指  种子  秋深了,跟着风搬家  搬到河里,就跟浪花结拜  搬到石头缝里,就看著天光吟诗  搬到路上,在轮胎之间
雪花,一边落,一边开  一朵朵,洁白的  仿佛想让世间干净些,再干净些  落在房舍  不忘人间烟火  落在山川  大地有悲悯情怀  落在父母的白发上  一场让人心疼的雪  留在生命中  能把思念开成花的人  也能让岁月静好  银杏  要是把它的葉子  看成满树的花朵  不知道花开正黄的菊花  会不会答应  我知道  银杏的喜欢  是有颜色的  当它把宽阔  当成一种爱,当成一种思念  铺满大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