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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认为,所谓传统文化是个极其抽象的概念。它包罗万象却又虚无缥缈,虽然常被人挂在嘴边,但除非是像李子柒那样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将它具体到某个场景,否则就真的只是口头上的概念而已,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更谈不上学习、体会和传承。
但是当我翻看由余世存、胡赳赳两位学者重新编撰出版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简称《字课图说》)时,我真的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浩瀚冲击,类似于第一次被一本小说、一部电影、一首摇滚乐深深触动的感觉。但是这种触动的层面更为宏大,超出了同感、共情的范畴,更像是身为芸芸众生、沧海一粟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种身心的归属感。
这种归属感并不来自于任何文化理论、民族主义或是历史背景,而是着落在一个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汉字上。譬如《字课图说》中对于夏字和秋字的阐述为:夏,中国之人也。从页,首也(字首是页);臼,两臂也(中间为两臂);夂,两足也(下方为两足)。禹受舜禅,易虞为夏,即取中夏之义。又大屋曰夏。四时二曰夏。夏者假也,大也。宽假万物使长大也。秋,四时三曰秋。秋者遒也,天高气肃,有遒敛之气。又禾谷熟也,百谷以初生为春,成熟为秋,故麦以孟夏为秋。
区区百多字,不仅将夏、秋两字的多重涵义娓娓道来,更连通了华夏民族的起源、万物轮回、四季更替以及农作物生长的诸多信息。
再比如“俄”字条目下写道:康熙时略定亚洲地。来请通商。今其铁路。直通我东三省。用心殊险矣。“韩”字条目下写道:大权尽失。而民气又不克振拔。初无自全之术也。“印”字条目下道:事由英人主持。印民则为奴隶矣。
再比如“钞”字条目下写道:今中西并行。谓之钞票。惟限制不严则易滋流弊也。“镑”字条目下写道:英以十二夲士为一先令。二十先令为一镑。中国向外洋购件及他贷借诸款。皆以金镑计。故镑价盈虚伸缩之权。悉操自外人焉。
很难想象能用如此精辟的语言将诸多外来术语解釋得如此通透。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距今120年前,在由清末民族资本家叶澄衷创建的澄衷蒙学堂中,在被誉为“百年语文第一书”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中。
对于不了解这套图书来龙去脉的读者,请让我先对《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进行一番常识性的介绍。
首先是澄衷蒙学堂:它创办于1900年,是上海第一所由国人开办的班级授课制学校,创办者为当时宁波商团的领袖人物叶澄衷。叶澄衷先生是与胡雪岩齐名的富商,虽然今人多知胡雪岩而少知叶澄衷。跟其他富商有所不同的是,叶澄衷发家致富后仍热心于社会公益,他清楚学习的重要性,曾经感叹:“中国之积弱,由于积贫,积贫由于无知,无知由于不学,兴天下之利莫大于兴学。”
叶澄衷于1899年在上海捐置土地30余亩,并以10万两银兴建澄衷蒙学堂。是年10月快要落成时,叶先生病故,遗命对学校事须有久远规划,其子又捐款10多万两继办,并任命刘树屏先生为校长,实现了乃父的心愿。
其二是字课图说,全称《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字课,即识字课本,图说,指有图有文。《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就是澄衷蒙学堂自己编修、使用的启蒙教材。全书一共四卷,八册,除了第1册是凡例、目录和检字索引外,其余7册按照不同门类,收入各种汉字共3291个。
编修这套教材的是第一任校长刘树屏,他后来也当过南洋公学(今上海交大)的校长。审稿人是鼎鼎大名的蔡元培,时任蒙学堂的教务处长,后来是北大校长。负责撰写的是唐驼,他因为练字把背练驼了,人称唐驼,后被敬为民国榜书四大家之一。刘树屏虽然是进士出身,却非常重视新式教育。所以,他编修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虽然是文字启蒙入手,但不只是教孩子们认得几个字,而是既保留了传统文化中做人做事的道理,也融入了当时最先进的社会科学知识,即便以现代人的知识容量仍旧能获得很多启示。
正因如此,《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被誉为“百年语文第一书”,它也哺育启蒙了胡适、茅盾、竺可桢等一代大师。而今年新出版的这套“精讲复刻版”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是目前版本校正最为可靠、修复最为精良,同时带有《汉字百讲》等配套读物,装帧设计也极为考究,可以说是为所有学龄儿童、家长及渴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归属感的人们精心打造的一部藏书。
在翻看这套《字课图说》的时候,我总是在一闪念间感到,中华民族的先贤们创造了如此丰富的汉字,每一个字都是苦心孤诣,竭尽所能去准确地表达它的含义,把一个抽象的概念具体化,这是非常困难的系统工程。但到了现代社会,大家都忽略了创造每一个汉字的艰辛,只把它当成普通的符号化的东西,甚至经常提笔忘字,只记得字词发音和粗略的含义。这无疑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巨大的缺失,在我们经常找不到合适(准确)的字和词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绪时,我们也失去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 而这一切问题的根源究竟出在哪里,在与余世存、胡赳赳两位学者的对话过程中(主要是听两位老师讲述),思绪也逐渐理清。
汉字教育因何缺失
Q=《北京青年》周刊
Y=余世存 H=胡赳赳
Q:我一直有个疑问,现在的古装剧里幼儿的启蒙教育都是在读《三字经》《百家姓》,这是古代的真实情况吗?
Y:《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是宋朝以后形成的幼学的教学体系,再早是《急就章》,都是古代上层的贵族子弟拿来做启蒙的教材。
H:其实教材无所谓,重要的是,无论私塾老师还是家里请的先生,他们都是从字开始教的,所谓的“小学”,是要把每个字的含义学透。哪怕用《论语》和《孟子》当教材,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理解,这既是古人的教学原则,也是西方人所谓的古典教育。
Q:但我们现在的小学教育,上来直接开始讲课文,这种教学次序是否合理?
H:不能叫次序出现了问题,而是不够完善。我们现在的教育有点好高骛远,想塞给孩子更多的知识,但是它的基础又没打牢。实际上我们是缺一个打地基的功课,这是目前的一个痛点。很多语文老师也已经意识到,会给孩子们补充一些文字学的常识,比如看象形文字的卡片,了解甲骨文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方块字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学的每一个字都不知道它的来源,就变成纯粹死记硬背的东西,孩子也不会产生兴趣了,即便背会了,其实还是文字盲,因为没有真正理解。
Q: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文字教育的缺失?
H:首先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小学从来都是贵族式的学问。训诂学更是如此,属于精英中的精英掌握的,拿点束侑(指拜师见面礼)是不可能教你的。到刚解放的时候,我们中国4万万人,文盲率87%,要让这些人尽快扫盲,怎么办?就只能在小学抓紧认字。认字不是识字,没有工夫去教你一个字的来龙去脉,它的引申意是什么?本来意是什么?因为没工夫。我们的教学体系和私塾不一样,私塾是师傅带徒弟,一个字一个字讲过去,而我们现代的教育系统,学生一批接一批,怎么可能给你讲清楚,也没有足够的老师。所以从此之后,文字学、汉字学、小学,就出现了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