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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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端午前一天,老王想去山上采些新鲜粽叶来。他喜欢吃粽子。南山村人包粽子都要用当年生的新粽叶。他没有跟别人说,独自一人骑着电动车往山里走,走到马路尽头,把电动车藏进草丛中,然后爬山,却在某个山坑的某个溪水缠绕的大青石上静坐了一整天,天色暗下来了才跌跌撞撞走下山。
  母亲找他找了一整天。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老王不在眼皮底下,她就要找。哎,老神经死哪儿去了?找的过程她会发现很多问题。凳子跌倒了,这是他故意踢倒的。地上有几个烟头很夸张地躺在那儿,她气得好苦,喊他不要乱扔,他就要乱扔,越来越不像话了,地也从来不扫一下。看见门口的柴火,她更有理由生气了,难道柴火也要我来斫吗?但母亲的找不是真找。她只在心里找,用目光找,不会去问村里人。她怕村里人笑话她。哎哟,都七老八十了,还要拴到裤腰带上吗?
  直到吃午饭时,还不见老王的影子,她觉得要跟大女儿说一下。
  母亲生养了一大串儿女,都在外面打工谋食,只有大姐一个人在家。以前大姐也在外面打工,只是年龄大了再也没有工厂要她了,只好回老家。她是村庄第二代留守老人。
  母親说:你爸不知死哪儿去了,午饭都没有回来吃。黑姐却在上头大声地喊大姐去打麻将:赶快来哟,三缺一,都在等你。于是大姐说:能去哪儿?可能去哪儿跟人呱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碰上石头都能呱三天。再冲黑姐说:来了,来了。
  日落黄昏时,老王还没有回来。母亲着急了,急急忙忙找大姐。麻将刚刚散场,大姐从黑姐店里走出来。母亲说,你爸还没有回来,不知死哪儿去了,还不赶紧去找找,真是越老越神经了。大姐于是找,问遍村庄所有的人。只有一人提供一条信息,说上午九点钟的样子,看见老王骑着电动车往山里去了。还看见电动车后面绑了个编织袋,没有绑牢,让风刮起来,像面小彩旗。大姐骑着摩托车沿着进山的路找,问人,没人说看见他,路两边及路边小村庄不见他的电动车也不见他人。大姐望着褶皱比老王脸上还多的大山,看着暗淡下来的天色,一下子崩溃了。
  接到大姐电话时,我正掏出钥匙准备开宿舍门。手机响了,“大姐”二字在手机屏幕上跳动。我说喂。大姐哭着说:不好了,爸爸不见了。我说姐,你别着急,什么情况慢慢讲。我喊她不要着急,我已经很着急了,钥匙掉地上了,没拿住。
  不祥的阴影侵袭过来,记得老王曾经说过,不止一次而是四五次说:照命理来算,我会死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他说这话时没有伤感,反而闪烁着悲壮的光泽。影视剧里革命志士奔赴刑场就是这表情。我想起“谶语”这个词。如果老王就此失踪,那真是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我悲伤得想哭。
  但此时我不能哭。我详细询问大姐寻找的过程,再指点她怎么寻找,只要是往那个方向,只要细心总能寻找到蛛丝马迹。大姐说我再去找一下。我觉得这样还不够,接着打电话给那些留守村庄还算健壮的人,希望他们一起寻找。
  整个人心情都没办法安静下来,在宿舍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如果老王还没有音讯,我觉得必须连夜赶回去。虽然极可能于事无补,但作为人子,那是必须的,这是道德。所幸的是,一个小时后,手机响了。大姐的声音是喜极而泣:爸爸找到了,没有丢。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谢天谢地。
  大姐在一个叫塘窝里的地方遇上回家的老王。他骑着电动车乌漆麻黑中灯也不开。大姐说,你说气不气人,我问他干吗不开车灯,他居然说是怕电动车没电,真是越老越神经了,万一跌倒了怎么办?他一个老骨头经得住几下跌?
  老王安然无恙回来了,母亲、大姐还有几个参于寻找他的人开始抱怨责备他了:上山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吗?年纪这么大了还上什么山,万一跌倒了,万一让蛇咬了,你喊破天都没人来救你。采粽叶?街上不是有买吗?也不见你采到什么粽叶?干吗呢?也不早点下山,让我们担心死了。你怎么一个人能在山上待那么久?真是越老越神经了。
  面对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的抱怨责备,我可以脑补老王当时的状态,他一定是憋着,把脸憋红了,然后终于憋不住:你们知道个屁,我是在思考。
  后来大姐跟我说:天呐,他居然说他在思考,真是越老越神经了。我说等等,他说他在思考,你没有听错吧?大姐说,哪里听错了?他就是说在思考,一屋子的人都要笑死了。
  于是我再一次脑补,老王坐在那块溪水缠绕的大青石上,山林寂静,溪水哗哗,老王沉醉于思考的境界中,时间已不是时间。我突然感觉老王深刻无比。
  二
  南山村给人的感觉就是老人特别多。的确,只要你往村庄走一遭,看到的都是脸上打满褶皱的人。
  我想把村庄的中老年人作个分类。
  一种是像大姐那样,五十出了头,六十还未到。早年外出打工,现在工厂工地都不要他们了,只有老老实实回归村庄。他们还可以吃下两大碗饭,还干得动体力活。村里的田基本靠他们种。勤快的,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懒惰的则去黑姐店里打麻将。
  一种是年过六十的老头老太婆。他们的身体还可以——当然也有很不行的,这应该划入下一种——他们觉得辛苦一辈子,虽然没有退休工资,但可以名正言顺喊儿女给生活费。他们基本不种田,会种也只种口粮田。当然,四季蔬菜还是自己种的,再养点鸡鸭鹅,日子就这么简单地过着。他们,男人是黑姐店里的常客,打麻将、打扑克、呱白。女人则负责带孙子孙女外孙。这不是绝对的。打麻将与带娃,看在家庭中地位和喜好,也有男人带娃,女人打麻将的。
  还有一种就是老得没有力气了。他们又不愿待在屋里。这种年龄的人多半是另一半走了,一个人守栋空旷的屋子,没味道得很。他们吃过饭,迈着碎步子一颤一颤来到黑姐店门口。他们也不走进店里。黑姐在店门口摆了两张长条椅。他们就在长条椅上坐着,冬天晒暖阳,夏天纳凉风,也不怎么说话,仿佛说话都在浪费力气。他们把自己坐成浮雕,懒懒的,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夜色降临,他们起身挪回老窝,也不分什么先后。
  按年龄排,老王应该坐到长条椅上晒太阳,可他身体还可以,精神也不错,自是不会坐到那个位子上去。按身体状态与精神面貌,他应该是进店打麻将打扑克,可他不喜欢打麻将打扑克。有几次我劝他去学学,学会了自然会喜欢。打麻将打扑克是消磨时光最好的办法。老王很是不屑地说:我才不学那鬼东西,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瞧瞧,他的口气还蛮大。
  他说,你以为我真不会呀?我是有原则的。
  人老了只剩下时间了。时间最要內容来填充,否则太无聊。儿女不在身边,人生到这个时候没有了向上的动力,说是养老,是他们的心劲儿松懈了,所以,打麻将打扑克呱呱白,就是对时间的享受。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长条椅上晒太阳,怎么说,身边也有几个人,屋里有热闹声传出来,心里也就不那么空寂了。
  老王既不打麻将也不打扑克,岂不闷得慌?
  放心,老王自有解闷的方法。
  老王解闷的方式就是研究命理大全、易经八卦与《推背图》。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王从地摊上买回不少算命的书,戴上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一字一句研读,然后是做笔记。他的钢笔字写得不错,笔记本都用了十多个,摞起来蛮高。
  刻苦研读了一段时间命理大全、易经八卦,自信掌握了未卜先知的技能,自然要出道展示才艺。老王说他会算命,村里没人相信。瞎扯吧,你都会算命,那母猪都会上树。然而对于命运,还是有人想知道。免费不要钱的,总有人愿意当试验品:来、来、来,老王,给我算一把,看你算得准不准。
  高明的算命先生都是前面的尽量算准,以获得当事人的信任;后面的往好里说,哄当事人开心。当事人开心了,酬金给得开心。若是再说出他命中有什么破缺,自然是又可以收笔钱补八字。老王他倒好,直接跳开前面的,后面的也不说好话。
  照命理算,你会不得好死。
  这不是骂人吗?闻者脸色瞬间变成猪肝色,悄悄地捏紧了拳头。若不是看在同村人面上,拳头肯定会砸过去。
  他娘的,老王怎么回事?我又没有招惹他,要这么恶毒咒人吗?几天过后,当事者仍是忿忿不平。有人做劝解:莫要理他,他自以为是半神仙,其实是老神经,他脑壳子坏了。
  从此,村里再也没人喊他算命了。老王是多么地不甘心,于是主动出击,见到人就讪笑着凑过去:人的命呀,出生时就注定了,八字一开,有多少食禄,几个子女,多长寿命就晓得了。村里人一见他那架式,就像遇见瘟神一样赶紧闪人。
  好险呀。人们往往是心有余悸地对另一个人说。
  老王相当郁闷,村里这些人怎么了?老子好心给他们算命,他们却躲瘟神一样躲我。
  老王决定去布镇街上摆摊。他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打开名声,不信村里人不会请他算命。很不幸,开张第一单生意就让人打了。光顾他生意的是杀猪佬胡屠夫。八字一开,老王就说:照命理算,你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胡屠夫大怒,一脚把未卜先知的杏黄旗踢飞老远,一只手擒住老王衣襟。若不是有人做劝解,老王会被揍得好惨。
  这件事让我们一家人都哭笑不得。我说爸,算命先生最要紧的是把话好好说。老王顿时不悦:我能怎么说?命书里是这么写的,我能昧良心说假话吗?
  勤学苦练得来的未卜先知术,居然派不上用场?不过老王的心理很强大。心想,你们既然听不进真言,那我也懒得跟你们废话。我做我的学问去。对,老王就是这么说的。他跟我说过好几回。他说世上的人多是愚蠢之辈,与蠢人费口舌就是对牛弹琴。从此,老王就不怎么出屋了,戴个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一会儿研究命理大全,一会儿研究易经八卦,偶有心得体会就在本子上记下来。
  这样弄了几年,老王人在老,却看不出在变老,饭量比我大,耳聪目明,感冒都很少发生。我心中暗喜,原来搞研究还可以抗衰老呀。
  老王一心扑在命理大全易经八卦上,兄弟姐妹却对他颇有微词:真是老神经了,正事不做,怎么尽做那些没用的鬼事。大家所说的正事,就是打麻将打扑克。不要奇怪有这种观点,是因为村里人在背后耻笑他假冒半神仙,顿觉蒙羞。而我,就是用搞研究还可以抗衰老来做劝解。有个健康的老父亲,我们应该感到幸运。
  后来,老王不知从哪儿搞到一本叫《推背图》的书,线装版的,蓝色封面封底。他简直如获至宝,把命理大全易经八卦扔一边,专心致志研读起来。他说,袁天罡太厉害了,历史上那些事让他推算得相当准确。他再说,春赖子,听说你在搞写作,我觉得你也要读读,这是关乎历史和人类命运的大事。
  关乎历史和人类命运的大事。我又一次为老王嘴中吐出的大词惊呆了。他是要让我刮目相看的节奏。
  静心研读《推背图》一年有余后,老王颇有心得,又升腾起讲述的欲望,就像他年轻时喜欢讲故事。《推背图》不是算命,类似于易中天品《三国》,讲得好听,招揽听众不算难事。的确,我家里热闹了一段时间,村里那些六十多岁的老头,一有时间就跑来了:老王哈,搬一下《推背图》来听哈。《推背图》薄薄一本,经不住今天讲明天讲,内容一旦重复,听者便索然寡味。陈木工、叫鸡公两人算是他的忠实听众,但他们还是更喜欢打麻将。老王试图扩展听众,跟那些老太婆讲。她们不打麻将只带娃,有时间。可是她们听了大半天,说:老王你呱些什么?听不明白哩。然后,伸个懒腰,拔萝卜一样起身,一颤一颤走了。有的,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嘴角有口水流出来,难看死了。有的,老王没讲三句半,便声泪俱下控诉起来:我那缺德冒烟媳妇哟,心肠坏透了,我那短命子只晓得听他老婆搬弄是非,一年到头一毛钱都不给,想把我这老婆子饿死哟,白养了哟,当初我就该扔到尿桶里去。老王你讲是不是?
  老王很没味道。老王很郁闷。
  外面没有听众,可以在家里找。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大姐。大姐只喜欢打麻将,不喜欢听历史,丢下饭碗就往黑姐店里跑。而母亲,只要老王一开口“枪血中土,破贼还为贼”,立即尖叫起来:你讲什么鬼东西呀,赶紧趴到桌上去挺尸,别来烦我,我没你那么多闲空。
  老王只有闷头做他的学问。
  事实上,母亲还充当了不断烦躁老王的角色。如果老王不在眼皮底下,她就要找。比如老王好不容易遇上个石头可以呱会儿白,母亲就追上来了:你还有闲空呱白呀?柴火扔在那儿不用斫吗?你是不是想等它霉了?屋后雨檐沟堵几个月了,也不见你动手修修。菜园里的草都比你还高了。如果老王在眼皮底下,她则要唠叨。比如说,母亲拿起扫把扫地,扫着,扫着就觉得不对劲,气冲冲对老王说:地不要扫吗?地难道就是我扫的吗?我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还要伺候到你几时?上辈子就是欠了你天大的债,这会儿也还清了吧?你真是太懒了,世上就没有你这么懒的人,端起碗来吃饭,扔下筷子走人,桌不擦,碗不洗,水不打,火不烧,我怎么这样命苦,嫁了你这样的懒鬼……唠叨着,唠叨着,地还没扫完,又发现晒场有几株野草在茁壮成长,再次跑进屋里:还在趴尸呀,你看看门前的草长得比你高了,还不赶紧去拔掉,你是想让草把大门都丛了吗?   对于母亲的唠叨,老王一般不予理采,顶多推一下眼镜,偷偷地翻她一个白眼,但有时也会忍不住,回顶几句。这下好了,招来母亲更沒完没了的唠叨。老王痛苦不堪,有时会向我诉苦:你妈越老越坏了,我都奇了怪了,她口才怎么变得那么好?
  有时,老王实在受不了,便忿然起身走出屋,丢下一个愤怒的背影给母亲。南山村实在没有什么可去之处,唯一的去处就是黑姐杂货店。
  老王走到黑姐店门口,先是看见一排老太婆老太公,不由挤出一朵还算勉强的微笑,算是向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个居然也勉强笑了,居然挪了挪位子:老王坐下哈。老王心里很不屑地哼了一下:鬼才跟你们坐,老东西。
  然后迈步走进店里。
  对于一个非麻将爱好者,而且长久不来店里玩耍的,黑姐自然要用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度量,于是便问:老王你想买点什么?
  不买东西就不能来吗?
  吃了这莫名奇妙的一瘪,黑姐脸色瞬间不好:我说了你不能来吗?我打开店门谁来我都欢迎。
  打麻将的有人喊:老王你是想打麻将吗?来来来,我的位子让给你。有人说:他会打个卵,人家是半仙,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上的事全晓得,跟你打麻将,岂不倒了架子。
  这明显是挟枪带棒的嘲笑。老王心情本不怎么好,这下变得更糟了,偏偏又有人起哄:来、来、来,老王,搬一下《推背图》来,看下一拨哪个当皇帝?第三次世界大战哪时候开打?关乎历史与人类命运的大事,我们想听。
  说罢,挤眉弄眼坏笑。一伙人哈哈大笑。
  老王再也待不住了,掉头跑出去。嘲笑声却跟了出来砸脚跟。
  老王迟早会变成神经病。
  还用迟早?他现在就是神经病。
  三
  老王一生有好多外号,假故事、音乐家、半神仙、老神经、灰鹤。
  假故事是因为他喜欢看书。
  老王是南山村他那辈人当中难得的文化人,并不是他文化程度最高,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村中有两人小学毕业了,但他却是识字最多的。
  村里老人说,你爸念书是很厉害的,只是可惜了。
  老王也说过,要是能一直念下去,我也有公家饭吃。
  世上的事没有如果。老王只有在南山村种田。
  南山村没人喜欢看书,也没有书,老王家中更不可能有书。那时候的书多珍贵呀,想买,镇上都没有。老王穷得一两米都要煮一桶粥,就是有买,也不敢花这个钱。没有书看,识字多却是一种多余。村里老人对我说,那会儿你爸呀,农药瓶上的说明书都要多瞅一会儿。
  机会来了。机会就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派要一个会写大字报的人,便把老王喊进队伍了。别人造反是狠劲地砸四旧,他却从走资派家中淘回不少书,都是些好看的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七侠五义》《包公断案》《说岳全传》《薛丁山征西》《封神演义》等等。这些书,不知让他翻了多少回,我长大能识字时,烂得边都没了。
  书看多了,肚子里装满了故事,老王成为村庄里喜欢讲故事的人。
  事情往往是这样,老王在山坑口做田坎,山排上就有人喊:老王呀,过来哈,抽支烟来。老王说,我有病呀,走那么远抽烟,田坎不要做吗?那人说,我是想听你讲故事哩,你说孙猴子偷吃了蟠桃,后来怎么样了?老王就扛着锄头小跑过去:你喜欢听那我就讲哟。
  老王常把故事中的人物搞混,武松跑到三国中去跟吕布打架,张飞却跟着岳飞伏击金兀术。包公断案时会拉高俅过来审。这时有人会指出来:老王你讲假故事吧,上回你不是说高俅想吃唐僧肉吗?老王涨红着脸说:你放屁,是你看了书还是我看了书?但老王回去还是会翻书查对。《三国演义》翻烂了也找不到武松,《包公案》里没有高俅。老王很是不解,搔了搔脑壳:怎么回事呀?他们跑哪儿去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不见了呢?
  村里人就是这样,既喜欢听老王讲故事,又在背后编排他讲假故事。
  假故事还没来呀。一伙人嘻嘻哈哈笑。
  然而,老王“假故事”的外号随着电视机的普及自动匿迹销声。老王喜欢讲故事,可没有了听客,总不可能讲给自己听吧。事实上,他那些砖头厚的宝贝,也莫名奇妙地失散了。
  音乐家的外号是他喜欢拉二胡。
  喜欢二胡,他从少年时就开始了。
  据说是他九岁时,村里来了半班唱戏的。别人看的是才子佳人,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拉二胡的老人。曲终人散时,他还在戏台下眼巴巴地望着拉二胡的老人。老人送给他一把二胡。
  从此,二胡一直陪伴着他。
  种田人一天到晚在田里忙活,哪有时间拉二胡?所以白天,二胡静静地挂在饭桌边的墙上。只有到了晚上时间,吃过饭,洗好澡,老王把二胡取下,靠窗坐好,摇头晃脑拉起来。他拉二胡的样子,仿佛世界都消失了,世界上只有他的二胡与跳出来的旋律。母亲说,拉二胡比看书好。看书需要点煤油灯,拉二胡煤油都省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时他会坐到池塘边拉,那是有月光的夜晚。
  村里人把二胡声形容为锯公锯公锯公公锯,后面还有两句:先锯死你外婆,再锯死你公公。每当我家有二胡声响起,村里人就要出言嘲笑:
  老王又在锯死你公公了。
  他是吃饱了撑的。
  鬼,他是穷鬼快活饿鬼吹箫。
  肯定是白天干活偷懒了,夜里精神没处销。
  有好事者跑过去大声说:音乐家,你二胡拉给谁听呀?没人爱听的。
  老王说:我拉给鱼听,我拉给月光听,不行吗?碍你事了吗?
  吃了老王这一瘪,那人该灰溜溜走吧?没有。种田人脸皮厚,不怕吃瘪,因为可以瘪回去:哎哟,池塘太小了,没有哪条鲤鱼可以成精,月亮上的嫦娥也不会下来,老王你别费心思了。然后哈哈大笑。
  那边,肯定有一伙人也在大笑。
  年少时我也相当恼羞老王拉二胡。主要是受了村里人的影响。每当二胡声响起,总有人把我捉住:你听,春赖子,音乐家又拉上了,你跑出来干吗?赶紧回去鼓掌。我顿感奇耻大辱。所以,他一拉二胡,我不是跑出屋就是爬上床,拉被子把脑袋盖住,恨恨地想,我怎么摊上这样的父亲?   母亲也不喜欢他拉二胡。这是后话。村里来一位也喜欢拉二胡的人。他是城里下放下来的老师。每天夜里,他与老王来到池塘边,一人一把二胡,也不说话,静静地拉起来。这景象,现在我可以脑补曲洋与刘正风合奏笑傲江湖曲。没过多久,有个姓吴的姑娘喜欢上了老师,说要与他私奔。老师家里爆发持续不断的战争。母亲说二胡就是妖孽,专门勾引狐狸精发情。母亲看到二胡就生气,好几次想把二胡塞进灶膛里烧掉。我在心里喊,赶紧烧呀。可母亲又把它挂回墙上,坐在饭桌边生闷气。
  据说,当年母亲会嫁给老王,二胡占了百分之五十的原因。
  老王音乐家的外号由后来的半神仙取代了。那把二胡也让母亲丢进了杂物间,从此不见天日。关于他半神仙的外号,第二节有讲,这里就不再多说。这里,我讲一个他颇受村里人欢迎的爱好,写毛笔字。
  老王的毛笔字写得好。我怀疑他是天才。他平时就不怎么练,要用时,提起笔来写就好看。
  毛笔字写得好,的确大有好处。年轻时,大队时常抽调他去写标语。如今南山村的老墙上还残存一些毛主席语录,都是老王的手迹。
  村里人欢迎他,那是在过年时。
  房舍再破烂,生活再艰辛,过年了,大门两侧的春联还是贴的。贴上春联,才有过年的味道。去街上买春联,那是要花钱的。喊老王写,不用花钱,连红纸都是他垫的。
  为了年前这回才艺展示,老王会做好充分准备。先是去布镇街上文具店里采购墨汁、毛笔、红纸。我说是采购,是买的量比较大,红纸一大摞,墨汁是大瓶装的,毛笔共五支。回到家后,把四方桌摆到厅堂,把红纸裁剪好,文房四宝摆上桌,再摆放四五匹条凳,那是准备给来客坐的。准备妥当,自己则站在桌边,双手反剪,目光看门外。
  有时,他赶墟一回来,就有人登门:老王哈,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喊你帮我写副春联来。老王异常高兴:你也赶得真巧,这不,我刚把纸笔墨买回来了,你可是占着头名状元了。来人自然是要递上一支烟。老王也不客气,接过,点上,然后把四方桌搬到厅堂,抽出一张红纸裁剪成条,将墨汁倒入瓷碗中,提笔醮了醮墨,往碗沿撇了撇,然后问:写什么好呢?来人说,你写,你写,你学问大,写好了就行。老王略一思考,便提笔运腕写道: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楼。来人自然要說,老王你写的字真好看。老王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有时,老王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有人进屋喊一声,老王来帮我写副春联哈。可是,那个他所期盼的人迟迟不来。他未免有点失落。于是他自言自语说,还没人来那我只有先写自己的哟,这头名状元归我自己也好。老王给自己写,写得分外用心,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用饱了力气——那是要做招牌的。春回大地处处春,福满人间家家福。这副是他最喜欢的春联,年年都写给自己。写好,则大声喊我过去帮忙贴。贴好,则站在门口晒场上,叼上一支烟,很满意地欣赏了又欣赏。
  有人走门前过,大声说:老王哇,春联都贴好了,真早哈。
  老王说:过年了,没有别的,春联总要贴一幅。
  自己会写就好哇。
  你的哪会儿写?我纸笔墨都买回来了。
  快了,快了,等下我就来喊你。
  老王说,你再快也只有榜眼当啦,状元我自己拿下啦。
  年前,我家里可以扎扎实实快快乐乐地热闹几天,都是来喊老王写春联的。有时,厅堂里要站七八个人。条凳摆在那儿,他们也不坐,抽烟、呱白。有人会帮老王摁住纸,有人散上一支烟。他顺手把烟放在一边。他要集中力量写春联。
  老王我真是佩服死你了,怎么写的字这么好看?
  哪里,哪里。老王总是要谦虚一下。
  不管时代人心怎么变化,过年贴春联这事没变化。村里那些人,不管平时怎么看不起老王,到了过年这会儿都要摆出足够的尊重。老王也乐意享受这尊重。
  老王灰鹤的外号,说来,是出自大姐之口。
  大姐来我家,进屋,先看到的自然是母亲,于是顺嘴问,爸呢?母亲说,还不是蛤蟆一样趴在桌子上。大姐抿嘴笑了:妈,那不是蛤蟆,是鹤。母亲说,是鹤也是一只神经鹤。
  老王本来就不胖,越老就越瘦了。他个子有点高,细长的脖子,细长的胳膊,细长的腿,然后背有点驼,站着坐着都像一只鹤。
  鹤从颜色上分两种,白鹤与灰鹤。白鹤看起来更正宗,并且有诗意的感觉。我真没有读到写灰鹤的诗。老王不喜欢穿白衣裳,只喜欢穿灰黑色的衣裳。年轻时穿裹腰裤布扣褂子,中年时穿喇叭裤中山装,现在他穿休闲裤夹克衫,清一色灰黑色。于是我说,还是他喊灰鹤比较妥当。
  老王对他所有的外号都十分恼怒,若有人当面喊了,肯定要与他大吵一架。唯有老神经没办法,那是母亲喊的,有专利权。唯有灰鹤他笑纳了,因为有鹤立鸡群这个成语。他认为自己就是鸡群中那只鹤,不为鸡群所理解,但无妨,不影响他出类拔萃。
  很可惜,没人喊他灰鹤,只喊他老王。
  四
  就在这端午前这一天,老王一个人跑到山上待了整整一天,虽然他自己跑回来了,属于有惊无险,但还是把大姐吓坏了,把母亲吓坏了,也把我吓坏了。大姐气得好苦。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外面,只有大姐一人在家中。我们兄弟姐妹常对大姐说,爸妈就靠你照顾了。大姐顿觉责任重大。
  这事要你说一下爸,他能听进你的话。大姐说,爸太不像话了,他怎么可以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山去呢?又没有谁招惹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罪过可大了。
  因为老王说了他是在思考,我突然有点理解他。至于大姐说老王听得进我的话,这是给我戴高帽子。每次回家,老王总是跟我讲他对命理、易经八卦与《推背图》的研究成果,很兴奋。他太需要听众了。其实我听了也很烦,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装着很认真听的样子。所以表面上看起来,老王与我聊得来。大姐要我说说他。我觉得很为难。做儿子怎么能说父亲呢?他那么老了。老王的脾气我知道,且臭又古怪,搞不好会被他骂一顿。我只有支支吾吾。   母亲接过手机,说春赖子,你一定跟你爸说,你爸越来越不像话了,时不时犯神经,我已经受够了,是不是我当牛作马侍候他侍候得太好了,他地不扫碗不洗桌不擦,端起碗吃饭丢下筷子走人,天天趴在桌子上,挺尸一样,这些都算了,还一个人跑到山上去,说也不说一声,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呀?你一定要说说他,这事只能有一回……
  母亲发话了,我不敢再支支吾吾。
  来,你过来,老神经,你儿子要跟你说话哩。母亲的声音是命令式的趾高气扬。原来她俩并没有背着老王呀。我能感受到老王那极不情愿又不敢不听从母亲命令的样子。有一会儿了,手机里才隐约传来老王的鼻息。
  我说:爸。
  我错了。老王说。
  我顿时无语。
  老王多强势的人呀,可我话都没说,他就认错了。
  知道错了就要改呀。母亲与大姐的声音几乎是抢了过来。
  可老王并没有改,没过多久,他老毛病又犯了。这次他不是跑到山上,而是隐藏起来了,隐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这地方。
  我家的房子是二层砖木结构的瓦房。一层、二层,第三层也放了楼梁,钉上木板,充当隔热层,然后才是放瓦梁,钉椽子,盖瓦片。老王就藏在这隔热层上。
  那天毫无征兆。母亲反复说没人招惹他。吃过早饭,大姐含着饭跑去黑姐店里打麻将。母亲提了一桶潲水去喂猪。喂好猪回来,老王就不见了,前后不过十分钟。母亲一进屋就找老王。并不是她有警惕了,而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老王并没有趴在桌子上。老神经死哪儿去了?母亲先在屋里找,这屋找,那屋找,大呼小叫:老神经,老神经,你死哪儿去?屋里找遍了,不见老王,也不见老王应声。若是平时,老王在屋里,母亲这么大呼小叫,肯定要瘪一句:我在这里,叫鬼呀。
  开始,母亲并没有发狠找。老王会偶尔会跑出去,这也是常态。扫地洗碗擦桌子,完工,还是不见老王,她就接着找。老王一旦不在她眼皮底下,就感觉丢了什么东西。不过还是在屋里找,连杂物间都没放过,不见老王。
  老神经死哪儿去了呢?母亲自言自语走出屋,门前屋后四下张望,还是不见老王的影子。于是她从上村走到下村,见到人就问:你看老王吗?还蹲在家门口的老人摇头说,不见哩。母亲顿感大事不妙,拉开嗓子喊:老神经,老神经,你死哪儿去了?
  你沒把他拴到裤腰带上吗?下村的木鬼婆说。
  木鬼婆在村路上一颤一颤走着。她孙子在前面小跑步。慢点,慢点,小心别跌倒了。木鬼婆喊。她孙子回头哈哈大笑:奶奶你才会跌倒。
  母亲说,带好你的孙子。
  木鬼婆说,别找了,肯定是会相好的去了。
  母亲重新返回屋。她是受不了木鬼婆的嘲笑,如果再找下去,正落了木鬼婆的话柄。她扛了把二齿锄,决定去菜园里除菜草。菜草除着除着,又在心里骂起老王来:老神经,死懒鬼,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多少了?就这么骂了一会儿,感觉这菜草除不下去了。她扛起二齿锄愤怒地回家。
  家里还是不见老王。
  母亲来到黑姐店里,她要跟大姐说。此时是上午十一点。
  大姐正好搞到了一把大付扛开,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母亲说,你还有心思打麻将呀,你爸死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大姐有点不高兴:能去哪儿?总是跟哪个人呱白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帮腔了,目的只有一个,这麻将打得正在兴头上,不能散场。有人说他可能是去街上了。母亲说没有,电动车都还在家里。有人说可能上山砍柴了。母亲说没有,柴刀还在门角背。有人说会不会去走亲戚了。母亲说他走亲戚肯定会跟我说。有人说那肯定是去哪个人家里呱白了。母亲问你们看见他吗。大家都说没有,好像没看见。母亲说这就对了,我问遍了村里人,都说没看见。但大家还是安慰母亲,老王肯定没有丢,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丢?就这么一会儿,你别自己吓自己。
  然后,他们接着打麻将,母亲满腹心事回家。
  老王一直没有出现,吃午饭时没出现,午饭后没出现,两点多钟了,还是没出现。母亲彻底着急了。母亲小跑步走到黑姐杂货店。大姐与他们还在打麻将。母亲哭着说,老神经真的不见了,你们帮我找找。
  还是眼泪起作用。大姐把麻将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于是,除了长条椅上那串走不动了的老头老太婆,大家都加入了寻找老王的行动,整个村庄都兴师动众了。有人去布镇街上找,有人去田野找,有人去山上找,有人去周边村庄找。大姐则打电话,把还在家里亲戚的电话都打遍了,把老王有可能去的人家都打。太阳落山了,还没有找到,连影子都没找到,村里都聚集在我家门前。有人说,莫非是招鬼撞邪了?
  以前村庄是出现这样的鬼事,某人突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敲铜锣打鼓放神铳,那人才神奇地出现在牛栏棚里。
  招鬼撞邪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于是村里人张罗着找铜锣鼓神铳。鼓是找不到了。铳在早很多年前让派出所收缴了。只有铜锣,有人从杂物间翻出一面,还开了一道裂缝。于是,村里敲着破铜锣,拉长腔调喊:
  老王呀,归来哟,孤魂野鬼请闪开哟。
  老王还是没有出现。
  大姐打了四回电话给我。第一回是二点半,我不以为然,这会儿说老王丢了有点太夸张。第二回是六点钟,老王还没回来。我劝大姐不要着急,说不定老王是躲在哪儿思考呢。大姐说思考屁呀,我是怕他犯糊涂。我说不会吧,又没遇上什么事。大姐说,你是不知道,他跟我说过好几回了,他会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这不是吓人吗?他神经病一样。天哪,这样的话他居然也跟大姐说了,那一定也跟母亲说了,这不是要把家里人吓死吗?第三回是七点半,老王还没有归来,我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严了,赶紧上网买火车票。回老家没有直达的火车,我心急如焚。第四回是八点钟,我刚买好火车票,大姐说:不用回来了,爸找到了。
  当时,还有些村里人没有散去,母亲坐在门口哭泣,大姐坐在那里哀声叹气,老王晃悠悠出现在灯光下。陈木工第一个发现他:你看老王在那。所有的目光都过去了。老王说,赶紧弄饭来吃,我都饿死了。   天哪!爸居然会打隐。大姐的口气相当夸张。
  打隐,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多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害怕父母责打,便隐藏起来。我小时候也打过隐。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看着父母着急地找来找去。开始是为了躲避责打,慢慢地就会觉得有趣好玩。最后是灰不溜秋自己走出来。
  大姐说,爸爸是不是有神经病了,不然怎么会去打隐哩?你说要不要送他去看下医生,今天真是吓死我了。
  老王没有神经病,这点我可以肯定,但神经质还是有一点。
  我说两件事吧。
  一件事,那会儿我还小,生活很艰难,常年吃不饱饭。一到吃饭时,我们兄弟姐妹打抢一样。而老王,时常看着挂在墙上的二胡发呆。母亲说,还不赶紧吃饭,再不吃,饭都让这些饿死鬼抢没了。老王说,不要吵,我在跟二胡说话呢。
  另一件事情是我长大了。我们一家人在耘禾。耘禾都是跟着直行走,用耘禾耙推一下勾一下。老王突然说不对,要跟着横行耘才能把草除了把禾根松了。我们自然不会听他瞎话,并掩嘴私笑。老王相当气愤:好哇,你们翅膀硬了不听我的话了,你们耘吧,你们就在田里耘死去。然后,把耘禾耙一扔,走,把个愤怒的背影丢给我们。他没有回家,而是离家出走。据说是往西,一直往西,走了两天就没脸没皮回来了。是身上没钱了,肚子饿得难受。
  这件事让母亲数落了他好几回:你不是要离家出走吗?走哇,走哇,怎么又死厚脸皮回来了呢?
  我决定打个电话给老王。
  老王一接电话就说,我错了。
  我仿佛看到老王低下头,如惶惶不安的小学生那样躲过老师凌厉的目光。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可以想象,老王一定遭受了母亲、大姐、村里人机关枪扫射一样的责问。
  老王你怎么可以那样?
  五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老王照样是吃过早饭就失踪了,母亲照样四处寻找他,大姐照样在黑姐店里打麻将。大姐一点都不着急。老王端午节前跑到山上去思考,端午节后躲在隔热层上打隐,老王就是个神经病,小孩子过家家,到了时候自然会出来。可是,晚上不见老王归来,第二天早上还是不见老王归来。
  这回爸可能真的丢了。大姐说话哽咽着。
  我赶紧坐车回家。回到家里,还是不见老王人影。路途中,我曾幻想老王回来了。我刚进家门,就见老王从屋里钻出乐呵呵地说,找啥哩?我不是在这。回到家里,母亲坐在那儿暗自垂泪,大姐坐在那儿垂头丧气,几个村里人在那儿议论着什么。一下子,我有种站不稳的感觉。
  找。只有找了。
  屋里找,村里找,街上找,周边村庄找,田野上找,山上找,敲响破铜锣找,发动所有的人找,亲戚朋友村里人。一天过去了,没见老王。二天过去了,还是没见老王,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去县城找,去周边乡镇找,贴寻人启示,发微信朋友圈,去电视台打广告,还是没有一点音信。最令我恐惧的是连绵不绝的大山。老王说他会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是一道咒语。我虽然喊了不少人去山上找,但不可能把每一寸都找遍。山太大了,人太小。我一天一天崩溃。老王虽然不完美,甚至一身的缺点,但只要他活着,我就是个有父亲的人。他没了,我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我想哭,卻哭不出眼泪。
  就在我一家人处在极度绝望之时,第八天上午十点,有人打电话给我:春赖子,我看见你爸了,就在西川口。我们发疯似地跑去。远远地看见老王了。他手中拿了根棍子,孑然而行。他还是像只灰鹤,只不过这只灰鹤多了疲惫之态。
  爸!
  我知道什么叫喜极而泣了。
  老王突然说:黄泥寨不见了,我没找到。
  老王的童年不是在南山村度过,而是在黄泥寨,此去西行两百余里大山褶皱中的一个小寨子。民国年间抓壮丁,爷爷多次被抓多次逃脱。他再也不敢回南山村了,躲进了深山中的黄泥寨。直到解放后,爷爷才回来。爷爷回来时带回了我奶奶和老王。老王跟我说起过黄泥寨,说那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寨子,房屋是用竹片和木板做的。寨子中有个破落的小庙,庙中却有一尊完好无损的观音菩萨像,有点大。老王去小庙里玩耍,总觉得观音菩萨在慈爱地看着他。
  我的童年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老王突然嚎啕大哭,相当伤心。
  他这一哭,哭得我们慌手慌脚,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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