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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票
2020年1月13日,我乘青岛直达伦敦的JD431航班飞抵英国看女儿妮妮。一到就买好了2月21日的返程机票。
一开始,日子风平浪静。妮妮上学,我在宿舍里读书写作。英国冬季多雨,偶尔放晴,坐在窗前,看对面楼顶湿黑的屋瓦自上而下一层层渐次干爽明亮,直到闪出霜白的银光。不远处是海湾,常有海鸥从那里鸣叫着飞过来,划过天空。宿舍外,过一条街即是空阔的BUTE公园,我常去散步。时间均质而从容。
原以为,这样安宁的时光无穷尽。我逗留在此的三十几天,应该像每天从河里舀出一瓢水一样,支取微小的一部分,剩下的光阴,照旧河水一样亘古绵长。
可是,仅仅不到10天,一切都变了……疫情蔓延,武汉封城,全国禁足。我错愕不已。
1月底,英国宣布英中停航。我的航班取消了,我只好退掉了返程机票。
囤货
二月过去,三月来了,春天如期而至。
国内疫情渐渐好转,我的心跟着轻松起来。买了黄水仙插在清水里,紧闭的骨朵一夜之间全部打开,香气充盈。有天下午,难得的,天晴了,阳光破窗而入,瞬间覆满了松木桌子,纯棉床铺,半堵白墙。打开的书页,每个字都闪着干净的光,一屋子亮汪汪的蜜橙色的光芒,晃得睁不开眼。BUTE公园鸟鸣如沸,白山茶、红山茶开了,湿润的大花朵鲜腴油润。我穿过铺满金色阳光的小路,去一家越南餐厅喝农桑茶,看蜷曲的桑叶在水中舒展如新。心里想着,过几天就能买票回国了。
然而,病毒像一场台风,登陆了欧洲。先是意大利。紧接着,英国爆出有人确诊。
3月2日晚,我与妮妮照例去附近的LIDL超市买菜。鸡蛋、青菜、牛奶、意大利面等很多货架竟然空了。英国昨天新增确诊感染者13例,今天4例。我们意识到,有人抢购囤货了。
我们也着手囤货:6包1500克一包的面粉、20个鸡蛋、几盒肉、黄瓜、西红柿、卷心菜,各样买了一点。
有个诗人朋友在苏格兰的斯特林读研,我问他那边的情况,他说差不多也是这样,还说他已经囤好货了。这愈发让我觉得形势不妙。第二天,我破例上午一早就去了超市。进去一看,一夜之间,空的货架全补齐了。陆续进到超市的人,安静、从容、有序购物,没有慌乱的言语与表情,都是挎着篮子,没人推着购物车大量囤货,更没人戴口罩。这让人恍惚,好像根本不存在疫情这回事。但我还是不敢懈怠,超市没有消毒液,我买了一瓶白酒,姑且备着。
有时出门,走在细雨中的街上,但凡看见戴口罩的,必定是中国人。未见过一个英国人戴口罩。妮妮说,教室里二百多人,老师和学生没一人戴口罩。一位中国同学戴了一節课,感觉怪怪的,也就不戴了。
实际上,根本买不到口罩。网上没货,市中心的几家药店也都没有。没办法,只好让家人从国内寄来。
3月5日晚再次去超市,鸡蛋和蔬菜货架明显空了。我们又买了4公斤大米,20个鸡蛋,几包卫生纸。卫生纸和洗手液、消毒湿巾、意大利面、UHT牛奶、罐头食品限购。洗手液几天来一直没有。
这时候,妮妮好不容易从网上找到了口罩,立刻下了单。50个一次性口罩59英镑。
有天打车与司机聊天,问他担不担心目前的疫情。他说不担心,就是个流感嘛。说谨慎是必要的,但也没必要太过。还取笑说,现在强调让洗手,好像英国人以前都不洗手似的。
3月10日,妮妮坐公交去纽波特国家统计署参加她之前做的一个研究项目的演讲。下午回来时,坐公交到市中心,买回了几瓶洗手液、食品袋、清洁湿巾、垃圾袋等日常用品。我们又去一家中国超市买了大约30包方便面,20瓶各种罐头和几罐咸菜。回到宿舍后,又从网上买了个电磁炉。
看看囤下的货,即使停课,妮妮吃饭生活都不是问题了。甚至连公共厨房都不用去。
宿舍只有几平方米,卫生间、衣橱、床、书桌外,只剩窄窄一条走道。肉在冰箱里,其他的生活用品,分类装进纸箱,一拉溜在宿舍沿墙摆放。房间虽小,倒也干净整洁,有一种清晰的秩序。
买票
本想中英通航了就走,但英国疫情一天比一天严峻,我担心妮妮万一感染身边没人,于是打算留下来,与妮妮一起面对现实。
有天晚饭,妮妮郑重地说想让我回国。她说,下午她的一名英籍华人老师在课堂提醒大家,这场疫情,并不像大家以为的只是一场流感那么简单,它比流感要严重得多。另一名俄罗斯的老师给大家发邮件,在说了有关论文的事情之后,最后加了一句,让大家小心并照顾好自己和心爱的人。
截止到3月12日,一周之内,英国每天确诊的人数分别是47、43、69、44、54、83、134。从现在开始,只怕要多起来了。
我俩分析,以我探亲的身份,若继续滞留下去,可能麻烦会更大。我在这,除了能亲眼看见她的状况少些担心之外,别的也做不了什么,于事无补。我的存在,还增加了感染的风险。于是决定,我先一个人回国,她等着学校停课再回去。
买票时发现,票涨价了,都一两万。有一班伦敦直飞北京的,五万多。
有便宜的,三千多,都是在莫斯科转机。但因我是中国公民,根据规定,不得过境。很多国家都不让过境。
有一班3月15日伦敦一新加坡一北京的,6500元,我也符合条件,还剩最后一张,果断抢了。
一天没出宿舍门,凌晨时,妮妮陪我下楼透口气。圆圆的月亮,像是刚锻打出来的薄薄的白金币,在白云和乌云间飞跑。风很大,我们一直站在冷风里,看了很久。
又退票
依旧每日阴雨,只偶尔放晴。马路上,人们三五成群。小酒馆前,年轻人照样聚在一起聊天、喝咖啡。 除了公园,我哪里都不再去。春雨在下,春风在刮,春树在绿,春花在开,春鸟在叫,春水在流。然境由心生,仿佛一切都笼在一层阴翳里。我会避开对面的来人。我不再信任任何人,对自由的空间也产生了不信任。有时候,表面看起来的无形的自由,正在一步步变成有形的铰链,它被一只只看不见的手锻打,淬火,然后,成为每个人的镣铐。
看着公园里的鸟兽花木,突然对它们心生敬仰。比起它们,人类才是真正的弱者,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3月12日下午,妮妮头痛。量体温,37.3℃。我心下一惊,那个不详的词如溜进来的一条蛇,盘桓在小小的房间内。
10号那天,她曾坐公交去纽波特国家统计署参加活动。晚上回来看新闻,才知道就在她去的前一天,里面的一位工作人员确诊被感染了。而他所在的办公室,只是消了消毒,其他工作人员照旧上班,国家统计署也照旧对外开放。难道,妮妮被感染了?
服了两粒芬必得,喝了两大杯热水,头不痛了,体温降到36.9℃,过会再量,37.1℃。我的心如一枚烈日下的果子,开始皱缩。新冠肺炎感染的症状就是发烧与干咳。我害怕听见她咳嗽。
一直到第二天白天,妮妮体温没再继续升高。她向一位学长借了三个N95口罩,准备我回国时飞机上戴。她许诺人家,等我们的从国内寄来,双倍奉还。事实上,一直到我们回国,口罩都没寄到,后来,又辗转寄回了国内。
晚上,我正睡着觉,感觉到耳边毛茸茸的,睁开眼,发现妮妮趴在我身边哭。她说,还是头疼。量体温,37.5℃。我心又揪起来了。
连日来她一直在写论文,写得并不顺,又担心我一个人凌晨坐三个半小时的大巴去机场会遇到问题。体温的升高或许与焦虑有关,但也可能是轻度感染。无论如何,健康第一,我立刻决定退票,等妮妮情况好了找另外的时间走。
哪知票不能退。改签的话,比新买一张还贵。我于是放弃。6500元不要了。
又买票
妮妮的体温仍飘忽不定。我一整天也翻不了一页书,正在写的稿子也停了下来。
还好,她始终没咳嗽。
我给在苏格兰的诗人朋友打电话,问他是怎么打算的。他说,他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免疫力差,他怕万一自己携带病毒,回去会传染家人,他就不走了。苏格兰在英国北部,目前确诊人少。然后他开玩笑说,他准备留下来去海德公园抬尸体。他这样说,是因为前几天英国首相鲍里斯提出了“群体免疫”的概念。若真那样,据说会有50万人染病而亡。他最后仍然以玩笑的口吻说,听说3月23日英国封国,让关在里面的人自生自灭。
虽是玩笑,但3月23日封国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我听了心里一凛,整个人紧张起来了。
英国的“群体免疫”是基于1%的死亡率。可是,谁愿意不幸成为那个1%呢?
晚上十一点多,我去图书馆接妮妮。她写论文用到的软件只有学校电脑上有,她在图书馆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说,她也听说英国全国封锁的事了。还说,她一个同学买了回国的机票,今晚就走.另一个,买的4月1日的,被取消了;借给我们口罩的学长,买的3月23日回国的机票。
之前我一直想自己回去,但那一刻,我改变了主意。我说,宝儿,妈妈也要带你回国。
她还是坚持留下来好好学习,暑假还要做研究。我说,先把票买了再说,如果你不走,大不了票作废。
回到宿舍立刻买票。3月22日之前的票所剩不多了。票价大多一两万,三万、四万和五万的不在少数。3月21日有一班中转东京、总时长需要39个小时40分钟的,票价为62344元。直飞的一班也没有。大多都需要过境签。我们点开看,虽然我人在英国,但我属于中国公民,不符合条件规定,没法购买。看来看去,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还有票,也不贵,五六千。就要付款时,弹出来一个过境提醒:中转亚的斯亚贝巴,须提前办理该地签证或相关文件。都这时候了,去哪办啊。我有些焦急。想起在机场工作的朋友小伟,让他帮忙想办法。他立刻给朋友打电话,给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打电话,最后确定,这票我们可以买。
先买的我的,5600元;妮妮的晚了几分钟,价格涨到了6998元,是最后一张。
买票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上床躺下已是凌晨四点多。但仍提溜着一颗心。直到早晨,小伟说出票了,我才彻底踏实了。
这一天,是3月15日。
准备防护用品
妮妮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夜,天亮了才回宿舍,3月17日,论文终于交上了。学校也开始了线上教学。
听说法国封国了,我心里倏然一紧,怕好不容易买到的机票不知会不会被突然取消。大批华人涌入中国,境外输入型病例多起来。朋友说,国外紧张,国内更紧张。
晚上,妮妮的一个同学因抢机票向妮妮借两万块钱。她本来不想走,但看到周围人都纷纷回国,还是坐不住了,买了3月23日的票,30780元。妮妮的另两位同学,一个买了四月份的票,一个,先是买了南航的票,担心航班取消,又买了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哪个飞坐哪个走。
这两天吃的都是之前囤下的泡面、罐头、腐乳,老干媽、香菇酱等等,省出时间线上线下购买乘机用的防护用品。帮我买机票的小伟发来微信,说航班将在埃塞俄比亚滞留两天。我们在买防护用品时,不得不多买一些。
防护服只有一家中国超市有,25英镑一套,薄如蝉翼。口罩还是前段时间网上买的那五十个一次性的。为了保险,我们想备N95。也是只有“中超”有,10英镑一个。我们正要豁出去买时,先前向妮妮借钱抢票的那个同学说她有,给了我们10个。
忙活了两天,总算备齐了:N95口罩13个,一次性口罩46个,防护服4套,护目镜2副,浴帽4个,一次性手套100副,消毒湿巾100片,食品袋100个,酒精浸泡过的棉球和棉片70个,免洗洗手液两小瓶半,独立包装的牙签50根。
进退两难
什么都备好了,妮妮又犹豫了。她担心回国后的种种琐碎事会影响她的学习,从而影响这个学期的考试成绩,进而影响申请研究生。她坚信若留在英国一定不会被感染。“怎么会轮到我?”她反复说。我说,没事当然好,但也必须考虑到被感染。而感染也分三种情况:第一,症状轻微,在宿舍自我隔离,自我痊愈;第二,病重住院,被治愈;第三,治愈失败,死亡。她依然说她要好的成绩。我有些急了,大声说,我要你活着! 晚上,我们都冷静下来了,我对她说,你是成年人了,你仔细想想,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她说,要不,还是回去吧。
当晚,BBC说,自3月20日开始,英国学校全部关闭,高中生取消期末考试。至于大学怎么样考试,还没确切消息。
3月20日,英国政府宣布,将对所有外国人免费诊治,包括非法移民。
我原来感觉自己在英国没有保障,所以必须要回去。现在倒是有保障了,可是机票已经买了。
帝国理工大学COVID-19应急小组发布了一份最新研究报告,首次提出如果英国政府继续采取“延缓策略”,最终可能导致英国有25万人死亡,相反,如果是采取“阻断策略”,英国的总死亡人数将大幅降至2万人左右。
我和妮妮算了一下,英国总人口约6600万,若死亡2万,按这个比例,我们所在的州30多万人,则大约死亡930人。
这样一算,妮妮又游移不定了。我建议她抛硬币占卜。结果是留下来。可是真的要留下来时,她又要走了。
3月21日上午,行李箱收拾到一半,妮妮停下来发呆。我知道她还是没下定决心走。我说,你不走也可以,我们退票。她一听高兴了,说如果她那张票能退,她就不走了。
我于是联系当初给我买票的小伟。他打电话给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那边人说,必须先取消仓位,才能知道退给多少钱。也有可能不退。
这下妮妮终于死心了,决定和我一起走。
伦敦至亚的斯亚贝巴
3月22日下午,要离开英国了。可惜花了好几千块钱囤下的食物了。
下午1点整,打车去伦敦希思罗机场。司机是中国沈阳人。上车前,他给我们和行李箱喷酒精消毒。我们三人都戴着口罩。大约3个小时就到了。打车费200英镑。
一进航站楼,我和妮妮就把防护服、浴帽、护目镜、N95、一次性手套全武装上了。等收拾完,汗咕嘟冒了一身。口罩很严,自己呼出来的气又被自己吸了进去。护目镜上氤氲着一层水汽。机场内,大部分乘客戴着口罩,但工作人员戴的极少。有穿防护服的,中国人多,偶尔也有外国人。
有个黑肤色的高个年轻男人,一只手拉着围巾护着口鼻。安检处的工作人员都不戴口罩。晚上7点半,开始登机。人们之间并未拉开距离,还是一个挨着一个。机舱关闭后,环视一圈,有些人乘客没戴口罩。
一坐下,我们就先用酒精棉球把座椅扶手、安全带、小桌板擦了个遍。用过的棉球和换下的一次性手套装在专门的袋子里。脸上哪里痒痒,不用手挠,取出独立包装的棉签擦一下。票是三个人一排的。最右侧靠窗的是一位非洲的年轻人。他还算讲究,坐下后用消毒湿巾像我们一样把有可能触摸到的物件全擦了一遍。妮妮在中间,我在最左侧挨着过道。过道的另一侧,是一位留着白山羊胡任何防护都没有的老人,看上去像是阿拉伯人。我觉得不安全,很想给他一只口罩,又怕冒犯了他。他手里抓着一瓶矿泉水,不时拧开盖子喝一口。他这样让我不安。后来,离起飞时间不多了,看看后排,原本三个人一排的座位,只靠窗坐了一位戴口罩的女人,黑的肤色,说不好哪国人。我和妮妮坐了过去。
我们一坐下,靠窗女人立刻警觉起来。她指着前排,用英语说是不是那才是我们的座位。妮妮说,不,这才是我们的。她狐疑地看着我们,但也没再说什么。
坐下后,重新给身边的物件消了一遍毒。过了会,那女人又问我们关于座位的事。这次,妮妮非常肯定地告诉她,之前我们坐错了,这就是我们票上的座位号。我们撒谎骗了她。
延误了半个多小时,飞机终于开始滑翔并冲上了夜空。直到此刻我才彻底踏实了栽们确定能回国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姐开始送餐。她们都只戴着一只N95口罩。妮妮说又饿又馋,但我没让她吃饭,水也不敢喝。非喝不可的时候,就捏着口罩往上提提,只露出嘴,迅速泯一小口,再迅速戴严实。
夜里10点多了,机舱内关了灯,我打开小桌板上方的显示屏,这架由伦敦希思罗机场起飞的ET701,飞了整整四个小时后,飞越了英吉利海峡,法国东北边境,比利时西南大部分,卢森堡中部,德國西南部(一小段德法边境),奥地利西南部,意大利东北部,斯洛文尼亚西南部,克罗地亚西南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长长的西南部,阿尔巴尼亚西南大部,希腊整个西北到西南,跨越地中海,于伦敦时间3月23日零点15分,进入非洲埃及境内。
飞机自西北至东南斜穿埃及,中间横跨尼罗河中段,伦敦时间3月23日凌晨1点25分,抵达红海上空。出埃及,用时50分钟。20分钟后,越过北回归线。由西北向东南在红海上空飞了半个多小时,眼看要进入沙特阿拉伯了,突然折向西南,继续在红海之上飞。后来拐了一个大弯,绕开了与埃及毗邻的国家苏丹。查看地图,苏丹东南部山峦密布:阿达戈瓦戈瓦山,696米;乌达山,2259米;恺埃山,1726米;古拉德山,1267米;米斯马尔山,1046米;哈莫耶特山,2780米……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山,才不走苏丹的。飞机耗时一个小时,在红海上空飞了一个大梯形后,进入与埃塞俄比亚接壤的厄立特里亚。
凌晨2点40分,填健康表。靠窗的女人没带笔,要借妮妮的,妮妮没借给她。不是不借,是不敢。
此时,飞机刚好越过厄立特里亚与埃塞俄比亚国境线。 十几分钟后,一转头,突然发现对面舷窗外金红的朝霞布满了天空。埃塞俄比亚比伦敦早三个小时,比中国晚五个小时,伦敦还是深夜,它已经清晨,要日出了。而此时的中国,已是上午十一点。位置的移动,让时间有了层次感。
朝霞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好像全世界的金子此刻都熔化在这里了。
十几分钟后,霞光变成了窄长的一溜,一条金色的河在高天上流淌。
埃塞俄比亚时间3月23日早晨6点25分,从地图上能明显看出东半球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当地时间6点34分,飞机着陆亚的斯亚贝巴博莱机场。
从伦敦一路飞到埃塞俄比亚,近6000公里,总时长7个小时。
亚的斯亚贝巴博莱机场
我们将会在这里停留17个小时。
一进航站楼,大家四下散开。我们寻了个僻静处,背包往地上一掼,身上的防护品该摘的摘,该脱的脱。妮妮的头发湿了,脸上一圈口罩的勒痕。我們坐在地上大口呼吸,觉得不被外物拘束的感觉真好。
自由的奢侈只放纵了一小会,又赶紧戴上了一次性口罩。
两位年轻的黑人女孩路过,停下来问我们要口罩。我从包里取出4个给了她们。
窗外,灰白的天空像一幅绘着云彩的画,在不远处低低地压下来,圆圆地罩着机场,整个机场像一个大河蚌。我找了个人少的、屋顶开着吊扇的座位想睡会。虽然困乏,一时却也睡不着,于是起来走走逛逛。
候机厅很大。一家比较像样的餐厅是英伦风格的。一家免税店里,中国的五粮液、中华香烟、小熊猫香烟摆在醒目处。中华香烟29美元一条。没有当地白酒,架上摆的都是葡萄酒和果酒,我买了一瓶AMARULA酒。埃塞俄比亚盛产咖啡,店里摆满了咖啡豆与咖啡粉,10美元五百克,合320埃塞俄比亚比尔,我买了几包。店里所有商品标价都是美元。
营业员大多是埃塞俄比亚本地人。她们有的肤色黝黑,有的呈古铜色。皮肤像她们特意穿上的连体紧身衣,丝绸一样柔滑。明亮的眼仁,外翻的厚厚的嘴唇,让这些姑娘天然地有一种沉静而张扬的、热烈的美。有个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黑黄皮肤,一身灰色长裙,包着白色镂花头巾,光着脚,孤单地坐在长椅上发呆,沉静迷离,像一幅油画。她的长而厚的下唇、左手五个指甲、两只脚十个瘦长的脚趾的三分之一、整张脚底板,都涂成了黑褐色。
一家当地特色的餐馆里,几个男女服务员凑在一起,边聊天边用手抓盘子里黏糊糊的食物吃。
来了一拨欧洲人,没人戴口罩。他们进到那家英国餐馆,几个人围坐一张桌子上开始点餐。店里的一名服务员,站在门口,给每个进店的人手上喷免洗洗手液。他甚至开了个玩笑,让其中一个人张开嘴,要把洗手液喷进去。
妮妮吃打包下来的飞机餐,我买了两个牛角包,饭就这样糊弄了几口。
每上一次洗手间都小心翼翼摘了一次性手套,酒精棉球给手消毒,用脚踢开门,如厕的整个过程不碰马桶,垫上纸按冲水钮,出来打上洗手液洗手,再戴上一次性手套。因为麻烦,水喝得很少,卫生间能不去就不去。
不去公用饮水机接水。我们要么买瓶装的,要么去咖啡店接热水。店里的服务员很热情,他们递给杯子时说,现在,北京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从眼神和语气里,看得出他们很羡慕我们是中国人。
后来困了,我躺在连椅上,枕着背包,盖着羽绒服,睡了好几个小时。我起来后,妮妮睡。候机的人个个东倒西歪,睡觉姿势各异。
晚上10点,我们穿戴好全套的防护用品背着包赶到登机口。原来是8号,现在变到了12号。所有人需要补一张太原到北京的机票,我们的航班要先到太原,检测合格后才能入京。
补票很慢,大约两个小时后才登机。工作人员拿着红外线测温枪对着每个人的额头瞄准一次,像极了开枪。
一坐下,照例,我们把手有可能触到的地方全消了一遍毒。
埃塞俄比亚时间3月24日零点50分,比原定时间晚了45分钟,北京日出40分钟后,飞机升上了夜空。
一路向东。
我深深呼吸,长出一口气。
这一次,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古老而遥远的东方,那片广袤而肥美的大地,生长着我们的庄稼,我们的树木,我们的牛羊,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我们的故乡。
它其实只生长一个词语祖国。
——一个足以让人心安的地方。
埃塞俄比亚到中国太原
1、着陆太原
夜深了。三百多人的机舱里,人们在睡觉,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一架空飞机。一张张箍着口罩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中,虚幻而诡异。空姐送餐也静静的,只听得见餐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很多人没要,我也摆了摆手。妮妮接过一份,想等其他人吃完她再吃,与人错开。我说,若能忍得住,肯定还是不吃的好。她没说话,有点怪我。然空姐再过来,她还是把餐盒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只喝了一小杯橙汁。我要了一小杯热水。
灯关闭。机舱重又陷入寂静的深渊。
我也迷瞪了会。醒来看屏幕,那道白白的飞行轨迹显示,已经过了索马里,亚丁湾,阿曼,阿曼湾,巴基斯坦。我不再睡,将屏幕放大,再放大,眼睁睁地看着飞机越过国境线,进入中国。那一刻,虽还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但我知道,我回来了。
发健康表。测体温。
飞了整整9个小时后,北京时间下午3点1 2分,着陆太原。
广播里说,在太原的防疫检测,大约需要五个小时。
2、上网课
3点18分,手机有了网络。我是乡村小学教师,3点20分—4点有我的一节美术课。什么也顾不上,我立刻在三个班的微信群里发出两个字:上课!后面加了感叹号。
孩子们纷纷回复到!
这节课上的是:写意蔬果。 3、检疫
几个着白色全套防护服的检疫人员上了飞机,挨个测体温。
4点半,到我了。检疫人员两人一组,一个测,一个记。
5点,让把健康卡拿出来,给我贴了一个黄色的小圆标。这时广播里说,有五位乘客需要提前下飞机,分别是16排的A、C、D,17排的F和18排的D。那五个人提前下去后,乘务人员让其他人拿着有黄色标记的健康申报单有序下机。三排一组,一组下完另一组再下。
6点10分,我们出机舱。长长的走廊,一路都是全副武装的检疫人员,有几十人。出来后,大家又在排队,完善之前的健康申报表。之后过卫生检疫这一关。接着,填一张“入境旅客信息登记卡”。然后,过边检。边检人员又是操作电脑又是手写,埋头忙了大约5分钟。
机场工作人员的防护是统一的,不是护目镜,是能遮住整张脸的,姑且称之为护面罩吧。口罩也不一样,是一种扣在鼻子上的看上去类似塑料的東西,白色防护服的帽子很严实,裹着脸,只露出两只眼。
边检完,晚上7点17分出来,突然看见上百个行李箱摆在转盘旁边的空地上,我一下子意识到,我回不了北京了。问工作人员,说不知道,让先出去再说。
4、行李箱丢了一个
检疫过的旅客,各自找自己的行李。我们和妮妮共托运了4件,找来找去,只有3个。
妮妮立刻紧张起来。那件行李箱里,装着她学习考试用的书和笔记。她的课本,在国内是买不到的。
找工作人员,询问,等待。有人过来,给了一张纸,说是北京首都机场的,让按那上面的邮箱发送有关资料,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
那人看我们着急,说他也没办法,本来去北京的航班临时入境太原,每个航班几百人,一个个检测,工作人员又忙又累,顾不过来。又说,这几天,行李来了人没来,人来了行李没来是常有的事。
只好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先出机场。出口没人核对行李。
5、就地隔离
出来问,果然,因为航班上有体温异常者,我们将在太原就地隔离14天,不飞北京了。
路边停着3辆干净的大巴。工作人员让我们上了一辆车牌号是晋A86767的,问去哪儿啊,说不知道,只说,5名疑似的要被救护车拉去医院。刚说完,救护车就闪着灯呼啸着疾驰而去。
8点52分,大巴开动了。随车跟着一名全身防护的工作人员。警车紧随其后。
9点40分,驶进太选会议中心。听司机说,他们的车回去要整车消毒两个小时。
粗粗一算,登机到现在,16个小时过去了。期间没吃过任何东西,没上过卫生间。而从我们出门打车去机场算起,也有50个小时了,中间只勉强吃过一次东西。
10点40分,大家把时间间隔开,一个一个从大巴上下来。穿警服的警察、穿黄色防护服的检测人员、穿白色防护服的消毒人员,严阵以待。
有专人给行李箱消毒。我想让他们把我也浑身上下喷一遍,就像给一株植物喷洒波尔多液。但他们不管人,只管行李。
11点整,按房号住进宾馆房间。我与妮妮,一人一间。有一对夫妻,也是单独隔离。
进房间第一件事先退高铁票。买的是明早9点12分北京南站到泰安的,行程每改变一次,我就得跟着退一次。这是我第五次退票。
6、核酸检测
晚上11点15分,检疫人员来房间内给我做咽拭子采样。
房间内两张床,空间很大。撩起白色窗纱,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是深浓夜色中的点点路灯与万家灯火,还有一些建筑物的轮廓。负责人在微信群里告知我们,隔离费每天400元。
两个半月前,我仅仅想利用寒假去英国看看16个月没见的妮妮。没想到,鬼使神差地,到了这一步。机票、囤货、防护品,隔离费……四万多块钱就这样没了。而我原本买的返程机票,只有2330元。
还不算精神的。那些惊异,忧虑,愤怒,悲戚,恐慌,无助,失落……
但是,我是幸运的。确切地说,我与大多数一样,是幸存者。因为,终究,我还活着。
7、终于能吃饭了
3月25日凌晨1点整,饭送来了,放在门外凳子上。这是我从英国要来的那天早晨起床,到现在近六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唯一一顿可以放开吃的能叫饭的饭。
不知是饿过劲了还是怎么,我并不饿。不仅不饿,也不怎么困,不怎么累。但我分明没怎么吃,没怎么睡,因为时时事事需要记录,更没闲着。
一路劳顿,我的感觉停滞了。
8、半夜流调
洗完澡睡了,有人敲门:您好,打扰了,我们是来“流调”的,请开一下门!看时间,凌晨3点。其他人的门也相继被敲响。
填《流行病学调查表》,统计个人信息。很全面。我们分站在门里门外。防疫人员全副武装,我本来没戴口罩,他们让我戴上。
问完了,我迈出房间半步张望了一眼,那人立刻说,不能出来不能出来!
房间配备了消毒液。我把包包和衣服外套全消了一遍毒,一大瓶喷净了。
凌晨4点,听见走廊里防疫人员又来敲别人的门,不知又要做什么。
等到上床,一算,我已经整整折腾了3天,七十多个小时没怎么睡觉了。
躺下,脑袋里像起了浓雾,一团一团翻着滚着,一时睡不着。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我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在太原隔离
我的房间是1301号。我与外界的联系,只有一扇窗户。从门到窗户11步,从窗户到门11步。从这扇取景框一样的窗户看出去,宾馆外面就是交叉的黑褐色的火车道。宾馆楼像是建在铁道正上方,一列列火车神奇地穿楼而过。正是春天,稍远处,大块的绿,大块的黄,像一幅油画。
连日的紧张与奔波后,有一个干净的房间可以读书,写作,睡卧,有一扇透明的窗户可以发呆,凭眺,遐想,每天,天空在上,大地在下,飞鸟在中间,我内心欢喜,有一种宁静的富足感。 丟失的行李箱,两天的时间里,惊动了城管、派出所所长、机场负责人、海关、北京首都机场地勤、埃塞俄比亚行李代办处……最后找到了。原来是有人拿错了。
3月29日,隔离的第五天,黄昏时分,看到山西省卫生健康委员会新闻中心发布的一则消息,同航班有人确诊感染了。那一刻我不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她是27排A座,仅仅4排之后的正后方就是我和妮妮。同一机舱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我们一起待了13个小时。我不确定这个距离安不安全。这是自发生疫情以来,我切身感受到的最近的威胁,病毒触手可及。
那晚凌晨1点才睡。躺下后,只觉浑身乏力,手心、脚心出汗,喉咙也不舒服,想咳嗽又不敢,怕一咳嗽就坐实了被感染的事实。越不敢咳嗽越想咳嗽,越想咳嗽越不敢咳嗽。每过一小会就得像叹息一样深呼吸一次。咳嗽与呼吸急促,是新冠的两大明显症状,我突然觉得自己符合。并且,明显地感觉到身体比以往热,以致手背发紧,好像皮肤因为炙烤而发皱了。
睡意跟着一列列南来北往的火车跑远了。黑暗中,紧闭的双眼在心里大睁着。有一列火车,不知怎么,停在原地,却一直响个不停,它响了多久,我一声不落地听了多久。早晨量体温,36.9℃,这是禁足以来最高的一次。我惴惴地给负责我们隔离人员的张医生打电话。她说没事,体温属正常范围,既然座次已经是没法改的事实,那就放平心态。再说,刚到第一晚核酸检测呈阴性。她的话如一剂药,我慢慢放松下来。很快,身体的各种不适神奇地消失了,体温也降到了平常的36.3℃。
重归安宁的我,仿若新生。早上,我开始写这一路回国的经历;正午,把餐盒摆在窗前阳光中的地毯上,席地盘腿而坐,边吃饭边看窗外春光中来来往往的火车,它们从远处空空地跑来,装上煤,满满地跑向远处了;下午,短暂的午休后我读《洛丽塔》;傍晚,在窗户与门之间转身九百多次,走一万步;夜晚,咔嗒咔嗒轰隆轰隆的火车声,与我的梦搅缠在一起,虚实难辨。
每天两次定时测体温上报。多年间,我从未如此关注过一支温度计。腋下十分钟,我的目光捕捉着那根细细的水银柱,在它的升升降降起起落落间游走。晨与昏,晴与阴,喜与忧,动与静,每次都不一样。
这半个月,看得最多的就是火车。清晨的,正午的,黄昏的,深夜的黑的,白的,蓝的,黄的;空的,满的,半空的,半满的;静止的,奔跑的;快的,慢的,不快不慢的;长的,短的,不长不短的;运煤的,运油的,运铁的;运风的,运云的;南去的,北往的;前行的,后退的。它们彼此擦肩而过,也与我半个月的时光擦肩而过。最终,它们将留在我生命里。
4月6日上午,检疫人员再次咽拭子取样。七号结果出来:阴性。在《解除隔离医学观察通知书》上签了字。我们被通知,自八号零点起可以离开了。
回家
八号早6点起床,7点打车去太原武宿机场,9点55分起飞,11点40分到沈阳仙桃机场。重新提取行李后在机场吃午饭。餐桌单人单座,且同一方向。后来一朋友打趣我:“专门打飞的去沈阳吃北京炸酱面。”13点55分,飞机起飞,3点23分着陆济南遥墙机场。广播里让有境外旅居史的最后下飞机。
机场里有一处专门接待有境外旅居史人员的地方。登记后,被专人领到停车场旁边的一间候车室里。这里,一拉溜摆着几张桌子,几名身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坐在桌子后,让被领来的人员把护照、身份证、机票、解除隔离医学观察通知书统统拿出来登记。登记完,拍照发给各人所在的市防疫中心,然后让坐下等着当地负责人来接走。
我和妮妮一直等到晚上九点,车终于来了。一共接了我们4个。另两个,一个是从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回来的研究生,一个是从老挝回来的建筑工人。
2个小时后,回到了我所在的县城。先到疾控中心采集血液,做抗体检测。已是凌晨,我们在深夜的寒风中等结果。
检测结果出来,我们四个都呈阴性。接我们回来的车子又把我们送回各自的小区。
社区的姜书记早就等在我住的小区门口了。他领我们进了小区,在我家楼下,一直看着我和妮妮进了上楼梯才走。他嘱咐我们,回家后就不要出门了,以免让邻居看见举报。
迈进家门已是4月9日凌晨1点多。1月13日离家去英国时,只想看看妮妮待一个月就回来。做梦都想不到,等我再次踏进家门,已是将近3个月以后,一年的四分之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
居家隔离
又是一个14天。
社区很快来人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正对着我家,门上也贴了封条。社区有专人负责我家。需要什么,她买来,揭开封条,递给我,再粘上。她身后跟着一名穿公安制服的女孩专门照相。我退居门后,退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这14天是安静的,私密的,也是紧张的、忙碌的。日子前所未有的简单。除了每天写下不一样的文字,上午,先喝一杯咖啡,然后,沏各种花茶:茉莉、菊花、金边玫瑰、墨玫、石斛花、古树茶花、藏红花、川红花、百合花、蒲公英、千日红;下午吃水果:香蕉、火龙果、西红柿、苹果、西瓜、榴莲、芒果、葡萄、樱桃、草莓。我用百花百果,填补我单一的日子。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么多美好的花花果果,这么密集地进入我的身体。
足不出户,我只能坐在落地窗前望风景。楼前是小区的中心花园。正是深春,不见树干,只见一团团的浓绿。清晨或黄昏,阵阵脆脆的鸟鸣,仿佛抛向空中的五彩的球,从团团浓绿中升起。回想我这一次的英国之行,心里百味杂陈,感慨不已。我庆幸自己是幸存者。经此一劫,我的生命从此有了新的质感。
4月22日零点,隔离正式结束。零点过后,我开门下楼,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脚在大地上自在行走的感觉新鲜而美好。仿佛,天地混沌,世界刚刚诞生,我刚刚诞生。
资料写作者:黛安,作家,现居山东泰安。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