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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泰山脚下的洼里村,是远近闻名的“状元村”。改革开放40年来,这个村子走出了9位博士、9位硕士,以及将近60位大学生。考学改变了他们个人的命运,但没有改变村子的命运。那些在城里做了教授、公务员的后生,却无法反哺更多,也无力阻止故乡的空心化。
洼里村原来叫彭家洼,村里有320户、960多人,绝大部分姓彭。这个在当地被人们称为“状元村”的村子,是一个典型的“空心村”,农耕废弛、人员流失,走在村里,好半天才能见到一两个老人慢慢悠悠地经过,几乎没有年轻人留在村里。如果只是走马观花一般地路过洼里村,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村子就是远近闻名的“状元村”。
在这个有尊师重教传统的村子,家里再穷也要供孩子上学
“这个是1978年考上清华的,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是教授。这个是山东大学的博士后,这个是硕士……”洼里村会计彭淑禄手里,有一本打印的红色小册子,这些年来,所有走出村庄在城里安家落户的人,都在上面。
改革开放40年来,洼里村出了9位博士、9位硕士,将近60位大学生。几年前,因为当地媒体一次偶然的报道,洼里村有了一个“状元村”的称号。其实,洼里村并没有高考状元,无论是任何意义上的状元都没有。之所以被称为“状元村”,是因为这里走出去了数量远超其他村子的大學生。
这个有500多年历史的村子,曾经以出教书先生而闻名。据村委会主任彭乐冬说,旧时县太爷下乡经过洼里村的时候,都会主动“落驴”,以示尊重。村主任讲这个故事,似乎想证明,洼里村的尊师重教是有传统的。但在村里小学的老校长彭西庆看来,孩子们之所以拼命读书的原因只有一个——穷。
彭西庆的儿子,是中科院的博士,他至今还记得当年供养孩子上学的艰难。那是1992年,彭西庆的儿子考上了师专,入学时要交700元。此时的彭西庆,已经当了12年小学校长,经济条件在村里算是好的,但依然拿不出700块钱,只好东拼西凑才借齐。后来,彭西庆的小儿子又进入山东大学读本科,入学时还要交1200元,彭西庆不得不再次借钱。
彭兴坤已经60多岁了,为了供孩子读书,仍旧在外地打工。超过了55岁,建筑工地就不要了,极少的看门、看料场之类的工作,都得是老板的熟人才能干。彭兴坤只能到处打点儿零工,“有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老人苦点,都是为了孩子有出息,以后再不受穷了。”彭兴坤的妻子说。
彭兴坤的一儿一女,都是大学生。女儿读博士,去年刚刚毕业,在一所高校任教;儿子去年本科毕业,已经工作。
彭兴坤的妻子不太愿意谈及那些年的艰苦,也不觉得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彭兴坤的侄儿告诉记者,彭兴坤的孩子考上大学后,夫妻俩掏不出孩子的生活费,甚至在村里也借不到足够的钱,最终还是靠贷款,才能送孩子去上学。
彭兴坤的妻子说:“我们自己哪儿能贷出来款,什么抵押也没有,还是托人担保才贷到。”前前后后,彭兴坤一家贷了6000元到7000元,一点一点的还,还了好些年才还清。
彭淑庆的求学经历,或许是这个村子里所有大学生的一个缩影。1993年,彭淑庆小学毕业进入中学,要到乡里上学。“那时候国家经济已经不错了,但村里还是非常穷。我和哥哥两个人上中学,每周生活费加起来也就两三块钱。这点儿钱,不用说在食堂吃饭了,就连馒头都买不起。仅有的两三块钱,用来买圆珠笔芯、本子都很紧张。”彭淑庆说,兄弟两个人只能从家里带煎饼、咸菜充作口粮,“夏天热,不能带太多,爱坏;冬天冷,煎饼都冻硬了。”考大学时,彭淑庆选择了师范专业,因为每个月有70块钱的补助,他就是靠着这些补助,加上勤工俭学,才勉强完成了学业。
读书改变了农家孩子的命运,村里的小学却早就撤消了
从彭兴坤家里出来,记者碰到了一位刚要出门的杨大姐。杨大姐的丈夫在广东打工,留下她在家里照顾上学的小儿子。
杨大姐的女儿去年刚考上大学,她希望孩子毕业后,接着考研究生。“学历低了不行,找不到好工作,硕士都不行,最好是博士。”她说。或许是因为村里考出去的大学生足够多,也可能是村里重教的风气所致,许多村民都很重视学历,希望自己孩子的学历越高越好。但另一方面,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了解学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会觉得博士后比博士的学历要高,留美的博士比博士后还高,有时候也会把山东大学和济南大学弄混。村里面走出去几十位大学生,但村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清华大学、山东大学、中科院等极少数几个名字,大多数孩子究竟考上了哪个学校,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的家人才能说得清。
不仅是杨大姐,村里的人们几乎都有着类似的观念,学历高了才好找工作。这样的逻辑简单而朴素,就是彻底离开穷困的乡村。而要想走出乡村,考学要远比打工好得多。“打工也行,但那是吃青春饭,就干那么几年,老了还得回来。而且现在结婚要房子、要车,得打多少年工才能赚到。考学出去就不一样,最起码工作轻松,不用风吹日晒,老了也有保障,一辈子的问题都解决了。”
洼里村的小学,改革开放后,经历过3任校长,彭西庆是第二任,第三任叫彭淑德,如今也已经退休10多年了。村里的小学,也早就撤消了,如今改成了村委会。唯一还和当年的小学有关系的,只剩下院子里的两棵合欢树。
彭淑德现在还记得,合欢树是1978年栽的,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教员。如今40多年过去了,合欢树已经长得高耸入云,树荫遮住了小半个院子,而彭淑德已记不清他教过的学生中,到底有多少考上了大学。
村主任彭乐冬说,现在留在村里的人太少了,以前每年都有二三十个适龄学生,如今也就五六个,开不了一个班了。洼里村的孩子们,只好都去隔壁村的小学校上学。那是一个大村子,有2000多人,周边五六个村的孩子,都在那儿上小学。
洼里村的孩子上中学,则要到乡里去上。杨大姐的女儿,就曾在乡里上中学,每两周回家一次,“那时候连公交车都没有,附近村里有大车的人家,定期接送孩子们,收很少一点儿钱。”后来,县里的中学招生,杨大姐的女儿看到招生启事后,自己跑去考试,被录取了,上学也就更远了。
在老校长彭西庆家里,夫妻俩正在剥花生。他说,这是今年的种子,早年民办教师转正时,他们家里几乎就没有地了。仅有的一点儿地,种点儿花生之类,权作消遣,他的退休金足够他们老两口生活。孩子们都在城里成家立业了,偶尔回来,也不会再去地里,他们已经彻底和土地告别了。
现在村里的大部分土地,都已改种白杨树
洼里村是典型的农耕村落,村里人世世代代以种地为生。虽然东临泰山,但实际上离泰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泰山的旅游业,几乎不可能辐射到这个村子里。村子西面有一条河,叫做淘河,是汶水的支流,但远没有出过大汶口遺址的汶水那么有名。
那山那水,对洼里村来说,都是靠不住的。和传说中的“教书先生之乡”相比,它还有一个更有可信度的称号“建筑之乡”,这是无数村里人出外打工,在全国各地的建筑工地上“拼”出来的。
尽管洼里村的大学生很多,但也不是每一个读了书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学。考不上的,只能出去打工,“年轻人不会留在村里,更不愿意种地。”彭乐冬说。
村里的大部分土地,都改种白杨树了。杨木质地疏松,不算是好的经济树种,从经济效益上看,还不如种粮食。村里的白杨树,长成后都是卖给附近的板材厂,板材厂切削、粉碎之后,直接压成制作家具的复合板。
种树唯一的好处,就是它几乎不用看管。“七八年就可以卖了,中间很少需要照顾,人们可以腾出时间去打工。”会计彭淑禄说。
对干不动农活的老人来说,种白杨树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只是不能以此为生。“真的老了,还是要靠孩子,地里的产出,补贴点儿还成,靠不住。”彭淑禄说。
走在村里,路上背柴的、打水的,骑着电动三轮的,几乎都是老人。村里唯一的小磨坊,几个年迈的老人,正在这里粉碎饲料,材料是花生壳,在粉碎机上粉碎之后,可以喂猪、喂鸡、喂狗。除此之外,村里几乎没有任何发出声音的地方。
考学走出去的孩子,意味着个人命运被彻底改变了,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出去的人偶尔回来,也帮不上村里什么忙。有时候他们也会给村里提一些建议,但最好的建议,就是让孩子们好好学习。”彭淑德说。
走出去的学生们,对于日渐凋敝的故乡,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已经博士毕业两年,在一所大学里教书的彭淑庆说,“我们村里出来的学生,很多都在学术方面发展,都没有太大的能力帮助村里”。
“状元村” 振兴的无奈,可能是很多乡村在现代化转型中共同的困难
在谈起洼里村的振兴时,村主任彭乐冬有些无奈,“还是要靠产业扶贫,但资源太少了,也就背后的那条河,整理整理,可能还会有点儿游客”。
但即便这么一条河,也不是洼里村独有的,村主任的振兴计划,是否有成功的可能,依旧不可知。“这可能是很多乡村在现代化转型中共同的困难。”著名学者、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杨阳说,“任何农业社会在现代化转型中,都是以人口大规模流失为特征的,完成转型的标志,不是人口回乡,而是生产模式的转变。”
出外的大学生,他们比村民更有知识、眼界,但同样抵挡不住传统村庄和传统农业的衰落。杨阳说:“我们还处在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直到今天,考大学依旧是很多农村孩子摆脱贫穷、迈向中产的最好途径。他们考上大学,不仅是从乡村走向城市,更是身份的变化,他们可以考公务员,可以进入大企业,可以不断地晋升。也就是说,他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城市人,不再是村里人,想要回报乡村,非常难。”
学生们出走之后的乡村,又该如何振兴?杨阳认为,“还是要依靠农业现代化,实现农业生产方式的转型,转为相对集约化的现代农业。至于人才的问题,乡村振兴也好,现代农业发展也好,确实都需要大量的人才。但吸引人才的方式,不是靠情怀,而是靠制度。通过制度化的支持,让愿意去乡村的人,可以得到和城市相同甚至更好的待遇,比如住房、保险、养老等。人才的流动一定是自由的、也是自愿的。只要乡村确实有吸引人的东西,且没有后顾之忧,自然有大量的人会去乡村发展。”
(据《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