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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洋花都是棉花。
笨花产自本土,洋花由域外传来。 有个村子叫笨花……
铁凝以抒情笔法将 “笨花”吟诵为生命的传奇,也使其成为回溯乡土中国历程的符号。铁凝将笨花作为一种镜像来书写,而有关笨花村庄的叙事,指涉为生命与精神意向的象征,原本是走向对中华民族心灵深处探索的凭借。
《笨花》一改铁凝以往创作《哦,香雪》《玫瑰门》等关注女性命运、注重个人情感开掘的基调,截取从清末民初到上世纪40年代中期近五十年的历史断面,以冀中平原上一个小村子的生活为蓝本,以向氏家族为主线,通过对原乡悲喜生命形态的展示,将原乡精神气韵贯穿在朴素、智慧、妙趣盎然的叙事中,把中国那段变幻莫测、跌宕起伏的历史巧妙地融于日常生活场景之中,乡野村粗朴野性世态风情与新奇现代的粗放延展,混杂着时代风云的繁复波澜,堪称铁凝迄今为止最具分量的长篇力作。
这部46万字规模宏大的小说,人物达90多个,耗费铁凝6年的心血,于2006年出版。2018年9月入选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笨花》透着雄辉与沉静,与弥漫着混沌喧嚣的城市形成对比的是,笨花村庄蕴含了北中国的原乡气象与深层底蕴。铁凝大量地融入了拾花(性爱)、钻窝棚、糖担儿、投芝麻、算地、四月二十八庙会、喊号、叫卖声、受洗礼等生活图景、民情风俗,在这个乡村传统走向现代的空间中混搭着对世俗里的物质追求,也有对自然的崇拜、对宗教信仰以及科技等的追随。冀中平原的沧桑大地,不仅生长笨花,也孕育了朴质而厚重、率性而泼辣的人们,这里粗朴而不野蛮,厚实而不狭窄,原始而不封闭。无疑形成了一种独具中国乡土气质与乡土气韵的风物图,呈现了浑厚朴拙具有文化气息的乡村景观。
铁凝伫立在历史的回溯与嬗变中,从容不迫地展示人物与风俗,尽量克制暴露战争血腥的场景,也在这偏野乡村捕获尘世的静谧与人性的美好。在革命与现代的叙事中,彰显饮食男女生存之法、小生产者善良的粗朴,以及社会变革与战争灾祸的发生,展现笨花人的选择与坚守、气节与魄力,还有家国情怀以及对中华母体精神的贴近。
铁凝主要通过向家和西贝家两个家族的故事来表述的,这两个家族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生命情状,缠绕的是他们的劳作、信仰及情感。但主要笔墨放在了向家,向喜从卖豆花到从戎到成将军再到保定赋闲,历任了陆军旅长、直隶总督府咨议官、吴淞口要塞司令等直到“解甲归田”,最后回到兆州的制粪厂。向桂走出笨花,在兆州做生意、建绣楼,再到衰落,展示了向家从发展到鼎盛再落回的过程。只是铁凝过于着力故事推进的叙述,设法铺排这部小说为厚重、跌拓,就显得内敛与节制,忽略了激情的宣扬,缺少了强烈的情感表现形式的那份舒张。即晋赵至 《与嵇茂齐书》所言:“哀物悼世,激情风烈。”因此,苦难不是叙事基调,而沉实生命韧性的显露,以及小我精神与品格与大国家的意识主张,或许这正是铁凝要表达的,即在国家与民族的危难面前,个人或家族的生与死已经微不足道。
但是从另外的角度理解,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说:“时代的艰苦使人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因为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所以它不能转向内心,回复到自身。”“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中华民族精神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的支撑,源自是中国传统哲学兼济天下思想的孕育、滋生、哺育,中华民族的血脉与根系的承继,正是由千千万万的笨花人来接续。他们承载着浓烈的家国情怀,接受到传统乡村伦理的规约,也有着反叛。而一个家族在动荡年代的历史,就是国家与民族的历史。
小说故事正是以时间为线构成一个网状结构,通过以向家为核心的一个村落的风貌的展现蕴涵了整个时代。向喜是最核心的人物,上有父亲向鹏举,弟向桂,妻子同艾(子向文成),又娶顺容(子向文麒、向文麟)、施玉婵(女向取灯),向文成有子向武备、向有备,构成了男女代际序列。这里存在父子代际的传递与转换:向喜生于笨花的一个没落地主家庭,主要是卖豆花、佛堂,通读《四书》,受到儒家的熏陶,后顺利征兵入伍,在袁世凱的新军中逐渐崭露头角,深得器重,但他不改厚道、忠实,聪明有谋,如决绝处理1200多名哗变的士兵。他是一个复杂的军人,既然有封建伦理的浸润,与同艾、顺容、施玉婵的结缘,都是在特定时期的自然选择。同时也有一定的革命性,他放飞施玉婵,支持儿女回到笨花参与革命,让两个儿子去他们向往的延安。当民族危机关头,日本人请向喜出任维持会的负责人,遭到向喜的拒绝,他毅然选择到粪厂当经理,从事离老百姓最近的工作。最后为了救一个宣传抗日的演员,杀了日本兵而自尽。向喜汇入革命与其说是激进的选择,倒不如说他是出于家国一体意识的本能。
但儿子向文成却有强烈激进的意识,向文成小时溺水眼睛留下了残疾,看东西模糊,有隐隐的自卑,但富有追求。他是中西医兼通的医师,早在五四运动时就参与土改、办小学,在抗战时在家里办了夜校,后又让出西院让给战区医院。向文成后来成为颇具神秘色彩的“交通”。交通是一血肉之气躯体构成的生命线,在一个看似沉闷、看似无序的社会里,像一支支在黑暗中游走着的烛光,带领那些为民族的生存和希望奔走的人,到该去的地方。向有备放弃了对美术理想的追求,积极参与抗日斗争。
在这部小说中,也有母与女的代际描绘:同艾是逆来顺受、温顺的传统女性形象,深受封建传统文化伦理的规定,包括接受丈夫的纳妾,尽管也存在有身体的消极反抗。当向喜回到笨花后,她无法回到从前的安好。她对取灯视为己出,对取灯死后入祖坟的处理,就破除了陈规陋俗。顺容是向喜的二夫人,保定汤记茶馆老板的女儿,一个泼悍固执的城市女性形象,自私自利,有所叛逆但最后得以归顺,尚能够以母性的润泽对待取灯。取灯的母亲施玉蝉是走钢丝名伶,行走江湖,不巧遭遇海盗,为了生存不得不投靠向喜,作了向喜的第三房太太, 生了女儿取灯。女儿三岁时,崇尚自由的施玉蝉又离开向喜,重拾技艺。日后作为班主,带领杂技团宣传抗日。而女儿取灯是城市中长大,聪明进取,由单纯的学生在笨花变成了一个抗日时脱产的干部,由于小袄子的出卖而惨死。这跟铁凝的《棉花垛》中乔的命运很相似。 笨花不仅由向家、西贝家等家族构成,更有在北京读过大学的甘子明,还有尹率真县长等,具有自觉的革命意识与领导力,能够审时度势,认清日本对中国的经济侵略和武装侵略是相互依托的。他们深入到笨花村,发动群众抗日,认为在民族危亡的时刻,阶级矛盾必然要让位于民族矛盾。小说展示笨花原乡生态与民间风情,也将这种革命精神,导入释放到人们日常生活里,成为一种表达生命与情感的形式,并对所有生命形态予以足够的尊重、理解,赋予其神圣、庄严。战争撕裂着人性,致使笨花人面临不同的选择,但笨花主体是以生的韧性与死的惨烈决绝地来守护,向喜、尹县长、瞎话、取灯等以生命捍卫笨花的尊严。笨花人潜藏对一切的生命形态的包容与尊重,诸如对女人钻窝棚的宽容、对基督教的容纳等,但笨花人又从来就是刚性的,大革命失败后,笨花人意志并没有消沉。
但笨花也隐匿着消极甚至是反动力量。笨花成为日本人争夺的场地、蹂躏的场所,也有意志薄弱的叛逆者出现。小袄子是生长在乡村的奇葩,寡妇母亲大花瓣常年吃着西贝小治打猎来的兔子,消受着西贝小治媳妇的房顶叫骂;她和村里花主向桂混着, 常年以钻窝棚挣花为生计。小袄子身上散发一种畸形欲望气息,充满生命原欲的躁动与不安,她以色相事人,主动勾引佟继臣,挑战了世俗对女子的规定。与母亲不同的是,在靠着男人过活的同时,小袄子也出于好奇,报名上了夜校,并认同妇女解放,向往自由,为抗日也作过贡献。但小袄子一方面靠着汉奸金贵,一方面受着抗日的吸引。最后背叛革命,直到死亡临头,还勾引处决她的西贝时令。西贝梅阁是西贝家第三代,西贝大治的长女,受过简易师范的教育,接受了基督教徒受洗礼,一味相信能够获得上帝的拯救,拒绝吃药治病,无力参与现实的抗日。这个盲目笃信上帝的圣女,最终也死于日军的屠杀。铁凝也对向喜蛰伏粪厂的避世态度的有过质疑,尽管没有深度地挖掘。
显然,铁凝在挖掘家庭乃至笨花演进的根源时,在以向喜为代表的这个人物群体身上,发掘到了民族的底色。
在这个历史背景下,这群中国人的生活,他们不败的生活之意趣,人情之大类,世俗烟火中的精神空间,闭塞环境里开阔的智慧和教养,一些积极的美德,以及在看似松散、平凡的劳作和过日子当中,面对那个纷繁、复杂的年代的种种艰难选择,这群人最终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内心的道德秩序。一个民族的强韧和发展是离不开我们心中理应葆有的道德秩序的,它会使一捧尘土也能够熠熠生辉。(铁凝:《〈笨花〉与我》,《人民日报》2006年2月16日)
铁凝在时间的流转与季节的更替中,既有对宁静、恬淡、悠闲的田园生活场景的展示,也将笨花村人的勤劳朴实、尊老爱幼与节俭安分,与庸常的世态民情一起呈现。铁凝探寻在历史变迁中,恪守着尘烟气息的人世间常情与人性的绽放,以及对支撑中华民族精神底蕴的找寻,便自然地成为了小说主题。
無疑,在中国的大地上,有无数默默无闻向喜们,曾经参与到对国家与民族的拯救,他们作为英雄群像留存在历史记忆中,构筑了中华民族精神底蕴,也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铁凝以《笨花》对中华民族精神底蕴的掘进,深意也大抵在此。如果说陈忠实的《白鹿原》是苍凉凝重秦腔调性的吼,铁凝的《笨花》则是守着清丽温润朴质的历史回声。
《笨花》展演了从清末到抗战结束的家族史,将中华儿女的血泪抗争、民族大义在气定神闲的人间烟火中娓娓道来,聚合与超越了现世界乡村生活朴质伦理,是对中华民族精神底蕴的直接掘进。铁凝以细腻的女性化的主体意识与表现,给这部具有本土色泽与底蕴的新历史小说,又平添了温暖与爱意。
铁凝试图寻找中国人的生命底色与精神底蕴所在,也在指认与剥离附着在传统文化中的消极构成。同时佐证了中国文化及精神底蕴如河床一样沉积固化了人性、观念、经验、伦理、道德、情感、修养等,体现了整体生命形态与轨迹的深度与广度,是孕育、绵延华夏文明的动力与精神源泉,具有强化价值导向、民族凝聚力的功能,并赋予中华魂的塑造。这种精神底蕴经受了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历经了时间的荡涤与历史的冲刷,拓展着人类认知的疆界,也促进着一代代人灵魂与精神的解放,更对中华民族的复兴不无裨益。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