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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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晚饭后,许竹的手机再次响起。
  许竹的电话仿佛经过精心设置,会准时在晚饭后响起。听到电话铃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


  许竹的手机铃声是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红高粱》的片尾曲。在电视剧里,许竹从余占鳌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身处时代不同,余占鳌被逼做了土匪,许竹因贫穷被逼进了城,许竹深信老百姓过日子就是苦逼。除了电视剧本身,让许竹热血澎湃的是《红高粱》的片尾曲,铿锵有力的韵律和韩红熟悉的声音,仿佛凝结了一剂鸡血,缓缓地注入了许竹的体内,给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兴奋不已。打开电脑一搜索,发现这首叫《九儿》的音乐,还有另一个名字———《命运的抗争》,是一位叫阿鲲的作曲家的作品。他索性将这个曲子换做了电话铃声。可现在听到电话响起,他已全身无力,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好像背负着千斤重担,让他几近窒息。
  许竹迟疑地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接?不接?他非常矛盾,正犹豫不决之时,铃声结束,停止了呼叫。许竹解开手机屏幕,准备回拨时,电话又响了。仍然是先前的陌生号码,接还是不接呢?许竹又一次陷入矛盾与困惑之中。上午刚充了两千元住院费,不会那么快用完,而且手机上明明存了马俊的号码,何况每次通知交住院费都如数交了,怎么会换了陌生号码呢?正纠结着,妻子吴倩从厨房探出头来,对许竹吼道:“你聋了?电话。”
  许竹理解妻子的心情,若不是这起车祸从天而降,年底就能将房款还完。可一起车祸鬼使神差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放牛娃将牛弄丢了,刚买半年的双桥卡车被交警扣了,不仅不能挣钱了,还得过几天就往医院送一次钱。
  自从车祸发生后,吴倩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许竹不敢吱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听吴倩唠叨。白天吴倩上班去了,许竹无所事事,来到广场转悠。许竹看见不远处有位老太太,手里拽着各种各样的氢气球,有光头强、熊大、米奇、布洛陀……许竹见到这些美丽的图案,多么希望在扎堆的气球中能找到自己的脸谱。就在这时,一只气球从老太太手中挣脱了,在空气中不断升腾。望着越来越小、越飞越高的气球,许竹想起中学课堂老师讲的,到气球无法承受气压之重时,就会爆炸,重返地面。
  想着想着,许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氢气球,随风凌乱。牵着自己在城市中奔跑的这位小朋友,便是妻子吴倩。高中毕业走出校门,许竹到沿海打工,吴倩回到镇上接手父亲经营的服装生意。一晃五年过去,同学们纷纷结婚,也有节奏快的已为人父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有好事者开玩笑撮合許竹和吴倩,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个月不到,同学们就接到了许竹和吴倩结婚的喜帖。据说他们结婚时,吴倩的父亲不太乐意,可吴倩拼死拼活要和许竹好。父亲拗不过,只得随了女儿的愿。结婚后夫妻俩一起到沿海打了几年工,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存了点钱,回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从此之后,许竹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这起车祸注定要让他身陷囹圄,重新回归贫困。
  二
  听了妻子的骂声,许竹有些拘谨,怯生生地摁下接听键,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喂,是许竹吗?我是王志平。”
  “老同学,听说你当官儿了,咋想起我来了?”一听是老同学,许竹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些缓和。电话中自称是王志平的人,在中学时和许竹做了一学期的同学,第二学期就入伍当兵了。
  “你的孩子都满街跑了,老同学,我也着急。所以得赶紧跟上你的步伐,这不请你喝喜酒嘛。”
  许竹在电话里应付着,却在心里闷闷不乐。像王志平这种人,平时根本没有往来,到了请客随礼时到处打电话,也不知从哪里弄到自己电话号码的。心里不悦归不悦,可不能让人瞧不起。在挂断电话前,许竹特意问了设宴的时间和地方。
  吴倩从厨房出来,淡淡地说道:“谁又请客了?”
  “一个老同学,听说现在到派出所做所长了。”
  “你同学?又是二婚吗?”吴倩露出不屑的表情。
  “初婚,今年35了。”
  吴倩不再说话,来到沙发前坐下。许竹继续说道:“明天你去参加王志平的婚礼吧,我得去找马俊谈谈出院的事……”
  不等许竹把话说完,吴倩狠狠地瞪了许竹一眼,“明天中午有人宴请了,办公室老王又添一子,在川江号子酒楼整满月酒。”吴倩理了理头发,继续说道,“早点了结好了,家里的钱被你败光了,早点把车取出来。”
  吴倩的话深深地刺痛了许竹的心。不过现在家里真没钱了,原本准备年底还房贷的几万块钱,现在全部送进医院了,也不知道保险公司能报销多少。不出一周时间医院又得喊交住院费,许竹沉默了片刻,说:“算了,不去了。我们不欠他的人情。”
  “你刚才在电话里那么积极主动,现在不去了?”吴倩有些挖苦的意味。
  “其实,我们没啥往来,可以不去。”短暂的沉默,许竹接着说,“但人家结婚办的是正经事儿,已经请了咱,不去好像有点过意不去。”许竹低头看着地上一只发怵的蟑螂,仿佛是在和蟑螂说话,他希望蟑螂能拿个主意。
  吴倩起身进了卧室。从卧室出来时,手中拿着两本礼簿,一本是他们结婚的,另一本是生孩子的。在他们结婚的那本礼簿上,从前往后记的是他们结婚时,别人随礼的账目,从后往前是吴倩记录的还债清单。这两本账簿记录着成家立业以来的礼尚往来,也记录着全家的交际圈,虽然里边许多人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交集,但到了办事的时候电话准会响起。吴倩曾认真统计过两本礼簿的收支情况,在统计这些数据时,许竹在一旁泼冷水,说吴倩是在做无用功。吴倩将结果统计出来,正好印证了许竹的预言,两年前就已然支大于收。但此后吴倩仍然坚持记录这些礼尚往来的情况,说是礼尚往来,其实就是一笔一笔人情的往,根本没有来。吴倩伸出右手食指在礼簿上移动着,心里默默算着加法,嘴里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声音。   “啧啧,老公,你猜,咱今年送出多少钱了?”吴倩算完账,抬起头惊讶地问道。
  “一万多吧。”许竹说道。
  “超出两万了,两万啦!”吴倩用食指和中指比划着,在许竹面前晃了晃。
  许竹接过话,说:“不是流传着‘要想富,办事务;一年一趟能赚点,两年一趟可持平,三年一趟要亏本’的歌谣吗?世风淳朴时,谁都不想欠别人的情谊,可现在世道变了,同样是人情礼节,却成了人情债,对小老百姓来说就是包袱。若是哪家隔三岔五不办几场,不收回送去的人情债就会被当做傻子。”
  吴倩翻着手中的礼簿,说:“前段时间电视里不是说了吗,一户人家确实无力支付人情债,结果母猪下崽,趁机办了一场,这真是一个笑话。幸好政府出手了,再不整顿,老百姓过不出日子了。”
  “今天你办,明天我办,进新屋办乔迁宴,参军办送行宴,考大学办升学宴……其实老百姓都不赚钱,办酒宴收的礼金根本不够还人情债,最后钱都被酒楼的老板赚走了。这个事情,我看政府出面也不管用,这人情要送,酒席也还得办。”许竹表现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吴倩瞪大眼睛,停在礼簿上,她又仔细看了看,大声叫道:“老公,王志平,五百元。”
  许竹在蟑螂那里没得到主意,却从礼簿中有了答案。许竹接过吴倩手中的礼簿,仔细看了看,说:“既然咱结婚时王志平来了,还随了个五百元的大礼,他的婚礼必须要去,这个人情债我们不能欠。”
  三
  王志平结婚当天,许竹早早来到酒楼。从酒楼门口往里看,酒楼里人烟稀少,零零星星有几个人在大厅里走动。许竹走进大门兜了一圈,在一排包房入口,许竹看到了牌子上赫然书写着王志平和他妻子的名字。
  也许是时间太早,许竹走进一间包房,里边空无一人。许竹来到窗户边。窗户外是人民广场,难得一见的阳光,让这个冬日里多了些生气,小孩子在广场上狂奔,成年人守着一杯清茶,在广场边沐浴阳光的温情。许竹环视四周,远远地看见广场中央走来一群身着红色冲锋衣的老太太,这分明是一支老年腰鼓队,他们之中有人敲打乐器,有人举着高高的牌子。许竹定睛一看,上边写着“抵制请客送礼,净化社会风气”“严禁国家公职人员违规请客送礼”“违规请客举报有奖”……原来王志平和他的妻子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县政府插手后,办酒宴的人越来越隐蔽了,将酒席办在了包间里。按理说王志平的婚宴只要不超过15桌,就不会违背县政府《关于严禁国家工作人员违规请客送礼的暂行规定》的要求,即使纪委知道了也不会查办。而王志平现在也算一级干部,他不想遭人口舌,再说,他不确定能坐多少桌,兴许没有十五桌的。
  王志平能走到今天,完全是自己的造化。从小过惯了贫苦的生活,他一直在心里暗暗发狠,一定得朝着自己的梦想去努力。他的夢想很简单,就是昂着头生活。其实,这个梦想也不简单。退伍回来,王志平在省城找了份临时工。白天上班,下班后就前往住所附近的那所大学,在自习室一直待到熄灯后才离开,两年下来便取得了自考本科文凭。
  三十岁是王志平人生的转折点,这年他顺利考上了公务员,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虽然考试成绩靠前,但在五年里经历了大大小小考试几十场,让他懂得了一些游戏规则,所以得知自己将分到全县最偏僻的派出所做户籍民警,王志平没有一点抱怨。王志平清楚自己的出身,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出路在哪里。入职第二年,县公安局组织对基层派出所进行综合调研,到王志平他们所调研的是第二调研组,由副局长陈飞任组长。陈飞一行人刚落座,身后一位年轻人也跟了进来。这位年轻人手中提着一面锦旗,上面书写着“尽职好警官,助我大学梦”。调研会被迫停了下来,调研组的领导和所里的全体民警见证了年轻人对王志平的谢意。原来年轻人被穿越了,17岁的年纪,户口簿上的年龄却有了68岁。很快就高考了,年轻人找到王志平,希望能改回真实年龄。热心的王志平二话没说,下村入户采集证据,帮年轻人改回了真实年龄。这件事情后来在公安局的职工大会上,还得到了局长的通报表扬。在副局长陈飞的鼓励下,王志平结合户籍管理的工作经历,对初期粗放管理到信息化系统运用后的管理模式,及其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对如何改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志平将这样一篇论据充分、观点新颖的文章发表在了《行政管理学报》上。没过多久,王志平就调进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
  到治安大队上班不久,就传出王志平与女友分手的消息,王志平和女友是在自习室认识的,女友是北方人,被王志平的上进心触动了,大学毕业后随王志平来到了长江江畔的这座小县城。相爱了六个年头,每次女友提出结婚,都被王志平堵住了,王志平总是让她等等,等自己工作稳定后再结婚。只可惜这种等待在王志平认识陈飞的那天起,开始变成了无期。半年后王志平牵着新女友的手,在县一中和公安局两地穿梭时,同事对他们轻轻点头,远远地报以微笑,大家都知道王志平的女友不仅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还是公安局副局长陈飞的千金。
  个人才能和智慧让王志平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从此登上了人生的舞台,但真正促成他快速成长的是他背后站着一个陈飞。很快迎来了中层干部换届。通过任职考试、述职测评、组织考察,王志平进入了中层干部之列。后来大家发现,这次中层干部竞争除了王志平挤进去,还有一名派出所的副所长退出来之外,再没任何变化。再后来,因前任所长涉嫌经济问题被查办,上边便没再安排新所长,副所长王志平在进入公安局三年零三天的这天,以副所长的名义主持工作,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所长。
  老年腰鼓队走过后,许竹回过神来,包间里的两张桌子已坐满了人。
  许竹走出包间,对周边几个包间逐一探访,都没有空席位了。走到巷道最深处,有一个包间还有两张空桌。在两张桌子中间,摆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有香烟、糖果,茶几背后坐着两个年轻人。许竹将手伸进口袋,在口袋里捏着仅有的五百元钱,并不掏出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几前,没有将钱掏出来的意思。
  茶几背后握笔的那个眼镜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许竹,仿佛要从他的眼神里获得点什么信息。许竹将手从口袋里掏出,对眼镜儿说:“给我写个名字,许竹。”眼镜儿读懂了他的意思,赶紧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许竹,笑着说:“主人没有安排礼簿,请您将情谊装进红包,然后在红包上边写下您的名字。”许竹点了点头,露出一脸的笑容,说:“懂的,懂的!”   许竹赶紧从口袋里抓出人民币,数了三张百元钞装进红包,把剩下的两张放回口袋,然后抡起眼镜儿递过来的签字笔,草草地在红包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将红包递到眼镜儿跟前,许竹做了一下深呼吸,他觉得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眼镜儿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略小的红包递给许竹,做了交换。
  从“礼堂”出来,许竹正准备去找席位。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接完电话,许竹一路飞奔,向门外跑去。
  四
  刚出酒楼大门,许竹撞在了从外边进来的王志平懷中。
  “去哪儿啊?老同学,吃完饭再走吧?”王志平握着许竹的手说。
  “我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许竹将手从王志平手中挣脱,边说边向外跑去。看着许竹的背影,王志平提高声音说道:“那你先忙着,等过了这阵儿,咱单独聚聚。”许竹根本没顾得上王志平的说话,出了酒楼的大门,一口气跑到一个月前的车祸事发地。
  到了事发地,许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到处搜寻给他打电话的人。电话中,对方开门见山,让许竹赶到事发地,说是有重要证据可以帮许竹撇开责任。许竹没丝毫犹豫,直接从酒楼奔赴事发地。许竹四周打量,路人行色匆匆,要找的人并未出现。许竹掏出手机,仍用余光扫视着马路上的行人,他发现手机最近通话记录显示着“私人号码”四个字,并无数字,许竹努力回忆着对方的声音,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过,异常陌生。
  发生车祸的前几天,许竹揽上了一趟跑成都的差事。介绍这份差事的是驾校的师兄老蒲,老蒲在一家脐橙种植合作社跑运输,橙子大量上市后,十多辆卡车跑向全国各地忙不过来,合作社经理找到老蒲,让他找人帮忙,老蒲便将许竹引荐过去。第二天跑长途,和往日的远行一样,许竹早早地将吴倩抱上床,他觉得这是结婚以来完成得最好的一次作业,每个细节、每个动作都做得很耐心,非常到位。兴许是折腾累了,吴倩洗完澡回到卧室时,许竹已呼噜呼噜打起鼾来。吴倩对着许竹的小腿踹了一脚,说:“又不洗澡了?”鼾声停了下来,但许竹并未应声。吴倩从床上坐起来,侧身关掉灯,便睡了。
  俗话说,夜长梦多。晚上睡得早,延长了睡眠时间,便有足够的时间做梦。这天夜里,吴倩做了半夜的梦,早上翻身时她还隐隐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细节。下班回家,吴倩发现自家房门的锁槽塞满了东西,怎么也打不开,她只得叫来修锁匠。修锁匠折腾了半天,终于将房门打开。房中的情景让吴倩傻了眼,只见许竹和已去世两年多的邻家大嫂赤身裸体地粘在一起……吴倩被梦境吓醒,脸色惨白,她发现天花板在不停地旋转,心里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恶心。她将脚伸直,在被子里画了一道弧形,什么也没有碰到,她紧接着用手在旁边的枕头上抚摸着,仍然没人。她神经稍有镇定才恍然大悟,原来许竹已经出车了。她拿起手机,此时已是凌晨五点。吴倩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迷迷糊糊正有些睡意时,许竹的电话打了进来,许竹在电话里说出车祸了。
  待吴倩赶赴事发现场时,地上除了一摊血迹,什么也没发现。交警拍了照便将现场撤了。在事故中受伤的摩托车驾驶员已送进医院抢救,许竹被带到交警大队,卡车已被交警暂扣了。吴倩赶往交警队,在城区中队办公室,吴倩见到了许竹,只见许竹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许竹抬头时见到吴倩,他故意提高嗓子,嘶着嗓子喊道:“我冤枉,这起车祸的主要责任不在我。”坐在许竹对面的一名警察,眼神里露出一丝不屑,冷冷地说道:“字儿都签了,狡辩还有用吗?”随后,这位警察起身向门外走去,另一位警察也跟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许竹的肩膀,说:“行啦,赶紧去医院交钱吧。拍卖你那辆卡车,还得麻烦法院,我看没那个必要。”吴倩气冲冲地走出了城区中队办公室,许竹无奈地站起身跟在吴倩身后离开了。
  车祸发生在县城主干道通往一条支路的道口上,这条支路是县城内为数不多的单行道之一,是许竹去合作社的必经之路。许竹将车靠边正准备转向支路,离合器刚好抬到一半,只见对面一辆摩托车发癫一般冲了下来,径直撞在许竹的卡车上。
  在事发地足足等了两个小时,许竹根本没有等到给他打电话的人。沿着事发地的两条道路,前后左右来来去去,已不知多少趟,许竹已没了耐心,悻悻地回家了。
  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许竹每天都会在发生车祸的地方来回往返走几圈,他心中有一份希望始终没有泯灭,哪怕成功的可能几乎为零,他深信自己没那么倒霉,一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天经过事发地时,两辆面包车正横在路口,让原本就不十分通畅的主干道交通堵得更加厉害。许竹走近一看,几乎在一个月前那起车祸的同一地方,俩面包车表演了一次现场热吻。当事人双方下车后,几乎同时问了同一句话:“伤着人没有?”所幸双方人员都没伤亡,只是俩面包车都不同程度受损。原来俩驾驶员相互认识,一打听,两辆车都买了平安保险公司的险,他们进行了合理的分工,一人报警,一人报险。等了会儿交警没有到,保险公司先到了。保险公司的人照了相,原来双方都是自己的客户,二话没说,让驾驶员将两辆车开往指定的修理厂,便走了。
  面包车一开走,人就散了,交通也疏通了。许竹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发现主干道连接支路的另一侧,红绿灯交替地闪烁着。许竹像是赶路人见到绿灯马上就要变红了,一路小跑来到红绿灯下。他定睛一看,红绿灯的顶端隐藏着一只摄像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监视中。
  许竹喘着粗气来到交警大队城区中队办公室,里边坐着一位民警正在打电话,许竹走进一看,正是为自己办案的民警。等他打完电话,许竹胸有成竹地走到他面前,说:“警官,上次那个案子真有冤屈,那条支路明明是单行道,不能左转弯的,可我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左转弯的摩托车,你帮我好好查查吧?”民警斜乜了许竹一眼,稍有思忖,像是想起了什么,并未理会。许竹接着说:“警官,我请求调看事故当天的视频,你们执法不能不讲道理。”许竹据理力争,民警无奈只得将他带到指挥中心查看事故当日的录像。
  到了指挥中心,许竹报出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只见值班民警摇了摇头。许竹再也不能平静了,走到值班民警面前,指着民警的眼睛破口大骂,好在陪同前来查看录像的交警好言相劝,将许竹劝下了楼。一路上,许竹急匆匆地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指着公安局大楼破口大骂。又向前走了几步,许竹再次停下来,指着公安局大楼继续骂,仿佛一个月前的那起车祸和他一身怨气的始作俑者都是公安局大楼。原来指挥中心的录像只能储存三十天,事故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了,此前的影像已被自动删除了。熊熊怒火中烧过后,许竹像一只划破的皮球,从公安局被踢了出来。他神情恍惚、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无助。他真想那个打电话的人就在眼前,能帮助他还原事情的真相。他已无心去关注街头那些小商贩们的吆喝,还有孩子们的狂欢,在许竹看来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做作。   六
  王志平来到许竹身边时,许竹并未察觉。
  原本王志平一直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池边坐着。许竹落座时,见到不远处有人深埋着头,双手蒙面,似在太阳下打盹,这人就是王志平。当王志平看清许竹的脸时,便悄悄来到许竹身边坐了下来,也不说话。许竹先闻到一股酒味儿,才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睛一看,是王志平,失落的表情露出了一丝细微的笑容,他攥紧拳头,对准王志平的肩膀,轻轻地打了过去。许竹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被王志平反手摁在地上。
  “是你不?是你舉报的老子不?”王志平双腿将许竹摁在地上,像警察抓住了小偷一样,指着许竹问,“是男人不?敢作敢当,别他妈那么小人。”
  许竹不明就里,听得一头雾水,想反抗。可就算王志平喝了酒,许竹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见王志平双腿一紧,许竹又匍匐在地上了。许竹反抗不过,只好趴在地上有气没力地问:“志平,你说什么?我举报你什么了?”王志平将嘴凑到许竹耳边:“别他妈给我装,到纪委举报我办酒席,不是你吗?”“我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志平?”许竹露出一脸的无辜,说,“纪委来人了?”“对,已经撤了我所长的职务。”王志平毫无隐讳。许竹从王志平身下挣脱一只手,说“志平,让我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怎么回事,问问你自己吧?为什么你写了礼簿就走?因为你知道纪委的人会来。”王志平打了一个酒嗝,继续说道,“虽然咱平日少有往来,你结婚,我送了500元,我结婚,你为什么只送300元?你知道送多少都会被纪委带走,是不是?会不是你举报的吗?”王志平几近嚎啕,“是男人就承认了,做人得坦荡点。”许竹泪眼婆娑,不停地摸着眼睛说:“我真不知道,志平。你完全不了解我的为人,是事出有因……”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不等许竹说完,王志平将他松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许竹心里本就压抑,遭到了王志平的一顿无理打骂,心情坏到了极点。周围看热闹的人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许竹面不过情,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也离开了。
  七
  回到家,许竹倒头便睡了。
  吴倩走进卧室,只见满身尘土的衣服,乱糟糟地扔在床头,上衣的一条臂膀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就像一只张得大大的嘴巴,吴倩想到了还在医院里躺着的摩托车驾驶员马俊,这分明就是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其实早就应该出院了,可他就是不着急,还算计着坑一笔钱。但保险公司不认账,许竹也没办法,就让他在医院耗着。吴倩没有和许竹说话,她知道,经历了这起车祸,许竹已被彻底击垮了,让他静静也好。吴倩提起一堆脏衣服,准备放进洗衣机去洗。就在她提起那件撕破的外套时,“啪!”她听到有东西落在地板的声音。吴倩循声望去,一个火红的红包照亮了她的眼睛,映红了整个屋子。
  吴倩拾起地上的红包,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里装着一张福利彩票。票面上显示的时间已过去了两周,吴倩迅速掏出手机,进入中彩网,按照彩票的期数将手机上的数字和票面上的数字比对了一番,口中喃喃自语:“一、二、三、四、五、六……”当吴倩口中念出“六”后,她发出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中奖了,中奖了。老公,咱中奖了……有六位数合上了……”
  吴倩的尖叫并未吸引许竹,许竹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吴倩走到床前,推了推许竹,许竹仍不理会。吴倩继续在一旁说:“呆子,咱中奖了!合上六位数了,这奖会有多大呢?”听到吴倩的问话,许竹想坐起来,可小腿一阵阵疼痛,原来被王志平摁在地上时小腿受了伤。许竹接过吴倩递来的彩票,又从吴倩手中接过手机,将14个数字比对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又将彩票的期数对了一遍,说:“二等奖,二等奖!”许竹精神陡增,问吴倩:“啥时买的彩票,现在才兑奖?”吴倩挥舞了一下还在手中捏着的红包,说:“这不是你口袋里的吗?”
  这时,许竹记起了王志平结婚写礼簿的情形。许竹将身上仅有的五张百元钞票中的三张,装进了眼镜儿递过来的红包里,在红包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红包还给了眼镜儿。之后眼镜儿又将一个略小的红包递了过来,当时并未来得及打开红包,原来里边竟然装的是一张彩票。许竹有些吃力地下了床,对吴倩说:“我今天在广场被王志平打了。人家向纪委举报了王志平,他超规格办酒宴被撤了职,王志平咬定是我举报的,想想也怪可怜的,好不容易混到今天,就这么被撤了职。”吴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说:“你不疼了?怎么还将衣服撕破了?”“怎么不疼,他送我一张二等奖的福利彩票,我和他算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许竹将食指伸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不能让别人知道咱中奖的事儿,尤其那个王志平……”许竹的话没说完,吴倩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衣服,递过来说:“赶紧换上,咱兑奖去。”许竹换好衣服,拉着吴倩便向门外走去。
  八
  从省城兑奖回来,许竹直接去了医院。走进病房,病床上根本没人,向隔壁照看病人的家属一打听,原来马俊在医院楼顶坝子斗地主去了。许竹打电话将马俊叫了回来,将两万元现金放在病床上,啥也没说,马俊同意了办出院手续。
  办完出院手续,走出大门,许竹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王志平打来的。许竹没有理会,径直上了一辆在医院门口候客的出租车。许竹让出租车师傅帮他留心,他想去租辆出租车来开。两人围绕出租车聊得兴致正浓,王志平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许竹仍然没有理会。
  回到家里,许竹的电话响个不停。除了王志平,还有几个陌生的号码。许竹完全没有理会。休息了一会儿,已经脱得一丝不挂的许竹,将手机铃声调成了静音,走进了浴室。在浴室里,他仿佛听到了楼下有炮竹声响起,很快就是年关了,他希望在一次净身之后,所有的霉运也会随着过往的岁月一样,永远消失。
  走出浴室,手机屏幕仍然在不停地闪烁,许竹拿起手机,果断地摁下了关机键,抠出SIM卡,扔进了马桶。
  第二天一早,许竹来到移动营业厅,他决定重新办一张手机卡。当他刚从营业员手中接过挑选号码的单子,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也走进了营业厅,这人正是王志平。许竹正要躲闪,已经来不及。王志平将他叫住,说:“老同学,昨天找了你一天,你一直不接电话。我想你是记下我的仇了?广场上的事是我酒喝高了,正好昨天有几个同学从外地回来,我想让他们作证,向你道歉,你却不给我机会。”许竹并没正面回答,他挥动着手中的手机,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营业员,说:“电话丢了,这不是补办手机卡吗?”王志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王志平充值之后,匆忙就走了,留下许竹一个人仍然站在营业厅专柜前。许竹将挑选号码的单子还给了营业员,同时掏出身份证递过去,说:“算了,还是帮我补办原来的号码吧。”营业员诧异地看着许竹,许竹却显得很无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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